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马尼拉谍影 | 兰度 | 约 9395 字 | 编辑本页

总督下令通缉抓捕的要犯其实并没有跑远。魏斯·兰度就在城郊,准确地说此时正在查尔洛男爵夫人的别墅里,当然不是夫人请来做客的。不过这位冒牌伯爵却比来上回来做客那会儿自在得多,他叼着烟卷在底楼的大客厅里自由地踱步,踢开那些黑奴和菲律宾仆役的尸体,拔出匕首来将地上捆放好的行李卷割散,撬开箱笼在里边随意翻动,精美的首饰匣同金银器皿滚落一地,沾上了已在地毯上晕染扩散开来的血,闪着奇异耀眼的光。守在门口的特侦队员却懒得多看一眼,专注于监视花园外的道路和船埠。

他把烟头丢在大理石楼梯上,跨过楼梯和走廊上横七竖八的死者回到二楼。这座房子里幸存下来的人都被集中到女主人的大卧室里看押,在枪口的威逼下全趴在地板上,双手抱头。唯独女主人在一张紧靠窗子的圈椅里坐着,她需要流通的空气以免自己晕倒。卧室里的百页窗都关上了,半明不暗的光线映照着男爵夫人的曼妙身姿,身上紧裹着一件外出旅行用的天鹅绒斗篷。魏斯饶有兴趣地坐下来,盯着她因急促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诱人的胸部轮廓。并不全然是因为恐惧,他想,她还很傲慢,并且因为遭到羞辱而恼怒。

好一会儿男爵夫人才平息下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话:“听好,你这个匪徒,兵痞!两刻钟,最多一个小时后,会有艘船来到这里,船上至少有十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都带着武器。我会喊叫呼救,到时候你会怎么办呢?你是不敢贸然开枪的,这儿离开马尼拉不到一里格。士兵们正在到处搜寻你的匪帮,一听到枪响他们全会赶过来,把你们——”

“我不得不打断您的长篇大论。看来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难道我们这些匪徒、兵痞是同您的守门人握一握手才获准进来的么?”魏斯瞥见离他最近的一个童仆偷偷把手伸进衣袍里。只听到一阵轻微低沉的金属撞击声响,就像反复拉动窗上插销发出的咔哒声。可怜的少年人脊背上炸开一片血洞,手掌松开,滚出来一把闪亮的切肉小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另一个年轻女仆,她尖叫着直蹿起身企图夺门而出。又是一排咔哒咔哒的声响,姑娘被点射的枪弹打得转了半个圈,仰面倒下。

“天哪,芙萝拉。”男爵夫人低声说道。

“但愿柳元老不至于怪罪,”魏斯瞥了眼这个曾接受过自己馈赠的“钻戒”的漂亮姑娘,如今横卧在地板上,圆睁着眼睛。子弹穿透她的肺部,鲜血自张大的嘴里汩汩流出。“您一定很出乎意料,”他挥了挥安装消音器的蝎式冲锋枪:“此种绝妙的武器是在摩拉维亚的布尔诺制造出来的,不过就算您亲身前往那里也买不到如此好的枪。这就是我对您问题的回答,事实胜于雄辩。”

“为了增加说服力我再告诉您一个事实。您雇佣的那条船,我猜想那些土著船夫会喜欢夫人夸赞他们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就像把他们的船桨叫作武器那样,但很可惜他们听不到了。我和我的同伴们把他们送进了河底,连同船一起。”魏斯比划了一个用斧头凿船的动作。“您可以随意喊叫,我可以随意开枪,没人会听见,没人会在意。”

“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现在请您告诉我,在我们前来拜访前您收拾行李打算去哪儿?追寻您的情夫保罗么?他藏在什么地方?”

