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鸳鸯茶 | 孟仲玄 | 约 10399 字 | 编辑本页

又是一个明媚的秋日。

罗三在日头刚亮时便以起身,将一双草鞋扛在肩头,拿起斗笠便出了院门。

院外已有数人在早读了。他们多数和罗三同样打扮,穿着一身朴素的道袍,正在那里拿着“课本”背诵。

罗三本没有名字,只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被大师的弟子起名叫罗三。他家本是渔民,虽然罗三六七岁的时候就跟着大人收拾鱼获、整理渔网,但家里依然养不起三个小子,因此听说法力无边的张大师要在本地招收一些道生时,赶紧将罗三送了过去。

已经在早读的这些人,绝大多数和罗三的家境相同,因此罗三微微一笑,拿起自己的课本,加快脚步,坐进了众人之中。

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如疯长的野花一样让罗三目不暇接。虽然他不知道别处香堂里的道生是如何生活的,但在张大师这里,却是和他过往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

不说这里经常能吃上米饭——他以前听老爹说过,他家祖上本是种地为生,但吃上米饭也是一种奢望:一年到头来辛辛苦苦种出的大米,基本全交了租子,平日里吃得都是黍子——光是这“课本”就是一件奇事。

他家世世代代都是睁眼瞎,没人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这垸里,哪个不是睁眼瞎呢?再说自己来了,也就是帮着这香堂打打杂、做做工,结果没想到,这陈师兄却要先教会大家识字!

不仅要识字,每人还发下了一本“课本”,那纸张,那油墨,干净得让罗三不好意思去接,第一次拿课本的时候,他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才伸出手来。

我也要成为读书人了!罗三兴奋的想。

张彪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几个在那里举着书的半大小子,身后站在一个身着道服之人,更后面则是长期负责保护他的特侦队员郑小春和陈伊健。

“你看这批苗子怎么样?”

“尚可。”却是身后那人开口了。山东的腐道长接到张彪的信后,反应极快,给张彪送来了一套班子:一个在临高受过情报口和宗教口双重培训的规划民弟子,外带三个在山东招来的道生。相对于三个级别不那么高的道生,这个弟子是唯一清楚整个行动内幕的人员,因此成了张彪在香堂活动方面的“军师”。

这些人沿着长江来到武昌没花多少时间,倒是在口音方面花了不少功夫——民间道门的香主来自别处的话,总会或多或少的受到这个问题的困扰,之前从河南来到湖广的宋坛主也遇到过同样的麻烦。好在武汉地区除汉口是江淮官话外,大部分是西南官话区,和山东所属的中原官话只是略有不同。

因此到了夏末时,整个体系已经差不多建立起来。为了情报工作的需要,他们忽悠了一批当地渔民后代,准备从中挑选出比较优秀上进的人员,发展为情报站在当地的眼线——当然,此刻罗三们还不知道,他们读书的成果会如何改变他们的命运。


“最近的日子反倒有些无聊了啊。”张彪伸了个懒腰。他本以为开设香堂后,总有些牛鬼蛇神要上门来找他麻烦,尤其听说腐道长在山东大破南无量教时,他内心里也是颇有些意动。熟料这洪湖却是平静得很,连常在小说电视剧里听说的水匪渔霸们也没来打搅他招收渔夫孩童的举动。

“那些人不会来找咱们的。”徐天琦在宝通寺待得无聊了,偶尔会来张彪这里窜窜门——当然要瞒着童贯就是了。

徐天琦现在的地位有些尴尬——临高来的发报员已经掌握了电台的关键知识,因此徐天琦不用事必躬亲。然而,站点时不时要传递一些元老院的保密级信息,于鄂水又时不时会转发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历史(或者叫未来)事件,在临高时尚可以用保密文件箱来传递这类信息,外派站就没有这种可能了:因此还少不得由徐天琦亲自上阵。

