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鸳鸯茶 | 孟仲玄 | 约 11567 字 | 编辑本页

碧水、蓝天、白云。

一艘中型双桅船只航行在鄱阳湖上,这是一艘中国内河航运中较为常见的沙船。挂着的硬帆明显得到过较好的维护。船中坐着一行人,因为在船舱里,李小刚的妻子向春花罕有的恢复了女装打扮。之前在德化附近她很少外出活动,基本都是在租住的房间内看家,偶有的两次出行买菜也是女扮男装。

张彪也摘掉了标志性的小胡子和假痣,有气无力的半躺在船舱一角。他的运气有好有坏:快班的一个“帮闲”第三天的时候找上了他,想“见识见识”他的法力,张彪自是“不敢献丑”,明智的奉上了百来文钱就把他给打发走了。不过临走前这人还叫张彪每月逢三的日子去他那“聚一聚”——也就是定下了交份子钱的时间,这一关算是圆满的过去了。锦衣卫和那天遇到的罗教信徒那边都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不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也让一直精神紧张的张彪和李大刚松了一口气。

但坏运气也随之而来:多日的精神高度紧张和夜间湿重的露气让张彪开始上吐下泻。吃了磺胺以后有所转好。但磺胺的副作用也使得张彪腹痛不已,因此虽然有些失望,他却没什么精力去思考忽悠那家裕成米行的掌计的事了。

童贯却是没觉得失望,在他看来就算忽悠了一个掌计也算不上大事,反而可能有不小的风险:能当掌计的,要么是人精,要么是商号大老板的心腹。不管哪类人,指望用点现代魔术就能忽悠他叛变的概率太低。何况目前的伙计透露的东西就很实用;日后临高的米行来了以后挖角两个伙计也还说得过去,挖个掌计就是要结怨了。

“这九江光是一个米市就这么折腾人啊,“向春花在旁边开始烧水煮茶,徐天琦盯着眼前的小炉子,看着一阵阵烟雾寥寥升起,有些牢骚兼无聊的抱怨着。他在旧时空是英语专业,这次是靠着会说江淮方言才跻身武昌站的,进站后学习的技能是测绘、密码和速写。因为专业技能的原因,除了那次混在群众中当“托”,他在九江干得事并不多,更没遇到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我是知道电影里都是骗人的啦,情报工作实际上比那无聊得多,不过我本来还期待买米风云的呢。”

“米行压根就不卖米给我们,你又不是没见到那些人的嘴脸,”吉谏章至今仍不爽孙立人的做派,“小规模买的话,他们看在起威的面子上还能卖我们一些,但是量一大就不行了,除非我们开的价和杭州那边的市价差不多,否则他们宁愿自己运过去卖。”

“为什么有生意他们不做?我还是不明白。我们开的价格比他们的进价高,我们还自己承担运费,他们坐着就有钱赚,为什么不干?”

“粮食可是种特殊商品:每年固定时间才有出产,产量有限。假设你是个米行老板,你每年在商会里要交几万两银子去凑钱孝敬王爷,还要打点各路神仙,然后每年分配给你的只有几十万甚至十几万石的收米额度。又因为不用交税,水运的成本其实很低,那么这样的话,你难道不想运到最贵的地方去卖?否则怎么赚最多的钱?”童贯说。

“所以我们想直接买米的话就得出很高的价格,可能比从南直隶买低不了多少。”吉谏章补充道。“然后因为我们没有孝敬那些王爷大佬们,我们的靠山又太弱,所以要么自己出钱孝敬王爷,要么乖乖交各种乱七八糟的税。这些因素都算上,我们从九江买米就没有价格优势了——除非杭州米价被我们炒的太高了才会考虑来九江买。”

“他们不卖,我们不能自己下乡收购啊?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开艘船,到处从田边买米,然后直接运到上海或者临高去。”徐天琦不解。

童贯和吉谏章都笑了,”你这是在挖米行的根呐,他们还不得找你拼命?“童贯笑着说,”你忘了雷州糖厂的那档子事了?你收得多了,别人就收得少了。这些米商都要等上大半年才能收购一季,你要是敢绕开九江米行自己上,大概整个江西的黑白势力都要被调动起来整你了。“

”所以从广东派个米行来加入米业行会,或者扶植一个傀儡就是最好的选择喽?”

