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将宋坛主给的信物——一个石弥勒坠子挂在腰上,张彪轻松的迈着步子回到了船边:原计划四、五天的行程只用了三天就完成了。
”你们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张彪进到船舱里问道,”难道在蕲州遇上了硬茬子?“
“不是,“童贯看着徐天琦和周韦森说,“只是我们遇上了买假药的,还假冒的是磺胺——徐天琦和周韦森想给那个受骗的人真药,但也不太顺利。”
“他也没有拒绝——他只是在那里抱着他老婆发愣。我们说什么他都没反应,只好丢下了够用六天的量。”徐天琦声音萧索,看向舱外,“只希望他能及时搞清楚形势,试一试我们给的药。要不她老婆的命真的就没啦。”
“都说王爷没良心,没想到连朱和禅一个小小宗人也怎么丧尽天良。朱重八的子孙真的是烂透了。”周韦森也是愤愤不平。
“朱和禅?”张彪一下子敏锐的抓住了这个名字,“那个宋坛主手下也有个叫朱和禅的香主,也是个宗人呢。”
“那应该就是一个人了。”于鄂水肯定的说,“既然都是‘和’字辈,同一个王府的两个宗人不会起读音一模一样的名字的。而且我们那天在那店外没见到他本人,大概就是因为他在张彪那边。”
“那这人手伸得还挺长的,”张彪疑惑了起来,“而且金禅教总归是白莲教一支,宗人不应该混到这个反朝廷的教里去吧。”
于鄂水却摇了摇头,“这个不稀奇,每个王朝到了后期都有一大堆不得志的宗室,三国时的刘晔你总归知道吧?他可是东汉开国皇帝的后裔,谱系和亲缘程度都比号称是继承自西汉皇帝的刘备要清晰得多,最后还不是曹操的死忠?”
“何况明代就更明显了——按朱元璋的规定,平均每个皇亲领到的薪水大致上等于从二品官,这在王朝初期还不算什么,到了明朝后期,皇亲少说也得有二三十万了,官府哪里付得起?比如万历初年,湖广岁入才 111 万石,但要支付的皇亲年俸却要 70 万石,于是官府先是全部折半供给,到后来干脆直接拖欠。王爷什么的对这点俸禄无所谓,而那些下级宗人领不到米粮,又做不了官,自然要自寻出路。官府知道他们发不出钱来,对宗人有所亏欠,所以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哦,那朱和禅跑城外开店我是懂了——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又是怎么和金禅教联系上的呢?”张彪继续问。
“不清楚,不过明代案件里记载过很多宗人被雇佣为打手的例子。因为按明例:宗人犯法,由宗人府审理,地方官府不得过问。若非谋逆、持械杀人等有限的几项大罪,宗人府连用刑都不能,多半只是罚俸而已——下级宗人的俸禄本来就被拖欠,罚不罚都是一个样。所以湖广的恶霸打手里,很多是宗人充任的。要我猜啊,这个朱和禅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个宗人光棍泼皮,然后被金禅教给看上了拉入伙。”于鄂水猜测的,其实已经很接近事实了。
“那我们总得做些什么吧?就任由这姓朱的卖假药害人,顺带破坏澳洲货的声誉?”周韦森不满意的说。
童贯有些头大的揉了揉眉心——真不知叫上周韦森是好是坏,徐天琦虽然冲动,但至少也是受到过外事局训练的,周韦森却没有;更关键的是,由于特侦队一直以来无往不利,因此周韦森对他自己和特侦队的武力都颇具信心,总有“找点事做”的想法。童贯悠悠的说:“那老周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让我带几个特侦队的小伙子过去掏他被窝,直接‘天诛‘了他。”周韦森显然想效法特侦队在雷州和不久前在广州时的光辉事迹。
“我们在广州渗透了那么多年,挟着大胜官军的威风,也就敢‘失踪’一个七品言官——注意是‘失踪‘,我们连让明人知道高巡按的死活都不敢。”这次没等童贯反对,于鄂水先说话了,“我们在蕲州没有情报支持,没有武力作为后盾,也没有澳洲人善战的名声可以狐假虎威,却要去动一个王府的人,恐怕不合适吧?宗人虽没实权,但一旦出事,官府绝对不会像处理一个普通官员出事那样搪塞的。”