对此情报部门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设立一套全新的、元老专用的密码系统。

没有密级的消息就用传统的密电来传递,然后由规划民破译并传达;密级更高的电文则使用这套元老专用的密码传递,规划民仅仅只是将明文传达给元老,然后由元老自行破译,如此来达到“解放”徐天琦的效果——据说外事部也非常支持这套方案,不仅因为准备要大干一场的他们、想召回徐天琦这个曾经的熟人,也因为他们想把这种密级方式扩展到全部外派人员的联络上去。

“你现在本身就是有‘大法力’的真人,背后又靠着金禅教和河伯,那些渔霸怎么可能放着渔民之类软柿子不捏,来碰我们这么硬的石头?”徐天琦一字一句的强调着“大法力”这个词,一边不禁嗤笑了起来。

“童贯那里有什么新消息吗?”笑完了以后,徐天琦又问。

“你大概已经听过了——王任重倒是相信了建堤的消息,”张彪慢慢回答,“他和童贯本来就最谈得来,而且他新纳的小妾还是个信徒、就是不知道是哪一门的。他看到八月的洪水后,就决定投一笔闲钱试试。除他以外倒还有几个人,不过投得更少。”

“哦。王任重那个事我却是已经听说了,话说回来,愿意相信咱们的人还真不算多啊。”

“哼,等袁公堤真开始修建的时候,希望那些犹豫的傻子们不要把肠子都悔青了。”徐天琦停顿了一下,又补上了一句。“好在洪湖这边的进展也很顺利,就等着广东攻略开始了。”

洪湖这块的进展确实有些出乎张彪的预料,他本来还头疼于如何搞定本地河伯黄廷,结果机会自动的送上了门:黄廷的女儿突然病倒,深信张大师法力的代瑁——代珍派去指引张彪到洪湖的向导——急急忙忙的找上门来,请求张大师出手救人。

这人倒是个痴情种子,张彪回想的时候不禁莞尔,不过是个萝莉控啊。

那黄小姑才十一二岁,大名都还没起,这代瑁也下得来手 ——到底是古代啊!

不管怎么说,为了表现足够的敬意,张彪亲自出手,装模作样了一番,成功治好了黄小姑的病,也让黄廷和代瑁都感激不已。

有趣的是,黄小姑病好后,貌似对张大师的法力大有兴趣,经常忽闪忽闪的眨着眼,跟在张彪身后,倒把代瑁仍在一边。

虽然瘦了点,黑了点,但长得还不错,水边的女子也都不缠足,放在当年的女仆学校,怎么也得有个 B 级吧。。。。张彪一边装模作样的望着前方,一边胡思乱想着。

现在唯一不顺的只有假药的事了——虽说这事算不上武昌站的正事,但毕竟之前已经关注了这么久,还没什么进展,实在是让人火大。

在武昌这边,王新犹犹豫豫的答应了王奇后,王奇在汉阳府上下四处打点,但成效一般,还没有一个有分量的大佬答应罩着他们,王奇只能继续找路子拉关系,卓英也一直缩着没有出现。

然而更可气的却是在临高方面,童贯的报告送回去后竟然如石沉大海,据说是因为执委会正忙着筹备广东攻略,大家都在 BBS 上忙着跑官要官,准备在占领广东后当个百里侯玩玩,没心思讨论这点“小事”。

童贯不久后又递交了新的报告,建议在药盒上采用密文标记,生产和发售至不同地区的药盒分别带有不同密文,便于查清究竟是哪个地区的药盒被挪用。结果这个报告也没有任何回响。已经回到大图书馆的于鄂水模模糊糊的说:好像是刘三和轻工部联名表态,以目前的技术,这套方案的开销太大,还得修改不少目前使用中的生产规范,因此直接被 pass 掉了。

童贯此刻才深深感受到武昌站在这方面的一个大劣势:站里的元老们长期脱离临高大本营,上不了 BBS 吹牛灌水,更不提在临高到处跑部,拉动议题;存在感极度不足。

再如目前这样继续只靠电台零星的电报和临高联络的话,恐怕武昌站很快就要被边缘化——童贯忧心忡忡的想:很多元老估计都忘了武昌站元老的名字——其实估计对外情报局局长李炎的名字都没几个人记得了——又怎么会认真看待我们提出的建议和意见?不仅如此,将来广东攻略完成后,面对江南和北京两种攻略路线的竞争,武昌站又靠什么争取让执委会在长江中游沿线投入更多资源?