“恩,其实扶植傀儡是最好的,广东过来的米行加盟还是会吃一些亏,尤其是挖不到伙计。要知道古代社会都是典型的稳定人际关系和熟人生意,我们不可能每次都运气好碰上米行破产,何况即使米行破产伙计也不一定会来投靠我们——我们对他们来说是新开张的陌生人,万一也破产了怎么办?除非我们开出高薪——但很遗憾,商帮里对各级雇员的薪水也是有规定的,高薪抢人就是把我们推向其余米行的对立面。这些规定我们可没那么容易绕过去,否则我们也不用靠魔法来忽悠那俩伙计了。”

“那我懂了。我就是心里不爽——我们也不用这么怕他们吧,以力破之不就行了吗。我们那次糖业战争不就赢了?这次再打个米业战争…“徐天琦愤愤的说道

“如果真不顺利的话,说不定要打的;不过即使要打,也不会来得太快。那次打糖业战争,我们动用了十来万两银子和特侦队,还只是险胜。九江米市的这几个商帮我不清楚,不过万历年间光是徽商就能每年获利九百万两,是获利不是总资金,”童贯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特地强调了一下,“临高的财政现状肯定是惹不起他们的。何况我们在朝中的靠山太薄弱了,只有一个不得志的杨公公。雷州糖帮那是压根没靠山,这里的商人可是又有朝中大佬又有皇室宗亲的。“

我们的优势不在朝廷,也不在钱多钱少,而在我们的制度和发展速度。童贯在心里对自己说。

相信不出几年,我们就可以和他们掰一掰手腕了。


四天后。

武昌站所乘的沙船先沿长江顺流而下到达湖口县。由于湖面上船来船往,兼有税关巡检司干扰,水文的测量工作进展缓慢,但湖口及对面的南湖嘴扼守着沿长江进出江西的唯一通道,重要性之高使得众人还是耐着性子坚持了最后,以至于虽然大名鼎鼎的石钟山就在附近,众人也没时间前去游玩一番。

测量完湖口地形后,船只转入鄱阳湖,一路向西南方向的星子县驶去。这里离九江还不算太远,湖面开阔,沙船上悬挂着起威的旗号,因此一路行来倒没遇到不开眼的水匪。

随着沙船靠近星子县,之前湖水清澈、鱼帆点点的美景却消失了,岸边赫然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中型沙漠。众人皆是觉得惊奇,李大刚却不以为怪,他早年护镖时这片沙漠就已经存在了,”其实不仅星子县,湖对面的都昌县也是如此,当地传言说是有沙鬼作祟。听说万历年间,都昌的县令大人还曾花费重金,请道士做过法。“李大刚和这群“澳洲首长“相处得多了,知道这几人都是把鬼神之说当做唬人的手段。果不其然,听到县令的作为,几人都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众人来这星子县却不是为了防沙治沙的,沙船很快向北掉头,在星子县北岸的码头泊下了船。此处有一个收渔税的河泊所,因为船中留有测量工具,不想税官上船”查渔“,因此照例是由李大刚以起威的名号塞了点碎银子打发了过去。

下船后步行一个多小时便来到了白鹿洞书院。白鹿洞书院位于庐山南麓,唐李渤读书其中,养一白鹿自娱,人称白鹿先生。因此地四山环合,俯视似洞,由此得名。之后先后由朱熹、陆象山等修缮讲学,成为中国四大书院之一。

书院本身并不算大,一到两个小时就能逛完。但武昌站的众人自然不是来书院旅游的——他们四个人中功名最高的吉谏章也只不过是个童生,就连第一重山门都进不去。

在书院的脚下坐落着一条繁盛的街市,大批书坊沿着街道铺开,与九江相比,这一方小天地明显文风浓厚:穿着长衫的士子比比皆是,童贯他们这样穿着麻布衣裳的人反而显得有些另类了。

