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新出了家门,左转穿过了几条小巷,来到了一户小户人家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子,王新看到是她开门,不禁吓得退了一步,这女人见到王新的举动,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你来干什么?”
王新的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一顿足,他扭头就走。那女人在他身后重重的关上了门。
王新心里恼怒,空空的肚子里也开始上火了——他这次要来拜访的是他的一个乡试同年韩强。遥想当年两人同中秀才,多么的意气风发!可惜岁月无情,时至中年,两人都未能在科举上更近一步。
韩强本是城里商贩出身,见到中举无望以后也就死了心,娶了个县里文书房小吏的女儿就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
这韩强自己就是个秀才,有了胥吏家的势力,又能放下身段去干些“脏活”,日子也算是过得不错,王新和他交情还行,也就常去他家蹭吃蹭喝,顺带还听韩强说点县里省里的消息,日后可以在茶楼里引为谈资。
但韩强家娘子却是个势利眼,又是个泼辣的性子:王新所在的王家势大的时候倒还可以忍着。这几年王家失势以后,王新这个王家不起眼的旁支就完全不入她眼了。因此每次王新来他家,冷言冷语那是少不了的。不仅如此,在她的撺掇下,连韩强对王新的态度也冷淡了不少。
王新自恃身份,不愿和女子“一般见识”,但这次他却是上门化缘来的,有求于人,本就不好开口——何况他所谓的“借钱”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头,他自己也知道、还不还得上还是两说——一看开门的不是韩强,王新就知道事情难办;他不愿听那女人的讥讽,便直接走开了。
扭头走掉,虽是躲开了从那女人身上受气的可能,但日子还是要过啊!王新叹了口气,两脚却是自动向王奇的厢房走去。
王奇对王新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两人闲扯了几句以后,王奇就道出了他的要求:王新出面,走通韩强的路子,替他向县里三班六房的典吏“上个香”。
原来这卓家船帮本身只是挂靠在徽商旗下不起眼的一个小船帮,靠帮人运米运茶过日子。不论是在湖广还是南直隶,都为牙行所制约,因此带货多少、往返期次,都有定数,挣不了几个运费;刚好不饿死而已。
船员私带的那些土特产还算有些利润,不过受船上空间所限,也挣不了几个大钱。直到这两年卓老大不知靠了什么门路,找到了一条暴利的路子:帮人私带一种“神药”。
这药所占空间极小,利润却是极高——听说这药比人参还灵,真可谓药到病除。不过王奇也不是傻子,要真是这么神的药,怎么可能给卓家船帮这么个小小帮会来运,还要偷偷的私带?
卓老大也悄悄打探过:他带的这些药,多半是假的,就是不知为什么做得特别像真的。不过蕲州这边卖药的铺子完全不管真假,照单全收。对他们来说,即使是假的又怕什么?在蕲州卖这药的,可是真正的皇亲!连县太爷都管不了这事,那些泥腿子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这条商道就这样隐秘的存在了一年多,卓老大虽然小发了一笔财,但心思却越发的活络了起来:蕲州毕竟格局还是太小,这澳洲药骗久了,乡里乡亲就都知道了,只能骗骗外地人;蕲州的外地人偏偏就只有一些船民而已。听说汉口缺医少药,外地人还特别多,如果能打开到汉口的路子,自己的财路岂不是能更进一步?
卓老大心里藏下了这个心思,从未对金蝉教提及。却在几个月前,悄悄的派出了手下的得力干将王奇回到汉阳——王奇不仅是直接和朱和禅交易的接头人,门道精熟,还是一个地道的汉阳府人,有得天独厚的地利——也正是他的这个小心思,让王奇恰好躲过了蕲州前段时间的风云诡谲。
不过他们还是吓断了魂——没想到朱和禅竟如此胆大包天!卓老大生怕受到牵连,连夜跑路,目前还躲在藏身之处不敢出现;只派人通知王奇呆在家里不要出门。
王奇虽然恐惧,也越发庆幸当初的决断:走汉口而得存,岂非天意?