周韦森一时口塞,答不上来,“那最少也得告诉临高吧,有人在卖假磺胺,而且盒子还是临高自产的,临高内部肯定有腐败。”
“这个我自然会写进报告的,”童贯回答,“就在下次发回去的信里。”
“难道不能搞得像流寇杀害?”徐天琦心中其实也是支持周韦森的,他同样不满足于只写一个报告,“老大,你那报告即使递上去了,我猜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执委会的那帮牲口们肯定觉得临高里比这个重要的事情太多了;何况一点线索都没有就要查内鬼,鬼知道要查多久。”他又出了一个主意,“我们把他引诱到一个荒郊野岭,然后绑了他,从他口中套出盒子的来源,最后特侦队员再…”说着他比划了一个勒脖子的动作。
“不是个坏主意——”童贯思忖了一下说道,“但蕲州城这里可是王府所在,不是荒郊野岭,所以这头是不行的。要不在去那个什么坛主的路上干?不过对方是地头蛇,我们却不熟悉地形,埋伏起来没那么容易啊,最后处理尸体也很难办。”
“我不建议这么做,”却是张彪说话了,他简单的描述了一下去见宋坛主路上的见闻,“那个宋坛主肯定在路上设有暗哨,我们明明是跟着村口那个人很快的走,即使有另一个人跑去报信也不会比我们快多少;但等我进大门的时候,那宋坛主和两个香主都在里面等好了。”
“而且那里湖岸弯曲,沿着湖走的话弯路很多,不沿湖的走话很容易迷路;还有几座小山,我猜山上应该有监视人员和传递情报的工具。”张彪最后总结说,“不仅如此,沿路的村民戒心还特别强,我问了几次路都没人理我,说不定他们早就被发展为宋坛主的信徒和耳目了。所以我们如果在赤东湖那边埋伏的话,很可能会被坛主发现。”
“不过,”张彪语锋一转,“我感觉宋子文和朱和禅之间似乎并不和睦——宋坛主和卫香主都是河南来得,朱和禅却是本地的。我猜他加入金禅教后,很可能凭借着身份和地域上的双重优势压制住了宋子文。”
“也就是说宋子文说不定会给我们打开方便之门喽?”周韦森明显激动了起来。
“我只能说有可能,我下次见卫立煌的时候可以试探一下,”张彪皱起了眉头,“但我们这样做,会在宋子文那里落下把柄。我们武昌站倒是可以一走了之,但廖耀湘那边却是逃不掉的。”
“那找李时珍家吧,“吉谏章本在一旁安静的听着,这时插了进来,”那个郝副管事胆子小不敢管,但李家在本地的声望很高,对假药应该也不能容忍,李家家主介入的话,不就行了?“
“不能找他们,“童贯表示反对,“现在李家掌权的已经是个官宦地主了,他们家的医馆药铺都开在城内——摆明了不给百姓配药。我们和他又没什么交情,他们怎么可能会帮助平民?——再说朱和禅的铺子卖假药的行为,又不是最近一两天才有的,李家什么时候管过?”
“以李时珍当年为穷苦百姓治病的大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吉谏章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信,笑了起来。
“即使李时珍在,他恐怕也不会管的。”于鄂水粉碎了吉谏章最后的抵抗,“李时珍的老爹李言闻,虽然医术高明,但却是彻彻底底的‘草民’,是当时的荆王朱厚烇庇护了李言闻,后来又给了他爹补了一个贡生的功名。至于李时珍本人,他能够到太医院去,也有荆王之功——正是荆王把他推荐给了楚王,他才得以在日后被楚王推荐给明神宗的。”
“所以李时珍一家,完全可以说是受过荆王的大恩。这种情况下,他如果出头去对付荆王的后人,按明代的观点,绝对是‘不义’的典范。”于鄂水向吉谏章摊了摊手。
“难道明代就没有大义灭亲的说法?”
“当然有;不过即使是灭自己的亲戚也会有人说闲话、觉得你过苛——至于灭你恩人的亲戚…”于鄂水还没有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
周韦森是唯一没有笑的。“说来说去,就这么小小一个边缘宗人,我们竟然奈何不了他?”
