第十五章

鸳鸯茶 | 孟仲玄 | 约 10506 字 | 编辑本页

回到院子里,童贯拿起一本书,看了不到两页便又放下。随即他又站起身,摸了摸头,头上的毛发似乎以无可挽回的势态又损失了一些,相比与此,王新的话却挥之不去的依然在他耳边回响。

这时听得外面一声轻响,李大刚在外面敲门说:”吉首长来了。“

之后又有人小声说:”不必客气,“,随着这声音,戴着假胡子,穿着文士袍的吉谏章推门而入。

“我这里有个情报,需要和你说一下,“童贯迎了上去。他从金药堂说起,一五一十的对吉谏章讲述了从王新那打探来得情报。

吉谏章此刻也扯下了假胡子,坐下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口热水,才回应到,”金药堂,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汉口本地的一个铺子,没想到是这种来头。“

”不过他们翻不起浪的。“吉谏章用肯定的语气说到,”叶家铺子一到这里,就替徽商大佬、休宁人江遂志治好了他久病不愈的长子,若非如此,就算有赵引弓帮我们搞来的师爷题字,开业也不会如此顺利。“

”你确定吗?“童贯并不放心,又一次问到。

”为免百密一疏,防备工作肯定还是要有的,我可没那么自大,再说吉利也在那里呢。“吉谏章想了想说,”但我觉得问题不大。汉口这边官府势力弱得很,所以大商帮都得靠自己。徽商雇了很多打手护院,商行里伙计也都粗通武艺。我们的铺子离他们又近,造得时候更是好工好料,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动得了我们——大不了关起门来自守,放出讯号,徽商那边很快就能组织起人来救援。“

”若是对方挑拨你们和徽商之间的关系呢,“童贯却并不满意吉谏章的回答,”或者换句话说,单靠我们自己的人,安全有保障吗?“

“这个。。” 吉谏章一时语塞,他摸了摸鼻子,“这个嘛。。。我还真没想过,不过药铺向来讲究安全——既防盗窃又防纵火——我们这个铺子造起来更是高标准严要求,一般来说,应该。。。应该没问题的吧?”

“再说,” 吉谏章又补充说,“历史上的叶文机在这里开店,不也开得好好的么?”

“那可未必,”童贯慢悠悠的说到,“先不说我们对历史细节没有什么把握,光是我们带来的磺胺,对叶开泰药行造成的影响,就足以导致历史变动了。”

“那你的意思是?。。”

“好在我们现在对对方稍微有些了解,而对方却不知道我们。这一点应该可以做些文章。我会让李大刚看住王新,然后让你那边再安排几个人吧,不仅如此,最近这段时间,还得叫铺子里的人打起精神,注意着点。”

“叶家铺子有徽商这层保护伞,对方一时半会奈何不了你们;但让我担心的是,这帮人可能在你们和徽商之间制造裂痕——比如在给徽商的方子里替换药材、搞错药性、甚至直接下毒什么的。”童贯沉吟了一下,“外面打过来不怕,铺子里的人被收买才是最危险的啊!”

吉谏章有些没好气的回到:”这个我也知道。赵公公在杭州那档子事我也不是没听说过,你看我这次不是连女仆都特意要从临高送来么?就是为了防止土著叛变——不过,“吉谏章加强了语气,“我们自己人的问题是不大,叶文机带来的人我可没法子保证。“

“他带的人没几个——几个家养小厮、一个长随罢了——都得看紧了。“末了,童贯起身说,“好在敌人的举动对我们是透明的;王新那边有什么新动向,我都尽快通知你。”


一片广阔的湿地外,龙贺的船正和另一艘中等大小的船连在一起。那艘船的船尾有几尾武昌鱼,被一根竹枝穿过,正在火炉上慢慢烤着。不远处还有一张渔网斜挂在船边,仿佛蜘蛛织开的大网在等待着猎物。

六七个船民挤在船舱内,龙贺赫然也在其中。他此刻拿着一个酒坛,却没有喝的欲望。

坐在他对面的汉子年纪大约四十来岁,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里也算不小了。他不通文墨,所以也没个大名,大伙都称呼他为周叔。因着他为人沉稳,还懂些经济营生之道,附近这伙渔民都服他。

