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马尼拉谍影 | 兰度 | 约 9483 字 | 编辑本页

不同于《临高时报》专版登载以及选录在芳草地教科书那些纪实文学作品里动辄“狂风卷起怒涛,巨浪堆成山峦”,“陈司令,驾惊风,逐流云,劈狂澜”的夸张描述,多年后,李海平元老回忆战斗开始前的马尼拉湾安宁祥和,全无临战的紧张氛围:“我从未在海上见过如此宁静壮丽的夜晚,璀璨的银河点缀着整个夜空,南十字星座在地平线上闪闪发亮。西班牙帆船的巨大轮廓在星光下显露无隐,它们行动迟缓,有的已经起锚开动,有的还在慢吞吞地升帆,这就在星光映照中凸显出已经张满三角帆的杆雷炮艇。我命令打开探照灯,首先追踪那些行动迅捷的小东西。”

谷雨号舰桥上,陈海阳背靠罗经柜看着在白色光柱中左右回转,试图逃离这魔鬼之光锁定的西班牙炮艇队。测距员不断汇报着相对距离的变化,二十分钟前他下达了“跟随旗舰射击”的命令,现在转向身后的舰长李海平:“你准备好了就开火。”

李海平坐回舰长椅。当测距员报出“距离 2500 米”时,他对准传声筒低下脑袋:“目标敌炮艇,测距炮射击。”

橘色的炮口焰刺破夜色中的水天线。先前的演习里李海平曾用 70mm 副炮充当测距试射炮。不过在迦太基行动前的整备工作中,为增强火力,谷雨号的舯部以两门主炮替换下了 70mm 副炮。标杆式测距仪的效能也在炮术演习中得到证明,只要操作员细致熟练,它就足够精确可靠,因此完全可以直接采用 130mm 主炮来试射来获得更为精准的校射结果。舰桥上所有人屏息敛声,直到看见一条巨大的,在探照灯投出的电弧光中闪闪雪亮的水柱,瞬间盖住了杆雷炮艇的低矮船影。

“看来射向是准确的”,许可想着。这位情报官拒绝留在处境安全、舱位舒适的运输船里,坚持要置身于战斗舰队“搜集海战情报”。陈海阳没有办法,干脆让他登上旗舰。“近弹,200 米!”许可听见负责校射的军官大声报出误差数据。

枪炮官正准备修正距离,却被舰长拦住了。李海平命令炮组:“无修正,继续射击。”“冷炮效应,”他向许可和陈海阳解释道,后者略微颔首表示同意。冷炮效应导致首发弹着偏差过大即使对于 20 世纪的管退炮也相当常见,更遑论穿越众制造的简易液压制退系统。果然第四轮射击便直接命中了民都洛号,这艘满载撑杆水雷和火箭的单桅炮艇爆炸起来如同一个璀璨的烟花。谷雨号各炮位转入自由射击,身后的各舰也相继开火,爆炸声隆隆响成一片。仅仅数分钟,两艘转头逃窜的炮艇都步入民都洛号的后尘,在弹药殉爆中粉碎的残骸带着星星点点火光散落在海面上,成为它们存在过的些许可怜的证据。

之前伊凯尔·苏维萨雷塔高呼“现在只能指望保罗的大炮能拯救我们”,不过他没料到巴赞侯爵对保罗的宝贝更是满怀虔诚的信仰,只见冲锋在前的圣奥古斯丁号艏楼上火光一闪。没错,甲米地船厂已在那儿安置了一尊酒瓶形保罗大炮,配有可供周向射击的轴枢式炮架。纵然它能发射威力巨大的 80 磅开花弹,然而面对 3 米拉[①]以外的敌舰,又是在夜间,要命中什么目标全靠上帝插手干预。巴斯克人舰长对保罗大炮已经相当熟悉,瞪着眼睛,心里默默估算着炮弹飞行的时间,终于看见在澳洲汽船前方腾起一团水花。显然上帝并不站在西班牙人这边,或者连他也无能为力。