童贯专程来到这里,是为了考察一下书坊里澳洲书籍究竟有何种,每种销量如何,顺带探探士子的口风,看看这里的读书人对澳洲的观感如何。白鹿洞书院的现任洞主乃是大名鼎鼎的舒日敬,字元直,号碣石,南昌人,万历二十年(1592 年)进士,是个有成就的教育家,“一时名公巨卿皆出其门下”,他对江西士人的影响甚至高于刘大霖在临高的地位。因此,从他任教的白鹿洞书院学生的行为中也可以推测出他对澳洲的态度。

本来他只想和吉谏章一同过来,不料另两人坐船都坐得有些腻了,又想见识一下著名书院的风采(到了才发现进不去),便一起拥簇着都过来了。


虽然是个书市,做得生意也算雅致,但这里却与后世的图书馆的安静程度正好成反比:士子们踱着方步,一堆堆意气风发,谈笑声音极大,仿佛个个都在指点江山,不过其中颇有些人,见到童贯一行人都面露鄙夷之色,更有甚者,还特意将身子移开,仿佛商人身上带着什么瘟疫一般。

徐天琦一直对明清两代的书生不感冒,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腐儒,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肯跟他们在一起已是屈才,不料这些草包居然还反过来轻视自己。早知道自己就不来了,这里就连辟火图都画得巨烂,徐天琦心里暗骂道,他一路阴沉着脸,步子也渐渐的放慢,被前面的童贯拉下了距离。

童贯倒似没有受到影响,他饶有兴致的在书市中穿梭。在一个书坊内他发现了几本封装十分精美的书籍,明代的刻版和纸张是做不出这种水平的印刷物的。心下拿定主意,童贯正要开口,旁边有一人突然挤了过来,拿起其中一本售书之人说:“把这本书包起来。”

童贯一看,却是宋人沈括的《梦溪笔谈》。这书在中国古代本就是相对畅销的书籍,因此在大图书馆的帮助下,临高出版社又对之进行了增补、勘误,对书中一些神异之说还附带注释了一些来自现代的基础物理化学知识,期望对感兴趣的士子搞一点科普。

童贯有心攀谈,于是赶紧拿起了旁边一本明显也是临高出版的书籍。那人见了轻咦了一声,打量了一下童贯,又看了看童贯手中的书名,却是露出了诡异一笑。童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刚才顺手拿着的是一本“常用妇科病预防指南”,面皮不由得一红。

他随手将此书重新放回原处,为了缓解尴尬,作了一个揖,说道:“小人童贯,广府人,早年也曾学习圣人之学,无奈不是那块料子,但心里还是极仰慕的。这次路过九江,听闻这里人杰地灵,才冒昧前来一观。”说着他又拉过吉谏章,重点强调介绍了他的童生身份。

那人本是似笑非笑,他明显对吉谏章的童生身份不感兴趣,但听闻童贯一行人来自广州,却是提起了兴致。

只见他用手抚摸着那《梦溪笔谈》的挺括的书皮,这本书属于精装本,定价可不低——五两银子一本,卖到这里更是要八两银子——像是在回忆中沉湎了一小会儿,方才问道:“既然你们来自广东,不知可曾听说窃据临高的澳洲人?”

童贯一个激灵,一瞬间有一种被识破身份的感觉,但他很快缓过劲来——虽然此时大部分明人都还搞不清楚所谓澳洲、髡贼、临高之间的种种关系,但随着明军澄迈战败、广州被围,知道真相的消息灵通的士人想必还是有的。

此人见识不低,童贯想着,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人名。若真是这个人就好了。

“小人在广州却也听说过澳洲货,坊间传言其所制所用,无一不精,”童贯小心翼翼的开了个头,“但这澳洲书籍我却是第一次见,所以一时好奇….”

对方却是不胜唏嘘,“学生本以为澳洲玻璃就已是巧夺天工,但至少琉璃我也知是如何制作,这玻璃大概也就是更胜一筹罢了。这次我在京师见到的不碎瓶才是神乎其神,其材质非金非木,兼有玻璃之相却又落地不碎,真不知是怎么造出来的。”

看见这人戴着举人才能使用的方巾,又听到这人不久前才从北京回来,童贯又有了一些把握,他学着商人的做派,放低了身子,“不知这位老爷尊姓大名?”

