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鸳鸯茶 | 孟仲玄 | 约 9906 字 | 编辑本页

崇祯四年(1631 年)十二月初四,天空晴朗,但已经开始加剧的湿冷北风依然直往人脖子里灌,不知是天气的影响、还是最近沸沸扬扬的金禅事件带来的恐惧,王府里的行人也少了许多。

荆王府坐北朝南,略呈长方形,墙高一丈八尺。从正门进去是一进五重,刚入门处,有六柱五间和四柱三间汉白玉牌坊三座,呈品字型排列。牌坊主柱上祥云盘龙,浮雕栩栩如生,横额上还刻有“屏藩帝室”四个大字。

过了大牌坊,又穿过了人工池塘上的石拱桥,才算是正式进入了王府大院。荆王在蕲州已传十代,每代嫡系子女中若有未袭封为荆王的,均分封男为郡王、女为郡主,因此又陆陆续续的在王府大院左右加盖了几十处郡王府和郡主府。

朱和禅此时正呆在一处郡王府里最偏僻的小院中。他是荆恭王朱翊鉅的曾孙,可惜他自爷爷辈起就是庶出,爹又早死,因此他的院子可以说是极为的边缘化,除了他的几个邻居——也都是不得志的低级宗人——一般人想找都找不到。也幸好周韦森的特侦小队没有贸然进入王府,这里面大大小小八百多间院子,没有内应的话,想找个人犹如大海捞针——何况即使有内应,这个内应也不一定认得朱和禅这种小小宗人。

继承了来自祖宗的一张标准丑脸,又因为早年吃不上几顿好的,朱和禅身体底子很差、身形瘦小,直到最近几年来才稍微好了一点——一想到最近几年的经历,饶是身上裹着厚厚的羊皮毡子,朱和禅禁不住还是打了一个冷颤。

朱和禅的出身注定是一个杯具:明代是出名的将王爷当猪养的朝代,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培养出有才干的王爷,不至于威胁到皇帝的地位——当然这也导致了明亡后南明小朝廷的君主一水的烂。纵使是王爷的世子,配给王府教导来他们的纪善也不是一个教导学识的职位,地位也十分低下。

对于朱和禅这样的小宗人来说就更不用多说了,在教育上他比起明代一般人的最大优势也就是能识几个字了。但识字方面的优势又被见识上的劣势给抵消了:明初时规定藩王不准出城,后来略有放松,但离城百里以上或者出所在的府还是被严厉禁止的。

对于一般宗人管得虽没那么严格,但也有种种限制。明例规定:外出的宗人必须佩带专门的腰牌来证明身份,否则被杀被打都得自认倒霉;但带了腰牌就走不了太远——在野地小道上走无疑是自寻死路,在官道上走的话,外地的府县肯定会客客气气的把你给强行“送”回来;传说中有钱有势的宗人可以贿赂一下当地官府,逍遥一段时间,但朱和禅显然不能被归为这类宗人。因此认识金禅教之前,朱和禅从小到大、一直局促的生活在蕲州城方圆五里内的小圈子里。

记不得从哪年开始起,官府又一次的扣减了分给宗人的俸禄,朱和禅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不得不沦落到简直要靠在王府里讨饭才能生活下去的地步——直到某天,他鬼使神差的在城外吃了一顿霸王餐,发现居然没有人能奈何他的时候,他才认识到自己身份的威力:在王府里这种王孙遍地走的地方,他就是底层中的底层,到了城外,却连官府都管不了他。

朱和禅从此逐渐成长为蕲州民间一霸;他白吃白拿的店也不是个个都没有背景,因此蕲州当地的官员也曾向宗人府诉过苦——但宗人府处事,一般只是罚俸和禁闭而已,朱和禅干的那些“小事”还够不上对宗人用刑的程度——对于朱和禅来说,反正他早已是一个宗人光棍;罚俸和禁闭?没有任何威慑力。