男爵夫人一声不吭。房间里突然传出阵怪异的沙沙声,它来自魏斯·兰度放在梳妆台一只黑匣子,在一片讶异惊惶的目光注视下,它竟然发出了人说话的声音。魏斯抓起黑匣子,以某种难以听懂的语言同它开始交谈。

趴在地上的囚徒们发出恐慌的呻吟:“上帝啊,那是魔鬼。”

“您的情人不在兵工厂,他抛下岗位逃跑了。”魏斯放下魔鬼匣子,对查尔洛夫人说道。“告诉我们保罗去哪儿了,他藏在什么地方?”男爵夫人把头扭过去,依然沉默不语。魏斯突然暴跳起来,一把捏住男爵夫人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扭向地面:“看看这两个可怜虫,你以为你的血和他们不一样么?你血管里流的玩意比这些卑微的奴仆更加肮脏,下贱的荡妇!”他掏出一支 1630 式左轮手枪,“认得这玩意么,这是你的情夫丢下的。你见识过它对吧?能在你死鬼丈夫的钢甲上开六个窟窿。”

“有一天我又琢磨出种新玩法,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瞧,”魏斯往空弹巢里装进一发子弹,手指拨动弹巢使之随意转动:“当我扣动扳机,有六分之一的机会打碎你的头颅。要不要押笔赌注?就赌你的生命吧,反正它对我毫无益处。这游戏可真是有趣,等回到欧洲我要开一家赌场,我决定把它叫做查尔洛轮盘赌,你看怎么样?”

男爵夫人闭上了眼睛,好像整整过去了一个世纪,直到手枪击锤发出一声清脆的空膛声。她打了个激灵,开始剧烈的喘息,浑身颤抖。而那个该死的兵痞竟然吹起了口哨,“因吹斯汀,”魏斯不经意间漏出句英语,他重又拨动弹巢,“下一轮,我们继续。”慈悲圣母啊,难道这个人真是魔鬼的化身?

当把戏进行到第三轮,男爵夫人强撑着的神经终于被磨断了。她不顾体面地扑倒在下人们眼前纵声大哭,哀求饶恕自己一命,无论什么问题都如实回答。

数小时后,魏斯与陈思根会合在树林中的临时营地,原是座西班牙人修建的别墅,若干年前受到地震毁坏而被丢弃。除了坚持留在华人区维持情报网的纪米德,聚集在此的特侦队员就是马尼拉站全部留守人马。

陈思根简叙了他带领另一队特侦队员突击搜索兵工厂的过程:发现黑尔已经跑路了,而且还带走他的学生——屋舍里凌乱不堪,那些孩子甚至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铺盖衣物。拼命负隅顽抗的驻厂日本雇佣兵则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烦,这班家伙甚至动用了从巡逻艇上偷来的打字机。交火了一会儿马尼拉的骑兵又赶到增援。为了避免损失,陈思根下令在厂区纵火然后撤退。离开前爆破组将才修好不久的动力水轮连同圣胡安河上游的蓄水坝全部炸毁,残骸堵塞了河道,没一年半载时间根本无法修复,马尼拉兵工厂算是彻底瘫痪。

“那位多情的小寡妇让她的情人耍得团团转,”魏斯总结说:“黑尔只是派人捎了口信,要她搬去内湖庄园,这很可能是在放烟幕。这混蛋会估计到我准会来找他的情妇算账。”

“你认为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去内湖,可是这个日本人又会跑去哪里?”

“必须要去。查尔洛夫人告诉我一件事:保罗曾使唤她的佃农开辟了条简易小道,从庄园穿过茂密丛林一直通到海岸。而且这个日本人有一艘快艇作为交通工具,我认为吕宋岛东岸肯定有他的活动基地,甚至秘密的巢穴。当然如果有条船就更好了,艾丝美拉达号已经带着其他人撤退。所以我们得给江发电报,要求海军派侦察舰船搜索吕宋以东海域的可疑船只,他既然是日本人,没准儿打定主意要逃到日本去。”

那起初有些尖锐,猛然变得轰然一响的枪声在近距离震荡着耳膜,这是相当不好受的。李迪感觉他托着前护木的左手没有握住枪,枪口在一片白烟中扬了起来,就像一个伛偻着的人抬起头拼命咳出一口浓痰,“见鬼,又没打中!”

