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鸳鸯茶 | 孟仲玄 | 约 5972 字 | 编辑本页

待到罗三叫了父兄三个回到家中的小船旁时,罗三娘已经用石块架起了灶,锅里水咕咚咕咚的翻腾着,一股鱼香已经飘散开来。

虽然在张道长处读了半年多的书,罗三毕竟孩子心性,快步奔了过去,揭开锅盖,“原来是胖头鱼,我最爱吃了——咦,居然还有豆腐!”

“爹娘早知道你要回来,特意准备的啦——阿三。”大哥拖长了声音说到。

“那用得着这样。。。。我在张道长那里吃得很好。。”

“那是大师菩萨心肠。”这时罗三的爹罗生也已经扛着麻披走到了灶边,伸过脖子看了一眼锅里,这才满意的把手中物件放下,坐在不远处的一处小土坡上。

这顿好饭菜是罗生亲自张罗的。半年多前他听说张大师招收道生时,就想到了把小三子给送去——小三子那时只能光着个屁股蛋子到处跑,毕竟衣服都给老大老二穿着呢!为此他还特意叫娘子扯了点布,新做了件袍子才送走他。

本以为把小三子送去就“出家”了,一辈子不得再见。虽说这样总好过活活饿死,但罗生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不料罗三做了道生以后,不仅隔上十天半个月的就能回来一趟,每次到家,还都能带回一些好吃好用的玩意儿。而他嘴里的张大师就更神了:不仅让他们吃饱饭,还有个亲传弟子在教他们读书!

罗生简直不敢相信,他脑子里的徒弟,向来只有被师父打骂的份,多少能给一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还能让徒弟带东西回家?做善事也没这样干的!

更神奇的是,大师居然还教道生读书认字。他也不是没见过河伯祭司的弟子:会背几本经,能写几个字就差不多了,毕竟真正的法术都是口耳相传的,顶多画个图形而已,用不着识字。

按小三子的说法,这张大师所教,却与黄河伯弟子学的大有不同,听起来竟然和蒙学类似,就是不知道还教不教四书五经——罗生不懂,身边也没人懂——听说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才能学的,小三子何德何能,也能去学这个?

不管怎么说,张大师与他之前所见的仙师全然不同,小三子能够沾得上那是他的福气。说不定他还会成为自己家祖祖辈辈以来第一个读书人呢?

这时锅里的水已经滚了,一股鱼肉的香味飘起。胖头鱼是本地所产,十分常见,然而豆腐却是个稀罕物件,附近的村子里只有一家很小的豆腐作坊,罗三娘本不想费那个事儿,是罗生坚持要摇船过去买来的。

他对罗三娘说:“小三子在张大师那里常吃得上豆腐,这玩意指不定对修行大有好处!你可别在家里坏了娃的修行!”

罗生一家并不知道,豆腐只是张彪试图给普遍营养不良的学徒们补充蛋白质的一种简易手段。但罗家其他人总归是高兴的:两个哥哥可以借机大饱一顿口福。

一顿饭吃得一家人心满意足。下午时又有一户渔家送来了渔网,交谈中罗生得知这家人是洪湖北岸另一个村的,因为急用才赶着过来修网。看到人家为了找到自己还专程去了村里一趟,又摇了大半个时辰的船才到这里,出手也是大方得很,罗生收下网,答应先替他家修网,那家人自是感谢不停。

罗三也在一边打了会下手,又趁着天黑前温习了一下功课,才沉沉睡去。

待到接近天明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抓住一阵好摇,“阿三醒醒,醒醒!出事啦!”


罗三听到,一溜烟的爬起来,钻出船舱来到外面。

此时天色才刚明,他见到老爹眉头紧锁,站在岸边空地上,身后二哥也跟了过来,在他耳边说:“网子都被人划破了!”