慢慢的,朱和禅就这样进入了宋子文的视线——宋坛主来黄州经营也有些年月了,他本是生意人出身,对于经济之道略有了解,但世道日乱、官府贪婪,他饶是已混到金禅教上层,也是叫苦不迭。朱和禅的出现让他用起了他擅长的“以明制明”的法子。于是在他的授意下,他的手下和朱和禅眉来眼去,不多时就一拍即合,一起玩起了“借壳上市”的法子——时至今日已有四、五年了。

朱和禅本没什么见识——王府里没人理他,王府外他是个恶霸,大家避之不及——刚加入金禅教的时候,才开始稍稍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初时他只想能一辈子这样舒舒服服的活下去便已满足。待到他成为了教中香主,他的野心却逐渐开始生长:既然在仕途上没有任何发展前途,那么掌控一个地下势力为自己服务倒也可算是一种弥补。

由此,朱和禅和宋坛主逐渐貌合神离——宋坛主真正相信的人,只有卫香主。朱和禅名为香主,实际上却无法插手范家湾的情报和势力。因此朱和禅发现,他若是想要上位,宋坛主和卫香主两者都是阻碍。对此他悟出了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的计划:他是金禅教铺子的名义主人,所以他运用自己身份上的便利,安插了若干早年混迹蕲州时结识的泼皮手下进入铺子里当伙计,和宋坛主的人争夺起铺子的掌控权来。还搭上了假药假货渠道,把金禅教的铺子变成了自己牟取暴利的工具。他相信一个简单的道理:一旦他把握住了金禅教的经济来源,范家湾再多的人和武器都只能是空中楼阁而已。

不过铺子毕竟都开在离城不远处,因此朱和禅在蕲州城附近的势力虽逐渐坐大,蕲州外野的乡村还是他无法掌控的区域:他每次远离蕲州城的时候,都是收起腰牌偷偷离开的。这样的话,为保证安全,他不得不借助宋坛主的耳目和势力;而在宋坛主手下的监视下,他很难发展出自己的人脉来。再说有钱了以后,他对自己的安全也愈发担心了起来,因此他前往范家湾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张彪上次能遇上他可以说是非常幸运。

这次的金禅之像的预兆可谓一个晴天霹雳:过去他不是没担心过金禅教的危险性,但心中的贪念总麻痹着自己,让他强压下担忧。但这次的事件却他心中恐惧不已:在他看来,金禅教恐怕马上就要动手了——他一直以为此次的预兆是宋坛主设下的,所以连去见宋坛主都不敢,只叫人传了个口信,找了个借口拖延——自己该何去何从?

纵使裹着再厚的毯子,朱和禅的心里依然和外界的风雪一样冰冷。他只恨自己没有一个说书人常说的狗头军师能给他献上“锦囊妙计”,以至于流言已经兴起了快一旬了,他还心乱如麻,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顺带说一句,张彪对朱和禅报官的担忧其实有些多余——先不说朱和禅如何解释自己过去几年的所作所为——朱和禅能向谁告状?荆王他估计连见都没见过,朱和禅也不知王爷的大门朝哪开;至于朝廷的蕲州通判,早已知道朱和禅是个恶棍泼皮,怎会有兴趣接他的状子?

正在朱和禅内心煎熬的时候,他手下的一个帮闲向他报告说:金禅教的线人突然来了联系,说有贵人来访。


自不必说,那个金禅教来的“贵人”就是张彪了。

两人接头的地方便是蕲州城东的伎坊,这伎坊本身并无特异之处,只是传说红牌里有人是封地本在江西南昌的宁王的后代:宁王之乱发生在正德年间,后来被王守仁(王阳明)平定,国除后宁王的妾室被发配为官伎。传说当时的荆王将她们从江西带到了蕲州,安置在这个行院中。

这个说法显然有自抬身价的成分在内,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奇怪的是荆王并没有出面批驳。朱和禅身为下等宗人,不得志的时候常怀愤懑,后来有了些小钱,当然想尝尝所谓的“宁王后裔”,因此常来这里;利用此处作为联络地点也是水到渠成。

双方在桌边坐定,张彪才又得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朱香主”:只见他眼圈发黑,神色不定,想来最近的这段日子对他来说也挺难熬的。

张彪这边来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常随的特侦队员,朱和禅那方却只有他一人,除这四人外,房门处还站着一个宋坛主旗下的带路人;此人借口望风,一直呆在门口,想必也是要监视房内的谈话的。

朱和禅拈了拈胡子,开口问道:“不知宋坛主安好?”

