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马尼拉谍影 | 兰度 | 约 4395 字 | 编辑本页

李启含觉得自己是被一种直觉所唤醒的。自打白露号的锅炉开始生火,舰队起锚,列队开出铜锣湾基地,经过横澜岛驶入南海;直到一个半小时前,脑袋才刚接触到枕头。短暂的睡眠不足以消除身体的疲倦,却能显著地松弛人的神经。他拿起枕边的手表,离命令勤务兵叫醒自己的时刻还有十分钟。舰长住舱里宁静得能听清秒针在滴滴答答地走动,入夜前喧嚣一时的东北风已经完全和缓了下来。床铺——是真正的床而非普通水兵的吊铺——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躺在床上的人觉察得到那下边舰体深处传来隆隆地震动,就像通过远端的脉搏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在那儿蒸汽主机的曲轴和连杆正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依旧躺在床上,凝视着表盘,指针和数字散射出萤萤绿光。这只沛纳海机械表是从那个永远回不去的世界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纪念品,平时总将它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很少戴上手腕。

虽然身处热带,深夜的海面还是比人们预料的寒冷,还好今晚风已经停了。李舰长自然早有准备,登上甲板前穿上厚呢子的海军大衣。早先被洪璜楠忽悠着在 82 号商店按美国海军 Bridge coat 样式订做了这套制服,他颇还有点心痛,如今穿上身才知道好:暖和舒适,派头十足。唯一的不足是纽扣并非铜质的,而是用硬木车制再髹以金漆,时间长了难免有些磨损,影响美观。“当前航向 150,正在经过东沙岛,”舰桥上值班的瞭望员报告说。

左舷的确能看见东沙岛上的灯塔,还有星星点点的岛上建筑的灯火。李启含把望远镜转向艏艉方向,前方可见一排整齐的灯光,大洋舰队的主力在璀璨的繁星下显出模模糊糊的轮廓,只有红、绿、白三色的航行灯清晰可辨。舰艉后闪烁着不太规则的两排同色的灯影,为了确保马尼拉作战的成功,企划院破例慷慨,批准编组清一色 H800 船组成的运输、后勤船队,海军嫌弃了很久却不得拿来充数的各种“临”、“特”船只彻底从这支特混编队中消失了。如此好消息非但没有让李启含得到任何安慰,相反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气馁:白露号这艘“主力舰”却赶不上主力舰队的航速,编队航行时只能同慢吞吞的运输船同编一队,事实上充当着运输船团的贴身护卫。他拿起送话器喊道:“我是舰长,报告轮机状况。”

传声筒里传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报告舰长首长,汽压正常,主机转速每分钟 81 转。”白露号的轮机长是海军士官生幼年班的毕业生,不仅成绩优异,而且在造船厂和机械厂实习时获得某工业口元老的赞誉:真是归化民里不可多得的工程技术人才。尽管施科达少尉的战斗经历仅限于参与大陆攻略中,在浅水炮舰和武装拖轮上作为管轮人员服役参战,李启含还是打报告将这名年轻军官调到自己舰上委以重任。

“报告电气系统状况。”

“一切正常。”

最让李启含担心的莫过于舰上的电力设施。白露号搭载的蒸汽发电机和输电设备,舵机与电动炮塔旋转装置,连带射击指挥系统的仪表都是临高自产的设备,大部分都属于实验性的新装备。无疑机械厂的产品质量比起过去进步很大,舰上也设置了蒸汽或人力驱动的备份系统。出于保险起见,电力口的法拉第作为电气工程师随船同行,李启含估计这位眼下正在自己的舱室里呼呼大睡。还有差不多两昼夜到达吕宋,李启含在狭小的露天舰桥上来回踱步,凝望着粼光闪烁的海面上螺旋桨搅动拖出长长的白色航迹,藉此来掩藏自己心中的焦躁。按照总参的预案,大洋舰队将像 1898 年的杜威舰队一样直捣马尼拉湾,但是谁也不能排除途中意外遭遇到西班牙舰队的可能。到时候这条船上的任何一台机器,一个零件可千万别出什么毛病,这不只是为了作为舰长的荣誉,更是关乎他钟爱的战列舰在澳宋海军中的未来。