龙贺早年曾和周叔合伙运过货,之后周叔路过大冶湖时,也得了龙贺船帮不少照顾,一来二去两边船帮也就成了“朋友”。

这次龙贺来投,周叔很热情的派人去打探了漕军的消息:虽然漕军一如既往的强揽活计、以次充好,但并没听人说漕军有在江面上使诈的事;显然,龙贺前几日所遭遇的,是一次早有预谋的针对性行动,而不是什么“巧遇”。

龙贺握住酒坛的手紧了又紧,恨恨不已,看见龙贺的表情,周叔在一边说到:“想不到这何百户竟如此狠辣,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罢了,绑架令堂不成,竟还想害你吃官司——咱们无权无势,送进班房里还不得扒几层皮!”

龙贺的手随即又无力的松开,叹了一句,“何止是扒层皮——姓何的怕是早就在那等好了!若非顾忌这船帮上下一班兄弟,我早上去剐了那家伙。”说到这里,他自嘲的笑了一声,“但他终究是朝廷的狗,我又能奈他何?”

听闻此言,周叔的眼里却是精光一闪,与他憨厚的脸放在一起很难说得上和谐,他放下酒碗,捻起几个煮熟的螺蛳在手中把玩,小声说道:“其实何百户也只是个小虾米罢了。若能让大人物发个话——他又算得上什么?”

听着周叔充满暗示的话语,龙贺心头突地一跳,面上虽不动声色,但讲话的声音却不由自主的低了起来:“周叔的意思是?。。。”

周叔想身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人立刻会意走到了船舱门前,向外面观望了好一阵,才打起“没人”的手势。

周叔这才小声说:“你先前在蕲州呆过对不?可曾听说过金禅教?”

“这个自然——要不是他们做下天大的事,我们船帮还在大冶湖待得好好的,我又怎会千里迢迢、摇到汉阳来?”

“这个。。”听到龙贺的话,周叔露出了一点尴尬的表情,“那是金禅教在蕲州那边的分坛做下的,可不关我们这边的香主的事。”

“这我知道,”龙贺示意没事,“不过你们的香主又怎么治得了官府的人?我看衙门不缉拿他就不错了。”

“说笑了,说笑了,哪敢管得官府的事,”周叔的表情更加尴尬了,“只是李香主的一个女儿是漕军袁把总的小妾,所以漕军看在李香主的面子上,对我们这帮子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大概是害怕再继续尴尬下去,周叔便一口气说了下去,“最近李香主这边有些计较,想遍邀各路好汉共事,我看龙兄弟很讲义气,水上功夫又俊,所以先问个话罢了。”

原来,这李香主一家世代为本地渔霸,宋坛主当年南下时他家出了不少力,因而加入金禅教做了香主。几年前女儿又被漕军把总袁腊善看上,当下他就欢天喜地的将女儿送上小船,吹吹打打送给袁把总做妾,也顺路拉到了漕军的关系。

漕军官兵疲敝,早已不堪使用,反倒是李香主的手下颇有些能人,袁把总偶尔还得靠李香主的人来镇镇场面,弄得那段时间的李香主风头无俩:凭着官匪两道通吃,他已经隐隐的成为了武昌、汉阳府渔霸栏头的主心骨。


至于李香主所谓的邀请各路好汉”共事“,还真和武昌站有关——张彪刚到武昌便让特侦队员羞辱了李香主的“力士“,其中一个力士还被打得筋断骨折,养了几个月才好。

结果还没等伤员好透,张彪又拉走了李香主的重要打手代珍。代珍家有余财、能文能武,是李香主着力笼络的“人才”,失去代珍让李香主给气了个半死。不仅如此,张彪在代珍的支持下,还在洪湖站稳了脚跟,开始从贫苦渔民家里吸收子弟,让周边的几个小栏头敢怒不敢言,纷纷跑到李香主处诉苦。

李香主自忖自己的力士比不过张香主那些膀大腰圆的家伙,又从黄州坛的残兵败将处听得张香主”法力高深“、”一代真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何况他想着洪湖那边本就不是他的地盘,犯不着火中取栗。没想到香堂里的诸人和那些小渔霸们见他无计可施,一时间竟人心浮动。