李迪瞄着的那只赤麂不见了,地上也看不到血迹,显然并未中弹。他拉动马蒂尼—亨利步枪的操纵杠杆,铜弹壳蹦出枪膛,然后一伸手,将其在半空中抄住,塞进了猎装口袋。射失目标的遗憾后,他又为自己露了这么一手而得意起来,连带着对林深河版的马蒂尼—亨利步枪映象也好了不少。起先他还吐槽这支枪居然取消了原版的木托,以两根铆在机匣后的钢管构成的骨架式枪托取而代之,仅在侧面装了块木托腮板,一股废土式的拼凑感。现在明白过来:近似直枪托的结构方便瞄准。最重要的是托底板其实是一组钢片板簧,垫肩处还考究地蒙上了一层鹿皮,极大地缓解了新步枪可怕的后坐力。要知道原版的马蒂尼—亨利步枪便以后坐力大到会让士兵产生恐枪情绪而著称,而林深河版更有过之。

“问题都在子弹上,”早上坐在摇晃的交通艇上横渡圣女湾时,石志奇掏出一颗黄灿灿的铜壳子弹介绍说:“新步枪和试制中的自动机枪通用弹药。不过呢,为了满足企划院的抠门癖,机枪必须设计成和米尼枪一样的 13mm 口径,所以干脆山寨了.50-90 夏普斯弹。”

“.50-90 夏普斯?”沈跃风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美国佬猎野牛的子弹,拿来做机枪弹太凶残了吧?”

话题开始转移到新型机枪和步枪的用途,以及应该优先装备给海军还是陆军的争论。李迪不屑地吐槽为什么不制造毛瑟 98,军工部门整天迷恋于落后的单打一,比整天鼓吹米尼枪包打天下的总参好不到哪儿去。

“栓动步枪肯定得等到无烟火药搞定后再上马。马蒂尼—亨利统共不过造了百来支,装备一个连来试验新战术,”石志奇开玩笑地说:“幕僚长大人看不上没关系,你有大炮玩。我可是拼了老命也要把这个连抓在手里。”

狩猎还在继续,清晨树林里那股清新的气味已被阳光和火药的烟雾驱散。一个从屯垦村请来的本地向导带来五六条猎犬,可惜他们的收获依然不佳:几只猴子和果子狸。临近中午时分,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李启含射杀了头小野猪,这下连向导和来帮忙的本地村民也很高兴。野猪在九龙的丘陵山地相当常见,危害农田作物,以致每到收获季节,农垦联队都要组织狩猎队打野猪。

猎犬突然吠叫起来,朝灌木丛扑过去。李迪只瞥见了一个灰色的影子被狗围在中间,站在那儿放了一枪,硝烟飘散开以前,他就看见了草地喷溅上了深红色的血迹,拖成一条直伸进灌木林里去。

“你打伤它了,”沈跃风赶上来,“好大一头。要当心,这家伙受了伤可凶得很。”但李迪被那股子兴奋劲儿弄得无所顾忌,眼看猎犬已经冲过了灌木林,狂叫声响彻一片,举起枪便朝灌木丛里直钻过去。石志奇怕出意外,赶紧招呼其他人跟上。就这会儿,受伤的野猪摆脱猎犬的纠缠,拖着淋漓的鲜血,伸着鼻子,露出獠牙,吭哧吭哧笔直地朝冲在最前边的李迪直撞过来。李迪不假思索地抬起枪托抵住肩膀,扣下扳机,他立即后悔了:枪口放得太低,子弹只在那庞大野兽的长鼻子前溅起了一片湿润的黑土。李迪急着去取新子弹,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拿不出来。他就愣在原地,看着它脖子上的鬃毛和恶狠狠的小眼睛越来越清晰,直到背后传来枪响,野猪的鼻子耷拉了下来。几乎与此同时,两名随行的元老警卫员举着霰弹枪追上来,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石志奇等人抓住已经瘫软的幕僚长,把他拖到灌木林后边的空地上。