“好得很,”张彪随口答道,“宋坛主和卫香主都对朱弟兄思念得紧。”

“嘿嘿,”朱和禅有些尴尬的回笑到,“在下也是思念教中,只是最近关防甚紧…”

“不碍事,”张彪不待朱和禅解释完,单刀直入的说道,“只要朱兄弟帮我们办成一件事,就是万事好说。”

“不知何事?”

张彪低声转述了卫立煌的要求。

不出意料,朱和禅脸色大变,言语都结巴了起来——“这、这、这却是…”

果然这朱和禅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张彪看在眼里,嘴上却加上了最后的一根稻草:“朱兄弟可看此物——”

随即他从卫立煌那里得来的信封里掏出了那张纸。

朱和禅一看,脸色又是一变——他早年无知,在金禅教略有身份的时候就开始得瑟起来,时常用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玺印到处盖来盖去,享受一下“公文大印”的快感,不料到了这时,这印却成了勒在脖子上的催命索了——他颤抖的伸出手来,想要把这张纸给抢去。

张彪却是完全不阻拦,任由朱和禅将纸抢去,末了却补上一句,“宋坛主托我转告:此物宋坛主处要多少有多少,坛中格局太小,恐怕存不下这许多。宋坛主正想着怎么处理呢——朱兄弟还得再三担待啊。”

听了这话,朱和禅仿佛失掉了所有力气一样,抓住那张纸的手一下子松了下来,盖着他玺印的纸又落回了桌面上。

张彪却是笑眯眯的拿起来纸,折了一下,重新放回了信封里,随后他用信封拍了拍朱和禅的手,将信封又放到了桌面上,对朱和禅说道:“宋坛主大度,愿给朱香主几日考虑,朱香主若愿襄助教中大计,别忘了将腰牌交出来。”

言罢他对宋坛主的望风小弟招了招手,对他吩咐说:“宋坛主的信物我已转交给了朱香主,如今全城戒严,我以术士之身在城中多有不便,还望你将我等送出城去。若是朱香主有了回应,直接交由你就好。”

那人本也是得到了宋坛主的吩咐、要他如此行事的,自然是满口应承。


那望风小弟倒也尽责——或许也是怕张彪路上搞出什么手脚——张彪一行人出了伎院后,这人就一直将送他们到了城门口,东门守军的一个小头目照旧放行了他们。

等到离城越来越远,张彪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一翻手,他手中就犹如魔术般的多出了一张纸——正是卫立煌交给他的那张盖有朱和禅的“证物”。原来,他先前展示给朱和禅的确是真品,不过在朱和禅失魂落魄的时候,他拿回纸后,在折叠和装回信封的时候玩了几个很快的手法,将一张相似的假纸装回了信封内,而这证物则被他转移到了袖中。

之后他便立刻要求宋坛主的监视人员随行一路送他出城——这望风小弟当时站得较远,肯定看不出张彪做过的手脚,他只可能回复宋坛主说这封信已经交到了朱和禅手中——朱和禅本身就不得宋子文的信赖,他即使日后想要辩解,注定也是徒劳无功。

当然,这朱和禅估计也不会有在宋子文面前辩解的机会了,张彪心里暗想。

这张纸可以说是天下掉下来的馅饼:按照早先的计划,武昌站需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蕲州官府的某个主事人员“发现”朱和禅勾结金禅教的证据。不过当时信息不足,对于该用一个什么样的“证据”大伙都没有头绪,只准备慢慢寻找。这张纸无疑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既然金禅教认为用一张纸就足以威胁朱和禅就范,那么武昌站也足以用这纸来揭发他。