“不过,”周叔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次有高人助阵,李香主信心大增,才广邀大伙前去助拳,这次必可在众人前把那张香主比下去。”

按周叔所说,李香主准备和张香主来一次“斗法”,时间就在几个月后的金禅法会上。参加法会的不仅有武昌周边几个分堂的香主,连湖广更南边的几个香堂的人偶尔也会出现。为了大出风头,李香主在这段时间里要广招人马前去“助拳”。

“如何?“说罢周叔转过头来,”龙兄弟和何百户的那档子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龙兄弟肯来,想来李香主也是愿意从中说和的。“

“周叔,“龙贺这才回话,”我当然是信得过你的,但我这边也是几十船老小的生计啊:我们在汉阳人生地不熟。。。。“

还未说完,周叔便打断了龙贺的话,”不打紧,不打紧,龙兄弟的船帮还是继续在大冶湖里跑船,只要龙兄弟多带些人来表个态就行!顺带还麻烦龙兄弟,把此事交代给湖里的亲友,让他们也多来捧场!“

龙贺一时间有些糊涂:他先前还以为李香主是想和他的船帮合股,毕竟船民以船为家、没什么故土之情,忽分忽和那是常事。当然若是到了生地,没个照应的话,生意就不好开张。所以他才想以此为由、讲讲价钱,顺带强调一下他的船帮可是”听调不听宣”。

不料这周叔的意思却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似乎只是要他去捧个场、凑凑人气——如果这点小事就能换来李香主的面子,动用漕军的关系来压服何百户,未免有些过于殷勤了。

周叔彷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又吩咐人看了一遍外头,才凑近龙贺,悄声说道:”我给龙兄弟交个底儿:这可不是简单的斗法——此次来的高人,可是大有来头!李香主其实也就是出个场子、沾点光罢了。那些人都是来扬名立万的,到时来的各地好汉传将回去,可是件大事!“

”什么人,这么做派?“

”闯王的人!“

”啊?!“饶是龙贺也吃了一惊,他停顿了一下,又问:“闯王怕是没空管湖广的事吧?不知是他底下的哪路?。。“

”龙兄弟还真不得了,连这都知道,“周叔顿了顿,”是张大帅,——黄虎张献忠,闯王手下的大将!“

这时周叔才道出了实情,原来自年前攻下湖广的郧阳府后,闯王的势力就开始往湖广渗透;而李香主正愁无人对付张彪,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由张大帅的高人出手,以“斗法”之名压服张香主,让李香主出上一口恶气。顺带还能散播开张大帅的威名,进而鼓动各路“好汉”。

周叔继续说道:”香主已经想好了:虽是借用了闯王门下之力,但咱们也不能叫人小觑了——一定要把声势造得大大的,尤其要让这汉阳府周边的好汉全都到齐。一来咱们人多势众,只要声势一起,那个张香主想不斗法也不行;二来张大帅的人要借此立威,人,当然来得越多越好!龙兄弟在大冶的人望和本事我也是知道的;若能说得湖里的兄弟都来助阵,让我家香主在张大帅面前长长脸,我家香主必能为兄弟和何百户的事转圜转圜。“

龙贺听了一时沉默起来,周叔在一边倒也不急。又过了一会,龙贺才下定决心:“周叔,你的本事我服——就你这一番话,我若是还要推辞,哪还够得上“兄弟”二字?”

”好,好,好!“周叔把手中的螺蛳放下,拊掌大笑,”有了大兄弟的助力,真是我们香堂的大喜事!“

“那和何百户的事?。。。“

“这次就让兄弟看看我们的诚意,”周叔大手一挥,“你们这几船货,由我来交运,保证那何百户不敢生乱。只要斗法事成了,我们香主还有重谢!”

