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鸳鸯茶 | 孟仲玄 | 约 12678 字 | 编辑本页

“先生愿为朝廷效力,本官自是乐意至极。”在后宅的小花园里,袁大人收下了童贯的礼单,交给了一旁的家仆,笑眯眯的对童贯拱了拱手,“汉阳府百姓何其福也,得受先生大德。”

童贯对这顶高帽不为所动,只是附和的笑着,袁大人在“百忙之中”自然也是很快端茶送客。

鉴于湖北地区日后所处的混乱局势,武昌站不打算做任何长线投资,但最起码的短期靠山还是得有一个的,毕竟童贯和吉谏章所伪装的商人身份,在日益混乱的明末态势里是许多人眼中的肥羊,而不幸的是,在武昌地区,不论澳洲人或是广东人都声名不显,连起威镖局,都只是刚刚在今年才将分店扩张到了汉口。

崇祯五年(1632 年)是穿越者产生质变的一年,广州大世界的兴建和发动机计划的进行,让临高的实力得到了极大的增强,整个海南岛也被完整的纳入了穿越众的统治之下,各个外派站都站住了脚跟,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

具体到武昌站的变化上,就是李小刚最近带来的资金和装备了。蕲州事毕后,李小刚押着抓来的朱和禅手下回到了陈家寨,又从那里带回了一台无线电台——钟博士研究的新一代电池终于可以小到让一人带着了,整套装置的笨重感已经不再那么明显,由此童贯甚至建议在武昌的初期可以就在船上使用这套电台。不过潮湿的空气对电台的保养不利,电池的寿命也是个大问题。因此,除非是紧急状态下,电台每十天才会工作一次,汇报的内容也是言简意赅。

有了新的资金来源后,童贯开始行动起来。他本来就有良好的目标——汉阳府通判袁瑁。袁瑁字德润,江西饶州府人,天启二年(1622 年)壬戌科进士,在山西当了几年县令后,因考评上等,得以升任汉阳通判。

更为关键的是,饶州袁家本身就是一个商人家族——江西和南直隶一样,自古进士辈出,官商勾结不下江南。商人家族支持族人科举,当官者再反馈家族之事十分常见:袁瑁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团结了江西商帮的童贯一行人,也自然而然的将袁瑁选作了武昌站的突破口。

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袁瑁所在的是汉阳府,虽然离武昌府仅仅只有一江之隔,但毕竟还是两个行政区划。这点就涉及到这片地区、也就是后世武汉的特殊地形了:在长江与其第一大支流汉水的交汇处,原本只存在武昌和汉阳两城,各自建立大约一千四百年左右,两城隔江相望,分别为所在府的府治。

相较武昌与汉阳的历史,汉口则出现得很晚。明成化十年(1474 年)间,汉江改道从龟山北麓入江,汉口方才开始发展。嘉靖年间在汉江新河道北岸形成汉口镇,来自各地的商贾纷纷前来经营,到了崇祯时,汉口已经与朱仙镇、景德镇、佛山镇同称天下“四大名镇”,风头盖过了汉阳府的府城汉阳镇,但依然处于汉阳府治下。

武昌工作小组虽说打算设站武昌,但活动范围显然不会仅限于一地——此时的汉口才是真正的消息四聚之处。再考虑到明末的危险性和武汉地区的特殊地理,武昌站打算狡兔三窟,以汉口、汉阳为活动中心,武昌为情报收发地,在武昌、汉口、汉阳各自设下安全屋。在童贯的设想中,汉口和汉阳将着重于情报收集,而武昌则负责情报收发和人员培训。三地之间保持单线联系,避免被一窝端的情况出现。

小组在武昌的点设在江夏县外的宝通寺附近。江夏县即是武昌的附郭县,原本占地面积很小,但明嘉靖十四年(1535 年)时的重修大大扩张了城墙外沿。宝通寺位于其东,离江夏县东的大东门、小东门(嘉靖重修后更名为宾阳门和忠孝门,但当地人依然以大小东门称呼)距离约有七八里,既不引人注意,又可以保证一日内的往返。

宝通寺离城有一定距离,香客众多,几百年经营下来,寺院占有了周边大量土地,因此院司多将外围院子租给香客居住——古代客栈稀有而且功能不全,寺院经常兼备客栈的功用——更妙的是,这类人员流动性极大的地方对外来人员审查不严,而且有钱没钱、都可以找到对应的歇脚之处,因此十分适合于武昌小组的状况。