罗三心里一惊,这才发现岸上挂着的渔网大多已经东倒西歪、没个形状了。

一家人顾不上天色明暗,徒劳的搜索了半天,除了能确定渔网是被人蓄意用刀划破之外,找不到别的线索。

家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罗生说大部分渔网都被刀子划破了网纲,再想缝补起来可就难了:花时间不说,家中所存麻线亦是远远不够;更不用说这样补起来的网长久不了,就算能够补好,别说收补网的钱,那些渔民不来扯皮就不错了。

正在罗三娘偷偷抹眼泪的时候,昨天送网来的渔家也到了。罗生陪着小心说了渔网被划破的事,乞求宽慰几天,对面渔家那个婆娘却高声叫骂起来:“你这杀千刀地——毁了俺们家的网,还想耍赖!”之后她又一叠声的咒骂起来,一个劲的叫罗三家赔她一个新网,边说还边往罗家的船上闯,要拿走罗三家的网。

罗生心里愧疚,又不好和女人动手,只好在那里和渔家的男人苦苦告饶。罗三娘却是不干了——有了网,还能拿渔获换点麻线,回头把破掉的网给补齐,若是没了网,家里还能做什么营生!她死死拦住了那女人,没让她得逞。

两个女人的高声争执引来了另一条船,罗三娘见到撑船的是同村的罗伏二,连忙大叫了起来。对面那女人见有人过来,竟不与来人说话,破了的网她也突然不管了,径直和她男人回自己的船上走掉了,让罗生一家有些莫名其妙。

罗伏二为人仗义,他家老二恰好也在张大师那里做道童,因此两家人走动不少——要说“阿三”这个绰号,正是罗伏二家里的小子传出来的,若是平日里罗三撞见了他家二儿子,少不得埋怨几句。

不过今天大家都没这个心情,听完了故事,罗伏二宽慰了一下罗三他爹:好在现在并非渔汛最急的日子,村里人凑点份子买齐麻线,把破网先给补全了再说。至于报官破案之事,以官府的作风,两人想都没想。

“不过,”罗伏二警告罗生说,“那家人扎眼得很,又是外村的,这次连破网都不拿就走了,怕是回头要来生事。你不若先回村里,若他们敢来闹事,决计讨不了好。”

“晓得晓得,”虽然刚才并未动手,对方也没放什么狠话,但罗生知道各村之间因为争渔场的事常有矛盾,保不齐那村的人觉得这次“受欺负了”,要替那家人出头,到时自己家可就惨了。因此他把破损的渔网一一从架子上撤下,准备带回村里去。

虽说他家只有一条船,理论上在哪里都能住得了,但住在荒郊野地和住在村子里,在方便性和安全性上当然还是大不相同的。这半个多月,若不是因为要沤麻,他也不会把船开到这偏远的汊子里来——没想到就是因为这里没有别的人家,让自己着了贼的道儿!

罗生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后悔不已:平日里自己也是小心注意,有个响动都能起身,不知咋了,昨晚竟睡得很死。渔网这物件虽说值钱,但这么大一张网,从架子上撤下来都费事,想整个儿拿走必会惊动家人,所以他不虞有人盗网,没想到这贼竟搞起了破坏!

一想到这后续的麻烦,罗生就没了心情,只好闷着头拾掇起网子来。家里的几个小子也知道这次事情大了,一个个也都默不作声的干活。

好在罗生家因为能补网,一向在村里人缘还算不错。若是村里能够接济一下,说不定还能熬过这段日子——只盼着今年渔汛能有个好收成了!

然而没等到罗三家收拾完毕,日上三竿的时候,只听得周围一片破水声,随后十几条船从芦苇荡中穿行而来!


张彪是第二天中午才从手下道生处得知消息的:“罗三”这个名字他想了一会,才一拍脑袋——这不是那个阿三么!这名字才对得起他又小又黑的长相嘛!不过这小子的学习劲头还挺不错的,是道生班里下一步打算培养的几个苗子之一。

原来,罗伏二一直在罗三家的船附近并未离去,待见到十几艘外村的船围住了那个汊子,他一溜烟的摇回村子找人去了。

一靠近村头,他便高声叫道:外路人欺负人啦,外路人欺负人啦!村子里顿时哗啦啦的聚集起了十来艘小船,气势汹汹的要去救人。到了汊子一看,发现外村的人已经走掉了;罗生家的生财家伙被扔了一地,家里人各个带伤,罗生婆娘一见他们便哭叫到:“小三子被人虏走啦!”

