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尽管江西和湖广的边界包含了许多城镇,例如黄梅戏的争议发源地之一黄梅——当然本时空是没有黄梅戏这个曲种的,因此这个争议自然也不复存在——但到达富池镇才标志着船只正式离开江西、进入湖广。此刻武昌站的沙船正逆江而上,左岸是湖广的武昌府,右岸是黄州府,长江正是两府之间的天然分界线。
离开江西前,童贯一行人通过舒日敬的关系,在九江又待了近一个月,期间给知府袁耀然投下了拜帖,不过袁知府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叫一个小厮出来告诉他们袁大人已经”知道了“。之后又在南昌帮几个老人的指引下和江西商帮进行了深入友好的交流活动。
待到启程时已经是冬天,张彪也从陈家寨回来了:他在临高来人的帮助下,清洗了陈明义的残留势力,彻底掌控了陈家寨。陈家本就只是崛起于两代人之间的小豪族,因为兄弟相杀,在这次政变中遭到了极大的损失,难以再在寨中称雄,张彪又借机从不满陈家的寨中小姓里提拔了一些新的管事来分化寨中势力。寨里一时倒也风平浪静,反正之前寨里就清洗过一次弥勒教,乱世人命如草,除了陈家,大伙对于头上主子究竟是谁并不太在意。
但在廖耀湘的问题上,张彪却发现他的存在一时还没法找人替代——寨中大事发生后不久,邬子寨的军头便遣人来“拜会“新头目,顺带重申渔场的分赃协议。邬子寨既是征税的河泊所,又是明朝在江西设立的湖泊巡检司之一,但自天启年间开始,由于长期得不到武器粮饷补充,寨中军户逃亡不止,目前只剩下几十个渔民,战力低下,因此军头刘百户向来都是与陈明仁那样的恶霸地主“合作”,以官皮为诱饵,用之为爪牙。
目前陈家寨显然不便和刘百户撕破脸,因此只有与他虚与委蛇。廖耀湘久在教内,十分擅长与当地官吏勾结鬼混,正好派得上用场;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干得都不是什么好事,张彪不愿意让临高过来的人沾上这个恶名,因此便把这个“白手套”的角色交给了廖耀湘。
随张彪一道从陈家寨过来的,除了两个新特侦队员外,还有两位重量级人物:在得知已经建立起一个分基地后,两位元老也离开了临高大本营,临时加入了武昌工作组:他们正是大图书馆的馆长于鄂水和特侦队小队队长周韦森。
于鄂水是穿越集团长期以来的历史顾问,在穿越者发展早期阶段解决了许多问题,之后随着一批“基本劳动力元老“被分配到大图书馆实习,他得以从繁重的任务中解放出来。这次跟随武昌小组算是出去实习,一方面可以验证一下史书上记载的东西是否可靠,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亲身经历一下明代内陆的风土人情。
周韦森和他的特侦小队本是为了向陈家寨运送张彪需要的政工人员而来,因为于鄂水想要暂时加入武昌站,就也顺手护送了一下于鄂水,一路上还借此考察了一下归化民特侦队的任务执行水平。
之后周韦森本应该启程回临高去,然而童贯见到他以后却极力要求他留下一段时间:周韦森对武器尤其是大炮射程等很有研究,对军队的后勤要求也有所了解,他的加入可以加强考察报告的军事意义。
更为重要的是,童贯暗中担心:万一日后武昌小组有什么不测、真需要特侦队的解救的话,周韦森他们亲自踩过的路线绝对比转述的信息来得有用。而且只要这趟拉上周韦森搞好路线调查,再和陈家寨的据点配合,就是有情报有支点的局面,特侦队之后的活动范围和行动把握也就更大了一些。
因为武昌站小组从江西前往湖广是逆江而上,因此行船不得不依靠风力,好在长江中游风向时常一日多变,因此走走停停,倒也每日都能前进一些。三五日后便进入了湖广。
“那便是蕲州了,“童贯指着北部远处的一处大型码头说道,”李时珍的老家,他的出生和死亡都是在这里。“
“看着没有九江繁华,“徐天琦也打起眼帘遥望着北方,”船倒是挺多,但都是些小破船。“