童贯他们寻了个相对僻静之所,将电台暂时设在其中,稍加掩饰后、由徐天琦出面维持运作、负责情报的接收和发送工作。又由于寺院设在城外,无需担心宵禁和皂隶盘查,因此张彪也时常使用此处作为落脚点。

相较于武昌点为了隐蔽性而牺牲了方便性,汉阳和汉口作为活动中心,武昌小组成员选择的居所就更为喧嚣:汉阳的点设在兴国寺内。莲花湖畔的兴国寺虽小,但胜在位于汉阳县内,交通方便,离长江仅有一两里路程,因此往来汉口的行商经常选择在此租住。童贯也在此处长租了一处较小的偏房,稍设装饰,作为明面上的落脚点和商业活动据点。

汉口则稍微麻烦一些:作为一个刚刚兴起的市镇,汉口的建设尚不完全。其地势低洼,每年夏秋之交必有江水倒灌。好在童贯等人本身就已有一个设想,涉及了在汉口的活动地区和方式,唯一欠缺的只是实地勘察。


从袁瑁府中出来,童贯继续装作商人模样,在街上慢步踱着。礼单中包含的一瓶“国士无双”想必很对袁大人的胃口,童贯心想,但更重要的是舒日敬的名刺——要不是在拜帖里附上了这个,估计他连跨进袁府大门的机会都不会有。

由宋应星主导的红薯种植计划在江西进行得不错——穿越者带来的高产红薯在江西山区的第一次试种就取得了良好的收成,产量远胜之前常用的救灾良种“救公饥”,一时间吸引了赣北士绅的注目。

童贯一直小心的与宋应星保持着联络,也顺带关注了大昌米行进驻九江的脚步——总得来说,在江西士绅的默许下,米业行会没有刁难这个新的成员。而宋应星也借着此事在江西士人中取得了相当大的名声,他的老师舒日敬还专门为宋家新落成的门匾上提写了“书香门第”四个大字。

童贯本人却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好处——根据惯例,这些功绩都是宋应星“慧眼识人”、“领导有方”。而“粤商童某”的字眼仅仅出现于少数酒席上的谈论之中。倒是宋应星本人有些不好意思;他请了一些江西缙绅的片子,托大昌米行交给了童贯。

从袁瑁府中出来已过晌午,童贯见时候尚早,于是便进了一间茶馆,要了一壶茶,几样茶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个人慢慢的自斟自饮起来。

茶馆里照例挂着“莫谈囯是”的布幅子,不过又有多少人会真正遵守呢?这不,就在童贯不远处的一桌,一个秀才模样的长衫客,穿着一身补子,就正唾沫横飞的向旁边的客人谈起时 jú 来。

“你知道吗,朝廷刚下了旨意,斥责魏大人疏防失事,将其削籍听勘了。

“真有此事?”旁边一桌的客人作商人打扮——汉阳周边商业发达,商人的地位还不算太低,至少和秀才说起话来不会有什么 jū 束之感,“我等刚从襄阳府到此,未知此事,还请兄台指教。”言 bà 拱了拱手,又叫店小二给这秀才上了壶茶。

”去岁十二月时,土贼破了桂阳县,指挥谢承任大人阵亡,知县林大传以匿沟仅免,县中人民尽被劫掠,惨不忍睹呐!“那秀才猛饮一大口刚上的茶,见有人理会,也顾不得擦嘴,开始卖弄起来,”今年二月,流贼又攻破郴州,竞使到广东的驿路断绝月余,当今圣上龙颜大怒,故将魏大人削籍查办。“

作者注:这都是真事。明末时,广东和明代中央朝廷的联络时断时续。


“这天杀的乱党,真真荼毒乡里啊。”

“那魏光绪也是昏庸糊涂!想当年,永顺司土官彭翼翎等作乱,被巡抚洪如钟大人旬月平定。现在换了位巡抚大人,却是越活越回去啦。”

“小声——妄议朝政…”

“就你胆子小——那洪如钟早被革职为民了,我看那魏光绪也快啦,怕什么!”