不过要打开汉口的路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船帮以前只管运输,卖假药靠的是宗人朱和禅,以及他背后的金蝉教,有这样的大靠山罩着,一般的泥腿子可翻不了天。若是换到汉口,虽然王奇的存在,保证了不会被当成外地人欺负,但之前的路子也都不管用了,总得再寻个法子才行。
王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本地还算有些名声,但公然包庇假药,他们还是不会做的,更何况王奇只是家里一个无名小卒,连秀才都不是,没可能在家族里得到支持,所以他只能另想办法。
这样他就把主意打到了王新头上,王新自己是个秀才身份,在官司上有天然的优势,又认识韩强,能借此打通衙役的关节——虽然不像朱和禅的宗人身份那样保险,但也是个不错的对象——“先给他尝点甜头,等他牵扯进来了,可就由不得他喽!”王奇心下暗想。
坐在他对面的王新却是有些犹豫,“不瞒你说,”王新叹了口气,“韩强我是很熟的,但他内人却是难办呀!”
“要得要得,”王奇笑着说,拿出了一个漆盒,打开一看,里面的软垫上竟放着亮灿灿一对银耳环!“这个送给嫂子,不知她满意不?”
王新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没想到王奇表弟竟然这么有钱!
“我这个做弟弟的,一直是想与兄长一起发财的,”看到王新的表情,王奇深觉把握大了几分,开口说道,”只要哥哥点头,这点小财真不在话下。“
”不偷不抢,只是卖些南洋药,只防着那些乡野愚夫愚妇、不识海外奇物、闹腾起来罢了。“王奇似乎洞察了王新想问的问题,又接着说,”怎么样?哥哥也不用做事,挂个名就好。韩强靠着户房干的那些事,哥哥难道不知道?——再说了,哥哥这样的身份,还怕几个泥腿子?“
王新喘着粗气,脸上表情复杂。既然提到了韩强,他也大概能猜出王奇找他是为了什么。这些年韩强做得事王新也听说过,据说他大笔一挥,很是害得几个小户破了家。他也曾拿这事劝说过韩强,但韩强最终还是选择了他老婆那一边,渐渐疏远了王新。
现在轮到王新做这个决定了。
他曾以为自己的定力很高,面对诱惑绝不会失去读书人的“气节“。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并非如此,他引以为傲的“气节”,仅仅因为无人想引诱他罢了。他定了定神,回答道:”容、容我三思。“说罢逃一样的离开了王奇的房间,只留下王奇那得意的眼神。
王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晃荡了一会,不自禁的又走进了他常去的茶馆。待到坐定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身无分文——本来不就是因为没钱才去找的王奇吗?见茶博士过来,他自感颜面大失,恼怒的拍了拍脑袋,起身就要走掉。
”给那位客人添一壶茶水“旁边一桌的客商却开口了。
王新回头望去,那人白白胖胖,身材高大,面上却不熟悉,不知为什么要请自己喝茶?
这客商打扮的人自然就是童贯了。他今天外出,在汉口跑了一天,到了下午才匆匆坐着渡船回到了汉阳,又累又渴,于是便到茶馆里喝上一杯。恰好这王新今天东奔西跑的到处借钱,也花了不少时间,于是两人便在茶馆里碰上了。
王新不认得童贯,童贯却是记得王新这个键盘政治党的。他今天办成了几件大事,心情不错,看到王新局促的样子,就请了他一壶茶。
王新正是满腹心事想找人述说,拿起茶便坐到了童贯那桌去。
童贯简单的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往返于九江和汉口的行商。这样的商人在汉阳要多少有多少,王新也不以为意,喝了几口茶解了解口渴,就开始牢骚满腹、大倒苦水。
本来只是想发展一个下线来方便以后探听消息,不料却捕捉到了“澳洲药”的消息。童贯的眼神开始变得凌厉起来。
如果湖广现在已被临高纳入了统治,那么此时的报道一定是:“在执委会的关怀下,在全体澳宋人民的热切期望中,张彪元老亲切的会见了沔阳的家乡父老,听取了他们关于建设 XXXX 社会的宝贵的意见和建议,也传达了执委会对沔阳人民的殷切希望。。。”