”现在正是漕粮征收的季节,蕲州是湖广的四个征收码头之一,“于鄂水接上去补充说,”按照明朝的规定:十月开征漕粮,十一月征收完毕,湖广的粮食第二年三月要过淮转入运河,至九月初一运抵京师。“
“我靠,运个粮要一年?“徐天琦惊讶的说道,”这路线正常走只需要三四个月吧。“
童贯笑了起来,”你都说了是正常的走了,漕运当然不会正常的走;实际上一年都算是快得啦,以明末的水准肯定不会只用一年,我看一年半、两年能运到就不错了,更多时候就是糊涂账,没人搞得清楚。“
“我只是想那京师的官儿们岂不是只能吃陈粮?还是在水汽这么重的江上飘了一两年的….“
“皇帝和大官们都是吃的‘白粮‘,是江南最好的一批精米。‘白粮’的征收和管理都是专门单列出来的,和一般的漕粮不同,运输起来也是加急的。“于鄂水答道。“另外这粮也不是一直在水上飘着的,而是一站一站接力式的运输到指定粮仓的。所以粮仓里理论上该有各地去年的漕粮——当然实际上有多少就只有天知道了。“
”那这些陈粮运到北京给谁吃了?“徐天琦依然还是好奇。
”大概是给普通百姓和那些边军吧。“于鄂水不确定的回答到。“不过才放一两年都算不上陈粮,估计他们还没资格享用。这种新鲜点的应该都被粮官卖掉了,胆子小一点的粮官会买回来一些陈得不能再放的米作为替换。“
一时间大家有些无语,船上沉默了一会,直到徐天琦突然大叫起来”看那艘船“。只见一艘明显大过那些渔船和漕船的巨舸挂着黄旗,横冲直撞驶将过来,完全不把其余的船放在眼里。童贯等人所坐的起威船只因为发现得早,划进了附近的一片汊湾中,虽是如此,江上的浪还是打得船身一阵晃荡。
“这黄旗就是皇室的船吧?“徐天琦问道。
”准确说是王爷的船,蕲州有荆王府,现任荆王叫朱慈烟。“于鄂水说道,”这荆王本身的封地在江西建昌,是后来才搬到这湖广蕲州来的。“
”又是江西又是湖广的,难怪这个王爷可以成为九江那群江西商帮的后台,“徐天琦感叹道——虽然大昌米行还没有来得及入驻九江,但靠着宋应星的牌,他们已经打入了江西商帮之中,这商帮里最大的后台是谁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
”恩,不过荆王的威风也就到此为止了,更上游是楚王的地盘。“童贯说,他借着九江的米商,打听了一下上游各路“神仙”的底子。
“就是那个二书二楚的楚王的子孙?“张彪虽学得不是明清史,但也听说过这一系列明末的著名案件。
”不是子孙,就是现任的这个楚王。“于鄂水很肯定的说,“这个楚王就是楚太子案和楚王劫贡案的直接当事人,湖广巡抚赵可怀就是在任上被楚国宗室打死的。”
“那这个楚王岂不是东林党的仇敌?我记得二书二楚案好像就是明末党争激化的导火索吧,话说赵引弓在江南是和东林党混,我们这边是不是属于齐楚浙党的地盘?那岂不是赵引弓的敌对派系。”张彪单纯的觉得两个外派站分列于不同的党争地盘上有些意思。
“也不能这么说,”于鄂水回答到,“靠地域区分不太准确,湖广虽是楚党,但和东林党混过的也不少;再说东林党内部也是矛盾重重,阮大铖不就是个例子么?他可是上过东林点将谱,但之后抓起东林党来比谁都带劲。而且赵引弓找的是复社——和东林党有联系,但比东林党要温和一些。”
“总之整个长江流域里,南直隶一带是东林党和大太监斗争的前线,江西是一个过渡区,湖广则是明朝宗室势力极大的地方。我们必须在这方面十分注意。”于鄂水接着给武昌站的成员分发了一些资料,“这些资料上有大图书馆整理出来的、明末湖广地方上有力势力的简单介绍——基本都是藩王。这些资料看过就好,片纸不许带出这个船舱。”
“尼玛原来湖广有这么多王爷,我还以为整个长江流域就几个呢。”童贯边看资料边说,“幸好把九江商帮的后台给找出来了,要不这么多佛都不知道往哪上香了。”
于鄂水有些吃惊的说:“难道你不知道明末有快一半藩王在湖广?搞明史的对这方面研究得还挺多的,发表的论文不少,所以我也有兴趣来实地考察一下。”
童贯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在组里的时候我每次都下了大力气去查看相关资料,这次你来了不就不需要我看了么?我对明史不是特别熟….”