村民们抬着这头庞大的公野猪下了山,途中吸引了吸引了不少当地人来围观——它的模样挺瘆人,.50-90 枪弹、12 号独头弹和霰弹打飞了半边脑袋,在前半截躯体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血洞。李启含和沈跃风本来主张把野猪留给村民,石志奇却坚持要运回港岛,他甚至已经想象出自己刊登在临高时报上的光辉形象——首长亲自带队剿灭猛兽,为民除害,于是兴奋地一上船便拿出朗姆酒来庆祝。受到惊吓又自觉丢了面子的李迪也需要酒精来安慰自己,这俩位一番豪饮,很快便以“海军特有的优雅从容”姿态钻到了餐桌下。沈跃风无奈地叫来勤务兵收拾局面,自己走出满是酒气和呕吐物臭味的舱房,登上前甲板,他看见李启含正站在船头吹风。

俩人靠着缆桩坐着,沈跃风打开一瓶苏打水,这是卫生部在元老中大力推广的保健饮料,可以减少因大量摄入海产导致患上痛风病的风险。他把苏打水同朗姆酒调起来,两人一边推杯换盏,一边海阔天空地聊着。李启含打听起远程勘探队,尤其是柳正在菲律宾的风流传说。此类传说在元老们中间以各种版本流传,唯一能确定是柳水心已经为此向办公厅提出了离婚申请——这可不是传说。

“我哪摊得上去菲律宾这种好事,”沈跃风苦笑着灌下了一杯苏打水鸡尾酒,解释说自己这队人马一直在勘察广东的内陆资源:“野外勘探队就不适合人待。苦、累、危险什么不说,勘探队里皇汉扎堆,整天把咱这样喝过几口洋墨水的当二鬼子防,张口华夷之辨闭嘴非我族类,搞的跟明朝酸文人似的,没意思。”

说到菲律宾,话题自然转到那位冒牌伯爵,他的“游艇”正在香港海军船坞中维修,那些撤回的外情局归化民人员按规定也是要在检疫营接受检查。不过最引人瞩目的是另一件事:魏斯·兰度把他从马尼拉搞到的日葡混血女仆也送上了船,并给江山写了一封亲笔信,表示倘若自己不幸在追剿黑尔的战斗中牺牲,最后的遗愿便是让这个女孩进入临高女子文理学院接受教育,并成为光荣的澳宋帝国的一介公民。

“看看人家这泡妞的手段,连拍女仆的点券都不用花。” 沈跃风给李启含斟满一杯酒:“听说你没买女仆?”

“买来干啥?” 李启含瓮声瓮气地反问。

沈跃风一下就被噎住了,忽然感到早春时节圣女湾的海风颇有几分刺骨,把呢子外套又裹紧了几分。他仔细打量了番这位据说在海军里前途无量的装甲舰长,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相貌平平,并非一个能讨姑娘喜欢但也不像是具有某种特殊性取向的形象,况且他这会喝得酒酣耳热,解开衬衫领口,用那种酒桶似的沉闷声音继续说:

“宿舍是有,不过一年也住不满一个月。吃穿洗衣什么的杂事在军舰上都不是个事儿,下了船海军服务社都能解决。至于生理需要么,买女仆还不如去临高紫明楼,还能天天换。”

从伶仃洋到圣女湾的水域如今已经是华南最繁忙的水道,交通艇不时拉响汽笛,避开各种往来的船只。时近傍晚,太阳西垂在海面上,可以看到港西北角青洲灯塔一明一暗的灯光,从码头到中环商站的灯火一路向东延伸黄泥涌以及更远的铜锣湾,那里远远地传来蒸汽打桩机和粉碎机的砰砰巨响。大陆攻略期间伏波军抓获的大量官军俘虏,大大小小的剿匪清乡行动里抓捕的苦役犯,大多被押送到香港,利用这批劳动力平整沼泽湿地,修成黄泥涌水塘,整治了鹅颈涧,加上之前修建的水塘基本解决了目前港岛的饮水问题。