“学生宋长庚。”


“尼玛钓到大鱼了,”回到船上,向来装成沉稳型的童贯对另外两人兴奋的说道。“宋长庚就是宋应星,写《天工开物》的那个。”

童贯想和那宋应星多攀谈几句,特地拣了些有意思但又不惊世骇俗的“澳洲风物”谈了谈,那宋应星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的回应些自己的看法和问题,童贯发现宋应星的问题经常直指要害,明显对工农业生产有深刻的了解。

不过他们的谈话没有持续太久,另一个人挤了过来拉住了宋应星“阿兄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找了好久。先生想见见你。”那人看见童贯的服饰,只当他是书铺的伙计,于是只管扯着宋应星不放。宋应星只好回头做了一个抱歉的姿势,便被拉走了。

“这么巧?不会重名吧?”作为前世的历史系研究生,张彪对收集历史上的名人非常感兴趣。

“应该不会有错,宋应星本来就是江西南昌府人,历史上他今年春天去京城参加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殿试,失败以后他就断绝了科举的想法。他是白鹿洞书院的学生,应该是返程路上来见见他老师的吧。他还有个亲哥哥叫宋应升,也是举人,今年和他一起前去参加殿试,不过也落第了,于是接受了朝廷的任命去浙江下面的一个县当县令了。”

“哥哥做官去了,那宋应星呢?”连今天逛得很不爽的徐天琦都坐直了身体。

“回老家去了,直到 1634 年他才接受邀请做了分宜县县学教谕的职务——就是在临高王赐做的那个职务。”

“那他岂不是要穷死?”徐天琦知道在穿越众来到临高前,王赐的生活很窘迫。

“那倒不至于,王赐只是个秀才,而宋应星很早就中了举人。明代没有穷举人的说法,举人免税免役,所以带地投献他家的人应该是有的;再说宋应星的曾祖父是死后追赠太子少保的重要阁臣,虽然他家上一辈家世有所衰退,但凭他的家声在地方上肯定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宋应星和他的哥哥宋应升在历史上被称为“奉新二宋”(奉新是南昌府下的一个县),人际交游广泛,如果能够得到他的支持,借着他的背景,至少在江西的活动力度可以大大的强化。比如他家的世交,同时也是兄弟俩授业恩师的邓良知,历任福建兴泉兵备道(镇守兴化府、泉州府海防,抵御倭寇)、广东布政使司参政等实权职位,目前已致仕回到南昌,在当地是举足轻重的缙绅,前些年七十大寿的时候宋应升还为其作序。

不仅仅是他的关系网,宋应星本人也是十分有价值的。他“聪明强记,有过目不忘之才”,而且他还对一般书生鄙弃的“实学”有着深刻的研究,这样的人才可以说是临高急缺的。

临高引以为豪的工业体系其实存在一个断层:最上层的是穿越众,最下层的是许多文盲、半文盲水平的旧体制下培养出的匠人,能够衔接两者、以科学的眼光统筹全局的中层人员数量稀缺,大概也就张机器、林显明等寥寥数人,以至于有时候还得靠芳草地的学生凑数。

张彪却不太乐观:“不过我想他是不会投靠我们的吧,主动来投来我们的最高级士人也就是个秀才萧占风,他还是秀才里特别穷苦的那种。虽然我对收集名人很有兴趣,但我记得宋应星在明亡后世拒不出仕满清的。”

“喂喂,我们代表的是先进生产力,满清那是在搞倒退!怎么能把我们和满清一概而论?而且明亡时宋应星已经在大明做到了五品官,讲究忠臣不事二主。现在他却还没做过官呢。“童贯其实也是名人情节很重的历史爱好者,”我们当然不会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我们是澳洲来的,快来我们这儿吧。那他非把我们陷进大狱不可。但我们可以慢慢的从他对经世致用之学的强烈兴趣开始入手嘛,至少把他弄成刘大霖那种模式也可以——自己不出仕,但不禁止家人。要知道他的两个儿子也是很有才干的,好像被称作“双玉”什么的。那两个儿子明亡后一直耕读制器,可见对实业的兴趣也是得到了遗传的。“