“你之前拿澳洲人产私盐这件事去试探宋应星也是没多大意义的。”于鄂水已经分发完了资料,坐了下来,“江西很早就没有不是私盐的盐了。”
“也是藩王干的?”张彪也是提起了兴趣。
“藩王和太监勾结。”于鄂水简单的回答了一句,又转开了话题,“明太祖朱元璋在立国之初吸取了宋朝和元朝亲族实力过弱的教训,恢复了封立藩王的制度。藩王能带兵,还能开矿铸钱。俨然一个小王国。”
“不过很快燕王朱棣就造反成功自己当上了皇帝,也就是明成祖,自然,他要预防自己的后代也被如法炮制,因此他收回了藩王的大部分权力,只给他们固定的年俸,而且连土地都不能拥有,基本等同于囚禁。这个政策一直持续到了明中期的时候,才又小规模的赏赐了一些土地给藩王们。”
“但到了明武宗死去的时候,因为他没有后嗣也没有兄弟,所以只好把辈分往上推,结果找到了当时封在湖广安陆府的兴王系后裔,也就是年号嘉靖的明世宗。明世宗当上皇帝以后,违背臣意,硬是把他爹追封成了皇帝,还把安陆府改成了承天府,以和顺天府、应天府相对应。”
“之后的明朝皇帝,包括现在的崇祯,从此就都是承天府兴王一系的了。因为出身藩王,嘉靖以后的皇帝对藩王都是大方得很,尤其是对湖广和河南的藩王。而且这时的湖广开辟的新地很多,粮食产量高,因此就封的藩王纷纷找借口,好搬到或者封到湖广来。时间离我们最近的两个藩王是四年前的惠王和桂王,两人原拟封地为山西平阳府和山东东昌府,但两人分别奏请改封湖广的荆州府和衡州府,并最终都达到了目的。不仅如此,两人就封时各赐田三万顷——这田数量太大,恐怕到了现在还没给凑齐。”于鄂水一口气连说了一大段,赶紧喝了口水歇歇——大伙貌似都在认真看资料,除了周韦森因为不感兴趣在发呆。
徐天琦合上资料页,说:“戏曲里虽然经常瞎说,但至少有一点没说错:王爷里没几个好的。看这资料,感觉这些王爷都不是东西啊,真是又贪又蠢。”
“那也没办法,”这时童贯也看完了资料,“王爷待遇虽然变好了很多,但政治和军事依然是他们不能碰的,只好在商业上发展,以他们的身份,主动或被迫投献的商人自然是一点不缺的了。这些王爷仗着身份,比地方官员还要霸道——我是不建议去勾搭这些王爷的,胃口太大,而且还长不了——大部分藩王都在 1643-1644 年被李自成和张献忠给灭了,只有少数如桂王逃到广西缅甸那边去了。”
“如果我们能赶在农民军之前抄了王爷的家就好了,”张彪开玩笑似的说,“这些王爷个个身家百万,尤其是楚王,他家被张献忠抄的时候,获得的财物几百大车都装不完——当然最有钱的还属福王,可惜他不在湖广而在洛阳,估计我们是赶不上了。”
“这得取决于执委会怎么想了,”童贯缓缓的说,“如果他们还想维持明朝那张皮,这些王爷就暂时不能动。而不动这些王爷,我怕湖广就不可能真正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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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船泊在蕲州,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张彪又恢复了他的术士打扮,戴上了标志性的假痣和小胡子,拿起魔术箱和一根拐杖,单独先行离开,周韦森本来自告奋勇的要同去,但却被张彪拒绝了:“老周你语言不通,而且太身高体壮了引人注目,也没受过多久的外事局训练,容易露馅。”最后他仍是叫了郑小春和陈伊健这俩归化民特侦队员跟着。
周韦森仍有点不放心,问道:“你这次毕竟是要去见那个什么坛主。只带两个人护身没问题吗?”