村子里的人只好带着罗生家剩下的几口人回到村中,大伙七嘴八舌,正计较着该怎么办,罗伏二的二儿子却从人群中离开,一溜烟跑到道生上课的地方,向张道长的弟子报信去了。

搁在二十世纪,这是当地公安最为头疼的案件:事情的起因多半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处理不好,却容易闹出群体事件;若是有人煽风点火,更是得靠暴力才能镇得住场面——而基层公安恰恰又不能随意动用暴力手段。

好在明代的乡村社会里,暴力手段不仅不受限制,相反还常是主流处理方法。少了这类掣肘后,张彪大有跃跃欲试的感觉:现在正是他“刷声望”的好机会。

自从治好莲藕病后,张彪的“法力”随着自己手下以及有心人的传播已经渐渐扩散开来,但另一方面,对于绝大部分“本地人”来说,他法力再高,也只是个外乡人,天然的就在本地事务的发言权上弱了一截。

对于一般只注重“聚敛”的外地香主来说,这没什么坏处,相反还可以省掉许多麻烦;但这对张彪来说正好相反:对基础事务的渗透,才是他打造“根据地”的根基。

洪湖周边官府存在感薄弱,乡下人办事,依赖的是能力大、交游广的“能人”,说是“讲公道”,其实真相如何很难辨别,不过是怎么有利于自己人就怎么来罢了,这也是旧社会乡村政治经常掌握在一些“善于出头”的泼皮无赖手中的原因。明眼人自然知道,长期维持这种状态既不公平,也不稳定。

这附近十里,除了病怏怏的几个老头子,目前就数张彪和黄廷面子最大、声望最高,但黄廷是本地人,因此大家有事,几乎抬脚就是找他,只有当黄廷遇上了觉得解决不了的事,他才会来找张彪:上次的藕病就是这样。

虽说黄廷对他很恭敬也很信任,但这种通过一个“二道贩子”来参与事务的感觉还是让张彪感到不甚满意,借着插手这件事的机会,或许他可以摆脱目前事事需要依靠“黄河伯”的状况,逐渐扩大对本地事务的直接影响力。

要知道,只要能调解成一件大事,就能形成一种惯例,在罗家湾树立起“权威”来。这种“权威”之后还能进一步扩展到周边的村落去。不仅如此,张彪自认作为受过法制教育的现代人,对于这些纠纷的处理,是要胜过不讲法纪的那些地方势力的。

最重要的是,连介入此事的借口都是现成的:这事发生在他门下道生家中,被虏去的是他门下的道生:若是他不管不问,不仅不合情理,更会弱了他的名头。

念及于此,张彪和腐道长派来的孟冶子——他是一堆“二把手”里江淮官话学得最好的那个——商议了一下后,便示意他带着罗伏二的二儿子罗小二前往罗家湾。

孟冶子作为他的“亲传弟子”,又是罗三的师傅,这两重身份可谓是恰到好处:一方面,孟冶子作为罗三的师傅,探究一下此事,罗家湾自会领悟张大师关切此事的缘由,这样便可以抢先一步,防止他们找其他人“评理”;另一方面,这事的层次还轮不到他亲自出马,让一个弟子代其劳即是正理,万一出了什么事还可以由他亲自出手善后。

不料这二把手一走就是大半天,到了晚上,才有消息传来——孟冶子竟然被人打伤了!


“嚣张啊,真是嚣张啊,不灭了这些傻子,叫我们武昌站的面子往哪搁!”徐天琦本身只是日常来访打发时间,出了这等事,闲极无聊的他自然要留下来凑个热闹。此刻他正坐在院子里最核心的小屋中,一边喝着藕汤,一边挥舞着手臂。

张彪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有些难以置信:洪湖方圆几百里,虽然他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洪湖中部,但大部分地区至少对他的“真人”身份还是有所耳闻的。他原想凭借着自己的影响力,对方纵使不同意,也不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

罗家湾众人在孟冶子的带领下,打听清楚对方来历,乱哄哄的找到杨家汊时,对面已有十几条船戒备着了。孟冶子还道对方是交涉来了,他站在头船船首,拱了拱手刚要说话,对面的一艘船竟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扔过来一支鱼桨,砸中了孟冶子手臂。