周叔的回答有些避重就轻,并未替李香主承诺解决何百户的事情。但龙贺也明白此事须得循序渐进,毕竟他的船帮还寸功未立,周叔能够平安的将这次的货代为送达,已经是帮了一个大忙了——至少他们不用白跑一趟。

因此,他也有心显示一下己方的能耐,他拍拍胸脯说道:“大冶湖的事儿就包在弟身上了。——且不说湖里,我们船帮在岸上也有不少关系,势必让李香主看到我们的诚意。”


“截止公元 1633 年 9 月,洪湖道生培训基地共培养道生 16 名(短期培训),初步完成扫盲渔民孩童 45 人(含短期培训道生)。。。。正在培养的人员共计 134 名。。。”

明亮的气灯下,张彪正奋笔疾书。这是一间新修的夹屋,正位于河伯祭司黄廷“暂借”给张彪的院子中间。两个腐道长送来的规划民道生正在屋外的厅堂里打坐,等闲人决计无法干扰,因此张彪才放心的点起了“澳灯”。

这一篇报告不仅要递交给对外情报局,也会抄送给山东的腐道长一份,作为他对张彪长期支持的回报。

自从武昌小组决定和张道长合作后,事态便一发不可收:第一次腐道长送来了一个在临高受过情报口和宗教口双重培训的规划民弟子,外带三个在山东招来的道生,数月后又陆陆续续送来了七名受过培训的道生,除去一名因为不识水性,在长江中溺亡外,剩下六人均已成为了张彪香堂的骨干;张彪也得以从培训教导之类的一般性事务中解脱出来。

不仅如此,林陌光听说了洪湖分基地的事情后,也将高第送了过来。据其说是高第自己的强烈要求:高第作为从龙最早的人员之一,已经在谍报系统中体验到了极大的危机感,对外情报局培养的新人正快速成长,而自己的先发优势逐渐缩小,为了在竞争中压过陈同一头,他主动请缨,要求“到最危险的前线去进行情报搜集行动,为将来的作战计划打下基础。”

林陌光对此并无不可,但因为湖广和广东的口音差别较大,因此他责成高第以及他的小伙伴们,先在张彪的小基地里学好方言、过了口音关才能开展工作。徐天琦对此也十分赞赏:通过教导高第和道生方言,他终于又找到打发时间的方法了。

张彪顿了顿,给笔蘸上了新墨水,继续写到:

“近期基地周边十分稳定:自从 6 月中使用土法配置波尔多液,有效阻断了莲藕黑斑病的扩散后,当地渔民和黄廷都对我们的力量有了进一步认识,有些渔民已经达到了‘盲信’的地步。不论我们下一步是借机开展教育工作还是移民工作,都有了稳定的保障。。。。。望起威镖局下次运输物资时,可加带若干无水硫酸铜。。。

武昌地区则出现了不稳迹象:武昌坛内部发展的线人报告:李香主正与汉水沿河而下的未知人物密会。。。已吩咐高第跟进此事。。。”

写道这里,张彪停了停笔,得益于发展起来的各种“关系”的报告,他隐隐的知道这些“未知人物”似乎来头很大——大抵和北面的流民义军离不开关系。

但他犹豫的是到底该不该把这个内容写进报告中,毕竟信息来源过于模糊;如果放到下次报告再写的话,是否又会导致时效性太差——由于器材珍贵,武昌站仅有的一台发报器安装在徐天琦租住的宝通寺内,因此洪湖这边至今还是依靠李小刚来传递信息,报告都是整理起来,每周或每两周才发一份。

末了他决定将这个问题留给组长童贯来解决。

两天后,汉阳兴国寺别院。童贯正仔细的阅读这次报告的底稿,看到张彪空下的大段文字。他提笔加上“周边已发现农民军势力活动痕迹,请组织上研究决定是否与农民军接触;若是,应采用何种方案与农民军接触。”


张彪不知道童贯加上的那一句在临高 BBS 上又引起了一阵撕逼,否则他目前缠身的事情就会又多上一件。

自从宋坛主原手下提醒他“金禅法会”又要召开了,张彪就陷入了踌躇的境地。由于宋坛主的缺席(黄州坛对外一直宣称宋坛主即没死也没跑,而是去搬“天兵”救世去了),这次的法会估计会很精彩:免不了总有一些自持“能人”的香主,想要强势带队、统合诸堂的。

然而,大部分的香主都不希望他们头上还坐着个“坛主”,正如坛主不希望头上还坐着个“总坛主”——自十八年前起,金禅教就没有什么“总坛主”了。这次法会,估计将会变成几个“老资格”香主合纵连横、各施手段的名利场。