童贯听了心里一动,这秀才看起来破落,想不到消息倒是灵通!他有心攀谈,但又注意到除了那桌襄阳府来的外地商人外,竟无人再参与其中,于是敲了敲桌面,叫了茶博士过来。

随手递过去几文赏钱,童贯小声打探起那人的身份来。

原来此人名叫王新,本地人士,王家本身在汉阳府就算是个大户,他族中又有个远亲王袗曾任陕西华州知州、成都同知等职,又素与公安袁家的袁中道、袁宏道兄弟友善,将王家经营成了本地的有力缙绅。

然而,此人在王家却是并不得志,中了秀才后,科场蹉跎十几年也未中举,他又不愿放低身段做些活计,只能在家族里混吃混喝,因此颇被瞧不起。他不爱在家呆着受气,便常跑到茶馆里来议论国家大事,还时常“故作惊人之语”。所以茶馆里的熟客都不太爱理会这个王新,王新就专找新来的人,说得好了还能混点酒钱。

童贯听了心下好笑,这不就是个古代的键盘政治党么!


吃过了早饭,张彪带着几个特侦队员匆匆的赶到了河边,船老大已经撑着船等在了那里。

在武昌府这几个月的活动不算容易——张彪还是低估了李香主的势利程度。看到宋坛主失势后,李香主对张彪的到访表现得冷淡倨傲,不仅一毛不拔,还明里暗里的示意说,只有张彪主动投靠于他,才能得到帮助,否则在武昌府的地界上恐怕“难有作为”。

张彪心里暗暗的给这个香主判了死刑,在他离开李香主那位于纸坊乡下的香堂时,李香主还好死不死的派了两个膀大腰圆的人大模大样的跟着张彪,似乎是准备给张彪的行动下点绊子,煞煞张彪的威风。张彪毫不犹豫的让特侦队员暴揍了这两人一顿,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那两人扔回了香堂——想必李香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之后李香主似乎学乖了,没有再派人骚扰张彪。不过明的不行,暗的倒是没有顾忌——他大概警告了堂里的小头目,因此他们见到张彪都是客气而敷衍,甚至本来在谈什么事,见到张彪过来也会止住话头。

这种简单的阻拦其实对张彪效果只能算一般。不管干什么事,最重要的因素只有两个:钱和人。李香主大概以为张彪在金钱方面有求于他,但他却完全想错了:张彪有自己的资金渠道。

至于人手方面,李香主倒确实给张彪带来了一些困扰:张彪并不缺人,安全方面他有特侦队员;工作方面,在设下武昌站后,外事局培养的工作人员源源不断的从陈家寨中转后到达了武昌——陈家寨此时已经变成了外事局的一个培训基地,以及江西情报行动的总部。

张彪缺的是熟悉地情的人:按照计划,他和童贯各自对应考察底层民众和大明的“中产阶级”。由于明代政权不下乡,没有当地人带路,甚至可能连方向都找不准。下层民众的社交圈子也十分狭窄——毕竟连上香也算是一项能聚集人气的活动了。李香主捂住了香堂里的地头蛇,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妨碍了张彪对乡间情报的搜集。

但没过多久,这个唯一的阻碍也不复存在:黄州坛逃走的部分中低层头目不久后陆陆续续的到达了武昌,作为扩大势力的一步棋,李香主乐得将他们全部吃下,但消化不良的后遗症也很快显现出来:堂里资源有限,经不起外来户与本地人的争夺;不仅如此,张彪之前在黄州坛里发展起的“关系”也都堂而皇之的进入了李香主的香堂。

那天夜里逃出生天的彪林也在这些人中——他们既与张彪相识、不满于李香主的势利,又不甘于资源被堂里原本的那些“老人”们所霸占,因此在张彪小小的银弹攻势下,很快倒向了张彪。

张彪这次要赶去见的人就是这群人推荐给他的:此人名为代珍,字得珠,武昌府本地人。

张彪一行人上了船,江汉平原是古之洪泽湖发展而来,地上水网交错,行船可以四通八达,甚至还可以驶入长江,进一步扩大活动范围——不过对于这种小船来说,长江行船危险性颇大就是了。

一路上连续划过了东湖、南湖和汤逊湖,船老大将张彪一众带进了一个小小的湖中半岛,据彪林介绍,此地没有名字,但由于村里多姓代,因此常被邻里称为代家咀。

代珍身材高大壮实,张彪并不意外——来之前他就已经做足了功课:按彪林所述,代珍乃是万历四十五年湖广武乡试魁首,一杆长枪耍得是出神入化,别的兵器也都不赖。

不料试后却是出了问题:和清朝将武科作为选拔下级军官的常设考试不同,明代武职多为世袭,武科一般只作为补充,因此武科时有时无。万历四十五年的这次武科正是为了填补武昌左卫外委把总一职空缺,这代珍不仅武试拿了第一,文场的策论三题也是上等,本该得授此职,代珍本人也是跃跃欲试。

