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马尼拉谍影 | 兰度 | 约 5825 字 | 编辑本页

刘德山提着盏澳洲玻璃风灯,噔噔地从货舱里走上船艉,只见他的表弟正眺望闪动着银色月光的海面。

“木料呢?”

“都装好了。”陈华民示意表哥去看那堆满了甲板的一垛垛圆木,用藤索和船缆捆扎得十分结实。他又指着水面上朝岸边划去的舢板:“给帮工的土人结清了钱,我赶紧打发他们走,少生事端为上。”

刘德山知道表弟如此谨慎是为了什么,要不是自己太贪心,东山居号早就该踏上归程了。眼看生意做得差不多时,弗朗机的吏员忽然再度登上东山居号,奉弗朗机总督之命,将船上用于防御海盗的红夷大炮全部拆卸,连同铅弹火药一并运到岸上“暂时封存”。同时吕宋港的气氛紧张起来,风闻澳洲人或红夷人即将来攻打此地,两条福船刚到港泊锚,还没来得及卖货便吓得升起帆逃之夭夭。刘德山心痛自己的大炮,虽然他买下这批炮时正赶上澳洲人进兵,广东地面大乱,佛山众多铸铁炉房纷纷抛售熊督尚未来得及取走的订货以求避祸,价钱低廉堪比废铁。刘德山当时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财迷心窍,甚至盘算着购下这几尊红夷大炮偷偷夹带到辽东,建州鞑子准能给个好价钱。没成想炮尚未运到广州,旧东山居号就因传播鼠疫连船带货付之一炬,刘德山还被狠狠罚了一笔防疫款,吓得不轻,彻底丢开了富贵险中求的妄想。只是如今在马尼拉损失了大炮和弹药又触发了他的财迷心思,刘德山不愿意立即回航,躲避可能的战火,一直磨磨蹭蹭地等待着能挽回损失的机会。

机会居然出现了,三日前,一名派头十足的弗朗机长官来船上与刘德山接洽,称有一批优质木料待售,只是东山居号必须驶往甲米地自行装货。刘德山在甲米地船厂的堆场看到这些上好的红松木、硬檀木和龙脑香木,眼睛都发直了,他拿出压箱底的澳洲货,甚至不惜把刚赚到的现银也拿了一部分出来。财政官兼船厂负责人安德拉德转手就把澳洲货卖给几个往来于科罗曼德尔海岸的葡萄牙船主换成仁慈堂的票据,连同白银一起藏进了家宅地窖。

陈华民亲自监督装载木料的活计,嫌人手不足干活不够快,又到甲米地镇雇佣了十多个土著劳工。幸亏新东山居号设有人力吊杆和宽大的货舱门,否则往货舱里装运木料简直是不可能的工作,尽管如此,大部分原木也只能堆放在甲板上。他们这条船原是首批完工的 H-800 运输船中的一艘,曾因船长操作失误导致触礁搁浅,香港船厂将它修复并试验性地换装了更适合远洋航行的软帆帆装。海上力量部却嫌它船龄较大又受过损伤,不愿接受,通知香港船厂自行寻找买主对外出售。陈华民得到消息,硬是拉着在瘟疫事件后一蹶不振的表哥买下这艘二手船,为此还向德隆贷了款子。他仿照澳洲人的做派,专门定制了块船铭牌。东山居三个闪亮的鎏金大字镶嵌在船尾,之前一度垂头丧气的刘德山直看得心潮澎湃,立下决心定要东山再起。

刘德山立在船艉,湿凉的夜风吹来龙脑香木独特的树脂香气,使人头脑逐渐变得清醒。方才提着灯在货舱里巡查时满舱松脂气味熏得他头晕脑胀,眼看着一根根圆木,成捆的蕉麻丝塞得货舱满满当当,似乎幻化成为无数亮灿灿的澳洲银元。只有高居艉楼甲板时他才想起何副纲的警告:堆垛的木材占据了几乎全部甲板空间,就算弗朗机人发了善心归还了大炮,也没剩下操炮作战的地方。更糟糕的是甲米地半岛乃是弗朗机人重兵守卫的要地,好几艘弗朗机的大兵船泊在附近,岸上炮垒森严,东山居号的泊位正处在弗朗机人的炮口之下。一想到船舱内外都堆满了易燃的货物,刘德山禁不住在凉风吹拂下打起了哆嗦。

“表弟,船货都已备妥。”他急切地拉住陈华民的手,“只是眼下怎地脱身才是妥当?”