张彪本身是不想参合这件事的:自从开了洪湖分基地后,他愈发忙碌起来,为此,他还专门托于鄂水送来了一份关于洪湖赤卫队建立过程的参考资料:民国时期这里被当做“水泊梁山”,1928 年 1 月,周逸群带领沔阳游击队共 300 余人来到洪湖建立根据地,至 1930 年 2 月洪湖整编时,已经发展为 6000 多人、1000 多条枪的红六军——不说别的,光是这个人数就说明洪湖地区可以提供的给养大有潜力可挖。

明代的洪湖虽是官不管民不究的地方,但也不是势力真空——相反的,这里各式渔民栏头渔霸、中小势力纷乱如麻,宛如一个小战国;只是由于生产落后、交通不便,没法提供一个大势力成长的条件。

张彪通过金禅教和代珍,已经在此处打入了一枚楔子。剩下的只需要依靠金钱和力量的优势,就能逐步将周边演化成有利于自己的态势,最不济也能“和平共处”——当然,由于交通问题,想靠这块地方来搞情报工作不太现实,但张彪和童贯都认为,将此处设置为一个类似于陈家寨的安全屋是毫无问题的。

不过张彪的想法更多——反复研究洪湖革命史为张彪树立起了整合地方的信心:虽然武昌站的实力远逊于当年赤卫队的底子,但本地的势力更差,两者间的差距远大于民国时期;更不用说当年的红六军成长在一个极其不利、被针对性封锁的外部环境下;而本时空的大明官府几乎对此地完全不管不问——唯一的一个河泊所还因为收不上渔税而在万历年间被裁撤。

但这个河伯所司倒也没有荒废——沔阳县外有一片很大的“皇庄”,专们替楚王府种植白粮。庄子管事的一个家奴刘家财趁势占据了空出来的河泊所作为自己主子的“别院”,在这里他不仅代楚王征收“渔课”、“盐课”、“竹木费”,还顺带放印子钱、包揽诉讼,俨然一个小官府。

这些信息自然都是河伯祭司黄廷告诉张彪的。事实上,这个刘家财和黄廷的关系不坏:刘家财虽有皇庄管事撑腰,但他是决计不敢深入洪湖的;这里渔民久“不服王化”、水网通路复杂,被仇家寻仇后只需绑上块石头往水里一沉,天知道要上哪找去!故此他还算聪明的选择结好本地的首脑“一起发财”。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基地”给自己经营,若是要离开自己的安乐窝、张彪自然有些不舍。要知道武昌站孤悬大明内部,又有杭州站的尴尬例子在先,大部分人都没打算发展什么“产业”:童贯和徐天琦就不用说了,吉谏章所拥有的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铺面——他自己还不怎么公开露面。

因此四人小组里只有自己有条件“干一番事业”,张彪的野心也在和内心对冲动的克制中反复纠缠不休。

不管怎么说,要他离开现在形势一片大好的建设工作,去参加什么“法会”,吸引力还真不算大。何况他作为一个新晋冒牌香主,和原本体系里的人基本没有”交情“可言,即使去了估计也只能在那里打酱油,因此考虑了一番后,张彪也就熄了这个心思。


“大师兄,送到这里就行了,“说话之人一身庄稼人装束,形貌质朴,眉眼里却有说不出的愁苦之色。

” 这趟生意若是开张,必有千金之利,“被叫做师兄的人倒是十分富态,腰间还插着个铁算盘,和面前的师弟站在一起,显得极不般配,“但是咱们的本钱小,以小搏大,总归是风险万分。只盼师弟眼观六路,万事切莫冲动。“

“行了行了,我晓得了,“那师弟却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似乎对这些生意经颇为无奈,”师兄早些回山才是,要不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了不是?“

”唉。。“师兄却收起了生意人般的笑脸,叹了口气,“回去又有什么用——这世道。。纵是陶朱公再世,也无济于事了。“

师兄弟就此分别,那农人一般的师弟大踏步向南方走去。师兄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默默的看着师弟的背影,似是要将这背影牢牢的刻进脑海一般。