为了再次和宋应星”邂逅“,童贯和吉谏章又在星子县和白鹿洞书院外逡巡了数天,但都没见到宋应星。相反的,路上的流民开始猛烈的增加,难民们衣不蔽体,手持树枝做的拐杖,有些还拖家带口,一堆堆的慢慢沿路行来。乡野间一些较大的寨子都关紧了寨门,小的寨子也都加强了守卫。李大刚担心众人安全,建议尽早离开星子县。

童贯有些怅然若失,但安全第一,他还是分得清的。不料就在他们上船的当天,李小刚带来的一则消息让他差点笑出声来:起威镖局报告说,宋应星和其弟宋应晶已定下了起威镖局的护送船只,不日将启程前往南昌府奉新县。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童贯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张彪在船舱另一头转了转手中的铜钱,他这几日每天继续化作术士外出收集情报,“据流民说,湖广和江西的交界处发生了大规模地震,田地房屋毁坏无数,人群里还传说连常德府的城墙都塌了。”

”那可千万要注意民间会道门的活动,每次大灾大难都是他们发展信徒的黄金时间——只希望他们不要来打搅我们的行动。“童贯脸上的笑容顿时被担忧替代,“于鄂水这是怎么回事?地震这么大的事难道历史上没有记载?”

这件事既怪于鄂水又可以说不是他的责任:1631 年的常德大地震是华南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地震,主震发生在夜间,更加剧了破坏程度。史载“其响如雷,须臾黑气障天。震撼动地,井泉湓溢,地裂孔隙,浆水涌出,带有黄沙者六处,倒塌荣府宫殿及城垣房屋无数”,之后余震不止“每日三四震,吼声如雷,民家惊惧,露宿者月余,田池之中忽陷,水竭,连三岁不止。”不过这次地震的震中地带离九江和汉口都颇有点距离,而除这两处地方外武昌站没有定下必去的地方,所以出发前于鄂水没有专门的强调这次地震。

既然是起威的“内鬼”在护送宋应星,那么“邂逅”宋应星比想象得还要容易,如果真有必要的话,甚至连地点都可以安排好。由于武昌站四人对江西地理都没那么熟悉,也没觉得在特定地点见他有什么必要性,因此只是吩咐在宋应星的必经之路上慢慢的划船,等他的船追上来。

随着武昌站众人进入章江,这里的航道开始变得狭窄隐蔽,水中和岸边都有大片的芦苇丛,一片典型的湿地景象:鄱阳湖周边有点类似沼泽湖,许多地区水深都很浅,因此在枯水的年份,鄱阳湖区的面积甚至能缩小到原本面积的四分之一左右。

为了防止水匪的袭击,众人都是提高了警惕性,连常做的水文测量都很少做了。好在鄱阳最大的水匪、在昌都一带活动的王大麻子和起威镖局是“交了朋友”的,因此来打劫的应该只有些不上台面的小股水匪——武昌站众人都相信手枪加李大刚父子的武艺是对付得来的。

五六日后,李大刚报告说后方有一条快船迫近,他和对方船上的人交换了旗语——是起威镖局的人,这套旗语是本时空起威独有的,做不来假。众人一时都有些兴奋。

随着快船迫近,众人发现这船也是艘中型船,类似九江附近的游船。船头尾插着起威的旗子,挂着宋家和舒家的灯笼,外面还有三个镖师:一头一尾各守着一个,一个坐在船顶,不仅如此,星子的县令还派了一个衙差穿着官服站在船头。

大概是听说前面有一艘镖局的航船,宋应星走出了船舱,正好和童贯打了个照面。童贯忙不迭的向他揖手行礼。宋应星见是故人,也很高兴的点头答礼,又见弟弟宋应晶也是出来了,笑着对她介绍说:“这是我在书院外见到的一个广府行商,当时在看一本澳洲趣书。”