“朱和禅的确是个边缘宗人,平日里王爷估计都记不得他;但要是他被怎么样的话,那就是打王府的脸。所以不管白道黑道,官府和地头蛇虽不怕他,但也不会主动去招惹他——现状就是这样,”童贯平静的说,“在临高军队的投送距离之外,我们没你想得那么强大。”
“慢着——”张彪突然起身,“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既然那个朱和禅的依仗就是他的宗人身份,”张彪兴奋了起来,“那当他不再是了以后…”
“剥夺宗人身份需要很重的罪名,哪有那么容易…”于鄂水又想科普一下剥夺宗人身份的几项罪名,张彪却伸手止住了他。
“勾结白莲教造反够不够?”张彪笑着说。
“妙啊,”于鄂水先是一愣,突然一拍巴掌,“我们之前一直把朱和禅的两个身份想成了一体的,所以显得他黑白两道通吃,让我们难以下口——但其实金禅教因为香主白崇禧造反,刚被镇压不久,哪敢公然呆在明面上呢?所以他的两个身份看似都很有用,但其实相互矛盾!”
“对!他的香主身份应该是个秘密。而我们之所以轻松的知道朱和禅是金禅教的香主,是因为张彪已经掌控了一个香主,打入了金禅教内部。一般人——比如李时珍家——都不会知道这点。”周韦森也一拍大腿说道。
“这么说起来,朱和禅明面上的身份应该仅仅是药铺的主人——没出路的宗人经营些、甚至抢占些针对百姓的小药铺十分正常,没人会管——但这些药铺其实就是金禅教的产业,或是金禅教操控的,只是为了避免官府的打击,才挂到了朱和禅这个宗人的名下。”童贯反应很快,一下子推理出了黄州坛的内部网络。
“而朱和禅渐渐的也发觉,自己的宗人身份除了可以当恶棍打手,还有更大的用处。于是他奇货可居——说不定他还以此为据,甚至要挟起宋坛主,以取得更大的利益。”于鄂水也说得眼睛发亮。“不论宋坛主还是朱和禅,两者都是见不得光的,因此他们的斗争是激烈但隐蔽的。”
“嘿嘿,”张彪又笑了起来,“我想说得就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想:骚动的人群,到处流传的谶语和揭帖,都暗示着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而这时某个官府里的关键人物‘碰巧’发现了朱和禅竟然就是金禅教的高层….”
“那他就死定了,哈哈,”周韦森一扫之前的阴霾,大笑起来,“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随即他又大手一挥,“小张,这次我们特侦队都听你的,叫我们干什么‘湿活’都没问题。”
“不仅如此,”张彪又继续兴奋的说道,“关键证据被发现后,宋坛主肯定也会受到牵连,我于是提早‘警示’宋坛主,就说官府对他将有不利,顺带也用些法子让宋坛主那边的一些中层知道。宋坛主若是信了、或者他在蕲州关系深厚,逃过了这一劫的话,我的警示就显示了我强大的情报能力和忠心;若是他逃不过,我也可以借着‘预言’过大事的才干,出面收拢金禅教的残兵败将,借机将势力扩张入湖广。”
童贯张了张嘴,但看到屋内众人全都热情高涨,也就没有说下去。
虽然大致上有了一个想法,但毕竟众人刚到蕲州,如何煽风点火、又该找谁来“揭发”朱和禅的身份?大家都没有头绪。而且在童贯的强烈建议下,他们的船反而暂时先离开了蕲州码头。
“其实我不太赞同这个计划——你们知不知道煽动百姓是多大的事儿?”童贯在众人的情绪平静下来后警告说。“老实说,只要不得罪大人物,我们这趟考察遇到的事情都能用钱摆平,只是钱多钱少、划不划算的问题。”
“但一旦参合进这种事情,明朝官府肯定会不遗余力的追究下去的。要知道明朝有一个专门的罪行叫妖书妖言,犯事的后果很严重。”童贯接着说,“万一被发现了,运气好的话还能逃回陈家寨,然后灰溜溜的回临高;运气不好的话——”
周韦森撇了撇嘴。