保罗舰炮的实战首秀成功吸引了澳洲人的注意。一道道魔鬼光柱横扫过海面,将两艘大盖仑船笼罩其中。侯爵似乎不以为意,他的将旗在澳洲人的光照下,于圣奥古斯丁号的桅顶高高飘扬,艏楼与艉楼上加装的两尊酒瓶形大炮轮流开炮,接着两层甲板下的侧舷炮门也喷出一团团火舌,把球形的滑膛炮弹朝澳洲人劈头盖脸地打去。大帆船圣地亚哥号紧随其后打响了炮火,只是相较之下炮火相当稀疏。它打完两排炮弹的间歇,旗舰已完成了四轮齐射,后者的滑膛重炮也安装了保罗设计的新式炮架,成效非同凡响——澳洲人投射来的神秘光柱映照出无数参差不齐,粗细不一的水柱,把两支舰队间的空旷水域变成一口沸腾的开水锅。只有零星几条水柱会远落在澳洲舰队的左右,代表着保罗大炮对滑膛炮的优越性,虽然无一命中。苏维萨雷塔舰长不敢拿起望远镜去直视澳洲汽船上的刺目光柱,连带他的部下也纷纷伸手捂着眼睛。旗舰上的炮手已被可怕的炫光刺花了眼,他们不过是慑于侯爵,以及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的严令,挥霍宝贵的开花炮弹胡乱开火而已。

澳洲舰队同样装备了开花弹,几分钟内便干脆利落地炸碎了三艘炮艇。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认为首次见到保罗大炮的表演已经够刷新自己的认知了,但如同澳洲人这般迅捷准确又炽烈的炮击,而且是在夜间,堪称生平未见的惊魄动魄,没有任何一个欧洲船长会相信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更令人恐惧之处在于澳洲水手训练精良,绝不浪费炮弹,当目标被毁,他们的炮火沉寂下来就像爆发时一样的突然。星光映照下汽船模糊的轮廓显得船身修长,桅杆高耸,上边没有挂帆却悬满了飘荡的旗帜。这一大队黑糊糊的影子吞吐着白雾和浓烟,投射强光,喷出火星,无视两艘大帆船拼命发射的炮弹,排成整齐的一列纵队,沉着坚定,步步逼近。巴斯克人舰长凝视澳洲人如有鬼神加持的舰队,有如一群全身披挂的骑士,盔甲厚重,武器闪耀着骇人的亮光,面对敌人行列里老弱妇孺们投掷过来的石子和泥块不屑一顾,只管驱动坐骑列成攻击队形开始碎步前进,因为他们成竹在胸,只消一次决定性的冲锋便足以粉碎孱弱的敌人。这一想象令巴斯克人感到很不舒服,心跳得十分厉害,额头上汗水涔涔。哪怕在几十年前,自己作为一个少年见习水手第一次面对凶恶的巴巴利海盗时也不曾这般地恐惧。

澳洲舰队开始还击。

好像上百个雷霆同时在海上滚动,巴斯克人狂跳的心脏几乎停顿了下来。他反而感到了镇定,开始在澳洲人开火的间隙里辨认敌方的数量与舰型。这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因为海面上一瞬间布满了烟和火,如同从海底喷出了一座火山。致命的炮火首先倾注于圣奥古斯丁号,炮弹掀起的水柱就仿佛在战舰四周忽然冒出了一片森林。水与火同时包围了它,水柱有粗有细,高低错落,飞腾激荡,就像死神的精灵围着正被爆炸火球所吞噬的战舰狂欢乱舞。它集中承受炮击的左舷船壳,从甲板到水线全都在爆炸声里粉碎,崩解,这艘双层甲板的盖仑战舰开始朝左舷倾覆,接着火光从甲板的破口和右舷炮门里飞蹿出来,崩碎了橡木舷板。黑火药殉爆起来不像猛炸药那么强烈,圣奥古斯丁号也比杆雷炮艇大得多,每一次爆炸都会在船壳上制造出一个新的突破口,活像从地底下连续喷出的熔岩,映红了半边夜空。横倒在水面的船体被一次又一次内部爆炸所崩出的火球逐渐吞噬。一刻钟以后,巴赞侯爵的旗舰仅剩下一堆随波漂浮,凄凄惨惨冒着火花的碎片还残留在海面。至于往常舰船被击沉后水上随处可见求救的落水者,一个也看不见。