童贯正自在那里思考武昌站前途问题的时候,汉口鲍家巷外却是一片热闹——经历了小半年的筹备后,吉谏章幕后操纵的药铺正式开业了。

不得不说,赵引弓在此事上提供了极大的助力——武昌站之前打算用一个刘三的弟子作掌柜,复制叶开泰药行在汉口经营的历史路线来减小麻烦。没想到赵引弓直接给吉谏章送来了叶开泰药行的创始人——叶文机。

叶氏原籍安徽徽州,明初迁于江苏溧水县塔山渡,叶文机是家中老三,不喜读书,却偏爱行医制药,在当地小有名气。赵引弓听说了童贯的打算后,派人找到了他,本想旁敲侧击出他的一些打算,供武昌站效仿。

不料叶文机曾救治过的一个病人和蔡实竟是同族,赵引弓敏感的抓住了这一点,又打听到叶文机因为不走科举,在家中颇不得志,早有去外地行医的打算,只苦于积蓄不足。

赵引弓于是投其所好,借着蔡实牵线搭桥,表示出愿意资助之意。

就这样,在赵引弓的帮助下,叶文机比历史上提早两年来到了汉口。赵引弓作为幕后出资人,并不露面,只是资助了叶文机一批药物以及若干人员——自不必说,这些人员里参杂着不少沙子。叶文机则作为药堂抛头露面的人,行医贩药,干起他历史上的老本行。

让历史提早发生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此时袁公堤尚未修起,汉正街的地价便宜得令人发指,因此叶开泰药行不仅如历史上一样选择了鲍家巷(原时空的历史上是靠徽商资助),还连带的购买了巷尾靠近汉水的一截土地,为设立安全屋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虽然赵引弓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出面,但新开张的叶开泰药铺里还是可以找到一些“澳洲人”存在的痕迹。

例如刘三的徒弟,虽然没有如计划里一样出任掌柜,但一个坐堂大夫的位置还是少不了的。

在药品上,除了一些中成药外,叶开泰药行里还进了一些“澳洲磺胺”作为镇店之宝——磺胺目前差不多是穿越众带来的所有医药革新里知名度最高的一款,盖因传统中药在抗感染的方向比较弱势,磺胺的出现极大的补上了这块短板。

对于吉谏章而言,药铺的开设还让他满足了另一个心愿——把女仆给带到身边来。

为了避免行动不便,武昌站的元老在出发时自然不可能带上女眷,组里唯一的一个女性向春花还是有老公的。吉谏章也只好隐藏起自己的粗坯本性,转而用书法打发时间——竟然无意间将自己的书法水平又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不过药铺和许多行当不同,药材筛选、分类、干燥时,因女子心细,因此常用女工,再加上药铺人多,浆洗饭菜等,如不外包,则会延请粗妇来做。吉谏章便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的女仆吉利给塞了过来。

吉利是不久前才被分配给吉谏章的,她已经是女子文理学院而非女仆学校的学生——吉谏章当年出发时,已知道这次外派将会持续很长时间,为避免长期离开临高导致女仆独守空房,他没有在女仆革命后跟风选一个女仆。

等到武昌站的位置稳定了以后,吉谏章便迫不及待的执笔了一封信,委托李小刚转交给萧子山,要萧子山帮他选一个 A 级以上的女仆,跟着赵引弓那边的人一起过来。

萧子山大感头疼,倒不是因为 A 级女仆难找——因为发动机行动大量引进人口,改制为文理学院之前,未分配的 A 级女仆就已经不少了,甚至有时还有 S 级的待分配女仆。萧子山犯难的地方是受过外派培训的女仆太少,毕竟武昌站可处于危险级别最高的红区。