不料武昌左卫游击陈友却横插一杠,将职位安排给了其未参试的侄子。代珍不忿,向佥事分说,不仅未成还遭到陈友记恨,连参加后一年武科会试的资格也被借故剥夺。

自此以后代珍便不再参加武科,专心做起了乡间小地主。不过很快他发现就连这样也行不通了:近年以降,不仅普通乡民的生存日益艰难,连代珍这样的中小地主也开始难以维持起来。

惠王和桂王五年前受封湖广时“赐田三万顷”,然而此时的湖广由于宗室和宦官的搜刮,已经没什么地不是“有来头”的了——连代珍这样有微末功名的人,都需要靠贿赂楚王庄上的一个管事,才得以避免他家的那两百多亩地被刮走——因此时任湖广巡抚的洪如钟采用了“以赋代地”之法,按他所奏,“潞福屡刮之后,已无余地,万不得已,只有摊派之一法”,“酌定州县,大者一百五十顷,中者一百顷,小者五十顷,并前搜出六千顷,共足三万顷之数,每顷征正耗银三两六钱。”

这样,代珍的土地不仅要缴纳日益加重的辽饷,还新增了上缴福(虽封在河南,但因为河南余地不多,因此赐的田主要在湖广)、惠、桂三王的加耗,一年的产出有三分之一都要被拿去;幸好这几年来河南和陕西逃来的难民增多,为了一口饭做工的大有人在,农忙时节在人手开支上节省了不少,才得以勉强维持得下去。


初夏时节的阳光从草帘的缝隙中射入室内,正照在王新脸上。

王新叹了口气,起身小心的收起了破洞百出的草帘。虽然这草帘已经没什么遮光蔽日的效用了,但在拿到这个月的火石钱之前,他还没钱换上新的——再说就算拿到了钱,他还有上个月的借款要还呢!

一想到借钱给他的堂弟王奇的嘴脸,他的心情就更加郁闷。这堂弟明明比他还没出息——他好歹还是个正牌子的秀才,那王奇连考了三次乡试都不中,至今只是个童生罢了。但他这堂弟却是心思古怪,乡试不中后竟说要另谋出路,后来搭上一条去扬州的船就走了。

本来王新还暗暗得意了许久:这没出息的家伙,就只能背井离乡了!——其实汉口作为商阜,商人的地位并不算太低,不过王氏毕竟是官宦之家,王奇也算是个读书人,因此王新还是对王奇的选择颇为鄙视。

然而两个月前,王奇却又突然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小箱子的财物——我的天!王家虽也算是缙绅之家,但毕竟不是大富大贵,家族里的一个小人物能有这么多财物还是很少见的。

王新只得用“君子固穷”之类的老话来安慰自己;虽然不忿于王奇的发达,王新倒也没有无脑到去结怨于他,只是心下不爽、所以不想往来而已。

这样的日子本来也就可以平平淡淡的继续过下去,不过自从家族的顶梁柱王袗去世后,现任家主王紫函、王紫宿、王松生三兄弟渐渐的在本地吃不开了,家里发放的例钱也是越来越少了,今年甚至改成了火石钱,连饭钱都不给了。

刚开始的时候,王新还可以节衣缩食,靠以前攒下的一点救命钱度日,后来渐渐的也撑不住了。这时候,堂弟王奇适时的凑了过来,表示可以借钱给做哥哥的周转一下;这一下击中了王新的软肋。

上个月还钱的时候,王奇“不经意”的说起了他这几年在外闯荡的故事——他当年搭上的那条船是个什么船帮来着的,见他能写会算,就让他帮着记记账,碰巧不久后船上原本的副管事过世,一时找不到替代者,便让他跟着管事又学着做了两年。

明清的船工是没有“工资”这种说法的,船主付给船工的报酬,就是允许船工携带一定数量的自家货物沿途售卖(事实上同时期的东印度公司也是同样的做法),此外作为船上少有的“文化人”,王奇还可以获得非常少的工食费。

但之后的经历,王奇没有提及,接着他话题一转,看似好心的问起了王新日后的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就着日子过呗。”王新最怕有人问他的前程——他深知自己基本中举无望,何况现在连读书和买纸张笔墨的钱都要没了。

“想发财的话,就和小弟说一声,”王奇只是简单的回答了一句,脸上刻意的做出波澜不惊的表情。

越是没钱,越是会意识到钱的重要性。王新心痒难耐,但“读书人”的自命清高还是让他咽下了几乎已经到嘴边的话语。

离开王新后,王奇收起了嘴边的笑容。王新这堂哥,还在死鸭子嘴硬呢!