“放心吧老周,”张彪又略略整理了一下行头,确保没有露出破绽,“那里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这次可是奉‘廖香主’之命向宋坛主回报在江西发展教众的状况的,顺便还带了银货土产来贿赂宋坛主和他最信任的两个香主。只要表现正常应该没问题,带多了人还容易被怀疑,”说罢还略带歉意的说:“所以只好对不起了老周,不能带上你是因为万一露馅的话我们就都危险了。”
“没事,”周韦森摇了摇头,“我只是有点无聊罢了,想出去转转,下次有什么机会记得叫上我。”
张彪笑了笑:“等到武昌、汉口的时候就有你忙的了,情报部肯定对那里的军事资料感兴趣。”
带上了足够十天使用的干粮,张彪和特侦队员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向东边的广济方向行去:宋坛主的总坛就设在蕲州和广济之间的赤东湖南岸。
童贯一行人稍后也离船上岸,因为张彪去见宋坛主大概需要四五天时间,因此童贯他们打算在蕲州附近休息一下,顺带考察地情。向春花照旧守在船内,吉谏章没什么兴趣也就没有跟去;周韦森倒是兴致很高,跟他们一起出发了。
码头到进城的路上设有税卡,旁边站着十多个看起来像是当兵的人,却完全不着盔甲,也没拿着武器,于鄂水见周韦森不解,压低声说:“这时荆王私设的税卡,所以没有卫军,这些应该都是荆王自己的护卫或者就地招来的地痞流氓。”
周韦森也压低了声音问:“那我们该怎么办?交钱能行吗?”他又看见那些“士兵”时不时的还要求小商贩解开身上的或是推车上的包袱,一一验查里面的东西,“要是我们身上和行李里藏的枪支被发现了怎么办?”
童贯摇了摇手中的一块制作精良的腰牌:“我们临走前从九江那里顺来了这个——你忘了江西商帮本来就是荆王的人了?我们直接过去就是,他们不会管的。”
果然那些王府的私兵看见腰牌后就直接放行,待走到城门前,童贯又拿出了腰牌,并递上了几个铜钱,守门的士兵也没有为难。
蕲州城内面积不大,因此之后搬来的荆王府干脆直接设在了城外。童贯不想惹事,也就没有接近王府周边,周韦森倒是遥遥的估测了一下王府的高度——大约六七米高,但因为府墙上不能站人,军事防御功能近乎为零。众人转了一小会就横穿了整个城市,从东门离开。
一出东门,门外的街市反倒更加喧闹起来:西门外和城中的好地方都被漕军和王府占据着,因此一般性的商人都选择在东门外开店。大声吆喝着的是些小生意人,他们解开包袱,沿门外官道一字排开坐下。
有气无力的人则更多:交不起租子逃荒的难民,河南和陕西乱局中无家可归的流民,大多趴在路边的角落里,只希望能得到一点残羹冷炙。若是太平时节,他们倒还可能找到份卖力气的活,混口饭吃。不过现在长沙大地震才刚结束不久,湖广南方来的流民和他们一样多。
众人的注意力被东南角的一阵喧哗吸引,童贯本不欲凑那热闹,周韦森却是仗着武器护身,大胆的凑近去看:却见那地上趴着一个披头散发、船夫模样的人,在那里对着一家药铺哭喊不止,身旁还倒着一副竹席,上面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周韦森听不懂方言,但却听到了类似“澳洲”发音,他转过头来问徐天琦:“他在叫什么?”
蕲州属于江淮官话和赣语的混合区,加上这人翻来覆去就喊那么几句话,因此徐天琦倒也勉强能听明白一些,“大概是怪这药铺卖了假药吧。”徐天琦又听了一会,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好像是在说什么澳洲药。”
“这傻瓜大概是瞎吃药吃错了吧,”徐天琦一下子愤愤不平起来,“我就说这些明代的土包子不懂现代药品,还当万灵药乱吃,真是浪费!——要看看是怎么回事不?”
“别管这事。”童贯看徐天琦和周韦森有些跃跃欲试,不禁感到有些头大,他赶紧上前去,制止了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我记得我们没往这里出口过药品吧?我看可能是假药。”于鄂水有些奇怪,“不过怪就怪在居然这蕲州城里有人卖澳洲药,更奇怪的是还有人会买澳洲药。”
“要管也可以,”见到大家都提起了兴趣,童贯也是无奈说道,“不过现在不是时机,天琦,你去找围观的人打听一下,我们等这些人都散去了,再进药铺看看他们卖得是什么药。”
童贯还没说完,场中的局势就已起了变化。
只见那店里出来了一胖一瘦两个伙计,瘦伙计斜睨这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冷笑了一声,拿起手中的竹杖作势要打,地上那人吓得翻了一个身;胖伙计看了哈哈大笑起来,“瞧你的样子,我们老爷愿意卖药给你,已经是你八辈子的福气了!治不好那死鬼,那是她的命!”