然而施建涛所渴盼的将博铺海军造船厂整体搬迁到香港,与香港船厂合并的计划终于落了空。这项提案在元老院遭到海军众和工业口大部分元老的反对:且不论本时空在香港这个缺水少地,远离临高钢铁和机械工业中心的地方扩张造船业是否合理,单是搬迁给海军船厂造成的停工损失各方就承担不起的。最后折中的方案是博铺造船厂向香港转移了一部分修船设施,在铜锣湾开挖大型船坞,构筑新的海军基地。大量苦力被调集至此日夜劳作,机声隆隆。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花岗石砌造的防波堤已经初具规模,上面像蚂蚁样的趴满了干活的工人。

“瞧瞧这个,不比什么生活秘书有意思多了。”李启含说,嗓音虽然沉闷,却中气十足,连施工机械的噪音都盖不住。“我穿越过来不是为了妹子。读书的时候,家里就给我物色好了他们中意的对象。按照他们的规划,我毕业以后就得乖乖地娶这个女人,在他们安排好的单位上班,生孩子,养孩子,然后等死。”

“听起来不错,”沈跃风评论道:“你不喜欢?”

“我有更喜欢的东西,你读过赫尔曼·沃克的《战争风云》么?” 李启含自顾自地背诵出来:“······要是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个家的话,那就是一艘战列舰。一艘战列舰是用各种钢板和各种机器,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方拼在一起,形成许多形状,取了许多名称,然而一所战列舰始终是海上最强的军舰。这就是说,上千种不断改变的体积、设计、推进力、装甲、武器装备、内部通讯、内部供应系统等规格;上千项的礼节和纪律约束着全体船员,从舰长直到最年轻的勤务兵,成为一个可靠的集体的意志和智慧。从这个意义上说,在腓尼基和罗马时代就有战舰,而且永远会有战舰——这是人类知识和技术的活的高峰,这是一种水面上的机械结构,为了一个目的,即控制海洋。这是维克多·亨利全心全意献身的唯一事物:甚于他的家庭,更甚于那个叫作‘海军’的散漫的抽象概念。他是战列舰的人。”交通艇从一艘离开中环码头的拖轮舷侧驶过,两艘船同时鸣响了汽笛,巨大的声响似乎没对李启含造成什么影响,他紧紧抓着舷墙扶手,还在那儿一口气背下去:“······在这一生中,他所盼望的,就是成为一艘战列舰的副舰长,然后成为舰长,然后成为一个战列舰分队的舰队司令,他不能看得再远了。他认为一个战列舰分队的司令官,就如同一个总统、一个国王或是一个教皇同样光荣。”

“我丝毫不怀疑你是真诚的,” 沈跃风说:“不过你们得在西班牙人面前好好表现才行,否则以企划院的德性,就不会再有什么战列舰分舰队。我们上去吧,已经靠码头了,这天气怪冷的。”

这不是最近一段时日以来马尼拉的第一次葬礼,却绝对是最热闹的一次。全城的教堂还有城外的礼拜堂都敲响了丧钟,欧洲人、混血人、土著基督徒和皈依天主的华人,从各条街巷、各处城门涌向大教堂的墓地。副主教罗霍带着一大班神甫、修士们把大主教的葬礼操办成了场反澳洲运动的信徒大会,他们轮番上台表演一番番声嘶力竭的布道,挥拳舞臂,把面容和身体都扭曲到各种痉挛的程度,简直像一出精彩的摩洛-摩洛戏。大主教的棺材刚填入墓穴,埋土的工作尚未完成,几个修士便抬出两具钉在十字架上,惟妙惟肖的假人:一个套着水手短衣的中国人,猪鬃做成的短发茬下边露出两只魔鬼之角——传说中的澳洲人,另一个自然是为澳洲人卖命的奸细,冒牌的范拿诺华伯爵。十字架竖立起来,两具假人点着了火,修士们唱起赞美诗,举起一件件澳洲织锦缎子、衣袍、各种印染花色的精美细布,甚至酒水和糖食,诸多澳洲货都被扔进了这个火葬堆里。火焰噼里啪啦地吞食着昂贵的燃料,围观者祈祷呼叫,各种刺耳的菲律宾乐器都发出噪音。一名虔诚的西班牙商人大叫大嚷地挤过围观群众,指挥着两个黑奴,把一架巨大而奢华的澳洲自鸣钟扔进火葬堆,瓷钟壳与玻璃罩发出爆裂的巨响,混合着群众们的惊叫、欢呼,狂热的气氛被推到了最高潮。