“当然,我们现在有了陈家寨这么个据点,又有了周韦森带的小队,胆子是可以稍微大一点,”看到周韦森的表情,童贯随后换了缓和一点的语气说,“但我们不能呆在蕲州城里或者码头上搞这事——一旦事情闹大,官府肯定会到处设卡,盘查可疑之人。我们这帮人,不论是张彪这个术士身份、还是周韦森和于鄂水这样没接受多久外事局训练的现代人、甚至我们全体人员,在有心人看来,简直就是脑门上写了‘可疑’两个字。”
“那我们要怎么办?”周韦森问道,他本来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开始动手了——潜入城市和偷贴揭帖都是特侦队以前干过的“湿活”,他对此很有把握。
童贯和于鄂水简短商量了一下,“我看这样吧,兵分四路:
张彪靠着宋坛主的信物,把蕲州附近的民情摸个底,搞清楚朱和禅的人际关系网,以及流民聚集点有哪些;
李大刚扮作流民,在蕲州城外寻机监视朱和禅的动静,如果能找到朱和禅的破绽那是最好,我们就可以不必大费周章,而是直接动手了;
李小刚回一趟江西,把最近我们打探到的信息和地理情报送给临高,也顺便告知临高我们下一步的打算。起威的牌子在湖广已经不太管用了,我们联系临高的次数可能会减少到十天甚至半个月一次。让李小刚专门作为联络人我看不错;
我们剩下的几个作为最后一路,把黄州府的长江沿岸侦查一下。重点是那些军事关隘和交通要地,周韦森这次要帮我们拟定一个军事和后勤方面的报告;
我们这四路行动,一方面是要找到适合煽动人群的点,以及如何让朝廷的人‘发现’朱和禅的身份;另一方面,也不能耽误原定的考察计划,还要设计好撤退的路线——未言胜先言败,才是安全的情报工作方法。”
“最后的最后,如果你们还听我这个组长的话,千万要记住:我们把润世堂或者轻工部有腐败问题这件事实反映给临高,已经完成了我们的职责了。对付朱和禅甚至宋坛主,那是额外计划,一旦有任何不对的苗头,我有权要求立刻撤退,大家迅速从蕲州的浑水里抽身。“童贯最后很郑重的对小组成员强调。
于是小组成员就这样兵分四路,张彪依然带着郑小春和陈伊健作为保镖,混入了蕲州地界。随行的还有李大刚,他扮流民很有一手,除了监视朱和禅外,可以搞搞流民情报工作,他将在蕲州城外与张彪分手;李小刚怀揣着情报和信件,用九江商帮的关系,单独搭上了一艘过路船回江西去了。童贯他们则先沿江而下,重探了一部分去九江的航道,之后又逆江而上,朝黄州府城的方向开去——周韦森提出:沿江而下,行船速度很快,便于逃窜,如果锦衣卫或快班里有有识之士,很有可能会考虑封锁盘查全部沿江而下的航船,因此声东击西往上游走、找个地方藏起来,等风头过去以后再沿江而下,可以作为备选方案。
“黄州府的府城就是黄冈了,不过逆流行船太慢,我觉得我们不用走那么远。”于鄂水站在船头说。
“而且我也不想去那里做什么‘密卷’。”于鄂水开了个小玩笑,不过童贯等人年龄更大,除了吉谏章之外,没听出这个冷笑话的笑点在哪。
“西塞山还是必须要看的,就在湖广大冶县东沿江处。”童贯补充了一句,“西塞山是长江中游最重要的要塞,三国时东吴的孙皓曾在这里建铁索拦江;三国时都能建,那明代就更可以了。而且明朝早期也在这里设有卫所,后来中原承平日久,就记载不明了,说不定已经裁撤——我们最少也要确认一下设立铁索的桩子还在不。”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吉谏章听到地名,不禁诗兴大发。
于鄂水“噗嗤”的笑了出来,“写西塞山的诗挺多的,偏偏这首是有争议的一首——很多人认为这首诗里的西塞山在浙江湖州,不在大冶。”
“在哪不重要,反正我们要去看的是那个军事要塞。”童贯怕吉谏章尴尬,赶紧错开了话题,“据说那山上只要架起一门大炮,就可以覆盖整个江面。”
西塞山其实不高也不险,但地势极佳:整座山深入江中,江水在这里打了一个弯,三面环绕山体,使山体形成了一个江中半岛的形状。周韦森远远的看了一眼,便确认了确实一门炮就可以封锁整条江,是日后扼守长江的一个形胜之处。