“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他嘴里喃喃道,这才转过身去。

有一件事他一直瞒着师弟。

数日前,朝中大佬的门客——后来他才得知此人自号”石翁“——来访,与掌教穆人清密谈了许久,这事极是机密,就连他自己也是事后才知。掌教似乎被石翁说动,要和武林诸派一起做一件大事;而他能够知晓这机密要事,全因掌门属意于他,想让他为门下出力。

”黄真,“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夜里掌门的表情——即沉重又兴奋——掌门把他叫到书房,“这件事不仅关系中原武林的利害,更关乎天下苍生的气运。”

黄真听了不由得屏气凝息,掌门继续道,“我知道你或有不解,为何我们又要替朝廷卖命。。”

黄真也收起了生意人做派,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师傅,上次闯王相邀,咱们不是已经答应了么?。。师弟他。。”

“闯王那边也不能放下,”掌教自然知道黄真所指,“归辛树他自是一路——不过我看这朝廷气数未尽,闯王未必能成事,归老二此行,是祸是福就任他去了。。。这次朝廷相邀,我想若是闯王不成,咱们也不能恶了朝廷,就由你做这另一路,替我门博一个出身也好。”

言罢,掌门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年道路不靖、野有遗骨,那官军和义兵一进一退,不知几时得休。。。兵荒马乱的,别说收租子,连佃户都招不上来;多亏有你应承,咱们华山这方圆几十里还能勉强过得下去——结果这次还要劳动你下山,真真辛苦你了。。。”

见穆人清以掌门兼之师傅的身份说出这话,黄真由不得眼眶一热。他伏下身去,磕了一个响头,“徒儿也知山门里的情况。。弟子定不负师傅所托,就是拿命也要博出一个前程来。”——黄真虽还不清楚究竟他要做的是何等“大事”,但就凭这事需要朝廷牵头,就不会是什么安平任务,以命相搏还真不是虚言。

远在几里之外的归辛树,并不知道黄真定下的决心;他从包里取出一张杂粮饼,也没处弄上调味,就这么边吃着边前行——他要早些到达渑池县,在那里不仅有闯王的人等着他,还有他的几个徒弟,这次一夥人被召集起来,定是要大干一场了!


“无量天尊!”

一声宣号后,草屋中十几个孩子一下子涌了出来。

虽从黝黑的肤色和一身的短打扮可以看出,这些孩子不过是本地极其常见的渔民后代,但他们的脸上却有一股与本地截然不同的神色;说笑与喧闹中,这些小子渐渐的散了开来。

罗三也混迹于这群孩子中,现在的他比之半年前又长高了一些,他娘已经絮絮叨叨的抱怨了几次;个子蹿得太快,不仅让他快穿不上家里老大和老二穿过的旧衣服了,连买布的时候都得多扯几尺布了。

罗三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蛋白质供给充裕的原因;每次他老娘唠叨的时候,他总是嘻嘻哈哈的,大不了回上一句:上次我回家哩,不还带了些布么?

他娘自然知道这怪不得小三子——没把他送去伺候张大师前,家里还不是要喂饱这三张嘴!

自从小三去了张大师庙里后,不仅家里少了张嘴,小三子还时不时能带回一些吃食来——都是他自己干活时省下来的吃的,有一次竟然还带回了米饭!

而张大师待得时日见长,关于他法力的传闻也是越发的隆盛了起来——上次莲藕遭了灾,荷叶又黑又蔫,大伙都说这是荷花鬼作祟——要赶鬼昵!结果黄河伯和张大师看了以后说这是病,可以治。

这人得病就罢了,莲藕也会得病,岂不是奇闻?治病就更奇怪了,虽然看着还是是撒香灰喝符水,但张道长的符水做法却别有不同:他弄了一些石灰来,搅着搅着不知怎么就成了几大桶,名字更是奇怪,叫什么“剥耳朵”液,也不知是不是用的人耳为引。

当然自家小子在张大师那里做事也尽心,那次治藕病,他就干得热火朝天,得了张天师的表扬。最后村民请吃犒劳时,他吃了个肚儿圆,还带回不少好吃食。

唉,罗三的娘砸吧了一下嘴巴,似是在回忆——老大和老二当时抢得欢,当娘的自然要让着他们多吃些,结果自己没尝上几口——只盼这张大师能再多待些时日,多显些法力,自家和小三子也能跟着喝口汤吧。