自不用说,从安全性方面来讲,外派元老该不该配备女仆也是一个问题。好在童贯决意用此事刷刷存在感,于是吉谏章便一边默念着对不住帮了他许多的赵公公,一边援引赵引弓和西华的例子,在信里重点强调了从临高送去的女仆,总比雷州、杭州那些外派元老从当地找的女人要可靠得多;何况女眷不比元老扮演的身份,本来就很少需要抛头露面,暴露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因此挑挑拣拣后,吉利就这样被挑选出来——在文理学院中,她本属于午木的安全局定向培养的一期学生,算是接受过比较好的保密培训。

即使是这次选择,也是充满了波折的——吉利的条件好是好,然而,把受过情报训练的人安置到元老身边,是件颇犯忌讳的事情,萧子山犹豫了许久,提起笔,本想划掉吉利的名字时,赵慢熊突然找到了他,一番不为外人所知的交谈后,萧子山又放下了笔。。。。


“这药,真有那么神?”灯下黑影里,一个人把玩着一个药盒,对着桌对面的人问道。

“正是。”油灯明暗忽闪的灯光,印着王奇的脸,他偏过头,又补上一句:“您老也知道,最近那间叶开泰药铺,可是蛮热闹的。”

坐在王奇对面的那人哂笑了一声,又问道:“所以你这小小船帮,也要借此东风了?”

“小的哪敢!只盼着能跟着大人混口饭吃罢了。”王奇的姿态摆得很低。

那人又把玩了一下药盒,似乎是被上面精美的花纹所吸引,“可惜这玩意儿数量有限,否则还真是笔大生意。”

他停了一下,看到王奇似乎又想争论些什么,伸手示意,止住了对方。“行!我懂你要说什么!这生意说不上大,不过利润却是合算,我接了。不过我这边风险也不小,你说的五五分成可不够,得六四——我六你四——不愿意的话,那这事就算了。”

“成,成!”王奇顿时如小鸡一般点头。

终于成了!王奇离开小屋后,兴奋得握紧了拳头,还真得谢谢那个什么叶开泰药行啊!

他这半年真可谓跑断了腿——虽说有了王新的帮助,走通了韩强的路子,但这些三班六房中人,只是靠敲诈勒索为生,没有自己的产业。走通他们的路子,只是能防止被他们找麻烦罢了,没有一个药铺的话,总不能靠走街窜巷的游医来卖药吧?——那样的药又能卖上什么价钱?要知道,原装药盒可没有那么多,不卖出高价、是赚不回本的!

韩强告诉他,汉口目前唯一的药铺金药堂,掌握在一个叫做陈友的人手里——他是武昌左卫游击。武昌本有左、右、中三卫,几十年前,右卫移防至徐州(为徐州右卫)。汉水改道、汉口兴起后,因为武昌左卫紧挨汉口,又因为相对于武昌和汉阳,汉口算得上势力真空地带,陈友很快找到机会,侵占了这家铺子,发了一笔横财。

然而沟通陈友的工作却是十分艰难。倒不是说金药堂是那种讲究信誉的百年老店,不卖假药——这药堂看人下菜、把萝卜干当人参卖的生意没少做——但“澳洲药”对陈友来说过于新鲜,做“磺胺”的生意在陈友看来完全是节外生枝、没那个必要,所以一直对王奇的提议不理不问。

然而近期风云突变——徽商那边突然开起了一家新药堂,竟然卖起了磺胺这味药!虽然这药量少价高,一开始无人问津,陈友也没少心里暗笑。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毕竟磺胺确有神效,因此很快就打出了名气。

招牌药可以说对药铺的名气十分重要,再加上叶家铺子里主打的、本来就在历史上存在的虎骨追风酒和八宝光明散也是颇有疗效,一时间叶开泰药行风头无两。

陈友心下恼怒,但是徽商势大,叶开泰据说还有杭州府师爷题名的牌匾,他一个军头虽是地头蛇,却也没胆子大动干戈、当面开罪南直隶的势力,只好想些小把戏,暗地里对付他们。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友想起了王奇。韩强找到王奇时,王奇只道是陈友知道了磺胺的效果、对于合赚这笔昧心财有了想法。却不知陈友还想借此机会,打压一下叶开泰的势头。