但众人更加靠近后却不禁都感到无语——山顶已经变成了明朝本地士子的一个旅游点,修建有一座眺江露台,山体的一侧还刻有董其昌手书的“西塞山”三个字——哪有什么卫所的影子。
“接下来怎么办,童组长?”于鄂水走到站在船头的童贯身边。
黄州府北面有西山(大别山)的阻挡,因此寒流经常绕过这里南下,虽然如此,十二月的寒风吹在身上已是微冷。童贯站在风中,没有直接回答于鄂水的问题,而是转过头去说道:“也算是一喜吧:这里既然已成游玩之处,防卫必然稀松的很,这样我们沿江而上,或者日后从武昌撤退,都不用担心这里的拦江铁索了。不过周韦森提到说,山顶的那个露台,稍加改造就可以成为一个炮台,这点需要注意。”
众人的船只当夜在道士洑靠岸歇息。道士洑是西塞山不远处的一个小镇,位于大冶湖与长江连通之处,由于正对着大冶湖入长江口的地方还有一个江心岛,这里水流不急,可以泊船。
周韦森本不用夜里执勤,但他最近劲头很足,因此主动请缨接过了任务。童贯担心他累着,便叫一个归化民特侦队员周学友和他一起,两人分守上下半夜。
上半夜将结束时,周韦森忽然听见了浅浅的一阵水波声,接着远处水中的芦苇丛中一阵悉悉索索,周韦森赶紧拿起了枪,叫醒了周学友,两人一起拿低身小跑到船头,周学友警惕的向四周扫视,但夜色正浓,很难看得清楚。周韦森却拿起自己从现时空带来的私货——一架远红外夜视镜向外看去。
“9 点方向,有一艘船,11 个人。”周韦森打起手势与周学友交流。虽然光线很差,但两人距离不远,还看得清。
那船开得磕磕碰碰——夜间在长江上行船极为危险,即使到了现代也可能会出问题,因此开船的人利用小船吃水浅的优势,沿江岸行驶,以避开水流湍急之处;但即使行船之人显得对航道极为熟悉,也不免偶尔撞上浅滩。因此,为怕冲太猛导致搁浅,这船以极慢的速度划着。
因为那船一直沿岸走,从大体方向上来看,凑不凑巧的就要向武昌小组所在的沙船行驶过来。武昌站的船也是停在岸边,沙船笨重,启动起来没那么容易,两者的相遇恐怕是不可避免了。周伟森犹豫了一下,没有叫醒其他小组成员,而是选择叫醒了剩下的三个特侦队员。
特侦队员训练有素,他们在无声中集结起来,伏低身子,子弹上膛,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不一会那船从草丛中驶出来——这是一艘渔民常用的小船——当然,由于漕船年久失修、损坏者甚多,因此漕运上也会生冷不忌,征调这种小船去运输粮食。
那船前面一左一右蹲着两个人,各撑着一支竹篙,伸在前面江水里——既是为了防止看不清撞上礁石,又随时可以借力调整船只前进方向。
那两人没有料到突然会遇上一艘大船,一时竟有些愣住了,船后摇桨的人却是不知,只顾着继续划船,小船一下子碰上了一块暗礁,轰的一声停了下来,激起的波浪撞得童贯所在的船也是一晃。
徐天琦睡得不深,一下子被晃醒过来,看见周韦森和特侦小队都不在舱内,便摸出了仓去想看看情况。
这时那艘小船已陷入了一阵慌乱,船后头的几个人跑到了船前,似乎在嘀嘀咕咕商量什么。周韦森和特侦队员所在的沙船船舷更高,加上他们都是俯下身子埋伏在侧舷附近,因此并没有被发现。徐天琦上到甲板来得时候,周韦森连忙叫一位特侦队员过去直接把徐天琦拉到了安全地带。
但徐天琦的动静很快就被发现了,下面那条船上的人声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周韦森却是不急: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搞清这船的来头,若是一般船只,船上人员应该以防卫为主,然后派人来和武昌站沟通;徐天琦醒了,恰好可以让他来负责交流。
那船上的几个人却是一下子不再犹豫,船稍稍后退了一点离开礁石,随即径直向周韦森驶来,船头站着的人也都抄起了破旧不堪的武器。还有两个人咬着刀,跳下船后从另一个方向泅水过来。