胡安·萨拉曼卡总督从鼻子里发出几声哼哼,转头便走。他来参加洛伦佐大主教的葬礼,却没料到罗霍给他送来这么一场表演。从一开始,总督便怀疑副主教报告的洛伦佐主教意外身亡的原因,虽然罗霍一口咬定大主教因为在酷热的天气下坚持举行弥撒,炎热诱发心脏衰竭,荣归主的怀抱,而且得到了多位自称在场的神甫的证明。现在他愈发确信自己的怀疑了。副主教同那些多明我会、方济各会和圣奥古斯丁会修士们的勾结起来,这些人早就不满于洛伦佐主教的“亲澳洲”姿态,特别是当知道澳洲人居然有自己的教会,已经向中国大陆展开传教,公然抢夺天主的羔羊,澳洲人在他们眼中便成为十恶不赦的异端,活该都被钉上火刑架。总督有理由相信大主教是被狭隘愚蠢的同僚、野心勃勃的副手合谋暗害的。

暂且由着教会的傻瓜们去吧,这班家伙如此折腾也有好处。反正他已经发出紧急命令,要各省长官立即征招土著士兵前来保卫马尼拉,那就更不能忽视教士们煽动那些印第奥人为信仰而牺牲的能力。对于总督竭力推动的战争准备工作,马尼拉市民反应不一,有人恐慌地企图逃离,有人对沿着街巷挖掘堑壕怨声载道,但大部分人还是顽强地准备保卫自己的城市。到处都在筹集布包草袋装上泥沙以便封堵门窗,将每一间住宅都变成掩体和堡垒。女人们刮下夜壶中的尿碱滤取硝石制造火药;屋顶的铅板被揭下用来制作弹丸。总督府四周的广场,优雅的草坪花园如今惨遭蹂躏践踏。为清扫射界城里和城郊的树木尽数被砍伐,树干、树皮、枝杈和锯开的木段乱七八糟全堆放在这儿,成了个锯木工场。木匠们埋头削尖木桩赶制鹿砦拒马,一待澳洲人兵临城下就架设到城门后以及各主要街巷,构成节节抵抗的防线。从那个假冒伯爵、澳洲人的奸细家中缴获的情报清楚地表明澳洲军队不会在殖民地的其他地区浪费力量,他们入侵的唯一目标便是直指马尼拉。反正荷兰人与英国人已经干过几次同样的勾当,既然他们都已被战胜,澳洲入侵者同样没什么特别可怕的。