不过也快了,就凭族里这点火石钱,根本就不够一个人过的,何况王新连自己开伙都不会,还时不时上街到茶馆里喝茶吹水。王奇可以肯定,只需要再过两个月,这王新每月新发得火石钱,估计连还上月的旧债都不够了。

要不是为了你那个秀才的功名和韩强的关系,我才懒得在这里耗着呢!王奇想着,思绪又飘回了卓家船帮,不知卓老大现在怎么样了?


代珍对张彪的到来很是热情。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坚定的信仰,以前随祖上拜得是佛门曹洞宗;武科失利后,他心怀愤懑,又受到李香主适时的蛊惑,便加入了金禅教。因他的武艺和家世,还成为了教中小旗。

然而教中的事物很快让代珍失望了:李香主不仅没有一点“忧国忧民”的心思,就连最基本的仁义道德都不具备,只知道作威作福。

不过李香主也不是傻瓜,他当年笼络代珍就是看上了他这身好武艺,因此对待代珍倒不算刻薄。两人之间也算是过得去,代珍还在教门与外来强龙的械斗中立下过几次大功。

然而,崩坏的世道正步步损害着代珍的家业。日渐艰难的世事将代珍的额头上折磨出了道道刻痕,就在代珍以为这前途暗淡的日子就只能这样混下去的时候,黄州府的变乱让他起了兴趣。

他很详细的向张彪询问了宋坛主起事的经过。听到明军将领在范家湾外的战斗时,他忍不住起身拿起了屋里的一杆长枪——张彪注意到枪头用布包着,也不知道开过刃没有——随意抖了几个枪花,问道:“香主看我这身武艺,比之官军的将校何如?”

张彪只当这是武人起了争胜之心,笑答道:“官军疲敝,岂能和代壮士相比?”

“若我当时在场,必叫那厮讨不得好去。”代珍放下枪,大喇喇的坐下,他开口后张彪才知道,原来那日观战时见到的明军骁勇小将叫做陈谅——当年正是他,顶掉了代珍视作囊中之物的外委把总一职。

“这次他大大的出了风头,”代珍继续说道,“还不就是因为有了空缺!他那叔子陈友上下活动,把他列为了首功,补上了武昌前卫的外委千总。”

难怪大冬天的还有官军愿意出动,张彪暗想,还有将领那么卖力,原来是正好有个缺额,想要升官呢!卫立煌没算到这出,所以范家湾陷落得还是快了些。

“如果当年不是陈友那厮从中作梗,这位置就是代大哥的了。”彪林在旁边不忿的附和到;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一边听着,偶尔会客串一下翻译——虽然武汉周边是湖广少有的江淮官话区,张彪在向徐天琦学习了很久以后基本能听懂,但一些特别的方言还是得靠他的转译。

“谁稀罕那鸟玩意!”代珍嘴上说着,“这些官兵,该打的流寇不打,保护那些狗屁王爷倒是挺起劲的!”

说着他啐了一口,“我看这朝廷也是药丸呐!”

屋子里都是金禅教人士,更不提张彪还是不久前才和官兵见过仗的,断没有出卖他的道理,因此代珍说得兴起,一一揭起近几年湖广的烂事。

张彪听了眼皮跳了一跳,深感此人有趣,因此他决定试探一下。

那代珍却是不知张彪的心思,继续说着“…不过这衙门又能成个屁事!天下处处流寇作乱,哪有什么太平地方,我现在就想着能保住家业得了,再不会想什么封妻荫子了…”

张彪却没有附和他这句话,而是涩涩的说了一句:“就怕以后乱了,到时大伙家业也是难保啊。”

代珍愣了一愣,感觉张彪话虽说得晦暗,但像是知道些什么的样子;联想到彪林说过这位张大师乃是”高人”,又读过兵书,料事如神,连宋坛主都靠他才而逃了性命。不禁向前俯下身子,低声问道:“香主可否教我?”

张彪一拱手:“代壮士也是知道,流寇作乱于山西、河南,若是朝廷剿抚不力,流寇南下作乱。湖广岂非首当其冲?”

代珍还没说话,彪林倒是口吃起来了:“难道北面不稳?那、那大、大师觉得如何是好?”