地上那人只是哭喊着说:“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徐天琦看旁边有一老者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趁机靠近问道:“敢问老丈,这里是什么事?”
老者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娃娃也太惨啦。他媳妇受了风寒,半月都没有气色,于是寻人开了个方子,可这抓药的非说有澳洲神药,价格高一点,但包治百病,连王爷都说好。结果这不,钱花完了,药是吃了,这喘咳肺胀之症却是越来越差了,再去看大夫的时候,都说快要没救啦。”
见那汉子还在号哭不止,那胖伙计似是烦了,直接回到店里,抄起了一支哨棒,没头没脑的就打了起来,那汉子只得捂着头在地上闪躲,不敢还手。
徐天琦瞟了一眼,周遭的人大多对那胖子怒目而视。瘦伙计看见了众人神情,把杖子放在手里敲了敲,又听了听,对着众人问到:“乡亲们,有意见吗?”
底下有人嘀咕着“欺人太甚…”
那瘦子似乎听见了,抬起杖子指着众人,又大声问了一句:“乡亲们,有意见吗?”
这次没有人敢出声了。
瘦子又冷笑起来,突然他大吼一声:“那还不散开!”
似乎与瘦子的声音配合,那胖子打得更来劲了,地上的汉子熬不过,仓皇的爬起来,把竹席和那女人一卷就跑走了。
周围的人群也悉悉索索的开始散去,徐天琦跟在那老者身边,低声问了句:“怎么就没人说句公道话?”
“那店主可是皇亲,我们这里谁人敢惹啊!”老者瞧见那两个伙计已经进到了店里,才敢回了徐天琦一句。
“既是皇亲,怎么不在城里开店?跑到东门外来做什么?”徐天琦一时有些不明白。
老者不愿意多说,摇了摇头便走了。
过了一会儿,却是周韦森回来了,他当时气愤不过,又想看看那汉子跑到哪里去了,于是跟了过去。他回来时的脸色却是不好,据他说,他本来想把身上带的药分一些给那人;虽然语言不通,但那人一开始还算安静,不料当他掏出一些药的时候,那人突然发作起来,大喊大叫,还扔出来一个包装盒,周韦森就捡起带了回来。
“就是这个。”周韦森递了过来。
众人凑过去一看,这个药盒和明代常用的蜡纸包或是瓷瓶都大不相同:是一个仿现代药品包装盒,盒面虽然有些皱,但还能清晰的看见“澳洲御制磺胺”的字样。
“这个是真的,”童贯严肃的说,“明朝土著的印刷水准是仿制不了我们的包装的。自从那次在广州周边发现有人卖假磺胺以后,轻工部就换了这种不能仿制的包装盒。”
“盒子是真的,但药不一定是,”于鄂水依然觉得这是假药,“我们最好亲眼看看这药。”
“看到那伙计的态度,你还敢进这店?恐怕进去容易出来难啊,不是不要惹事吗。”徐天琦质疑道。
“其实不进这店也没问题——有个地方可以打听消息。”童贯笑了笑说。
张彪和陈伊健郑小春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湖边的小路上——冬季是枯水季,一些小道却还残留着被夏天涨水时侵润过的痕迹。为了避免血吸虫的危害,三人都是穿着厚厚的棉靴——这是穿越者在没有橡胶制品之前最好的替代品,好在现在是冬天,穿着也不热。
偏离大道后,足足在乡间小道上步行了半天,张彪才找到了坛主所在的范家湾,也深深感到了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古代交通之难——虽然廖耀湘交代了十分详细的资料,大图书馆的人也据此画出了明确的路线图,但在没有路标、没有指示牌,且荒草丛生的路上寻找方向,还是让张彪绕断了魂。
最最重要的是,虽然路上见到了稀稀拉拉的几个村民,但他们一个个全都不愿意和人交流。张彪最初还以为是语言不通,不过在他和特侦队员反复尝试了各种方言之后,才无奈的发现:其实村民就是不想和他们说话——幸好作为特侦队员的陈伊健和郑小春都受过野外行军的训练,几次将张彪拉回了正确的道路上。
“离开大道行军原来这么难,难怪明清政权都下不了乡。”张彪擦了擦脸上的汗,呼出一口白气。