仅有少部分火力射向了圣地亚哥号,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以坚固著称的大帆船瘫痪在海上无法动弹。原本稀疏的炮击彻底沉默了,这并不全然是由于炮手们丧失了勇气。130mm 榴弹内装超过两公斤高密度压缩黑火药,不仅能轻松炸穿坚厚的橡木船壳,可锻铸铁铸成的弹体化为沉重锋利的破片,横扫大帆船无间隔的火炮甲板,留下炮架断裂、七歪八倒的铜炮,还有炮手们残缺不全的尸体。这些坚硬炽热的弹片甚至穿透甲板一直飞散到底舱,引燃了堆积在那儿的易燃货物。炽烈的火焰把圣地亚哥号黑色的骨架很鲜明地显现出来,却掩盖了澳洲舰队的行踪。那些汽船熄灭了探照灯,像鬼影似地在火光后边时隐时现。

“升起分队司令旗!” 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大声喝令,他当机立断,圣多明克号必须接过旗舰的任务,召集起群龙无首,散乱成一团的殖民地舰队。他观察到澳洲舰队正在顶风前进,便下令圣多明克抢上风。“没什么好害怕的!”舰长操着浓重的巴斯克口音喊道,给目睹海军准将的分舰队毁灭而心生恐惧的部下打气,“澳洲人只有七艘战舰,我们有十艘。上帝保佑我们,去把魔鬼派来的异端分子打个落花流水。”

东山居号已经失去了从突如其来的海战中抽身的机会。陈华民一跺脚下了狠心,完全听从何副纲的主意:收紧帆篷,捆好帆脚索,把备用船锚全抛下去,以不变应万变。何副纲特意安排一队身强体壮的水手守住澳洲式水龙以备万一,又指挥其他人取出备用的帆布和缆索遮盖住甲板上成堆的木料,再浇水浸湿,洒上沙土防备火灾。刘德山看着水手们卖力地摇动水龙喷水,跑来跑去地往甲板上铺沙子,浑身筛糠似地抖了起来,天晓得万一中了澳洲人还是弗朗机人的炮子儿,这些法子还管不管用。他抬起头六神无主地东瞧西看,正看见陈华民拿着一面旗子,吩咐水手挂到主桅顶上去。

“表弟你要做什么?”刘德山吓得大叫起来:“那可是澳洲人颁发的航行旗。这旗子一挂,岂不让弗朗机当咱们是同澳洲人是一伙的,那咱们还有活路么?”

陈华民挥挥手,示意表哥降低嗓门:“死马当活马医。再说了,让人看见咱们同澳洲人一伙没啥不好,”他指着远处正在爆炸的弗朗机大兵船,火焰映红了半个夜空,“反过来若让澳洲人误以为咱是同弗朗机人一伙的,那才真叫完蛋了。”

远处的大炮又轰隆隆地开始成排放射,震得人心胆俱裂。刘德山只觉得脚下的甲板也在嗡嗡颤动,腿愈发地软了,正要跪下去叩头念佛,陈华民一把托住他,使劲拉到后船楼上坐了下来,“表哥,你瞧澳洲人和弗朗机大炮对放起来多热闹,比过年放的炮仗焰火漂亮多了,啧啧——”刘德山感觉怀里多了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才发现陈华民塞过来一支澳洲千里镜,“这西洋景好看的不得了,莫要错过了。”

“华民啊,你我今日——”刘德山连哭带喊,却被陈华民就势掩住了嘴。后者凑到他耳边轻声告诫:“表哥,眼下整条船上下都在盯着你,你既是一船之主,就得拿出做主的模样。万一真挨到了炮子儿,船货咱们能救则救,实在救不得大不了游上岸去。七尺高的汉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哦哦——”刘德山惊魂稍定。放炮这事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几年前澳洲兵攻打三良市那儿可是架着大炮在他院落里施放,吓得他半死。正想转过脸去念菩萨保佑,却见到邻近泊着的几条鸟船和沙船陆续燃起了灯烛和火把的亮光,从炮声的间隙中能听到船上的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眼见弗朗机人带领土著官兵登上中国商船,把一个个木桶往船上搬,强迫船主和水手起锚解缆,升帆启航。同时,又有几艘弗朗机人自己的破旧小帆船正晃晃荡荡地向甲米地半岛的东端驶去。白色明亮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甲板上堆满废木料、树枝和破旧的船缆,赤膊上身的土著水手正滚动木桶倾倒着什么,一阵阵刺鼻的木焦油和松脂的气味飘散过来,连弥漫在海风里的硝烟味都无法遮盖住它。