代珍双目明亮,看向了张彪。

张彪故作玄虚的做了个他自己也不懂的架势,才慢条斯理的说到,“他日吾略有所得,这山陕诸匪,不出两年,怕是就要南下。”这就是知道未来的好处了,张彪清楚的记得 1635 年农民军大会后,张献忠等部就要大举进入湖广了。

见到代珍和彪林都喘起了粗气,张彪又继续说道,“代壮士武艺了得,若是能修补院墙,操练庄丁,乱民未必敢扰。不过在下之见——”

“狡兔三窟。”张彪竖起了三根指头,又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

代珍没有问张彪为什么会知道流寇将会南下,不过张彪之前的种种神异传闻让他已先信了张彪三分,再结合上这十几年来的世道败坏之快,让他不禁担忧起来:“但在下世代居于此地,家中亦无商贾故事,不知外界情况,即使想狡兔三窟也不可能啊!香主你看….?”

张彪心里暗喜,脸上依然装得神神叨叨,顺势引导说:“流寇既然从北而来,如今之计,南向而行,方有生路。在下恰巧听说,南面的广府,有一处妙地….”

离开代珍的家,张彪大感收获颇丰——那代珍本身的武艺和对地情的熟悉程度就不多说了,更妙的是他对朝廷不满、但又渴望功名的矛盾心理虽然并没有写在脸上,但从语言和行动里还是容易推断出来的。

出于谨慎,张彪只是含糊的介绍了一些他游历时的“道听途说”——那比广州更南的地方,真有一块太平乐土,江西和福建早有一些大小世家,把那里当成了狡兔的一窟……

代珍必然是有心攫取那功名利禄的——否则他何必执着于武试?一个功名心切的人,哪怕是个芝麻小官的许诺,都可能将他变成一个极佳的拉拢对象。

下一步自然就是借着狡兔三窟的言辞,说动他把部分家小布置到临高去——这不就是变相的人质么!张彪心想,人质在手,外加仕途有望,足以把代珍变为我方的棋子。自不用说,代珍安置在临高的族人越重要,可靠性就越高。

然而代珍的迟疑,说明我们在湖广的存在感还是太弱啊!张彪暗叹一声,不过片刻之后,他又觉得这也未必就是件坏事。先考验一下此人也不错;临高的实力和影响力总在不断的增长,流寇的威胁也是年年加大,代珍的紧迫感应该比我还要强烈。等穿越者离开海南、踏上大陆的时候,再告诉他更多的内情也不迟。


两个月后。

冬日的寒意已经完全褪去,连春日的暖意都开始逐渐要让位于夏日的骄阳了。

不过夏日来临前的最后一道考验还没有结束。江南地区的梅雨季节将万物都用轻纱装饰,隔着细细的雨帘,远和近的界限变得朦胧起来。

王新此时正呆呆的坐在家中,看着墙角的霉斑和苔藓争夺地盘。

没有出乎他兄弟王奇的预料,在勉强维持了两个月之后,王新已经完全撑不下去了——已经一天粒米未下的肚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仿佛下定了决心,王新猛地站了起来,连裤子上的草屑都来不及拍掉,便出门去了。

雨后。

童贯此刻正行走在汉口主街上,身前是一名江西商帮的带路小厮,身后还跟着一名大明扮相、身材瘦小的汉子;按童贯对小厮介绍的口径,此个伙计是他自江西带来的一名挑夫。

历史上护住汉口的长堤是在两年后才修成的,因此童贯所处的时间点上,汉口地区的水患依然严重:夏秋有长江洪波,春日又有古云梦泽遗留下的众多水塘在雨季倒灌,所以他眼前所见的楼宇多以二层吊脚楼为主,整个一楼空出以防止水患。

“童老板,这里便是汉正街了。”那名小厮回头对童贯笑道。

童贯在汉阳落脚后,一边借着江西商帮的面子结识了一些本地商户,一边对汉阳周边的地理、资源、物产等进行调查、搜集资料,还根据粮价波动和流民数量来推断明军和流寇在河南与陕西的作战情况。很快他就意识到,汉阳府此刻的商业流通,基本已完全聚集于汉口商阜,而流入的信息量之大,让他迫切的需要在汉口专门安置至少一名接受过培训的归化民作为坐探。

那名“挑夫”的真实身份自然就是外事局派来的探子了,别看他瘦瘦小小,那是早年饥饿所致;在经历了外事局的调养和训练后,他现在的力量和速度都超过了普通人的水准。

汉口商阜虽然才刚兴起不久,但行业垄断十分严重,行商的自由度很低——生意人分为商贾,所谓行商坐贾,即行走贩卖货物为商,固定店面出售货物为贾。

若是童贯依然伪装为外地行商,因为没有自己的店面,那么卸货、发卖都应当交由本地牙行办理,在城里想自行出售货物那是十分困难的。要是偷偷售卖,货物被牙行抢去不说,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