现实当然不会有报纸上的那么美好。为保证安全而穿的防刺服,在夏天可谓是最有效的刑罚:汗水在张彪被厚实的防刺服掩盖的身体上肆意流淌,以至于张彪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用手帕檫拭额头——手帕现在都快可以拧出水来了。
值得张彪顶着烈日、受着酷暑的东西,自然不是在这些村落里“与民同乐”,而是他这一路情报活动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可靠的根据地。
张彪这一次的行动得益于代珍的帮助。在听到张彪想要找个既方便又隐蔽的地方“开设香堂”后,他思索了一番,推荐了洪湖一带。
洪湖名为湖泊,其实是中古时期云梦泽干涸后留下的一片大型湿地。按《嘉靖•沔阳志》所载“上洪湖,在州东南一百二十里,又十里为下洪湖,受郑道、白沙、坝潭诸水,与黄蓬相通”。一旦夏秋之际发生洪水,则”湖河不分,容纳无所,泛滥沿岸,诸垸尽没,湖垸不分”。
由于几乎每年都会遭受洪涝灾害,难以耕种,洪湖附近自然而然的成了”三不管“地带:此地虽属沔阳县管辖,却离县城有一百多里,知县压根是鞭长莫及,又因为收不上租子,明朝仅仅在这里短暂设立过洪湖河泊司,然而该司也最终于万历年间被裁撤。
虽然不利于耕种,洪湖的地形却是十分特别:其位于武昌府、荆州府、承天府、岳州府四府交汇之处,水网如织,可称得上四通八达。但遗憾的是,大部分航道极浅,只能通行小船,又缺乏平整土地,因此当地的商业也并不发达。
代珍怕张彪人生地不熟,派出手下作为向导,指引水路。
就这样,在李小刚等人的保护下,张彪带着彪林,按照向导的指示,一路沿着沌水西上进入了东荆河,来到了洪湖附近。
虽然这是张彪在本时空第一次来到洪湖,但在后世时他就听说过“洪湖赤卫队”的故事,自然知道代珍的推荐并非虚话:洪湖这个地方,拿来开个分基地,是大有可为的。
张彪来的时候恰好碰上了每年一度的荷花节,一个个村落的渔夫和船民,趁着荷花节的日子,聚集在沙镇南方,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张彪在船头静静的打量着这些吹吹打打的百姓;他们大多赤着上身,下身也只穿着很短的“穷裤”,头上包着头巾。张彪知道,这些都是为了便于下水活动。
这些居民靠水吃水,多以捕鱼为生,比起外边农民的焦躁来,由于水产产量受小冰河气候的影响较小,他们虽然贫苦,但尚未绝望。
但张彪更重视的是这个仪式的宗教内容:湖广地区在整个明代,都没有一个特定的主流民间宗教。相对说来,白莲教的各式分支(比如金禅教)和罗教都有一定的势力,但他们都不具有压服其余教派的力量。
这次祭祀活动却不同于张彪之前所知的任何教派: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戴着一顶奇怪的高帽,站在一条船的船头,在人群的欢呼中举起了一条大鱼,放下,然后又举起、又放下,如此重复了三次,才将这条鱼抛入了水中。
随后附近船上的一伙人齐齐跃入水里,张彪先还以为这些人会把扔下去的鱼给捞起来,不过这些人很快就露出了头,手里高举着朵朵荷花——张彪这才想起来这个节叫做荷花节。
看到这里,张彪指着那个主持仪式的老者,问身边的向导:“那人是谁?”
向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念念不舍的继续望向了祭祀身边一会——张彪注意到,祭祀身边站着个女孩子,头上还顶着一片硕大的荷叶,长相似乎不错,可惜离得太远看不清——才收回视线,赶紧回到:“这位乃是本地世传的河伯祭司,黄廷黄师伯,这洪湖一带大大小小水上人家,都烧他的香。”
“这荷花节也是,”向导又继续补充到,“大家都望他能和河伯说上话,让今年莲藕能有个好收成呢!”
看来这人的影响力很大啊!张彪暗中皱了皱眉头,觉得洪湖这边并没有想象中容易对付;毕竟夺人信众可是教派之间的大忌。这黄廷既然已经掌控了洪湖一带的影响力,金禅教再贸然打入可不会容易,“这黄廷和我金禅教、还有代兄弟,关系如何?”