“表哥莫怕,弗朗机人若来夺船放火,我们只管跳到水里上岸逃命便是,”陈华民对脸色已然发白的刘德山劝慰道:“再者小弟也从澳洲人的兵书杂志上读过火攻船的法门。第一紧要便是选船当用轻便快捷者为上,次等也须用尽量不惹眼的小船。东山居号体量尺度同弗朗机头等大兵船相比犹有过之;又满载粗重,迟缓难行。弗朗机人也是船艺精熟,老于海战的,断不会选我等大船充作火攻船。我们暂可宽心,还是冷眼旁观为上。”

巴斯克舰长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并不知道甲米地守军正在搜集火攻船准备最后一搏。即使知道,他也会质疑如果殖民地的正规舰队都敌不过澳洲人,火攻船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殖民地舰队的情形不怎么乐观,突前的海军准将分舰队迅速覆灭,而其他舰只正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港湾中,有的才刚刚驶离锚地。不仅升起司令旗,巴斯克人还命令鸣放空炮,逐渐收拢了一些主力战舰。尽管如此,还是有一艘巡航舰并不理睬他的信号,转头朝北向海峡方向逃去。在它身后圣地亚哥号的船骸依然在连绵不断地爆炸燃烧,火光映亮了逃跑者的船尾的铭牌:抹大拉的玛丽亚。胆怯是会像瘟疫一样传染的,很快两艘被征入舰队的葡萄牙盖伦船也相继转舵,企图逃向外海。

“该死的婊子!” 苏维萨雷塔一口将正在嚼着的烟草啐进海里,狂怒地捶打了番座椅,又拔出摩尔式的弯刀,吓得艉船楼上的水手们连连后退寻找地方躲藏,“我要让你们尝尝开花弹的滋味!”

“水天线上有火光,在左舷船尾,偏三个罗经点。”桅杆上的瞭望水手的叫喊中止住了巴斯克舰长的愤怒,伊凯尔·苏维萨雷塔丢下弯刀,转过望远镜。果然,海平面下不时窜起一团团亮光,爆炸声听起来相当遥远,显然西北位置也有澳洲人的另一支舰队存在。

“就算还有澳洲人在那儿,也会受到炮艇队的攻击。”巴斯克人的优点在于虽然容易激动,脾气暴烈,可只要倾泻完怒火便会很快冷静下来。伊凯尔现在认定保罗设计这种炮艇是为了追逐消灭摩洛海盗的轻艇队,也足以对抗荷兰人笨重的弗汝特帆船,但绝不是澳洲汽船战舰的对手,民都洛号分队的毁灭更是证明了这一点。炮艇队至多能在自己被澳洲人尽数击沉前拖延一点时间。一旦让北面的澳洲分舰队赶来汇合,等待殖民地舰队的必然是全军覆灭的命运。

圣多明克号上的瞭望水手所观测到的,正是炮艇队主力意外陷入的一场战斗。从睡梦中被叫醒,收到澳洲人来袭的警报,萨拉曼卡总督先是下了一道命令,将驻扎在巴石河口的剩余九艘炮艇派去甲米地增援,尤其是要保护巴赞侯爵的安全。接下来的事情乱成了一团,炮艇队的相当一部分水手并未在船上值守而是滞留在码头区寻欢买醉,结果就是作为炮艇队旗舰的吕宋号已经离开河口,伊斯潘诺拉号则因为人手不足,迟迟无法完成起锚作业。就在此时信使赶到码头上,因为总督大人又改主意了。伊斯潘诺拉号的剩余人员手忙脚乱地砍断锚索和系缆,升起帆出发去追赶旗舰,传达新的命令:炮艇队全体返航,准备抵御澳洲人对马尼拉城的进攻。但半夜刮起的东南风对返程起了巨大的干扰作用,吕宋号偏航到西北航向,离马尼拉越来越远,军官们却全无察觉,其他炮艇也不明所以地紧随其后。这支看起来气势汹汹的船队在月光灿烂的海面乘风破浪,身后留下一条条粼光醒目的航迹,无意中渐渐接近了澳洲远征军的运输船团,直至白露号打出两发 130mm 炮弹落在吕宋号前方。尽管距离尚远,白露号所配备的超越时代的测距仪器和火控设备发挥了超乎想象的作用,炮艇上的指挥官被左右密集溅落的炮弹水柱吓坏了,澳洲人在夜晚还能打得这么准,绝对是有魔鬼在作祟,既然魔鬼有凡人不可战胜的力量,那么临阵脱逃也就不值得谴责了。