童贯显然不会让自己的行动受制于本地牙行,之前在江西取得的地位和关系正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而设——借着之前取得的名声,他付出了很小的代价,就从江西商帮里拿到了小半间铺子的位置——江西商帮有袁瑁颁发的牙贴,可以自行出售货物,规避了本地牙行的阻挠。

不过这间铺子是和别人合开,空间狭小,合伙人让他的伙计睡在铺子里,童贯自己的伙计就无处可睡了。因此童贯又托他们在力工的聚集处,为自己带来的伙计找一个便宜住处。

这出空房位于汉正街街尾处的一角,再走不远就要延伸到汉水和长江交汇的江滩上去了。无论是长江洪涝还是汉水洪涝,这处地方都会被首先殃及——因此,即使汉正街附近的住户只是些小商小贩和卖力气的穷人,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居住。

童贯站在外面打量了一下这处吊脚楼:整个楼都是用竹子搭建,连结实点木材都没怎么使用——这点在这个年代的湖广、尤其是湖北十分常见,盖因湖北木材主要来自鄂西山区,转运不便,而且最近几十年里湖广一直都有王府在建,几乎耗尽了本就为数不多的木材储存。因此在民间,除非是大富大贵之家,都是用不起木头的。好在湖广竹林茂盛,就地取材倒也能够凑合。

陈旧的竹楼给人以摇摇欲坠的感觉,再加上那个小厮踩上去时吱嘎作响,童贯不由默默的看了那名坐探一眼,心里祈祷着他日后可得平安无事。那个探子倒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派到长江流域来的这些人,许多都是饿得走投无路的本地人、流落到广东以后才被穿越者收留的。他们前半生都是颠沛流离,这点困难对他们来说压根就不算什么。

不过看了看这附近的地形,童贯也知道江西商帮在汉口的日子并不算好过,都被挤到这个一发水就要被淹地方来了!他静静的看着坐探在房里安置好了行李:一卷席子,一个小箱子,外加一条毛巾,才对小厮提起:想去徽商在汉口的落脚处看一看。


徽商此时是武昌-汉口地区的商业霸主。成化年间他们成功的通过新盐法,挤掉了明代另一大商帮——晋商在盐业上的份额。由此他们霸占了仪真至汉口的长江黄金商路。两淮盐场的盐在仪真集中后,转入长江运至汉口,再分运至湖广、河南、陕西各府州县。而湖广所产的稻米,则从汉口出发,下溯至应天、杭州等地。

作者注:明代天顺、成化年间,在实行纳粮开中的同时,又准予纳银开中,即可以用银子买盐引。于是开中制演变为折色制。这种变化使盐商分化为内商(徽商为主)和边商(晋商为主)。总得来说,边商缺乏资本而内商资本雄厚。因此内商以低价收购边商的盐引,导致边商衰落,内商壮大。万历、崇祯年间时,晋商已逐渐退出盐业,不得不与蒙古、后金进行走私贸易。徽商逐渐主宰了盐业。

在徽商之下,还有陕西商帮和湖广本地商帮。汉口古名夏口,但由于其位于汉水流入长江的出口处,因此,位于汉水的发源地的陕西商人,经常借助汉水来往于夏口,以至于夏口最终被叫成了“汉口”,取汉水出口之意,可见往来陕西商人之多。

湖广本地商帮则主要有两大类,湖北本地的汉口帮和湖南的宝庆帮。

宝庆帮源自湖南宝庆府的客商,他们看到汉口九省通衢的地利,便把煤炭、衫木、竹子、纸张、茶叶之类土特产,装船驾橹,离宝庆,出洞庭,顺流而下来到汉口。

考虑到从汉口返回宝庆乃逆水,行舟实在吃力,这些来汉口的运输船,就设计只用一次,不择木料,用当地松木板,船面粗糙,只刮灰不上油,到了汉口,连货带船一起卖。一趟下来,船员水手,大多留在汉口,做了“挑码头的”。久而久之,赚了银子的和出苦力的宝庆府人,就在汉口形成了一大帮派。

相较于徽商的资本、陕西商帮的人数、以及本地商帮的地理优势,江西商帮几乎哪一点都不占优,因此他们只能委屈的呆在最为偏远的一个角落,也就不难理解了。在生意上这点自然是个劣势;不过在情报工作上反而是个优势,反正武昌站成员们也不会在意究竟能不能挣钱,挣了多少——何况他们还准备了另一个渠道,也正是童贯去看徽商聚居区的原因。