陈华民看了看月亮,现在大约是丑时,潮水正令人不安地下降,然而从群岛内陆吹来的风却相当合适,还必须考虑夜晚在狭窄水道行船可能遇到的危险。何副纲也赶到船艉提出自己的看法:今晚天气极好,星月交辉,马尼拉进出港的航道水深也足够,所以即便处于低潮位半夜,他也有信心把满载的东山居号开出去。陈华民注视着附近停泊的两条弗朗机大船,一条三桅,一条四桅。白天时候那两条船上又是放炮又是奏乐,连带着整个甲米地镇都热闹沸腾。陈华民便派人向当地土著打听过得知这两条大船——他不知道是巴赞侯爵的圣奥古斯丁号战舰与圣地亚哥号大帆船——预定趁着亥时的潮汐出航。如今却静寂无声,既不起锚也不升帆,莫非弗朗机人也认为夜晚行船有什么不利么?陈华民同何副纲争辩几句,又犹豫一番,来来回回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始终下不了起锚开船的决心。

“快看,海上起鬼火了!”一个值更水手的惊呼打断了陈华民的思索,他和刘德山拥挤到船舷边,越过半岛陆地的深色轮廓,果然隐约可见一簇簇火星上下飞舞。那不可能是低垂在海平线上的星星,陈华民估摸看了一刻钟光景,火星正渐渐地朝向甲米地方向移动过来。

他转过头,正看到表兄也在看着自己,瞪着眼睛,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满脸惊恐之色。很快从岸上传来弗朗机话的高声叫喊,接着炮台、船厂和镇子里的教堂一个接一个地钟声大作。周遭几艘弗朗机大兵船开始有了动静,船钟敲响,灯火点亮,人声鼎沸。起锚的绞车卷紧缆绳发出痉挛般的扎扎声,水手长的哨子凄厉地响起,催促所有不在炮位上的水手赶到甲板上参与升帆作业。

“那是从汽机烟囱里冒出来的煤火,”陈华民听见何副纲在身边说道:“元老院的火轮兵舰来了。”

胡安·萨拉曼卡总督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站在大教堂高高的钟楼顶端,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太阳已经落入海平线之下,黑夜同大海融合在一起,暮色给波涛涂抹出一种恐怖的气氛。他看见在翻腾的险恶的海浪上面,一个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形状的东西冲出了马尼拉湾狭窄的水道,那是个既发出嘘嘘尖叫又喀啦震响的怪物的黑影,一个吼叫如猛兽、喷烟如火山的可怕家伙,一个在浪花中流涎的类似七头蛇的东西,它拖着一团雾,拼命拍打着鳍,口中冒着火焰,向着总督脚下的城市猛冲过来。在它身后更远的地方,从翻腾的海浪之后涌出来无数个恐怖的同类,争先恐后地追赶而来。

“上帝啊,看看这些——” 萨拉曼卡被惊异和恐惧支配着,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上帝死了。”怪物轰隆隆的吼叫逐渐汇成了人的言语,凄厉、高亢而又呆板,仿佛是某种机械驱动的喇叭在讲话,一声声地从耳朵直戳进脑子里:“新的千年已经降临,尔等皆当膜拜新神。”

“不,异教的魔鬼,你说的全都是一派胡言,”萨拉曼卡感觉腿脚战栗,筋肉抽搐,却好像下了钉子一样牢牢地黏附在钟楼地板上,一步也无法挪动。他拼命抓住在惊惶的意识海洋中飘荡的仅剩的一点勇气,拼尽全力喊出来:“巴力的丑陋奴仆,滚下地狱去吧,上帝必降下天罚!”

海中的怪物已经汇聚一片。它们可怕的呼吸将夜空铺染成一片火与烟的海洋,它们冲撞着,吼叫着,整个海湾被搅动的犹如一口沸腾的开水锅。再没有言语传出来,有的只是愈来愈响亮的尖利的吼叫,萨拉曼卡禁不住伸手去捂住耳朵,这全无用处,他的腿脚、身躯,连他身后教堂的大钟也被这声浪冲击着摇撼起来,发出震天的响声。

总督阁下惶恐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那些喷火冒烟的怪物消失了,摇晃自己肩膀的是仆人的手,接着他看见自己的秘书也站在卧室门外,手里端着蜡烛,摇晃的烛光把他的脸映照地比最上乘的澳洲纸还要白。窗外一片漆黑,教堂的大钟却当当地敲响。这可不是幻觉,钟声四面回荡,连绵不断,敲得极为仓皇急促。

“出了什么事?所有的教堂都在敲钟?”