马上就要见到传说中的宋坛主了,说不紧张是假的,张彪也只好给自己没话找话来缓解一下压力。
据廖耀湘所说,宋坛主特别贪财,只要银子给到位了就是“有功”,别的对他来说都是虚的。这年头生计不容易,百姓穷苦,民间教门能搜刮到的香火钱自然也是越来越少,惹得宋坛主颇为不快。
张彪倒是一点也不怕:自己这次带了一百两银子,作为一个新开张的分店——不——“香主”,这笔钱已经是很大的数了,由不得宋坛主不满。只要他满意了,自己趁机提点不过分的要求也有很大把握成功——而这将极大的便利张彪在湖广的活动。
整个范家湾从外面看和一般的村庄没什么两样——前往庄前的路上有一个破烂不堪的牌坊,一个有气无力的民夫躺在地上守着,或许是太久没人来,这民夫看到张彪竟不理会。
张彪看见此人手臂上系着一条红巾,知道这是想找的人了。于是走上前去,看着那人萎靡的眼神,亮出从廖耀湘那里拿过来的信物,念起了口号“弥勒佛当持世”。地上那人立刻一打滚爬了起来,对他抱拳一拜,也不说话,自顾自就往村里走去。
张彪等人赶紧跟上,前面那人步子飞快,很快偏离了村子里的主道,向一座小山包脚下走去。
“哪个地方可以打听到消息?”不等徐天琦发问,周韦森抢先问到。
“在蕲州,又和药有关,难道还有别的地方?”童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反问。
“李时珍的李家听起来是个好的对象,”这次是于鄂水发问了,“但我们哪见得到正主?李时珍的儿子李建中和孙子李树初都改走科举了,李建中中了举人,李树初更是中了进士,两者都在外地当官。让我想想——现任的家主应该是李树初,按记载他目前该在山西任按察副使,不在本地。我承认李时珍确实是名医,但现在他们家族已经退化——或者按明朝人看来是进化——成官宦地主家族了。”
“呵呵,”童贯终于为找到了一个胜过于鄂水的机会开心了起来,“于馆长啊,你说得都对——不过你只说了史书里记载的那一部分。李时珍的长子李建中确实是弃医从文了,那也没办法,毕竟古代大夫地位太低;但李时珍可有四个儿子两个徒弟,他的二儿子李建元一系、以及首徒庞宪一系,却一直是继续以行医为业的。”
“不过这些后代的医德就没有李时珍高了,”童贯又正色道,“他们已经变成了专为达官贵人看病的‘御医’了。蕲州离江西近,因此李建元的儿子李树宗和孙子李福庆是在江西也有很高知名度的大夫。但他们这一系的功名却很低,我们有江西商帮的片子,以商人的身份去见他们勉强也说得通——何况打听个消息而已,用不着见家里的主人,只要找到个小管事之类的就行了。”
前面那人虽走得飞快,但张彪独闯江湖已久,走这点路还是没问题的;后面两个特侦队员更是轻轻松松——不执行任务时,他们每天光是越野跑一个项目都比这个的量大。
走了颇有一段时间,张彪感觉有点喘气的时候,那个穿着破烂的农夫突然停了下来,回头似笑非笑的称赞道:“好脚力!”张彪也一下刹住了脚,拿捏不准此人说这句话的含义:难道特侦队员显得太过轻松露馅了?那人却没有继续谈下去,又一低头开始走起来。这次却没走多久就停在了一个大院子前。
那人就此站立不动,张彪迟疑了一下,走近大门,大门却无声的打开了。
大门里出来了两个人,说声“得罪了”,手上却不停,将郑小春和陈伊健的身上带着的短棍都收走了——郑小春和陈伊健还各有一把匕首藏在鞋底——张彪拿着的手杖倒是没有被收走。张彪又偷偷的塞过去几钱银子,那两人虽然笑纳了银子,但魔术箱被还是被开箱检查了一下;开箱后见都是些瓶瓶罐罐,便还给了他。
那两人便接着带着张彪进入了正堂。塘下生着火,堂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白白净净,衣着并不华丽,身后站着两人。张彪知道这个看起来不甚奢侈的人就是贪财鬼宋坛主宋子文了,他上前一步深深的作了一个揖“客卿张彪,代江西廖耀湘廖香主拜见宋坛主。”
宋坛主看起来十分和蔼,他呵呵的笑问:“廖耀湘当上香主以后,第一次的拜见却不亲来?”