在陈友看来,这药千里迢迢运来,效果又如此神异,叶开泰想必也是花费不小才能拿下,若是金药堂能够推出更加便宜的磺胺,定能有效打击叶开泰。

为了防止意外,陈友还特意从叶开泰买来一盒磺胺,和王奇拿来的药盒仔细对比了一番:两者不仅大小、质地完全一样,还都印制有奇异复杂的花纹,极难仿冒。这也让他放下心来。

当然,如果事情只是这么简单,那可长久不了——毕竟从自己铺子里买的磺胺大都没效果,从叶开泰买的却有神效,开始市民可能还分不清楚,时间长了,这里面的猫腻还能不被发现?所以,陈友还准备了后手——安排一些“托”们去把水搅浑。


秋冬两季是长江的枯水期,随着江面的下沉,许多平日里行船无需注意的暗礁都变成了行船的鬼门关,今日偏偏又天公不作美,江上风浪极大,因此龙贺只能亲自上阵,一边操着舵杆,一边令舵工在船头将长杆伸入江水中,避免撞上暗礁。

童贯和徐天琦离去后,龙贺的生活节奏发生了大变——头两月有风言风语传开,说是蕲州发生了惊天大案,竟有教门魁首煽动百姓作乱,一时间愚夫愚妇跟从发难,幸赖荆王明德,又有蕲州卫所军李千户披坚执锐,阵中手刃数十叛党,方才得以平息。

这些军国大事不论被说得如何有鼻子有眼,本来都和龙贺船帮无关的——然而蕲州却大动干戈、兴起了一阵乱捕的风潮。龙贺他们的生意,多和蕲州几大家相关,现在世道太乱,船民地位又低,自然成了官差的最佳勒索对象。龙贺船帮的几个人就这样被莫名其妙的抓进班房,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大伙只好凑分子,使了不少银子才将他们搭救出来。

为防止重蹈覆辙,龙贺有意识的避开了往蕲州去的活计,改为在大冶湖内跑船。不过大冶湖内生意不多,因此坐吃山空,船帮的日子顿时艰难了许多。

这次相识的陈矿主又给了龙贺一个活计——叫他送批农具和少许铁锭到汉阳去。

汉阳路途遥远,还需在长江上行船。要在往常,龙贺是不愿意去的:要知道,长江上的江匪多,官差更多,两者干得事差不多,区别只是官差没江匪那么卖力——江匪们多沿江飘荡,撞上了想躲都躲不开;官差则是随便围住一个码头就开始收税,你要是愿意绕路的话,还能躲得过去。

不过现在船帮手头吃紧,所以龙贺还是接下了这个活儿。而且龙贺自持武艺高强,又思忖着当年曾和汉阳附近一些船民有交情,到了汉阳府地界便去找他们接应,应该不会太过危险。

就这样,眼见着就要到达汉阳府地界了,龙贺正想着是不是应当先去扯点布,带给汉阳的老交情先叙叙旧、搞清楚最近的局势时,突然听到船上的人一阵喊叫,发现一艘漕军的官船正直直的朝他们开过来。

龙贺心下诧异,脸上却是不显,一叠声传下号子,叫船队赶紧偏过去,让开那艘官船。

不料对面那船也转了方向,又冲着龙贺的船开过来,速度不但不减,反而加快了几分。龙贺的船舱底压着铁锭,本身就慢,加上又是逆流,纵使龙贺操舵技术再高,也是难以躲开。

须臾之间,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两船相撞,引得船身大震,好在龙贺行船不知多少年,风浪早已见得多了,早在碰撞前便已抓住了船边一根缆绳,才没有跌倒。待到身子定了下来,他的目光微微扫过船身,发现船上的船民都是七歪八倒,好在都没怎么受伤

对面的船上却突然发起了一阵大喊。

“员外落水啦,掉水里头去啦。”

然而对面的人只是在那里喊着,看起来却并不着急。


“老大,这个是。。”船上的小工六子一时间被吓得六神无主,回头看向龙贺。

龙贺极快的扫过对面众人,他们虽然口中大喊“救人”,却无一人跳下水去,岂能不知其中有着猫腻?

