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马尼拉谍影 | 兰度 | 约 4861 字 | 编辑本页

东山居号整夜都包围在横飞的炮火和如临大敌的气氛之中。当浅白的曙光渐渐从东方的山脊和水平线后升起,陈华民眼见得一些水手已经支撑不住瘫坐下来,更有些到船上帮工的孩子就躺在洒铺砂土的甲板,铺满湿缆索的圆木上悍然大睡。天光越来越亮,炮半夜激战时几乎遮蔽灿烂星河的冲天火焰和黑烟虽然已经消散熄灭了,但海面上随处可见折断的桅杆、桁木,烧焦的缆索、帆布,破碎的船板,以及背朝天空随波漂流的溺尸,被朝霞涂上一层瑰丽而恐怖的色彩。热带的朝阳好似一个被扔到草地上的澳洲皮球,突然一瞬间便跳上了天空。炮声已经停歇,间或从远方突然传来几排低沉的轰鸣。陈华民极目远眺也只能望见水面上飘荡着似有似无的烟柱——澳洲火轮船还在这儿。

他看到的是分散开来在偌大的马尼拉湾内搜索残余敌舰的澳洲炮舰。当与远征舰队对阵的最后一艘殖民地战舰喷着火焰翻转倾覆以后,陈海阳立即下令分兵,带领航速较快的三艘巡洋舰追歼逃敌。这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有艘葡萄牙大帆船慌不择路,黑夜中一头撞上了暗礁,另一艘葡萄牙船见到追兵将至,还没等澳洲人开炮便落下帆,挂起了白旗。只有抹大拉的玛丽亚号进行了绝望的抵抗,陈华民听见的便是她被澳洲人最后处决的炮声。

陈华民当然不关心那些弗朗机大兵船的命运,他对着表哥和满船老小表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头却一遍遍地暗念妈祖娘娘庇佑,东山居号一整晚居然既没挨到炮子也没被弗朗机人强征为火攻船。不过这仗眼见着并没打完呐,被弗朗机人强掳去的火攻船一艘艘都泊在锚地的出口待命,岸上的弗朗机炮台虽然不放炮了,却蚂蚁样地挤满了兵卒,少不得还有一场大仗。他眯起眼睛对着升到桅顶最高处,顺风飘扬的澳洲航行旗看了好一会儿,又唤来刘管事,吩咐将自己从汤都买来的两筐本地西瓜从舱里提出来分给大家。

远征舰队重新完成集结时,太阳已经升过了桅杆高度,开始放射出逼人的热光,依然是以谷雨号为首喷出一团团白烟和橙色火焰,排炮再度开始轰击。一整夜没有休息,抓紧时间吃完早饭的炮手们依然干劲十足,他们好久没有如此痛快地打一仗了。五颜六色的水柱覆盖了火攻船集结的锚地,那股比硝烟更猛烈的燃烧、爆炸,充满毁灭性的气味扑面而来。不用澳洲千里镜陈华民也能清楚地看见一个黑点破空而来,划着弧线的弹道砸向锚地里泊着的一艘鸟船,船舱内外被西班牙人堆满从造船厂运来的锯木屑,浇上了松脂和焦油。刹那间,鸟船连同正在升帆和砍断锚索的土著水手都消失了,一团裹在黑烟里的明亮火球翻滚着冲天而起,吞没了一切。爆炸激荡得相邻不远的东山居号也跟着摇晃颠簸,刘德山干脆吓晕过去,船上正乱作一团,突然一个燃烧着的东西重重地砸到前甲板上,吓得正蹲在附近吃西瓜的水手大喊:“起火了”,“船要烧着了——”

“不许聒噪,慌什么!”陈华民扔下西瓜抓起一个事先盛满海水,准备应急的澳洲白铁桶带头奔上去,“谁在管水龙?怎么干愣着,快动手往前边泵水!”

火势不大,还没来得及引燃甲板或者货物就被浇灭了,“是鸟船里头的肋板”,何副纲指着那一大块表面熏黑,浸透了水却还在凄凄惨惨冒着烟气与焦臭的破碎木料说道。陈华民不禁一阵心悸,他行船十多年,自然知道这种水密肋板从来都是安设在船壳以内,而今居然被气浪抛掷出上百步远,船身自是被一炮碎尽。久闻澳洲人的开花炮子厉害,亲眼所见才晓得居然强横猛烈到如此地步。

岸上回击的大炮轰轰然响彻整个海湾,震得刘德山居然醒转过来,跪在船艉再也不念佛祖菩萨。弗朗机人开炮的间歇里,只见他每磕两下头便高呼文主席万岁,元老院万岁,如此反复不停。陈华民哭笑不得,只好找两个水手把表哥强行架起来扶下舱里去休息,他心里的忐忑略微减少了一些,弗朗机人这下真顾不上东山居号了,火攻船在锚地全军覆没,弗朗机人的炮台也处于不利的位置:炮手根本无法瞄准身处东方,背靠朝阳的澳洲兵轮,夜晚海战时澳洲人就用探照灯干扰了大帆船的瞄准,现在他们又利用强烈的日光达成了同样的目的。