张彪早有准备,呈上手中包裹说:“廖香主昼夜渴望聆听坛主教诲,但本堂在江西局面草创,当地势力逼迫甚紧,香主不敢远离,所以托在下代为拜见,也奉上一点心意。”
宋坛主让下首的人拿过包裹,打开一看,赫然全是银子,掂了掂大概有一百两,他心里很满意,嘴上却说:“廖香主想必是发了财了。”
张彪又献上了国士无双一瓶:“廖香主这次不能成行,心下愧疚,以此聊表心意。”——这酒是于鄂水带来的。于鄂水本打算看有没有机会见几个未来名人,因此带了点好酒来作为敲门砖,张彪于是从他那里搞了一瓶过来。
宋坛主的眼睛很小,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线,“哎呀哎呀,我就说老廖能行,他这次在江西干得不错,干得不错。”
随后他又问了廖香主在江西的经历,张彪按之前设好的剧本一一回答——一部分内容是真的,比如招收了若干流民;另一部分却是张冠李戴,比如廖耀湘所在的具体位置和手下的人员。
收到了钱和酒,并且确定了廖耀湘日后还会上供更多的银子,宋子文看起来十分高兴。张彪与他谈笑风生,心里也是觉得这趟有戏:廖耀湘早就已经交代过,除了少数几代出现过强势的“总坛主”外,金禅教地位最高的就是几个坛主,有大事则共同商议。大部分坛主都位于金禅教的核心地区河南;湖广黄州府紧挨河南,算是坛主里比较南边的一个,本来是相当边缘化的。
不料几年前白香主在河南起事遭到镇压,明廷震怒,牵连了河南的许多坛主;之后山西又连年遭灾,叛军和明军在山西、河南反复拉锯,河南坛主的势力大减——教众和靠山要么跑路,要么在乱局中被杀。而跑路的许多教众南下湖广,投靠了眼前的这位宋坛主,让他的势力大涨,俨然成为了金禅教中势力最大的一坛。
谈到最后,张彪委婉的提起,他这趟来湖广还有一个任务:廖香主在江西的发展苦于人手不足,因此想从河南和湖广的流民里招些流民回去,但又怕招徕流民的过程中招到别的香堂逃亡的信徒、或是与其他教派产生冲突,因此希望坛主能赐下信物,既能证明身份以防误伤,又能便于坛主日后居中协调。末了他还强调,若是能招到新人,江西香堂必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发展”——其实也就是暗示未来上交的香火钱将会增加。
宋坛主摸了摸胡须,笑眯眯的没有说话,他右边站着的那人突然说道:“张客卿身边的这两位壮士可是威武得很,不知可否延请一人护卫本坛?”张彪看向那人,只见那人尖嘴猴腮,长着一张鞋拔子脸;既然站在宋坛主的身边,想必是地位很高的人了。
张彪暗想你这是想要人质啊,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敢不从命?只是这俩力士随我已久,粗鄙不堪,怕是有负重任。”说到这里他突然心念一动:莫非他就是宋坛主最信任的两个香主之一?于是他打了一个千,试探地说:“听闻宋坛主手下有两位得力干将——想来这两位大人就是?”