他很快做出定计,一个猛扎子跳入江水之中。

江水寒冷刺骨,但是对于龙贺这样在水面上讨生活的人来说还算不上什么。

凭借着极高的水性,龙贺在浑浊的江水中抓住了一件正缓缓下沉的东西,随即两腿一登,浮上了江面。

此时对面船上的那些人才反应过来,其中两个小个子还怪叫一声“壮士,我来助你”,也跳入了水中,向龙贺游来。只是他们的动作一点也不像是要来帮忙的样子,反倒更像是要阻拦龙贺。

这时六子也发现了不对,一下子猛扎入水。在他之后,船帮里又有数人跃入江中,对面的那两人见势单力薄,只能悻悻游回。

龙贺在船帮众人的接应下回到船上,将肩上扛着的尸体啪的一声扔到了船头,哂笑着对对方说:“原来你们的员外早已是个死人。”

原来,这“员外”身躯冰冷,在水中也不挣扎,显是早已死去多时。龙贺心里已知,这帮无赖必是携尸上船,伪装被撞落水,以期讹些金钱。要知道冬日的江水冰冷浑浊,流速也不慢,若不能立刻捞起这具尸体,时间稍一过去,便很难辩得清了。

只是,一般的破落户玩这种把戏也便罢了。龙贺虽然面露嘲讽表情,心下却是高度戒备。这次的船却挂着漕军的旗帜,麻烦就有些大了。

细数过来,自己得罪过的人里,唯一能和漕军扯上关系的就是何百户了。难道这厮绑架我老母不成,竟然又打上了这个主意!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我会来这边的?难道陈矿主给我的活计也是他弄的?

正在龙贺脑内思量着的时候,对面船上一时被龙贺的水性给吓住了,刚才下水的两个小个子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在这冷场的时节,对面突然走出一人,咳嗽了两声,有些气急败坏的吼道:“胡言乱语!尔等怎知这就是员外?焉知这不是你随便找着的一具尸体?”

龙贺“哈哈哈”长笑一声,气势却是陡然增强,“难不成我等还时刻备着一具尸体行船?又或是,江水里处处都能捡着尸体?”他顿了一下,反讽的看着对面之人,“况且,如若阁下心系员外安危,我捞上来一个人,总得先验看一下吧?这位大人如此表态,是否也太心急了?”

那人待要再分辩时,龙贺却猛地抽出了一把小刀,一刀扎在船舷上,傲然说道:“想讹我弟兄?先问问我这刀答不答应?”

龙贺船上的船民们一开始也只是被官船的身份和撞人落水的指控吓得失了分寸,如今见到眼前事实,岂能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船民一向比陆上的农夫更加无法无天,当下便又有数人抽出了武器,大声鼓噪起来。

对面的气势顿时一阻,那人犹自强撑着说:“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与官船官丁放对。”

龙贺船上一人啐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就你这破船,棒縋大的漕丁!也敢自称官船?”

龙贺见对面的人已有退缩之意,收起了武器,上前一抱拳,说道:“我看这位官爷大概认错了,我等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自保尚且不及,岂有冒犯之理?”

对面之人见势不妙,由着龙贺的话借坡下驴,敷衍了几句,只字不提员外落水之事。对面的漕船也随之缓缓启动,向下游去了。


这档子事在江面上本属平常,然而龙贺目送对方远去时,表情却甚是凝重。

“老大,”六子怯生生的问,“还继续送这船货吗?”

“先缓一缓,” 龙贺摆了摆手,“这事我感觉不对。”

“江里我也是走了很久了。”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一般的浮浪子弟也就罢了;漕船玩这种把戏,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又低头想了一阵,“现在就怕那姓何的设了套——这买主有没有鬼,我也不放心——我们不要慌着去见。”

“那我们。。。就先回大冶湖里去?”