这一下子成了导火索,众人很快大打出手,好在罗家湾的渔民对械斗并不陌生,当下就操起桨杆,和对方战作一团。让对方也吃了个小亏后,才得以退回罗家湾。

孟冶子的胳膊狠狠的挨了一下,虽说伤得不重,但棍子打在孟冶子身上,张彪却感觉自己的脸也被打得啪啪直响。先不说他咽不咽得下这口气,光是罗三被抢走后,一直得不到消息就够气人了;按徐天琦的说法,他的徒孙要是被人弄死可就丢人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张彪也顾不上组长童贯总是挂在嘴边的”千万不要有滥用特侦队的倾向“,找到了郑小春、陈伊健等人,让他们出动“摸清对方的底”,并寻机“救回罗三”。

出发之际,郑小春犹豫了一下,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首长,” 郑小春说道,“救人自然是当前第一要事。但此事还有蹊跷。”

“怎么了?”

“属下只是想,这件事闹起来后,事情的起因反倒无人关注了——为什么有人要划破罗三家的渔网?”

这的确是个问题,张彪气极之下竟没有细想这件事。他赞同的看着郑小春,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并非盗窃——划破渔网,损人而不利己,倒像是仇家所为。”

“罗生有仇家吗?”

“不若请李大刚去村里调查一番,若是能够找到一些线索,想必会有帮助:否则即使救回罗三,也只会激化两村的矛盾;只有抓到真凶,才有可能平息这事——”

这个想法倒也不赖,张彪赞许的看了郑小春一眼,抓住凶手虽说不能挽回损失,但至少可以转移村民的矛盾。至于调查的人员也很合适:李大刚本就是镖师出身,又在临高受过一些专业训练,或许能找到一些头绪。

于是特侦队出动的同时,另一个道生带着李大刚走访了罗三家,简单询问后发现,事情发生的当天夜里,罗家人全都一反常态的睡得很死,这不禁让李大刚怀疑起迷香之类的伎俩,张彪也是深感有门,让他沿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下去。

由于离事发已经过去了一阵子,就算有迷香的残留也早被风吹散了,因此对罗三家船上的搜查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但当李大刚前往案发当夜停船的湖汊搜查时,他有了新的发现。

” 犯人的确使用了迷香——这不是船民寻仇的常用手法,像是江湖中人的手段,“李大刚回报说,”寻仇通常要直接得多;而且村里人都说,罗三家中诸人并没有特别的仇家。“

他拿出了证物:一根上端大部分被削去的芦苇。

张彪接过芦苇:和湖边生长的普通芦苇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半截芦苇的顶端有个明显的刀痕,想必芦苇的上半部分是被一刀砍断的。

又把玩了几下,张彪发现芦苇是中空的,他问道:” 犯人就是用这根芦苇砍去的半截来导出迷香的?“

”正是,“

“砍掉的部分看起来很长啊——这种长度下,散播迷香的效率恐怕要大打折扣吧,犯人怎么不用类似吹管的那种短管?。。。“

”因为罗三家住在船上,“见张彪似乎大有兴趣,李大刚答到,“船屋和房屋不同:泊船时仅有船头离岸较近,其余部分离岸皆有一定距离,犯人若要靠近船上门窗,必需登船;而登船的那一刻响动极大,不可能不惊动罗家人。所以他只好就近砍下一截芦苇,利用其中空特性,散播迷香至舱内。”

接着他又指向芦苇被砍的豁口,“这个痕迹和划破渔网的痕迹完全相同。可见是犯人用同一把武器所为。”

“被砍掉用作导管的那截芦苇找到了吗?”

“没有——犯人大概带走了。”

“但这样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犯人要临时砍下一根芦苇,而不是自备一根长吹管呢?”

“这个,”李大刚露出了举棋不定的神情,“属下猜测有两种可能。”

见到张彪递来的眼神,他继续说下去,“这个犯人可能带了中空的竹篙之类的吹管,但到了现场,发现长度不够,于是只好就地使用了芦苇;”

“另一种可能,”李大刚咽下一口唾沫,“便是犯人并非本地的江湖人士,不太懂船民的道道,所以之前并未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