揭发朱和禅的原因还有一点:虽然张彪最早的想法是制造骚动,借机惩戒朱和禅,但宋坛主准备起事这事却超出了武昌站众人的预料。不论是张彪还是童贯,都不愿意看到金禅教得手。从小了说,那样只会提前引发湖广的动乱,加大了后续工作的难度;往大了说,历史的惯性将被极大的改变——虽然穿越者的出现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历史,但总得来说,这个历史的变量还是集中在穿越者活动的范围内的,武昌站的众人都不希望自己的举动提前引爆长江流域的历史变动。

因此下一步的工作很直接——张彪将会回到范家湾向卫立煌报告工作结果,相信宋坛主也会和在蕲州的线人相互印证;郑小春则会将这张纸转交给童贯一行人,之后周韦森将率领他的小分队在蕲州散布谣言,然后将这张纸适时的送到揭发者手中。

至于揭发者,张彪心中也已经有了一个底:蕲州的官员本来是很多的,但按照武昌站的计划,周韦森送出了朱和禅的罪证后,张彪就要开始在宋坛主处提醒各人注意官府的动作了——假如官府动作太慢、迟迟不发动,不仅武昌站耗不起这个时间,张彪自己也会成为教中的笑料。

这样一来就可以排除掉许多备选项了:官太低的不敢得罪宗人,见到了信估计也不敢声张;文官动作太慢,扯皮的时间多于办事的时间,估计赶不上张彪的节奏;与荆王关系太差的世家,恐怕会坐视荆王府遭难——思来想去,张彪最后选择了蕲州的大族、“东门李”的现任族长李本纯作为突破口。

李家是蕲州最出名的家族之一,家族三代前的先祖李儒最早从蕲州卫千户做起,后又改走科举,从此在文武两道都有重磅级人物坐镇:这李本纯的大伯李楷先后任江南副总兵、云贵总兵等职,基本在武将系里走到了顶。他的叔叔李若星则是万历三十二年(1604 年)进士,目前在朝中任工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李本纯本人虽未在科举上有大的发展,但他世袭了蕲州卫千户之职,在本地掌握兵权。他的姑父岳镇华曾为广西参将,致仕后回到蕲州,素与荆王朱慈烟友善,曾一起重修过蕲州当地最大的庙宇石鼓寺。

这样的一个人,既有动机和武力来抓捕朱和禅,也有足够的背景和后台——通过岳镇华的关系,李家可以直接和荆王搭上话。只要李家能有机会向荆王朱慈烟解释,不仅可以避免被荆王认为是扫了他的面子,还可以让荆王觉得是解除了一个大患。因此武昌站的成员决定以他为突破口。


张彪回到范家湾已是第三天了,前去送证物的郑小春也已回到了他的身边——据他说,一切都很顺利,周韦森早已摸好李本纯的院子,就等发动的时机了。

周韦森的计划并不复杂——朱和禅一向在城中纠结流氓混混,小偷小摸的事干得不少。于是周韦森就据此就装成了一个“偷昏头”的小偷,胆敢去动李家的一个别院,但又落下了足够的线索,让李家的人可以追查到一处荒宅——古代城市里荒废的宅子多得是——这个荒宅被布置得很像一个混混的窝点,而对朱和禅的不利的证物就正藏在窝点的一堆散乱杂物中。

为防节外生枝,周韦森还专门潜伏在城中,打算在合适的时间引导李家的人“发现”证物。不过这次的线索留得并不隐蔽,李家到底是掌控蕲州卫多年,水平倒也没有那么低下——无需周韦森出手,李家就已经发现了关键的证物。

发现证物时,李家的人还慌乱了一阵——李家动用的是私兵,大多数是家丁,因此这等大事他们非得上报给家主才能决断。确定带队的家丁头子把证物给带回去上交了以后,周韦森才放心离开。

张彪又等了几天,感觉时机应该已经差不多了,于是定了定神,找卫立煌去了。

卫立煌最近这段时间颇忙,他经常要“接见”黄州坛下的各处分舵,安排人员、粮秣和日程,听到张彪求见,他也是很让张彪等了一会,才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让张彪进来。

张彪进屋后顾不得寒暄,故作严肃的问道“朱香主处可有信息?”