童贯听了脸皮一红,又对宋应晶也行了个礼。

宋应星一路路途无聊,又奇于童贯所知的澳洲知识,因此便叫两船并行,与童贯讨论了起来。

船才行了不久,突然从不远处的几处大草丛里钻出十几条小渔船来,上面站满了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衣衫篓缕的难民模样,少数几个看起来则像是练家子,精气神明显要高出一分。

这些船刚一出来,衙差就连声呵斥”滚开,别挡了老爷的道!“那些船却不退反进,逼了过来。衙差却是不怕,他是官家的身份,也是见过这种场面的,知道对付小股水匪,你若是弱了气势,他们便会觉得你软弱好欺。宋应星的船要比那些渔船高出半个身子,衙差居高临下,拿着架势说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这是谁家的船?反了你们这些泥腿子了?“连躲到一旁的童贯都啧啧赞叹“气势真足!看来古装片里的这些话还真不是编的。“吉谏章也在远处站着,他第一次遇上强盗,心里既是兴奋又是担心,悄悄摸了摸身上藏着的手枪,心下略定。

一时间那些船开始畏畏缩缩,不敢靠近。眼尖的衙差发现这些人都偷偷向中间一艘船瞄去,那船确实是不太一样,只见船头摆着个香炉,内里一层薄薄的香灰,看起来颇像是民间道门所用。衙差用手往那船一指:”叫你们主事的人出来说话!“众人一时间齐刷刷的望向了船上一个白须飘飘、颇有仙风道骨之范的老头。


廖耀湘本是河南归德府的一个不得志的童生,连考了二十多年都没得到一个功名,家境也渐渐败落了下去,原本尚有几亩地可以佃出去糊口,不料万历四十五年时,他的那几亩薄田也被当地缙绅看上,直接在衙门里捏造了个地契就把他的地给夺了。他是叫天天不应,一狠心就投奔了白莲教,之后凭着一些小聪明,逐渐混成了白莲教的小头目。

崇祯三年(1630 年)时他的顶头上司、金禅教(白莲教的一支)的香主白崇禧见到朝廷混乱,东虏破关,感觉大事可济,便煽动村民、勾结亡命,一时间”纵横闾左,跨州连邑,布满三四百里之内“。失败后白崇禧被诛,廖耀湘侥幸逃出,他不敢再在河南停留,一路南下,竟一直跑到了湖广。

白莲教在湖广虽也盛行,但他却不是香主的人,所以只好重新做回一个小角色。但他的野心之火却开始熊熊燃烧了起来:那次起事让他看到了朝廷庞大体格背后的虚弱无能。崇祯四年(1631 年)的地震让他感觉机会来了:借着当年白香主赐下的几个“神迹“,他成功收拢了一大批彷徨的难民,连教中力士都有好几个站在了他的那边。原来的香主见奈何不了他,便只好允许他带着这些人自己去”传道“。

但此时廖耀湘的心却不满足于区区一个”香主“了,来江西的路上他又沿途收了几十个渔民,强行压服了另外几伙难民队伍的头领,竟被他拉出一个几百人的队伍出来。

当然说这队伍有几百人也是很有水分的:老的老,小的小,还有十来个妇女孩子,武器也是锄头木棒之流,更重要的是,队伍的精神头极差,虽然廖耀湘显了几个”神迹“缓住了局面,又从几个沿途的几个小村落搞了些粮食,但他知道宗教的狂热毕竟不能持久——搞到吃的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他有心想灭几个大户,但有粮的寨子均已加强了的守备,难民们都推推搡搡的不敢攻打。于是廖耀湘把心一横:他记起上次起事时那些平时胆小如鼠的村民,在白香主的煽动下第一次杀人后是如何变得疯狂的。