罗三自然不知家中老母所想,他不紧不慢的脱下草鞋,打了个结,系在肩头——这鞋也是张道长所赐,他平日里都节省着使,只有上课的时候才会穿上。

这是小道生们固定的一个探亲假——说是探亲,其实和农地里的农忙假倒是差不多,九、十、十一月,这三个月份正是捕鱼的最好时节,多亏了张道长菩萨心肠,让家在本地的小道生们可以回家一段时间,帮衬家里。

洪湖里的水产多,水性稍好的人,在湖里潜上一把都能摸上河蚌和鱼虾来,但这种小打小闹仅供糊口,一般是些小孩子的活计。要想以打渔为生,渔汛的时节是绝对不能错过的:渔业向来是一项十分依赖工具的产业,在非渔汛的季节下网,捞到的渔货可能还够不上缝补渔网的钱。

洪湖渔民所用的渔网通常是用“线麻”做原材料,称为“麻网”。“麻网”是将沤好的线麻拔出麻披,麻披纺成经缠在“线桄”上。然后用麻经织成网片,网片穿上两根麻绳作为纲。

网纲又分上、下纲,上纲装上小木块作为网漂子,以保浮力,下纲装上用泥烧制的泥铰子,确保网具沉入水底。

织一张渔网需要经过“备料—织网—扎网泡—打网铅—装网”等多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是复杂、耗时的手工技能活计。罗三的爹就是这一代小有名气的网匠。不过一般来说,四邻里很少有那么多渔网需要修复或新制,所以他爹的主业还是打渔。


虽说罗三家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为了绕过湖湾枝杈,罗三还是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远远的看见了他家——他家就在一条船上,这艘船兼任着他家的卧室、厨房、还存放着打渔的全套家当。

船正在汊子边靠岸停着,随着湖水的波浪微微起伏。船边的空地上张着许多网,罗三知道这都是村里的渔家送来修补的——渔汛即将到来,家家户户都抖擞精神、收拾渔具,这放了许久的渔网自然也要拿出来修修补补一番了。

罗三老娘正在网中的空地上搓着麻。线麻是岸上农民种的,这玩意儿虽然看起来和野外的杂草区别不大,但却是娇贵得很,既怕旱又怕涝,他们家用的,多半是从罗田、英山、麻城等几个地方买来的,老娘偶尔还会拿多余的线麻衲个鞋底,也算是补贴点家用。

“娘,“罗三远远的叫了句,”爹上哪儿去了?“

”在沤麻昵。“他娘没有抬头,直接回了一句,手上的活计依然不停。

沤麻是一项重体力活,罗三还小,家里一般让他帮着搓麻和捆麻。罗三小心翼翼的把书包放在舱底,用稻草遮好——这样可以稍微减小些水汽。随后上老娘那边帮忙去了——他捆麻的活儿干得还算不坏。

”你大哥二哥都跟着你爹昵,“罗三娘这才抬起头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日头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叫他们回来吃饭不?“罗三问到。

”成!他们在前头第三个湾那边。“

罗三到达老爹和哥哥们沤麻的地方时,他们正有节奏的喊着号子,将一簇丈许长的麻披反复甩打在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几个人都是大汗淋漓,也不知干了多久。

罗三赶紧跑到麻披的一头,他爹这才注意到他,”哟,小三子来啦!“

二哥见罗三要拿麻披,手一扬把麻披高高举起,笑道,”阿三,我们来就行——你刚到家?“

“叫我三弟!“

“哈哈哈哈哈。。“大哥和二哥都笑了起来。

要在早些日子,罗三一直被唤作”三弟“的,不过某日点名时被张道长的亲传弟子喊作“阿三”后,竟惹得张道长一阵大笑——自此罗三就有了一个新诨名“阿三”。大哥从一起做道生的同学处得知此事后,罗三在家里的称呼也就改了名。

张道长的弟子们却从未解释道长发笑的原因,罗三还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好在张道长作为“大人物”,碰见他这种小道生的几率是很小的,因此再没有惹出过类似的笑料。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