“好着呢!”那向导连忙回应,“要不我家大人哪会让仙师上这里来啊!”
“那黄廷不怕我在这里布下道堂,夺了他的香火?”张彪奇到。
“啊,这怎么会?”向导恭敬的语气中带着诧异,“咱们的佛管得是岸上的事——水里的事,都得听河伯的啊。”
江西,饶州府,余干县——下面的一个庄子。
“到底搞清楚了没有?”汪坛主火大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人。
跪着的人连头也不敢抬,颤抖的说:“禀堂、、堂主,那陈家寨不知吃了什么药,关防甚紧,根本找不到路子呀!”
说到后面,他似乎鼓起了勇气,话说得更溜了一点,也伏低了身子,几乎要趴到地上,“请堂主责罚!”
“你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是吧?”汪坛主早年混迹江湖,痞子气一直没有完全消除,“拉出去给我打五十棍,狠狠的打!”
不理会外面传来的惨叫声,汪坛主望向下首坐着的几个人,被他眼神扫过之人,无不立刻低下了头,畏畏缩缩起来。
“一群废物!” 汪坛主不禁骂道,“都几个月了,连唐香主的消息都打探不来,难道陈家寨还成了龙潭虎穴不成?”
要是唐生智还在就好了,汪坛主愤愤的想到,没了他以后,这群猪脑子能干成什么事?难道,只能找那个人了?
距离唐香主受陈明义所邀,前往夺取陈家寨已经有数月之久了。最初一个月,还隐约传来了一些消息,说陈家寨发生了大变,唐香主和陈明义都死于动乱之中。但后来无论派出什么样的探子,都如泥牛入海,了无生息。唐香主就这样和他的计划一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汪坛主可受不下这口气:取下陈家寨本是一步闲棋,若是不成,倒也罢了,没想到这陈家寨下手忒狠,居然连弥勒教的香主也敢动!
之前饶州坛存粮不足,又困于流民纷扰,不敢擅动。开春之际,江西却传入了一样神物“土豆”,不需费力,屋角山腰那么一埋,就可以接连不断的收获了,汪坛主欣喜之余,也越发觉得这定是弥勒转世之力,助他为唐香主报仇雪恨。
汪香主火大的同时,距此百里之外的陈家寨中,此刻正一片热火朝天。两位元老的光临使得寨中的大大小小归化民,以及若干不明真相的本地群众们忙碌了起来。
蕲州事件结束后,于鄂水没有继续前往武昌,而是掉头返航,踏上了回临高的路途,准备继续主持大图书馆的运转。而周韦森在短暂的考察完武昌附近的军事布置后,因为广东攻略的筹备,急需甄选训练一批新特侦队员,因此也转回了江西。
陈家寨是他们中途歇脚的一个中转站。经过几个月的经营,陈家寨的土著势力已经被临高来的特派员架空。在廖耀湘的洗脑下,大部分人员彻底倒向了临高,少数蹦跶的死硬派们则惨死于廖耀湘之手——别看这老头已经七老八十了,下起手来比谁都狠。
这段时间内周韦森只执行了一次对外行动:治理邬子寨军头刘百户的各种不服。见识到“天兵”威力的刘百户毫无气节的趴在周韦森脚下,鼻涕还弄脏了他从旧时空带来的高仿美式军靴。
在那之后,这刘百户变得比孙子还要听话,还时不时的想要表表忠心,只可惜他手下的那几个歪瓜裂枣般的大头兵,除了水性好点,估计连临高的普通归化民都打不过(营养太差),周韦森可不敢让他出力太多把手下给死光了。
就在周韦森离开前夕,寨子外头却开始不平静起来——几拨探子或装成小贩、或变身为游方郎中,潜入寨子似乎想要打探什么消息,却很不幸的被警惕性很高的特侦队员抓个正着。审问之下,才知道汪坛主又一次盯上了陈家寨。
周韦森遗憾于错过了寨中上一场好戏,因此决定再呆上一会,反正广东的战役一时半会打不起来,正好让新近训练的十二个特侦队员练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