看来先要让他们见见血才行,廖耀湘寻思着,眼前就是一个好机会,杀了这差人,也不由得他们不跟着我走了。他看见那衙差的眼光看将过来,又看到周边的难民畏畏缩缩,几个貌服心不服的难民头领也偷偷的打起了手势。他心一横,大声回道:“紫微失道,贪狼坐卯。这天下有无道之君,故百姓受倒悬之灾!需知:为臣失义不相应。”言罢猛地上前一步,将面前香炉掷入水面,又大声吩咐着:“在山言山,在水言水——水来!”身边一人赶紧俯下身去舀了一大勺湖水放入炉中。

他又掏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纸船,对着它吹了吹气,便厉声喝道:“这即是尔等模样!”然后右手轻轻一挥,纸船落入了香炉之中。但见虽无风无浪,那纸船却突然在香炉内的水面上缓缓地动了起来,速度渐渐变得越来越快,但走得方向却是七弯八拐,像是在仓皇逃窜一般。不多时,纸船沉入了水中,而那本是蓝色的水面逐渐化紫,又继续越变越红,到最后竟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那香炉不算小,又是漂浮在水面,众人站在船上,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难民都鼓噪了起来,看向衙差的眼里多了一丝疯狂。衙差倒吸一口冷气:莫非这船毁人亡、流血满江竟是天意?正在愣神间,一时不查,人群里不知哪里飞出一块石头正中衙差脑门,他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衙差倒后人群更加鼎沸,童贯他们本颇为小瞧这帮连武器都缺乏的难民,但此刻难民的气势一起,形势顿时显得危急了起来。两船上的镖师都拿出了武器与对方对峙了起来,因为不远处有宋应星等人在,童贯和吉谏章没有掏出手枪,但也做好了随时掏枪射击的准备。

这时突然一阵长笑传出,张彪从众人背后走到船头,斜乜着廖耀湘,口中却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只见他伸出手指,手指尖端竟然无火自燃起来,他又学着廖耀湘的样子,对指尖吹了吹气,那火竟一时更加旺盛。待火熄灭后,张彪抬起另一只手,大袖一挥,那香炉的水面上却突然出现一团火光,这火光仿佛有生命一般,竟在水中起伏不定,既似精灵,又似鬼怪,一滴水从香炉中溅出来时正好落到廖耀湘身边的一个渔民脸上,他竟立刻捂着脸惨叫起来。香炉的中的水也从血红色变为紫色,继而又变回了蓝色。

看见法术被破,众人气势为之一夺,又把目光投向了廖耀湘。廖耀湘心中也是震惊不已:这手绝活虽说是白香主亲授,但自己这几年来苦思冥想,也是做了不少改变,比如这纸船就是为了便于在江南施法而制。对面的竟是何人,竟然能看穿自己的独门机巧?他又是怎样让火在水上燃烧的?

自从白崇禧传了他种种看似神奇的“秘术”后,廖耀湘自觉自己已是不会为鬼神之说所动。但今天此人的神奇表现又让他开始疑神疑鬼。正愣神间,他感到几束不善的目光向他射来,反望回去,却是那些难民首领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似乎在怪他招惹了不得了的仙人。

不能再等了!廖耀湘要紧牙关,正要掏出压箱底的本事,拿出一瓶水一样的东西就要往香炉中洒去。却听对面又传来了一阵大笑,对面那术士的手速极快,恍惚之间他好像扔出了什么东西,落入香炉之中却又完全看不出。那术士随后抚掌大笑:“罢了吧,罢了吧。”话音未落,那香炉中的水竟结成了冰!自己的动作晚了一步,等那瓶白醋洒在上面时,却是一点用也没有了。

这术士不仅能让火在水中,还能滴水成冰!要是他把我们这些船都冻住了该怎么办?见到奉若神人的香主似乎完败,难民开始呱躁起来,又有几个渔民高呼“水神显灵啦,水神显灵啦!”一时间场面变得极乱,廖耀湘也是呆住了,脑子里一直回响的是白香主败亡前对他说的话。

见对方那长须老头和周边力士尽皆愣住,李大刚使了个眼色,和李小刚双双长身一跃,他们所在的沙船本身就高,刚才廖耀湘为了施法也是凑得较近,因此竟一下就跳到了廖耀湘的船上。这时对方方才反应过来,但一是失了先机,二来李大刚父子皆是镖局好手,几个回合就击退了力士,擒住了廖耀湘。