这场以卵击石的袭击很快就结束了。要不是周韦森特意要留下活口,最后剩下的这两个袭击者本也无法存活——目前他们正浑身湿透的被绑在桅杆上。周韦森暗觉人数不对,他又举起远红外望远镜看了一下,“不对,那船的舱底还有一个人。”
舱底的是一位被绳子绑住的老太太,嘴被一块破布塞着。于鄂水暗觉奇怪:——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已经被这场战斗的动静给惊醒——拐卖妇女在各个朝代都是屡见不鲜,也确实是重罪,对方为此起了杀人灭口之心也不难理解,但这老太太明显有五六十了,早已失去生育能力,有谁会如此重口?要说是绑架大户吧,这老太太的营养条件虽然还算可以,但仍看得出来是穷苦人家出生,绑架来了也讹不了几个钱。
那两人很快被分开单独审问,其中一人十分硬气,什么也不肯说,另一人却是个软骨头,还没怎么动手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很快一五一十的交代了来头:他们是武昌卫属下一个漕运旗军百户何应钦派来的。
这人名叫李文,是住在大冶湖的一个船民。长江上的船民其实就是疍户的一种,一般居住在船上或是沿江的吊脚楼里,不过相对于沿海疍户的自成一统,船民要稍微与陆上居民合拍一些。这些船民一般以靠捕鱼和运货为生,有些地区的船民还组织起了一些中小型船帮。这个李文正是来自于大冶湖上的一个小船帮,帮主名叫龙贺。
龙帮主早年失怙,和母亲相依为命,但是他自幼聪明能干,十三四岁就在江上风里来浪里去跑的快船,渐渐有了名声,水上的活计没得话说,不说百里挑一也差不多。
按李文所述,龙帮主在当地颇具名望,虽然没有读书,却忠厚仗义,水上跑船的时候,也不贪图便宜,都是图大家方便第一,给多给少、事大事小,他都给好好办事从不耽误。因此不多时,他就成了当地船民的主心骨,碍于当地大户常常鱼肉乡里飞扬跋扈,这些船民成立了小小船帮,求得互相帮助,龙贺名声在外,自然是众望所归做了帮主。
虽说是帮主,主要还是为船民服务。起初,何百户根本没把这等小人物放在眼里,听闻船帮成立,便想收下龙贺为自己干活,龙贺听到了风声,适时“跑船去了”没见到,所以一时倒也搁置了下来。但是后来几桩生意,让这何百户和龙贺结了梁子。
大冶这地名就来自于“大兴炉冶”之意,不用说就知道这里是华中地区重要的铁矿产地,因此明初时在境内设有官办铁冶所。不过大冶铁矿的含硫量很不稳定,铸造出来的大炮和武器时常较脆,再加上后来佛山冶炼业的兴起,这个官办的铁厂遂于洪武十八年(1385 年)停办。
官营铁厂停办之后,大冶就变成了许多民营小铁场的基地。虽然制造出的农具铁锅等竞争力不强,但这些小铁场也逃过了被选为”当行买办“的厄运——王府内廷采购时还看不上这里的货色。
陈矿主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铁场的主人,靠着冶炼也赚了不少钱。对于陈矿主而言,龙贺为首的小船帮信用好,干活卖力,价钱也好,是物美价廉的好选择,所以双方合作向来愉快。但是这种合作,却让百户何应钦极为恼火。
这何应钦的百户之职其实真真是个芝麻大的小官,要知道,整个湖广漕总的最高官职也就是个把总,而且漕军的职位还总是低人一等。何百户平日里也是知道自己的斤两,只敢乘漕船上水时运点土产兜售,或是对漕米玩点李代桃僵的把戏。
最近这十来年间,世道却是急剧的坏了起来:北边是接连不断的起兵造反,听说朝廷还老打败仗。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从北方南下的流民一天比一天多,所以这湖广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儿都是精神紧张,生怕哪天来个流民暴动,又怕北方的贼兵南下,到时候丢官弃职都是小事,闹不好连自己的小命都没了。因此各路卫所都罕见的补发了一些欠饷,连带着连漕军这种没什么战斗力的“兵”也得到了一些重视,上头还说要给漕军补充一点船只。