同样难以酣睡的还有陆军二等兵陈凯戈。H800 混合动力型运输船自然不可能与白露号的舰长官舱相比,蒸汽机的轰轰作响震撼着货舱,各种物资占据着里边相当一大片空间,剩下的地方挤满了士兵和他们的个人装备,几乎没有可供躺下之处。身材高大的陈凯戈裹着毯子,背靠着巨大的钢铁船肋坐着。他脚前的过道上放着一排消防水桶,也为晕船呕吐的士兵们服务。不过陈凯戈倒不觉得有多么难受,虽然刚开始有些晕船,可终究没像自己第一次参加登陆演习那回吐得天昏地暗,几乎没法站直起来走路。毕竟风筒就在自己头顶上里吹进来甲板上的新鲜空气,把开船以前,充斥在船舱里的大头兵们散发出来的汗臭以及种种闷灼气味稀释了不少。

陈凯戈眯起眼睛,想打个盹却总是没一会儿就醒过来。他听见有些同样睡不着的士兵在小声聊天。借着舱门口一盏马灯摇曳出的时明时暗的光亮,有几个人居然从背包里拿出报纸,讨论起“马尼拉的西班牙匪徒对我国侨民犯下累累血债”,当然没过多久老兵出身的班长就开始呵斥,催促这些兴奋过头的新兵蛋子抓紧时间休息。陈凯戈对西班牙人到底干了什么毫无兴趣,反正首长们是自己的再造恩人,只要元老院的旗帜指向哪里,自己就义不容辞地冲向哪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陈家在琼山算的上数一数二的望族,只是大家望族的好处他一点没享受到,不仅因为父亲这一支只是小宗,何况陈亚仔(乳名)又是庶出,母亲原本是从山东卖过来的丫鬟。打记事起,亚仔就不记得自己穿过新衣服,吃过好饭菜,14 岁那年,父亲患上恶疟亡故,母子俩在家族中更是饱受欺凌,甚至被普通的下人仆役动手打骂。待到元老院的光辉映照了琼山,在琼山征招国民军,天生身形高大的亚仔便被大哥推出去顶缸,没想到因为训练刻苦,素质过硬,又在剿匪战斗中立下功劳,被选拔进入伏波军。填写新兵的报名册时,激动不已的陈亚仔想起《临高时报》上读到的某位首长豪气万丈的诗句:“满宇频翘望,凯歌奏边城”,不禁心潮澎湃,在姓名一栏中填下了“陈凯歌”。

“这个名字不太好吧?”一位来琼山征兵站视察新兵征集工作的首长露出慈祥和蔼的微笑,提起蘸水钢笔来改了一个字。虽然不明白“凯歌”作为名字有何不好,陈凯戈依旧心潮澎湃,毕竟可是尊敬的首长亲自赐名。他又想起即将出发前夕,母亲专程赶到马枭的教导队驻地来探望,告诉自己说她现已在首长们新开设的琼山医院里谋到了差事,再不用看宗族里人的脸色讨生活。“感谢首长,如今我和阿妈都算吃上了皇粮,” 陈凯戈美滋滋地想着。海浪拍打舱壁,时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蒸汽机的曲轴轰轰地震动着船身,在这单调往复的节奏中,他居然靠着船肋睡着了,直到分发早餐的战友将他推醒。

早餐供应的是煮米粉。粉条泡在鱼板、海菜和脱水蔬菜煮成的热汤里,雾气腾腾,鲜香开胃,更重要的是米粉条中混合的红薯粉或土豆粉能补充维生素 B,防治远航中易患的脚气病。饭后官兵可以分成小批轮流到上甲板去方便或者放风。在香港刚刚上船时,营长黄熊还企图组织部下到甲板上做操,结果发现堆得满满当当的木质货箱根本就没给士兵们留下多少空余的甲板,只得作罢。陈凯戈攀着舷墙,一脸迷醉地看着望不到边的碧蓝澄明的洋面上前后排开,喷吐青烟起伏破浪的 H800 船队。他并不知道这支船队上一共搭载了超过 2000 名士兵。澳宋海军、海兵队与陆军都竞相投入了最新式的装备和试验性的教导部队,总参为这次远征行动赋予的代号是“迦太基”——无论如何,马尼拉与黑尔都必须毁灭。

旱季雨季的划分对于群岛腹地的茂密雨林并不是绝对的。植物叶片蒸腾出大量水汽,在最高大的树冠近旁凝结起来,氤氲出一片缭绕的雨雾,最终造成一场不大不小的降雨。陈思根命令队伍停止前进,原地进食休息。在这危险的地方,如果为了追赶一点时间冒雨行军,导致有人生病掉队那就太不划算了。