“尚未传来,”卫立煌回到,“时日还不久,我等需耐心等待。”

张彪知道在农业社会里,几天的时间可以说只是一瞬间,卫立煌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慢动作。于是他只好来点虚言恫吓,“我昨夜入梦,得异人托梦说,朱香主事泄…”他抬头看了一眼卫立煌,发现他虽无表情,但听得专注,于是继续说下去,“当年大贤良师张角救助万民、建立新世,就是因为事泄而败,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呀。”

张角基本算是民间教门的鼻祖之一了,听了这话,卫立煌若有所动,随即很认真的问道:“张卿以为如何?”

张彪一看有戏,便故意叹了一口气,说道:“在下以为,我等还是加强与城中的联系,瞧瞧朱香主那边究竟有什么变动为好。”

卫立煌没有多话,点了点头便送张彪离开了。

第三天下午,张彪又被招到了卫立煌处。张彪进屋时,发现卫立煌正在室内踱来踱去,他一见到张彪,便语气沉重的说道:“前夜我已差人混入城中查看,今早得到回报——情况很是不妙。”

他皱了皱眉接着说:“城东伎院回报,自那天后,朱和禅再未出现过;王府这几日也是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出入,城门口的人则说曾见蕲州卫所军经过。城内不知为何多了许多卫兵,探子百般打听后才知:传说王府中有叛党。”

张彪装作大惊,对卫立煌发问:“如此大事危矣!宋坛主可知此事?”

卫立煌沉吟了一下,拿起一个包袱对张彪说道:“随我来。”

张彪跟着他走出了屋子,又兜兜转转的走到了赤东湖边,接着竟又踏上了湖中一条小堤。那堤看起来已经年久失修,中间还不时有坍塌中断之处,赫然是一条死路,但卫立煌却没有犹豫直接走上了土堤,张彪硬着头皮也跟了过去。

在第一处崩断的地方,卫立煌停下了脚步,回头对张彪说:“照我的法子走。”然后踏入了水中。

张彪定睛看去,才发现水下离水面不远的高度,有一些人为设置的踏脚石,不仔细看的话不容易发现。卫立煌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的沿着踏脚石走下去。他对这些踏脚石的位置很熟,因此一边走还能一边对张彪说话:“此堤名为永安堤,不知何年修建,破损许久,宋坛主到此后略加修缮,设下踏脚之处以供行走。”

冬日的湖水异常冰冷,想靠游泳横渡这湖难度很大——要知道即使在脂肪层很厚的现代人看来,冬泳都是一种挑战,那么对于小冰河时期的明代人来说就更是一种“壮举“了。不过,即使在水中有踏脚石,整只鞋甚至半只小腿还是免不了被水完全浸湿,张彪的鞋是“外事局装备“之一,虽然外面看起来是麻布缝制,但内里却是用了十足的棉花保暖。棉花浸水后不仅沉重还寒冷刺骨,张彪禁不住龇牙咧嘴,心里暗暗叫苦。

虽然如此,他还是很小心的按卫立煌的脚步走着,心里默记下行走路线。这一路上他们共遇到了四、五处这样的堤中中断之处,张彪都靠跟着卫立煌的脚步才得以过去。


赤东湖的面积不小,地形又极度复杂,支流和沼泽湿地极多,因此史载“其湖有九十九汊”。饶是有卫立煌带路,他们两人还是走了一个多个小时才走完这条永安堤。

下了堤以后,卫立煌打开包袱,扔给张彪一双新鞋,张彪也顾不上这鞋究竟卫不卫生,赶紧换上,随即他打着哆嗦四处走动,试图驱散寒意。

卫立煌不紧不慢的在另一边换鞋,看到张彪东张西望的样子,他指点道:“此处为赤东湖正北。”

张彪心道:果然我们横穿了整个赤东湖,从南岸走到了北岸,这条路比沿湖边走起码节省了四五个小时。他看卫立煌又开始前进,便小跑着追了上去问道:“我们是要去?…”

虽然走了一个多时辰,卫立煌走得依然十分稳健,他边走边说:“兜矛山寨。”

“兜矛山寨?”张彪口里低声重复了一遍地名,突然想起来了于鄂水带来的资料,“那里不是明廷所设巡检司么?”