“阁下,是澳洲人,他们带来了一支汽船舰队。”

汽船,或者按照虔诚的教士们的说法,魔鬼船,在西班牙教士们眼中很少比它更邪恶的东西了,造出这种邪物自然成为澳洲人十恶不赦的罪状之一。保罗刚抵达马尼拉时,曾经制作了一具简单的模型向总督等一干高层人士演示蒸汽动力的原理,博学的洛伦佐大主教赞叹不已,引经据典说亚历山大的希罗也制造过类似精妙的机器。副主教罗霍却带领全体教士众口一词地攻击那是魔鬼捣鼓出的诡计。“哪一个凡人敢于僭越上帝的权威,将上帝已经分开的水和火重又混在一起发挥作用?”罗霍振振有词。有的教士从澳门来到菲律宾,声称亲眼所见,珠江口航行的澳洲人的汽船,烟囱里分明探出了魔鬼的脑袋。多明我会的黎玉范神父从福建写来的信件更是在马尼拉引起了轩然大波,信里提到中国教徒告诉他“澳洲人收集儿童献祭魔鬼,以换取魔鬼喷射烟火为他们开动轮船”。保罗从后决口不再有其他教士在场时提到蒸汽机械和汽船。

胡安·萨拉曼卡披着睡衣坐在床上,捻着乱糟糟的胡须,眼下这幅尊容实在有碍总督大人的体面,然而他自己毫不察觉。这些天来他慢慢地意识到,好运气已经随着保罗的失踪而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比如动员中国人保卫城市的命令一下,帕里安的华侨就像一大群被挖开了巢穴的蚂蚁,携带着细软财物纷纷四散溜走。帕里安区长胡安·阿吉拉尔接到命令才匆匆离开赌场,召集他重新拼凑起来的那支乱七八糟的巡逻队前去抓捕堵截,结果发现连担任管理官的黄家兄弟也已经溜之大吉,只留下空荡荡的店铺供发狂的西班牙人砸毁泄愤。失败的忧虑如同从阴暗角落里爬出来的虫子一样钻进心头,咬啮着萨拉曼卡先生焦灼的灵魂,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绞尽脑汁去疏通关系,贿赂御前大臣和印地院的官员,以便在这遍地黄金、前程似锦的群岛上连任下去。如今,全城警钟大作就像在对他发出嘲笑:末日已到。主啊,这一切都归罪于澳洲间谍文森佐·兰度,他应该被雷火劈下地狱去!

“召集全体官员会议,”总督靠在床头,虚弱无力地说道:“让副主教到这里来,我要知道他究竟募集到了多少勇敢的信徒保卫陛下的城市。”

时间倒溯到这天傍晚时分,停泊在科雷吉多岛与卡瓦约岛之间的灯塔船,一个混血人中士带着十个土著部下驻守在这条船上。保罗曾经建议在科雷吉多、卡瓦约岛设立炮台。由于缺乏兵力和大炮,总督取消了这个计划,只是增派人手到灯塔船上轮班警戒守备。遵照总督的命令,船头的小回旋炮总是装满了火药,发现可疑的船只进入海峡水道就会鸣炮示警。但是中士觉得现在那条靠近卡瓦约岛慢慢开行的戎克船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船身显得太整洁,硬帆上也看不到被暴风撕破再修补的痕迹,大部分出入马尼拉的中国船都显得破破烂烂,甲板上堆满垃圾。一定是某个有钱的中国财主新造的商船,中士下了这个结论便调转过头去。船尾有个用土砖修砌了一个炉灶,锅子里翻滚的鱼汤鲜香诱人,中士深深吸了口这鲜美的气息,望了望快要完全黑下来的天幕,准备分发干面包开晚饭。这时一颗 7.62 毫米弹头穿透了头盔,后脑崩裂,登时毙命。

下一个死者是回旋炮的射手。当时他习惯性地从甲板叉架上抓起火绳杆,站起身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被消声冲锋枪一排点射直打得尸首滚落海中。两艘摩托艇借着侦察炮舰伏波号的舰身掩护,出其不意直扑向灯塔船,很快十一名守备士兵全被杀死。特侦队员拆下回旋炮,连着火药桶都丢下大海,割断船缆将尸体都捆在船身里,最后在船底凿开几个大裂口,不出半小时,灯塔船便带着遇难者沉进海底。远征舰队、运输船团的前后两组纵队,经由科雷吉多以北的水道进入马尼拉湾,没有遇到任何困难。艾丝美拉达号的长期侦察给海军司令部累积了足够的水文资料。

西班牙人当中,最先发现敌情的是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巴斯克老水手感到自己被一种奇怪的不安搅扰着,无法入眠,午夜时分登上圣多明克号的甲板四处散步。从烟囱里喷出火星的澳洲汽船令他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扯住一名值班水手,命令他去敲响船钟。“别去管那该死的铁锚了,”两个水手匆忙拖着长柄斧头奔向盘在船艏的蕉麻缆索:“砍断锚索,快砍断锚索,快让船动起来!”