当然澳洲人并非全靠投机取巧作战。建造在北边桑莱岬的两座炮台这会儿也投入了炮战,与它们对阵是一艘外形古怪的澳洲汽船,仅有一根桅杆,从甲板到桅顶活像一座画在地图上的山头。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装甲舰白露号甚至没有动用恐怖的主炮,两门 130 毫米副炮齐射了十多轮就让西班牙炮台彻底沉默下去。其炮火的精准有效在后来占领炮台的海兵的报告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海兵发现了一尊酒瓶型重炮,从炮尾向前三分之二部分炮管残断得仅剩有下半截,上半圆部分碎裂无踪,这幅惨像显然是被炮弹直接命中的结果。

如此运输船团便能不受阻碍地绕过桑莱岬,加入到远征舰队的行列中去。后者已经放慢了炮击的频率,因为甲米地的西班牙岸炮已经被完全压制住。H-800 运输舰的甲板上声音鼎沸,船舷边挂出绳网,蒸汽吊杆发出嘶叫,转来转去吊放到大发登陆艇到水面。水手们大喊大叫提醒涌上甲板的登陆士兵小心避开布设在甲板、船舷樯板上裹着缆绳和稻草的管道,那里边流淌着接近沸腾的锅炉水——海军部元老们想出的点子,从运输舰的辅助锅炉里抽出沸水注入蒸汽大发艇的锅炉,以减少它们被吊放下水后再升火攒汽的时间和麻烦。不过这让爬上船面列队集中的陆军二等兵陈凯戈吃了点苦头,摇晃不定的甲板使他打了个趔趄,正想伸手扶住樯板,没成想一把抓住了热水管,虽然隔着保温的稻草捆,还是烫得浑身哆嗦。

没有人理会一名新兵的鲁莽之举,准备登上大发艇的陆军士兵列队站在甲板上的指定位置,紧张地检查自己的武器和装具,扣好弹药盒,系紧背包带。最前方几艘搭载海兵队的运输舰已经完成卸载,转舵向船队两侧驶去。缩回到行列中的陈凯戈能看到金光点点的海面上布满了小黑甲虫似的大发艇,随着波浪向海岸线摇摇晃晃蹒跚爬行。岸炮没有开火,偶尔会飞出一两支流星那样耀眼的火箭,溅落起一片飞散的海水,让大发艇摇晃得更厉害。作为回应,军舰上的大炮便朝着火箭升空之处猛轰一番。岸上有几处升起了烟柱,但看得出明火的只有一处,那是守卫甲米地的圣菲利普要塞,它承受了澳洲舰队的大部分岸轰炮火,现已塌毁成一堆燃烧的废墟。登陆艇队也并非任人鱼肉,队列前缘不断喷吐出远处看起来十分微小的烟雾,是武装大发艇在用 70 毫米步兵炮或 30 毫米机关炮射击,西班牙士兵还击的的火枪声听上去如同遥远的厨房里炒豆子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微响。

换乘命令终于发出了。陈凯戈机械地跟着战友的队列向前移动,紧张、恐惧揪住了他的心,令人口干舌燥,腿脚发软。陈凯戈并不是个害怕战斗和阵亡的懦夫,但他本能的对海水怀有恐惧。小时候几个族兄便利用他这个弱点,挟着年幼的陈亚仔去船上玩耍,再把他推下水取乐。眼下他却要自行翻越船舷,从十多人高的船帮上顺着张挂在那儿的绳网攀爬到冒着烟的大发艇。陈凯戈感到自己的腿越来越僵,膝盖发软,踏在软绳上的双脚随着船身的晃动和海风剧烈摇摆,他用尽力气紧紧攀住绳子,仿佛一松手就会立刻掉进海里。上不能下不得,海风把大发艇喷出的煤烟直往脸上吹,但他还能看到已经站在大发艇甲板上的连长正朝自己不断挥舞手臂,连长究竟在对自己叫嚷什么?陈凯戈根本听不见,却忽然觉得步枪肩带似乎松开了。大事不妙,他不假思索伸手去抓住感觉将要滑落的霍尔改式步枪,终于头向下脚朝天从绳网上栽下来,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坠落到大发艇旁边,沉了下去。

“谷雨号被击中 150 毫米线膛榴弹一枚,130 毫米线膛榴弹四枚,其中一枚引信失灵未爆炸。后桅从第一拼接处被击断,锚链舱中度受损,前部水兵住舱发生轻微火灾,常温食品库轻度受损,一个淡水贮存箱被弹片击穿。死亡六人,伤十一人……”

“立春号被击中 150 毫米、130 毫米线膛榴弹各一枚,军官住舱中度受损。另有两枚 24 磅球形实心弹嵌入船壳未穿透。死亡四人……”

“掣电号……”