李启含始终记得保护运输船团是自己在这场海战中的首要职责,只是向具有柴油机动力的伏波号发出了追击信号。那些仿临高版的西班牙炮艇四散奔逃,速度迅捷,只有倒霉的伊斯潘诺拉号因为缺乏足够操舰的水手转向迟缓,还是被伏波号撵上了。68 磅卡隆炮的第一轮齐射就撕碎了它的风帆桅具,船身很快在榴弹和葡萄弹的打击下支离破碎,翻身倾覆。伊凯尔·苏维萨雷塔猜对了过程但没有猜对结果:伏波号追击了一阵就返回去继续警戒船团,剩下八艘炮艇最终在天亮之后陆续回到了马尼拉城下,心胆俱裂的炮艇船长们拼命吹嘘澳洲汽船何等恐怖强大。于是艇上的保罗大炮和榴弹炮都拆卸到陆地上,水手们上岸重新编入军队,炮艇本身则凿沉在巴石河口以堵塞航道。曾经是殖民地希望的炮艇队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伊凯尔舰长没有时间去猜想炮艇的境遇,他所面对的局面比炮艇队险恶得多。七艘盖伦战舰渐渐追随他的旗帜聚集到一起,以突前的圣多明克号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队形,很符合这个时代欧洲海军混乱的攻击战术,至于一心一意要逃命抹大拉的玛丽亚号,以及追随她的两艘葡萄牙盖伦船已经绕过桑莱岬,直奔海峡而去。澳洲人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没有分出战舰前去追赶,他们好整以暇地始终保持严整的单列纵队,仿佛等待着殖民地的主力舰集结完毕,然后一举歼灭。敌人的汽船在下风方向的一侧占据了位置,如此一来既封堵住殖民地舰队全体逃往海峡的通道,又避免陷入遭到舰队炮火与甲米地要塞夹击的境地。伊凯尔舰长仔细观察到汽船舰队始终将距离保持在自己的射程极限之处,证明澳洲人对保罗大炮相当了解,并且拥有射程更远的火炮,这真是个令人沮丧的发现。

不能再等待下去了,一旦北方的第二支澳洲舰队(他将运输船团误认为战斗舰队)摆脱炮艇队的纠缠前来增援自己的同伴,那么一切都完了。“朝下风方向转一个罗经点。”伊凯尔对舵手吩咐,尽快接敌很有必要,只有如此才能缩短射程。“克雷格!”

巴斯克人喊过第三遍,炮长才从后甲板的舱口钻了出来。这个爱尔兰人人如其名,胸膛宽广结实,有如岩壁,不过耳朵却被大炮震得不太好使。伊凯尔并不以为意,他贴近克雷格的耳朵大声问道:“炮手就位了没有?”

克雷格前后晃动一下了他那好像用岩石雕凿刻出来的脑袋。“弹药呢?还有拉火管?”

“都备好了,舰长。遵照保罗先生的教导,每一支拉火管都保存得很干燥。我们等待你的命令装填火药。”

巴斯克人拿起腰刀敲打着近旁一尊榴弹炮,那是保罗的杰作:威力巨大的海军榴弹炮,发射与酒瓶式大炮相同的 50 磅炮弹,只是射程近得多。“所以这玩意是指望不上的,”他说:“多余的开花弹都留给你,我只给榴弹炮留下霰弹和葡萄弹。你必须在最大射程上开火,第一轮就要发射开花弹,我们必须一开始就痛打澳洲人。”