“这样也不好。。万一不是姓何的搞得鬼,结果答应的货没运到,得罪了陈矿主也不好。”龙贺以手做拳,用力击了一下手掌,似乎是要将何千户碾碎一般。“先往纸坊镇方向开着——早些年我在那边有几个谈得来的人,先去那边探探,看看槽军的动向再说。”

随后,他又正色说:“小六,这次还得麻烦你一趟——一个人走不那么扎眼,你回帮里一趟,告诉留守兄弟们一声,要他们最近多加小心。也见见我老娘,就说这趟活计在外面待得估计会长点。”

“道夫兄”,王新早已将童贯引为知己,因此早已放下秀才的身段,亲切的称呼起童贯的字来。

这自然得益于童贯对王新的拉拢——D 日前他本是建筑公司的负责人,酒桌上拉关系那是家常便饭。王新更不是什么见识广博的人物,只是个死读了几本“圣贤书”的不得志之人罢了,因此童贯没花多大力气便哄得王新交心。

这次外出见闻后回到茶楼,童贯发现王新居然不像往常那般只用一壶粗茶度日,而是点了几样小菜,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暗想着大概是王奇那边有所动作,便向王新走去。

王新正自在那里扫视全场,远远的见到童贯,便也出言相邀。

一时间饭桌上觥筹交错,王新一反平日里拮据的气质,主动给童贯叫上了一壶好酒。

几杯小酒下肚,王新也是兴奋了起来——虽然作为秀才的他,心底里瞧不起童贯这个老童生,但毕竟他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见识和点子都不算差,有时候还真的从他那里取取经。

“以往都是老哥请我,还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王新神采飞扬的对童贯说,“这次小弟也要发达了,回请一下,千万莫要推辞啊。”

童贯自是笑着应下,言语中打探起王新的境遇啦。王新没有隐瞒,他把王奇和陈友搭上线的消息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畅快的说了出来,却没有见到对面的童贯笑意之下隐晦的杀机。

“总之”,王新打了个饱嗝,又饮了一杯酒,才说“这药开售之后,我怕是还有它事,要和师爷一起琢磨琢磨,恐怕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逍遥啦。”

童贯提起酒壶,给王新又斟上了一杯酒,问道,”只是,这药终究来路不正——万一有人闹事。。。“

”那些个泥腿子,又算得了什么,“王新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说道,”再说我看了,那药吃不死人的——这不就没事了么?“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王新又坐直了身子,然后身体前倾,对童贯小声说道:”小弟倒还有一事,想听听大哥的建议。“

童贯听着听着,却不知心里究竟是该笑还是该怒——原来,陈友觉得新开的叶家药铺,挡着他的财路了,正盘算着如何除掉这个竞争对手。

”你说的那位大人,不是带着兵的差爷么,怎么不?。。。“童贯假意问道,手里还做了个下切的动作。

”使不得,使不得,“王新连连摇头,又掉了一阵书袋,才继续说道,”那铺子的来头大得很,听说有南直隶带来的片子。“

”南直隶的片子,在汉口管用?“童贯顺着他的话奇道,内心里却是暗暗表彰了赵公公一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运作的,对方不敢来硬的,就能省下许多功夫。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王新又开始了他的吹水大业,“南直隶那边的官爷们,我们自然是不怕的——别忘了这城里还坐着一位龙孙呢,“王新一指武昌方向。

”但那是官对官。我们这事,难对付的是徽商,“他摇摇头,手指又转向了汉口,“就是那伙新安人。那家铺子离新安书院不远,那位大人若是想动这叶家铺子,新安客商们不可能坐视不理。“

童贯来到武昌已有不少时日,对于汉口他早已实地考察过多次,自然知道王新的意思:徽商多自诩儒商,故新安书院虽名为书院,但却是他们在汉口的大本营,其地位类似清代的商帮会馆。由于徽商和湖北的汉口帮、湖南的宝庆帮多有冲突,(例如于鄂水带来的资料里,就有清康熙年间徽商与汉口本地人的一次大规模冲突,最后以当时任湖南观察的徽州人许登瀛的撑腰得以解决),因此防备甚是严密。

鸳鸯茶2-武昌站至目前为止分布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