“非也,”卫立煌的话依然简短,“兜矛山寨乃元末兵乱,土人立寨于此。”

说完卫立煌又简单了解释了一下,张彪才明白原来此寨因峻险置寨,一直由当地人把持,乃是典型的地主堡垒,因为地方过于险峭,又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产,因此明朝建立时,官府并未执意攻打这个寨子,这个寨子的寨主也是很识时务的直接投靠,于是获封了一个百户小官。所以这地方虽号称明朝的巡检司,但其实并不在官府的官员派遣范围之内。

此处自立寨以来一直由世袭家族把持,又因为有巡检司的头衔可以征税,俨然已形成一个微型独立王国。当地人早已习惯于听寨主的话,官府对他们的影响力几乎为零,因此当年宋子文来到黄州时便看上了这个地方,逐步渗透拉拢寨中势力,最后娶了老寨主的女儿为妻,在寨中掌握了相当大的权力。

自此以后,宋子文的黄州坛便形成了一明一暗的局面:明面上的根据地是范家湾,连朱和禅都只知道范家湾是黄州坛的总坛;而宋子文的真正实力都隐藏在兜矛山寨,他搜刮的大量银两都变成了武器粮秣,藏在寨中。不仅如此,由于挂着一个巡检司的头衔,山寨的百户寨主还能搞来一些民间禁用的铠甲和弩箭,这些都极大的加强了宋子文作乱的底气。

张彪听了卫立煌的介绍,心下喜忧参半:喜得是这次卫立煌决定将兜矛山寨的秘密告诉张彪,虽有事急从权之意,但也可以说明他已经逐渐得到了黄州坛上下的信任。忧的是事情已经涉入得太深——宋子文最近“很忙”,连见朱和禅这样的事都要交给张彪这样的一个“外人”。最开始时,张彪还以为是坛里那些身居高位的人都不愿意涉险入城,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宋坛主真的是很忙,想必他在寨子里,一边要制定造反计划,一边还要安抚人心,监视并鼓动寨中的大小势力跟他一起行动:毕竟造反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干的。


兜矛山寨离赤东湖北岸还有点距离,又走了快半个小时后,卫立煌和张彪才来到了寨子脚下。寨子前设有潦草的哨岗,哨楼下站着两个“卫兵”。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这两个卫兵又矮又瘦,但他们居然都身着皮甲,精神状态也明显好于之前在蕲州城外看到过的王府的私兵和蕲州卫。

看到卫立煌过来,两个卫兵明显都是认得他的,因此他们没有检查就放张彪进入。进门之前,张彪还在门口的木制拒马上看到了大大的“明”字和“巡检司”的字样,心下不禁感到好笑——大概蕲州官府怎么也不会想到,真正的反贼就藏在他们自己的军事部门之下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个宋坛主似乎很喜欢玩这种“大隐隐于市”的风范,让宗人朱和禅来掩护坛中产业不也是同样的策略么?只是朱和禅的这次玩脱了罢了。

步行在寨中的小道上,张彪左右观察了一下。他发现寨中明显很穷,到处灰突突的——从这点上来说,兜矛山寨的经济水平比他掌握的鄱阳湖陈家寨要差得多。不过这点倒也不稀奇,因为陈家寨虽然隐蔽,却位于水路交通十分发达的地段;兜矛山寨却是地势崎岖,又远离大路,当年连明廷都懒得征讨。

卫立煌轻车熟路的带领着张彪找到了宋子文。果不其然,宋子文刚结束一场与寨中大小族长的会谈,卫立煌带着张彪与宋子文简单的见了个面,便立刻报告了朱和禅那边事态可能有变的消息。