宋子文听了呵呵笑了起来,先前发话那人面有得色,也回了一礼,张彪赶紧拿起手中剩下的礼品,递上前去,口中一个劲表示歉意:“适才多有得罪,竟不知两位香主也在此,廖香主早闻两位大名,也略备有薄礼。”
站在宋子文左边的另一个香主没有动,而是由宋子文接过了礼物;发话的那人却大大咧咧的拿起了礼品,拿起了礼物后就没再提人质的事了。张彪这才明白原来这人是嫌没给他东西才故意找事。心里暗想“这香主居然在上级面前公然索贿,看来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啊。”
宋子文这才一拍脑袋说道:“哎呀,人老了,总忘事,来来来,让我介绍一下我这两大金刚。”
张彪听得很认真,这左边的香主名叫卫立煌,河南信阳人,破落地主出身,属于很早就跟随宋子文的铁杆,后来随着他一起来湖广经营;右边那人名叫朱和禅,本地人,“这位朱香主可了不得,乃是名列宗牒的正统皇亲呢。”
虽然来人拿的是江西商帮的拜帖,但郝副管事本是不想见的:要见他的人太多,门房也不认识来的那几个人。但在童贯砸过去五两碎银子、又说明只是打听个消息后,郝副管事还是欣然前往城中茶馆一坐。
因为好奇,武昌站众人一窝蜂的来到了茶馆,除了周韦森外,于鄂水也扮成了护卫——他身材高大,又穿不好明代服饰,所以选择了穿起来比较简单的短打扮。
郝副管事看见童贯这一堆人进来,只是坐在那喝茶,笑而不言,一点没有收了钱就该热情服务的思想。童贯只好凑上去坐定,也叫了一壶茶。
郝副管事这才慢慢放下茶碗,随口问道:“你们想问何事?”
童贯决定单刀直入:“我们是做买卖的,初到贵地,在东门外药铺子门口遇见一怪事,一人想按方抓药,铺子却不干,偏要给他开成药…”
话还没说完,郝副管事就伸手虚点,止住了童贯的话头,“你想知道那铺子是谁开的?”
“正是。”
“这个消息根本用不着向我打听——本地人都知道,城外开药铺的是一个宗人,名叫和禅。”
“但又听说他们的成药特异,竟是从什么南洋来得…”
“是澳洲——我们家老爷去年去祁州采买的时候,知道这么一味海外神药。因为我家老爷一直想为《本草》增减补漏,所以对这些新方子新药材特别留意。那药好像叫、叫什么‘黄安’的,是一个杨姓佛山药商说的;不过据说那药很紧俏,老爷也只带回来过一些,效果还不错,曾治好过王府的一个妃子。“
“那个朱和禅又是怎么有这味药的?“
”这我可就不知道啦。不过这药可不好配:我家老爷把他带的剩下那几味药拿去尝了,完全推不出方子——你别小瞧我家老爷,”郝副管事加重了语气,“那家佛山药商还卖几种治暑气的成药,叫什么武侯行军散的,老爷带回来一些尝了一下,马上就分辨出配置的方子了。“
徐天琦暗想,武侯行军散的方子是刘三的,你要公然写到什么《本草补遗》里去的话,那是盗版!——不过明代人可没有版权观念,比如《本草纲目》里其实就充斥着这种盗版信息。
“不过,”只见郝副管事放低了声音,凑近了一些才说,“这是看在你们出手大方的份上才和你们说的:那朱和禅的药,虽然外观上和老爷从祁州买的药一模一样,药力却是差多了。我家老爷只是看在荆王的份上才不点破的。”
童贯一听,赶紧说:“今天我们几个看见的人就说吃了这药没用…”
那管事赶紧摆了摆手,明显不想参合这事,他只是说:“既然你也略懂医术,那也该知道,命里该无时,吃什么药都不济事——我们老爷向来也是这句话:若是治死了人就要如何如何,那还是另请高明吧。”
从茶馆里出来,徐天琦忍不住凑上前去对童贯说:“老大,你忘了问为什么一个宗人不在城里开店,而要跑到城外去了。”
于鄂水在旁边听见了说:“用不着问——说明那朱和禅只是个地位最低的宗人罢了。他没资格分到荆王的地盘做生意,于是只好去更平民些的地方。那管事都没问铺子的名字就知道是朱和禅的店,我猜这蕲州城外的所有药铺都已被他垄断了。”
“那也不能卖假药吧,”周韦森说,“假药的危害性是假货里最大的,还容易被识破。”
”几分真几分假,这样的话谁搞得清呢?“童贯答道,”但这样利润一下就上来了。为了钱铤而走险的人多得很——到了现代不照样有人卖假药,不吃死人就行。“
“相对来说,我觉得我们需要搞清的是:这包装盒是哪来的,”童贯扬了扬手中的药盒,“这个肯定不是在这里生产的——怕是润世堂里有内鬼,偷了包装盒装上假药,不仅可以卖高价,损害的还是澳洲货的名声。“
”徐天琦跟我来一下,“周韦森听到这里,动作很快的拉过徐天琦,”我需要你的语言技能,我们再去找那个人,给他真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