宋应星本在一边强自镇静,看了李大刚父子的壮举也是不禁失声叫好。

廖耀湘此刻更是面如死灰:他知道落在这帮人手里,必是讨不了好去。然而自己的关节被反绑擒拿得死死的,却是连困兽犹斗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几个难民首领却是齐齐叫了一声,飞也似的划着船逃走了,只剩得几个渔民还在那里叩拜不止。


稍微安定下来。宋应星心中开始疑虑,这怪力乱神之事他是不信的,他一直认为术士必是挟技惑众,但是眼前这二位斗法却是惊心的很,尤其是行商船里出来的,似乎手段更为高明。但是这行商的船里怎么多了个术士?看气度,还不如流民那边那个老头,看相貌,却是有点奇怪,想来那行商的交接广泛,认识些奇人说不定。但是就今天这事来说,鼓动流民自是恶事,不管这术士什么来头,他救了自己却是实打实的。

宋应星站在童贯乘坐的沙船上,他一边拜谢童贯的相救之恩,一面兴致勃勃的看着被绳子捆住、白布塞嘴的廖耀湘。但童贯却知道,他恐怕对张彪的兴趣更多一些,估计他是想探探口风,看看船上为什么会有一个如此厉害的术士。

童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按原本的计划,为了便于张彪的单独活动,与宋应星“邂逅”时张彪一直呆在船舱中。武昌站之前的讨论认为:一旦宋应星见过了张彪,那么他日后邀请童贯时也有很大的可能会同时邀请张彪,这种局面不如童贯和张彪一明一暗来得灵活,而且会严重妨碍张彪在南昌打探情报的计划。

但童贯不可能责怪张彪不遵守计划。毕竟他们之前没有想到会在与宋应星同行的路上遇见歹徒,更没想到恰好碰上这河南香主带着的一群湖广难民,敢无视名满江西的舒家的名头。如果张彪没有及时出现,那么他们势必被迫在宋应星面前使用手枪,而见识颇广的宋应星很可能会认出这手铳非大明所产、却又高明得多,进而会对为什么几个商人能持有如此军国重器而产生怀疑。不仅如此,一旦争斗起来,刀剑无眼,就算他们能用火器打退这些教徒,受伤的概率也是有的,不会如现在这般干净利落——这里离广州尚有十数日路程,治疗不及时的话,外伤感染也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其实借口很容易找,童贯只是在迟疑:看宋应星对张彪的好感,要不要向宋应星透露张彪和自己就是一伙的呢?不过时间不容许他自己思前想后,宋应星就在旁边等着呢。童贯一时想不出透露张彪和自己一伙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便决定还是按之前的备案来:一旦宋应星发现了张彪,就把张彪说成是路遇的一个高人隐士。

于是他便装作为难的说他也不清楚这位张大师的籍贯云云,只是在路上见到他“法力高深”、“气度不凡”,商贾迷信,心想有个术士护身也好,便邀请了他一同上船云云,勉强将宋应星应付了过去。

因祸得福的是,经过了这件事,宋应星和童贯也算是“共患难“了一次,不再和童贯隔船相谈而是直接上到了童贯船上。读书人遵循孔子的”敬鬼神而远之“,张彪又算是救了他们,宋应星倒没有表现得过于明显,宋应星的胞弟宋应晶却对童贯一伙显著的更加热情了起来,颇有想认识认识张彪的兴致。

”不知贤弟去往何处?“宋应星已经将对童贯的称呼升级为了”贤弟“——这不仅仅是感激童贯和李大刚的相救之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宋应星注重实学,并不像一般读书人那样鄙视商人,更不说童贯的许多见闻让他大感新奇。路上宋应星已经和童贯叙了叙年纪——宋应星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故而自称为兄。

当然是去你家,童贯心道。嘴上却说:“我们这趟带了些广东出来的小玩意,在九江换了点货,听说南昌府富饶,正准备取道南昌返回广州。“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宋应星很是高兴,“愚兄的宅子就在南昌府奉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