鼓手嗵嗵嗵敲响了战斗警报,四根桅杆上升起了所有的风帆。帆缆长想方设法,甚至往桁帆索上浇水绷紧纤维,使帆篷更利于吃风的办法都采用了,竭力让这艘庞大迟钝的主力舰走得快一些。不当值的水手全部调动起来往下层炮甲板搬运开花弹,然后再去军械库领取滑膛枪、长矛和刀斧。殖民地舰队不像本土舰队那样浪费宝贵的空间来配备专职的舰载步兵,即使配备了,面对澳洲人的远程大炮也是无用的摆设,伊凯尔·苏维萨雷塔一边思忖,边看了眼已经升到桅顶,正在猎猎飘扬的巨大的勃艮第十字旗,相邻各艘战舰也陆续升起这面白底交叉红十字的战旗,与旗舰相互呼应。仿佛是为了致敬国王麾下海军军人们的勇气,领头那艘澳洲三桅汽船上腾起团火光,一发炮弹落到了三角形的队列中间,炸起的水柱简直像桅杆那样高。

“开炮,”伊凯尔舰长喊道:“瞄准敌人的炮口焰还击!”

圣多明克号两层甲板之间的敞开设计换来了良好的观察视野。眼见装在枢纽式炮架上的“保罗苦衣”都装填完毕,指向了右舷的澳洲汽船,艏艉炮房中的保罗大炮也伸出了炮门,炮长克雷格站在下层炮甲板中间,举着支马尼拉兵工厂出产的单管手枪,正在注视从轻甲板上悬吊下来的一只铅锤。随着舰体的横摇,铅锤慢慢朝左摆动倾斜直到最大的角度,克雷格扣下扳机,枪声传遍了整个炮甲板,随即便淹没在大炮齐射的可怕轰鸣之中。

沉寂片刻的海面再度为烟火笼罩。

克雷格炮长利用战舰横摇所获得的最大仰角在最大射程上开火齐射,取得出乎意料的战果战果:虽然发射的大部分炮弹都越过了目标落在另一舷外,却有一发开花弹高高掠过谷雨号的甲板击中后桅。舰队司令部早就针对此类情况做过应对预案,从香港出发前,帆装与部分桁木都已临时卸除了,舰队纯粹使用蒸汽动力。饶是如此,弹片还是造成六七人伤亡,艉部的一座主炮刚开始射击就沉默了下来。

“应该在战斗前给水兵配发钢盔,”许可掏出笔记本迅速记上了一句。面前的伤员正被抬上担架,手脚抽搐,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叫。许可给担架员让开道路,示意他们尽快把伤员送去甲板下的医疗室急救。先前抬走的年轻水兵在担架上就已经不动了,血从他头颅的伤口中流淌下来,浸润了一大片洒在甲板上的砂子,活像甲板上面长出一块难看的血痂。现在好像血痂下便是蹦跳奔腾的血管一样,甲板下越来越强的震颤一直传递到他的脚下。祝融六型锅炉迅速提升汽压,推动两座三涨式主机高速旋转,驱动巡洋舰带领整支舰队加速靠向敌舰。双方的炮火猛烈交错轰击,火光照在浓密的硝烟上,形成一道阻挡视线的厚重烟障。西班牙人的舰船被遮蔽在这堵墙一般的烟障后边,但其桅杆高耸于烟雾之上,还击的火光不时地模糊地透出红色,不屈不挠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样的观察条件极其不利于远距离炮战,很明显陈海阳已经放弃了利用射程优势放风筝的战术,正在加速贴近对手,以直射炮火一举毁灭对手。

“不许打桅杆,”一名枪炮官对炮组喊道:“顺着主桅向下瞄准,把炮弹射到西班牙鬼子的船肚子里去。”

不许打桅杆——这是透过烟雾瞄准西班牙舰船的信标,很快在澳洲人的炮击下变得愈加光辉醒目。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注视着左舷后方的圣弗朗西斯科号,它的甲板以上烈焰熊熊,火焰呼啸着一直蹿到桅冠,帆篷、桁木、缆绳、桅索,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冒出火焰,绚烂夺目到让见多识广的巴斯克人想起异端分子们在圣诞夜竖起那些挂满蜡烛的枞树,噼啪燃烧的大火里还夹杂着一两声爆裂的巨响,遗弃在甲板上的火药桶燃爆了,许多水手都在凝望这艘陷入火海的三桅大盖伦船,等待它甲板下的火药库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宣告一切结束。这时候突然有颗炮弹呼啸而来,溅落到圣多明克号舵杆近旁,溅起的水花淋湿了舰长的后背。