“全员上甲板,”水手长放下哨子,往一个少年水手的屁股上猛踹了脚:“滚到桅杆上去,把中帆升起来!白痴,我要把你剁碎了扔进海里去喂鱼。”抱头鼠窜的少年水手先前靠在船舷边,正好奇又惊恐地凝望着澳洲汽船上像星星一样耀眼,时亮时灭的闪光。西班牙人不理解那是谷雨号巡洋舰在用探照灯传达舰队司令的命令。

“陈海阳在发什么信号?”法拉第和李启含一同登上白露号的舰桥,他知道这是夜间用于代替旗语的灯光信号,然而不熟悉莫尔斯电报码和海军信号手册的人是难以理解其具体含义的。

“元老院期望全体将士恪尽职守。” 李启含翻译了命令的最后一句。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进入马尼拉湾前陈海阳已做好了部署:白露号、侦察炮舰伏波号保护运输船团停泊于马尼拉湾北部的开阔水域,避开即将爆发激战的甲米地半岛。虽然白露号的锅炉蓄满蒸汽,水兵已进入战斗岗位准备消灭任何可能侵犯威胁运输船团的敌舰,然而他毕竟将要错过这场海战最精彩的部分。

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急得直搓手。舰上部分水手白天上了岸,这会儿还留在甲米地镇里的酒馆和妓院,酣然大睡。庞大的圣多明克号战舰原本便笨拙缓慢,又缺乏足够的人手去升帆。就在锚索被斩断,战舰开始从泊位上缓慢挪动的时候,伊凯尔眼见着巴赞侯爵的船队,入夜前便做好航行准备的圣奥古斯丁战舰与圣地亚哥号大帆船已经升满了帆,迎向澳洲人排成一长列的汽船驶去。

东印度殖民舰队的主力舰队连同总督临时征用的商船都停泊在甲米地,它们在警钟的喧响中相继吊起船锚或者干脆砍断锚索,升起船帆开始移动。圣弗朗西斯科号盖伦船摇摇晃晃地冲过来,险些撞上圣多明克号的船头。两艘船上的水手叫喊喝骂之余,忽然瞧见几个低矮的影子敏捷地越过大船,很快把圣奥古斯丁号都甩在后边。伊凯尔认出那是他曾经指挥过的民都洛号单桅炮艇,不由得同水手们一起大声欢呼起来。

总督十分担心澳洲人可能绕过甲米地直接炮轰城市,下令将炮艇队移驻到巴石河口,万一澳洲舰队长驱直入,炮艇能在马尼拉要塞的炮火掩护下攻击敌舰。恰好在昨天,民都洛号、宿务号和关岛号炮艇开到甲米地,到军械库来载运炮弹与杆雷。现在这三艘勇敢的炮艇乘着一阵好风,飞快地直向邪恶的澳洲汽船冲杀过去,怎么能不令人激动喝彩呢?

“魔鬼呀!”伊凯尔舰长听到一个水手失声大叫。一道光柱陡然从汽船上迸射出来,接着是两道、三道,亮得刺眼的白光在海面上往来逡巡,似乎是魔鬼的眼光,那几道光柱笼罩住炮艇的船影,跟随着它们的行迹回旋、移动。大船甲板上哑然无声,所有的水手都捂着眼睛,透过指缝观看笼罩在光柱中移动的炮艇,强光作为无形之手牢牢捉住它们,将黑夜的伪装掩蔽剥离得干干净净。猛然间一团火光升起,炮艇的行列中升腾起一道雪白的水柱,伴随着爆炸的巨响,三艘单桅快艇相继调转船头向南逃跑,仿佛先前的勇气都在光照和炮击中摧毁丧失殆尽了。

“可耻!”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在甲板上狠狠跺着脚,“快升满帆,把顶帆也升上去,”他向水手叫喊道:“现在只能指望保罗的大炮能拯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