特侦队员们娴熟地用雨披撑起了帐篷。两天前他们突袭了查尔洛夫人的内湖庄园,庄园里的奴仆茫然地望着这些全副武装的入侵者,告诉对方保罗教士上一次来到庄园还是三个礼拜日之前的事。不过男爵夫人数日前曾派了一个男仆传递信件,要把庄园马厩里的几匹好马都送到别墅去供她使用,信件里还有保罗教士的附言:吩咐庄园附设的砖瓦作坊必须抓紧烧制砖瓦和石灰送到城防工地,不得偷懒怠惰。

“愚蠢的障眼法,”魏斯评论说。他逼迫管事召集庄园里的佃农,果然有人表示认识教士在丛林里开辟出的小路,也愿意充当向导。陈思根亲自去查看马厩,的确连一匹马都没剩下。庄园的畜栏里多得是牛和猪,好在还有几匹骡子,可以用来驮载行李。他们一踏上密林里的那条小路,严格来说这不是一条路,只能依靠一些明显新近被砍断的灌木、树枝和藤蔓显示不久前可能有人通过此处。黑尔相当谨慎,大部分痕迹都已被清扫掉,但是眼尖的队员却发现在树干、木桩上留有新鲜的刻印记号,这下大家追击的劲头更足了,每个人随身携带着武器,只把行李、粮食和多余的弹药留在骡背上,随时准备战斗。

然而就在刚才,那显然用利器刻出的记号中断,消失了,队员们分散开来仔细找寻也无所获。恰巧这时候下起了雨。魏斯同陈思根商量,决定不再寻找记号,也不去考虑这些记号是谁留下,为什么要留下,待雨一停就由向导带领着继续赶路,黑尔的去向已经很明显,他正往吕宋岛的东海岸逃跑,那边也许有艘船会来同他会合。

“你是说,兵器工业研究所设计了一套训练模拟器?”魏斯就着午餐肉咀嚼难以下咽的军用饼干,一边向陈思根发问。午餐肉和马口铁罐头都是食品厂的最新产品,尤其是供应给特侦队的午餐肉罐头,其良心程度远超旧时空的各种超市货架产品。不过对于曾一度过得比本时空贵族还贵族的人而言,军用食品的口味并没有什么引其入胜之处,至少没有陈思根的讲述令他感兴趣:兵工部门的元老们居然说服企划院动用了作为一级管控物资的计算机投影装置和激光手电筒,用于模拟反坦克导弹的训练。

“下一步就是制造反坦克导弹了,”魏斯吞下最后一块午餐肉,“不过最好还是能先制造子弹。”

“没问题,至少手枪弹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无烟火药产量暂时还上不来。”陈思根拿起格洛克手枪,退出了一发子弹。冒牌伯爵看到金光闪耀的黄铜被甲前端露出了铅黑色的钝平弹尖,不禁露出微笑,提出要试试这种子弹。

他瞄准一株椰子树冠下尚未长大的青椰子,装上消音器的格洛克手枪发出一声轻响,椰子崩炸开来,汁水和破碎的椰子壳像榴霰弹一样四散飞射。一群黑乎乎的大嘴鸦猛然从椰子树下的灌木林中飞蹿出来,它们被惊吓地不轻,发出难听的嘶叫,却绕着灌木和树干飞旋不肯离去,似乎灌木林里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很感兴趣。

“是从后边被刺中,”魏斯检视着霍元乙的尸体。两名特侦队员挥舞砍刀砍开一片灌木林,才把惨遭横死的情报员从里边抬了出来。脊背上的几处刀伤看似触目惊心,但最致命的一处伤口是从后脑勺与颈椎之间刺入的,“是个老手,可以断定就是黑尔本人干的。”灌木丛周边有零散的脚印和马蹄印分布,雨水也没能冲刷干净。不用多想就能猜测到:年轻的情报员刻下记号时被黑尔发现,不幸遭到毒手。后者以为追兵将至,来不及掩埋,只是将尸体匆匆丢入灌木丛里便带领自己的人马尽快逃走。

队员拿来毯子,将尸体包裹起来。“先埋在这里,等拿下菲律宾再迁葬翠岗。”陈思根提起 FAL 步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等我们抓住那日本鬼子,必定要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