水手长破口大骂:“甲米地在向我们开火,朝自己人打炮,炮台上那些混蛋都是瞎眼睛的蠢驴、猪……”他的谩骂立刻噎了回去——双桅横帆船勒班陀号,一艘装有 16 门炮的轻快战舰越过圣多明克号船艏直冲向前,此时吃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澳洲开花弹。炮弹顺着吃水线击穿船体,炸毁了一侧舷板,飞散的弹片打穿了另一侧船壳。海水从舱口喷涌而出漫上甲板,圣多明克号上的人还能看见勒班陀号的水手蚂蚁般顺着甲板四处乱跑,不过一眨眼功夫,双桅横帆船已经从海面上消失了,连一片帆都看不见。

伊凯尔默不作声,满怀忧虑。曾经短暂集结在圣多明克号两翼的殖民地舰队眼下完全溃散,作为一支有组织的舰队整体上已不存在。它被歼灭的方式自打人类开创海上交战的历史以来闻所未闻,有的舰船正在燃烧,有的已经沉没,纯粹是大炮造成的毁灭。接舷战、火攻船,保罗式碰杆水雷,在天崩地裂般的澳洲开花弹前全无用武之地。圣多明克号是为数不多尚在坚持战斗的殖民地战舰,轻甲板下的保罗大炮一门接着一门的发射,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坚实的船体咯吱作响。巴斯克人在艉楼上来回踱步,一边依着脚下的震颤估算火炮射击的速度,一边忧虑地望着在海面上翻滚弥散的烟雾,后边隐约可见澳洲汽船的阴影,它们已经熄灭了那魔鬼般的光柱,却并没有中弹燃烧的迹象——难道那些怪诞的传说竟是真的:澳洲汽船的黑色船身不用木材而是用铁建造的。

圣多明克号被击中的刹那,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十分狼狈。他险些没站稳,望远镜飞脱出手,不知落到哪儿去了,只听见水手在嘈杂地呼喊:“烧起来啦,前边起火啦!”呛人的黑烟顺着甲板飘荡,舰艏已经被橙色的火团包围吞噬。这时候风向逐渐转向南方,接连刮起几股强风,尽管舵手竭力把住舵轮,庞大的战舰还是不听使唤地兜了小半圈,“前桅倒了,我们失去了船艏帆和前桅上所有的帆!”

艏楼在炮击下土崩瓦解,打入船体的榴弹从根部炸断了前桅。原本是像堡垒一样迟钝稳固的战舰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回旋摇摆,给操作水龙试图灭火的水手带来许多麻烦。一会儿,他们发出了绝望而惶恐地喊叫。伊凯尔惊恐地望见左舷外现出一艘线条修长,黑皴皴的澳洲汽船,似乎将要从烟障后边冲出来。下一秒里,黑色的船身上腾起了一片火红的光焰,巴斯克人感到自己仿佛在海上经历了一场可怖的地震,圣多明克号几乎被震出海面,他整个儿地随之被抛了起来,仰面摔倒在甲板上。这一摔倒使舰长躲开一场致命的危险:气浪掀起的一尊榴弹炮正好越过头顶,吹走他的帽子,坠落到甲板上砸穿舷墙,碾死两个水手才滚进海里。

没有必要再去评估战舰的损伤。透过那一片卷着火舌的烟雾,轻甲板已被爆炸掀飞,剩余的部分正断裂垮塌掉进主炮甲板弥漫的大火中,克雷格与他的部下们的命运不问可知。伊凯尔·苏维萨雷塔顺着越来越倾斜的艉楼甲板爬到绳索前,拼尽力气猛敲船钟。“快放小艇下去,”他对帆缆长喊道,后者被碎片弄得血流满面,踉跄着走开了,“传令,弃舰!逃命吧,赶快逃命吧!”

[①] millia。1630 至 1718 年,1 millia 等于 1696 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