何百户本是个不学无术、心黑手狠的无赖,有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权力,借着自己的身份便利,长江里他不敢染指,却盯上了这大冶湖里的生意。以他的身份强取倒还有点难度,但这靠着江湖吃饭的家家户户,船是家里的命根子,既然上头说了要给漕军补点船只,那何百户大可以从中作梗,非要把你的船强征去当做漕船——按理说朝廷会给一些补偿,不过这补偿要么就是多少年不能到手,要么就算到手了也是少得可怜。
有了底气以后,百户大人的一项新“创收”,就是在非漕运的季节,拿着漕船帮人运货——湖广是整个漕运的起点,因此这里的漕军不像大运河上那般忙碌。他的运费可称是心黑手狠,手下的漕军手脚也不干净,自然没人愿意请他干活。于是为保证生意,何百户就这样明抢暗夺的,也少不了威逼欺负那些船民,可谓本地一害。小船民大多敢怒不敢言,只敢拣点百户不要的残羹。这种形势下,龙贺这船帮渐渐成了何百户的“对手”,渐渐让何应钦也意识到了威胁。
陈矿主就是何百户的一个“客户”。虽说陈矿主跟何百户“谈好了”,但陈矿主也不是糊涂人,这心黑手狠的运费也让他心中不快,所以表面上他不敢得罪何应钦,但是各种借口只给漕军小单,反把很多生意偷偷留给了龙贺。
漕军毕竟不是官府捕快,一个百户也没胆子拦江盘查,所以熟悉地形的龙贺带领船帮,各种斗智斗勇的“截”了几回何应钦的生意。这些在何百户看来,完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漕军的实力他也清楚——水性还行,但想和船民斗还是差了点。要永绝后患,只有玩点阴的,让那龙贺俯首帖耳。
若说龙贺,可以算是百般好的一条汉子,如果说软肋,就是他母亲。龙贺是个出名的孝子,但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自己生病都不耽误跑船,但是唯独母亲有事,雷打他也不离开,据说有个寒冬母亲病了,医生碍于天气不想出诊,他抱着棉被把医生背回家。麻烦过他的、心里过意不去的,都知道给他娘送点好吃的作为补偿,也只有这种“礼物”他才肯接。当上帮主后,人人都把大娘当亲娘一样尊敬着,所以老太太身体还硬朗。
起初何应钦也想过利诱,比如给老太太送礼什么的,但是不料这老太太虽然一个村妇,却也是明白这是坑儿子的东西,于是学了儿子的招数,总是在大伙儿帮衬下躲起来让人寻不着——船民以船为生,行踪不定,而且即使找了船帮也未必能找到特定的一条船。
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何百户威逼利诱、收买了船帮里最贪心腿软的李文。那李文虽说当了叛徒,却怕船帮的人发现,偷摸的也不敢直接当说客。何应钦早就燥得心里冒火,于是决定让李文带路,直接绑了那臭小子的老娘,威胁他就范。
“我们要把人家的母亲送回去吗?”于鄂水看着脚下被吓得哆哆嗦嗦的人,略带嫌恶的问道。
“送!既然那是个孝子,我们把他老妈送回去肯定会有好处——顺带还要把这个叛徒也带回去给他处理。”童贯边说边用脚指了指那个软骨头,李文听了竟被吓得一泡尿都出来了。
一行人好生安顿好老人,然后一边押着李文带路,往船帮驶去。
行了些时辰,他们就靠近了船帮驻地。四周异常安静,童贯一行人一直保持警惕,还未待船靠近湖岸,只见湖面几只小船突然从附近芦苇荡中嗖嗖奔出,瞬间包围了童贯的大船。虽然对方的装备在穿越者看来简陋得可笑,但对方的速度还是让徐天琪也不由感叹:这个时空还是有个把看的过去的人。
小船包围了童贯等人之后,童贯等人这才看清,每个小船上都站着几个渔民,手里拿着趁手的家伙,表情愤懑,似乎随时能上来厮打的状态,而正对着他们的那艘船,相对稍稍大一些,船头站着一个硬朗的汉子,虽说不是虎背熊腰,但是火光中还是比其他渔民显得有气势。