“……持续炮击的瞄准和校射受到炮口硝烟的极大影响,这一问题在装备新型 130 毫米速射炮后进一步强化了。除非在首轮射击以前,炮手们表示只能依据目标的桅顶——严重时甚至它也会被硝烟遮蔽——确定方向角,至于火炮俯仰角只能靠观测偶然隐现的水平线和估算来确定,持续炮击产生的硝烟导致弹着水柱几乎无法观测,所以也谈不修正。虽然我们能以一千米距离上的速射压倒对手——而这正是我方在海战中的取胜之道——这段距离上弹道下降不大,直瞄射击的修正量较少,但也会遭致敌方线膛炮的反击。解决之道无非以下两者:第一,加快无烟火药的研制,尽快取代作为发射药的黑火药和栗色火药。第二,白露号因为配备了射击指挥塔和全套火控与计算设备,炮术表现明显好于第一分队。如果巡洋舰的桅盘或舰桥等高处安装类似、乃至简化的射控装置(但必须拥有可靠的测距仪和起码的计算设备),能大大减少硝烟对火炮瞄准的影响。考虑到新型舰炮已经安装了电击发装置并且在战斗中表现良好,通过射击指挥塔集中控制射击无疑会极大加强我海军舰艇在远程炮击方面的优势……”

许可用一个丢在甲板边的空发射药容器当作凳子坐着,头顶上,向两翼伸展的飞桥正好遮挡住炽烈灼人的阳光。战斗虽然在几个小时前就结束了,舰员开始轮班休息,值班人员忙于整理船务,擦洗火炮,清理海战造成的一片狼藉,抢修破损,没人想到去把遮挡阳光直射的天棚给支撑起来。偶尔有些戴着草帽还汗流雨下的水兵奔过他身旁,好奇地看一眼这位坐在圆柱形的铁皮包装筒上却十分稳当的元老,埋头在笔记簿上奋笔疾书,不时摸出一粒咖啡豆丢进嘴里嚼得咔咔作响。他脚边有一个消防水桶,里边已经积上了小半桶咖啡渣。

甲板上看不到别的元老军官。李海平回舱去了,有些元老跟着陈海阳上了岸。码头的栈桥两边现在停满了舢板和各式小型船艇。大型船舶泊锚在海湾里,H-800 运输船聚集在桑莱岬与甲米地之间的卡纳考湾,舰队则在南方的巴科尔湾下锚,舰炮依然充满威慑地指向海湾南岸尚未被占领的土地,尽管岸上已经听不到枪声了。充斥于耳畔的是往来于码头与大船之间驳运人员物资的大发艇、小型交通艇,不断发出突突的轰鸣。几艘交通艇拖着西班牙人制造的趸船或者舢板执行一项悲惨地任务:打捞漂浮在海面上的敌船残骸和水手尸体。至于那些沉在海底的敌舰,暂时无法打捞,就需要专门设置浮标。这是项令人疲倦而且不快地工作,堆在趸船里边的尸体有的已经在热带的高温下开始腐烂,有的先被火焰烧灼,又让海水泡得肿胀,散发出难以形容的焦臭。

岸上也弥漫着股烟火灼烧的焦味。要塞守军在开战前夕得到总督的亲笔命令:万一不能固守,撤退前必须毁掉皇家船厂。于是殖民军士兵在溃败前冲进船厂的材料堆场胡乱放了把火,作为对总督手令的回应。不过这也足够给澳洲人造成麻烦的了,毕竟他们需要大量现成的木料和麻索来维修舰船,扩建码头,所以当陈海阳得知居然有一艘广东商船满载木料和蕉麻完好地停泊在港内时,他的高兴可想而知。

“马上同船主联系,要征用他的货物。不,不要说征用,要说和买,记住是和买。我们会付钱给他,完全是公平交易。”

一行元老军官从船厂走到圣菲利普要塞后边的训练场,登陆部队正在此处搭建临时营地,看见一名陆军连长正对着一个士兵大发雷霆。士兵没戴钢盔也没有武器,身材高大,低着脑袋尚且比连长高出半个头,神情既惶恐又委顿,军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怎么回事?”朱明夏问道。

“报告首长,这个怂瓜蛋子,他不听命令。叫他好好下船,他倒直往海水里跳,故意弄丢步枪。请首长下令枪毙这混蛋,以儆效尤!”连长暴跳如雷,但朱鸣夏看得出他的怒火多半源自于这名笨手笨脚的部下让他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

听到“枪毙”两字,挨骂的士兵哆嗦了一下,然而却没敢出声,依旧低着头听候处分。

“枪毙就免了,”朱鸣夏询问了其他在场的官兵,“看来不是有意抗命和遗弃武器,也没有造成重大过失。关两天禁闭吧,让他长点记性。”

回到码头,林深河凑到朱鸣夏身边:“今天关禁闭的小子,调到我们那儿行不?”

“没问题,不过你们试验装备部队一向都受重点照顾,怎么会缺人手?”

“别提了,机枪分队有个副射手被西班牙人冷枪打中,没抢救过来。”林深河比划了一下,“中的是米尼弹,黑尔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