饥饿倒不是眼下需要担心的问题。城外抢运进来的稻米、鱼干、芋头和蔬菜,紧急屠宰牲畜腌制的咸肉与干肠,以及从中国采购的面粉都很充裕。澳洲军队渡海远来,粮食只会更加匮乏。最大的命门在于缺乏火器——并非样式陈旧的火绳枪,这类火枪每个居住在城内外的西班牙男性居民都拥有好几杆,但总督殿下已经完全看不上那些玩意,连旧式铜炮,都熔化铸成了保罗式火炮。可他所恃重的先进的武器:击发步枪的火帽,线膛大炮的开花弹根本没法补给。萨拉曼卡视若珍宝的兵工厂完全指望不上,尽管袭击者纵火烧毁的大部分建筑属于铸币车间,但圣胡安河上的蓄水坝和水轮遭到毁坏殆尽,没有至少一年时间不可能修复。最糟糕的是建造它的那位天才失踪了,多半已经被天杀的澳洲匪徒掳走。埃查苏上校带着骑兵队沿着巴石河与圣胡安河四处努力搜索,也未能发现保罗的踪迹,只抓回了些趁乱逃出工厂,流落乡野的中国工匠。现在线膛炮铸造已全停了下来,整座工厂只剩下几台手动和畜力牵引机床还能运作,制造些少得可怜的火箭和实心炮弹。教会拒绝总督熔化铜钟制造武器的要求,但还是捐出了不少铜、锡质圣像、香炉、十字架和圣水壶,工匠用它们铸成些简陋的回旋炮和臼炮。之前保罗设计的漂浮水雷已经制造出一部分,全堆在仓库里,近乎废品——为它们配套的碰撞引信没了着落,兵工厂眼下连装填火帽的雷汞都无法生产。最后在造船工程师小帕尼奥的建议下,往水雷的双层密封木壳之间填充碎砖渣和罗马砂浆,接上导火索,埋设到城外防线上充当地雷,一同埋下的还有构造更简单的陶壳地雷。小帕尼奥竭力用自己的才能弥补保罗失踪带来的损失,他还设计出以澳洲火柴改造的,可用于保罗大炮的拉火装置;以及武装守城者的简易手雷——用菲律宾随处可见的空椰壳装填上火药和澳洲机制铁钉(这是一种在整个东南亚市场都极为畅销的澳洲商品,锋利坚固,非常耐用,最重要的是价钱相当低廉),椰壳外用绳索缚牢,再插上根火绳;燃烧弹,即减去椰壳手雷中的大部分火药,填入锯末再灌进沥青或油脂。如果没有足够的椰子,也可用木桶与瓦罐之类容器代用。他向总督坦陈:这类“克难版”军火的设计灵感或多或少地都来自那位可敬的保罗的伟大头脑。萨拉曼卡把这些简陋炸弹的图样交给帕里安的华人管理官,命令动员中国人大量制造它们。他相信在菲华人与澳洲人势不两立,可资利用,毕竟澳洲人正在侵入中国大陆,攻打这些华人的家乡。而且保罗先前提供的情报也提示他:中国的皇帝肯定已下达了讨伐澳洲人的旨意。哪怕是远在菲律宾的中国人,皇帝神圣旨意的威力也是不容忽视的。把事务一件件分派下去以后,萨拉曼卡总督觉得澳洲人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可怕的,当然,要是保罗还在这里的话,那就有百分百的胜算了。尽管没过多久,总督阁下仅存的那点宽慰和平静就被巡逻艇带来的消息所粉碎:玫瑰圣母号战舰根本不在林加延,到处都全无它的踪迹。

那艘引起总督极大恐慌和愤怒的战舰并没有消失。在马尼拉南边不到 200 公里的民都洛岛,代理指挥的大副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谨慎选择一处隐蔽的海湾下了锚,他小心地避开了那些为防范摩洛海盗而建立的海岸监视岗哨的视线。战舰在这个港湾里已经泊了好几天,虽然从军官到水手都议论纷纷,不过大家都乐得能暂停远航的辛苦,享受些新鲜的淡水和食物。阿拉贡内斯并不知道卢克蕾齐娅女士拥有她丈夫在岛北部的加莱拉港附近的一块赐封地,黑尔利用此地建立了一个秘密的通信点。他只是拿着望远镜不停地观望着港湾的出口,直到一条当地常见的帆桨并用的长独木舟出现在视野里。过了半个小时,马科斯披着出远门的大氅走上了战舰甲板。

当天夜晚战舰上简直是一番盛宴的景象,水手都发到了双份的酒水,聚集在甲板各处纵情狂欢。艉楼的军官餐厅更是热闹非凡,军官们看着长条桌上每人面前一叠亮灿灿的银币喜笑颜开,酒杯乒乒乓乓地碰响,还有人高声唱起了歌。“我提醒各位,这并不是全部,”马科斯掏出一张票据凑近桌上的烛台,好让众人看清上边的红色的戳印。“只要按照我要求的航线开行,等到达日本,兑付了票据,你们每个人将再得到至少三倍的奖赏。”他转向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请下令吧,西多尼亚舰长。”

阿拉贡内斯咂了一大口朗姆酒:“那么命令现在起锚。”军官都爆出疯狂的笑声。“赞美天主,”枪炮长高举起锡酒杯:“为天才的保罗干杯,他是我们的财主和圣人,愿圣母保佑他长命百岁!”酒杯敲桌子的砰砰声闹响成一片。没有一个人出来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