宋子文一听之下便是一惊,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连一双小眼睛都被遮住了,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这混猴子竟敢背叛圣教?“——朱和禅因为早年营养不良,生的瘦瘦小小,大概这”猴子“就是宋子文给起的诨号吧。

接着他又一怒,恨恨的说:”好啊,很好!当年若非我等救他于水火,这猴子早饿死了。“卫立煌见他在气头上,提醒了一句:”亦或只是无意…“

“无论有意无意,”宋子文依然不打算放过鞭挞朱和禅的机会,”这猴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坛主,当下我等应如何防备?“卫立煌轻轻绕开了朱和禅的话题,”此事幸得张卿提醒,否则恐为时晚矣。“

宋子文这才收敛了怒气,看了张彪一眼,张彪不想显得居功自傲,便装得老老实实的站在屋中。

”俊如,你有何想法?“宋子文直呼卫立煌的字,问道。

”在下以为,大计不可废。“卫立煌正色答道,”那朱和禅只知范家湾总坛,不论如何事泄,伪明必以范家湾为标的,因此此寨中之所备,请一切照常。“

宋子文赞同的点了点头,卫立煌继续说道:”在下继续坐镇范家湾。“听到这里,宋子文又一皱眉头,“如若事泄,范家湾已成险地…“

卫立煌又以肯定的语气回道:”正是如此,才需在下坐镇,否则伪明一来,亦或流言传开,人心动摇。“

接着他又说:”何况若伪明攻来,必得党首方止,在下在范家湾,也是正理。“

卫立煌没有说完,但一行人自然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卫立煌和宋子文都不在范家湾,官府肯定会怀疑他们另有藏处;何况此行兴师动众,若是一个金禅教高层也抓不到的话,也不好向上级交差,所以卫立煌在范家湾留守,可以替宋子文做做挡箭牌。

宋子文也听出了卫立煌的言下之意,他犹豫了一下,见卫立煌已有决断,没有提出异议。

直到出了屋子,张彪才对卫立煌说道:”一旦范家湾有变,可以从永安堤离开——“

卫立煌摇了摇头,意性萧索的叹道:“在下早年习文,妄想取那功名,也好博个封妻荫子。不料世道崩坏,奸佞当权,逼得在下妻离子散,当年所想,不过如水中之月罢了。”

他顿了顿,“白香主许是早看透了这一点,才奋起一搏,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此次虽有天兆显现,我等却坐困于此,无力解救苍生,岂不是天意弄人?”

张彪虽早已决定卖掉金禅教,听到宋子文所言,心下却依然生出了一些愧疚之情,要不是武昌站众人造出金禅压明之兆,想必这宋卫二人还能继续太太平平的过下去的吧?不过张彪毕竟不是什么圣母病患者,看了这兜矛山寨的状况后,他也知道宋卫二人对于起兵早有准备,这次不过是提前发动罢了。因此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听着卫立煌的述说。

卫立煌感叹完了,转过头对张彪:“张卿非我坛中人,本是来去随意,不过既然伪明可能大举来袭,外界怕也是搜捕甚紧,张卿并非蕲州本地人、无人作保,又是方士,恐怕还是在我坛中先呆上一段更为安全。“

不待张彪回话,他继续说:”若是伪明来攻,我自会居中调度,张卿可从永安堤离开,到此寨中知会宋坛主。我看你那力士武艺高深,必能护得你平安。且兵事一起,地方必无暇关注缉捕之事,你也可趁乱离开蕲州。“

卫立煌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什么,张彪这时才来得及插上话,“不知卫香主还有何吩咐?“

”知会宋坛主即可——“卫立煌像是思考完毕,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在下方才思忖了一下,其实此时并非绝境:范家湾乃是我教经营多年的铁地,兼又地形崎岖,只要我不退走,官府一时半会恐怕拿不下本坛。此时若宋坛主从北岸出发,趁卫所兵丁困于范家湾时,奇袭王府,我等仍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