那汉子朗声道:“来者何人?莫不是何大官人出来夜游了?”声音洪亮,但是夹杂着明显的敌意。
童贯估摸着这就是龙老大了,他由两个特侦队员保护着走上船头,用尽可能平静的方式开场“在下广东行商童贯,道中遇到了桩闲事,来帮个小忙。”
四下还是这么对峙着,渔民手中还是捏着家伙,没有一丝松懈。童贯咳嗽了一声,“我们行船路上救了位老人”,然后李大刚等人带着老太太走出,后面还用一串绳子拉着两个被绑住的人。
还未走近,就听那汉子一声“娘”。老太太顿时眼泪下来了,“儿啊。”这一场景,让一旁的徐天琦等人有一瞬间辛酸。其他渔民一听纷纷开口了,“龙大娘回来了。”那汉子口气有些松动了。“请问先生?“
童贯趁热打铁,“我们不知道,具体情况你问问这两个人”。顺着他的指的方向,大家看清了绑在一旁的两个人,那李文瑟缩成一团生怕人看见,徐天琦乐得看戏,故意在他身边绕绕。这一晃不要紧,突然听见汉子身后的人一声喊,“大善人,老大,这是救我媳妇的那几位善人!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老大!他们是好人!”
此言一出,渔民们似乎都松动了,童贯看时机正好,于是说“天冷,让老人先回船休息吧。”那领头的龙老大迅速靠近接人。徐天琦模模糊糊认出那喊话的人,貌似是那日被他们赠药治病的那个汉子——真是行善积德就会有神助攻!
龙贺接了娘,也没多说,在甲板上极郑重的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行礼,“大恩不言谢,若是不嫌简陋,今日诸位恩公先在我们这里休息,我处理了手头这两人,明日定重重拜谢。”
“老大的恩人就是我们恩人”其他渔民附和着,那个被救了娘子的渔民兴冲冲帮他们泊船。看那龙贺似乎还没有休息的打算,童贯好意提醒“路上偶遇他们,见绑了老人,定不是良善,于是也打听了几句,想来人被我们劫走,那百户定不善罢甘休,今晚还要多加小心。”龙贺深表感激,于是下去吩咐。一夜忙碌。
事实上,龙贺白天正接了个生意,正在外头跑船,因此才被李文得了空挡偷绑了老娘。刚到早晨,他听手下报告说娘亲失踪了,当下大急,把生意委派给了他的得力助手后,赶忙赶了回来。
回了船帮,有几个和李文相熟的,说起他这些日子老打听老太太的事,老人家不见了,李文也带着家当不见了。龙贺就担心里面出了问题,想来之前百户找过他娘,估计八成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又痛又恨,痛自己一时大意害娘亲受连累,恨百户无孔不入,害人不浅。转念一想,若人真是百户虏走的,为了要挟自己,应该会有人把消息送上门来,而且暂时应该不会伤害娘,所以稍作定心,一边急忙派人寻找,一边加紧布置,准备拼死救娘亲出来。
事实上童贯他们来之前,龙贺也正打算直接去见何百户,但是远远发现来了大船,于是迅速设置埋伏,不想在百户的使者面前落了面子——他把童贯等人当成何百户的使者了。谁想这来的是帮自己的,跟娘私下对证,确是李文变节,路过的客商救人,而客商一行沿途似乎救了不少人,言语中有多又相助,因此龙贺心中是万分感激。
下层民众的感激方式很简单,有什么好的都肯给你。但是事实上从这客商的船只衣着推测,龙贺自认也没什么更好的东西给他们。若说出体力,那能从百户手里救了娘,又是长途行商,想必随船的身手也不错。想来想去,龙贺觉得怎么都不妥。人家为自己得罪了披着官皮的百户,这人情太大了。
龙贺想了良久,也就一个主意,我就这么个船帮的老大,我就这么个跑船的,只要他们看得上的地方,我拼命也帮他们跑,虽说攀不上个兄弟,但是这朋友我就认下了。主意一定,龙贺这一夜才真正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