转过几条街,小厮带着童贯向远离长江的方向走去,地势也越来越高,直至转入了一片明显要新得多的街坊。小厮这才停下脚步,对童贯低头说道“到了”。

徽商商帮所居之处地势很高,不虞水患,因此建筑挺有江南风情,周遭由青砖高墙围起,隐隐从深处传来丝竹之声。可惜靠得再近就不可以了——汉口没有城墙,(汉口在 1864 年才修建起城墙,1906 年拆除,只存在了 42 年)商行竞争者又多,因此防卫严密。童贯和徽商没有多少交情,不想惹事,只是远远的看了一下,就吩咐小厮离开。

看着童贯的神秘笑容,小厮一点也没有搞明白童老板到这里来“白跑一趟”是为了什么。童贯却是心下有所定计:历史上徽商在汉口的一大存在感就是叶开泰药行。叶氏先祖叶文机因懂医术明脉理,于 1637 年初来汉口行医、以度兵荒。孰料却在当地受到了热烈欢迎,很快建立了能和北京同仁堂、杭州胡庆余、广州陈李季相提并论的四大药行之一的汉口叶开泰。

这点可以看出,虽然汉水改道、汉口作为商阜、外来人口激增已经有数十年,但这些人来到汉口都是为了商业贸易,没有发展本地民生的意识;再加上汉阳府的医馆、义舍等,依然还留在汉阳城内,没有搬迁到真正人口密集的汉口去(大部分还早已成为摆设,明政府自明中叶起就再没翻修过官邸也是一个原因)。

汉口的中下层民众,或许在商业发展中挣到了一点小钱,但本地的配套设施极其短缺,仍然处于缺医少药的境地。按现在的观点来说,就是“。。日益增长的群众需求。。”和“。。发展相对缓慢的民生工程。。”之间的矛盾。

从临高出发的日子起,童贯一直在思考:究竟汉口站应该以什么方式存在?毕竟作为四战之地的汉口,危险性明显高于大部分外派站点——大概只有黄烨的辽东站可以在危险性上和汉口站平级。若是完全的隐姓埋名,虽然降低了危险,但对日后的长江流域作战计划帮助就小了。

于鄂水带来的资料让童贯找到了一个支点:医药不仅在汉口地区是紧缺资源,而且医馆药铺在兵乱中幸存的概率要远大于普通的行当——毕竟不论是叛军还是官军,都不会刻意去摧毁一个可以医治兵卒的地方。

汉口叶开泰药行的历史也为童贯的设想提供了佐证:汉口在明末遭到的最大一次兵灾是崇祯十五年(公元 1642 年)李自成与左良玉的大战,然而叶开泰药行并没有在这场战役中遭遇兵燹,反而因为救治有方,逐渐壮大起来。清朝入关以后,药行又在绿营进攻湖北的战斗中得到了简亲王济度的赏识,得以再度发展。

临高成药的质量那是不用多说,肯定胜过当年叶文机的水准。不仅如此,药铺主宰生死,还带来了一个优势:借助医药的恩惠,收买和发展内线。不过发展内线这事得在暗地里做,童贯这样身份公开的人不仅不好出面,连牵扯上都是不行的。

因此武昌小组的成员在商议后,决定由吉谏章来负责此事。为了避免让吉谏章明显的和童贯扯上关系,到达武昌以后的一切行动中,吉谏章都没有与童贯一起出现,自然也包括这次在汉口租房的事情——童贯只是一时兴起,先来看一眼叶开泰药行日后开设的地区——当然这点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不仅如此,若是吉谏章像童贯一样,使用江西缙绅的关系进入汉口的话,免不了会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虽然武昌站的成员都不认为在混乱松弛的明朝末年,有什么人可以深究这点——但为了以防万一,吉谏章还是准备伪装成药铺的师爷,由一个真正刘三的徒子徒孙作为掌柜,通过江南的关系来到汉口。

这里就需要赵引弓的协助了。他在江南的计划已经进展得如火如荼,还和复社搭上了关系。历史上的叶文机就是从江南来到汉口开设医药铺的,吉谏章决定就按叶文机当年的路子来走,尽量减少麻烦的可能性;既然叶文机能够从江南来到汉口,赵引弓帮助下的临高人自然也能伪装成“江南大夫”来到汉口开铺,同时还完全撇清了和江西商帮之间的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