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清晨时分,圣奥古斯定教堂的大钟便铛铛敲响。被惊醒的人们穿着睡衣,揉着迷蒙的双眼拥到窗口前,在胸口惶恐地划着十字。帕里安中国客栈发生的恐怖事件震惊了整个马尼拉,死者中有不少欧洲酒客,包括本地的西班牙人。这些天里一直让教堂司事们忙得不可开交。某些流言已经流传开来,宣称是澳洲人派遣凶手制造了帕里安的客栈惨案,更可怕的是如果不是一名中国茶房误入房间,撞破了这个奸谋而横遭枪杀,导致凶手暴露的话,他本来准备潜入王城,枪击总督,制造更加可怕的凶案。
流言在一些狂热教士的煽动下愈传愈广,愈发离谱。西班牙人的黄金梦开始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恐惧的气氛开始到处蔓延。不止一位多明我会和圣奥古斯定会的修士在布道会上慷慨陈词:“基督兄弟和姐妹们,你们为购买澳洲货物每掏出一个比索,就会换来澳洲异端歹徒射向你们的十发子弹!”
范拿诺华伯爵把灰色大帽子按在胸口,向散发着油漆味的棺木鞠了一躬,又重新戴上帽子,帽檐很宽,不仅能挡住从窗口射进来的酷烈阳光,也使得别人很难看得清他悲戚的面容。他穿着件精细的白亚麻外套,熨烫得很挺括,除了柄短剑,身上不佩戴任何饰物。伯爵用这种朴素的方式追悼在福安客栈饮酒时不幸横遭杀身之祸的挚友,骑兵上尉皮拉尔·蒙德拉贡。另一些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西班牙人用敬畏羡慕的眼神望着他,浑然不知道上尉的死同这位眼下炙手可热的欧洲贵族有着莫大的联系。
礼拜堂里挤满了人,巴斯蒂安·安德拉德在礼拜堂里看见了伯爵,便借口透透气将自己的好友拉出来到门廊前。财政官对福安客栈袭击案带来的影响惶恐不安,因为总督对这桩案件的发生震惊不已,把准备用于远征摩洛兰的军队扣下来肃清可能存在的袭击者,保卫马尼拉。“黄金远征”一旦因此延误而被取消,就意味着很多人的投资要打了水漂。财政官尤其感到忧虑的原因是他负责王家船厂,最近才以采办船料为名借了一大笔款子,当然通过其中的经手也为自己留下了不少好处,可一旦总督取消了为远征扩充殖民地舰队的计划,他多半就要承受巨大的损失,搞得不好还会被送上法庭,像已死的萨那夫里亚一样身败名裂。
伯爵庄严地向财政官担保,远征行动必须也必然会坚定不移地推进下去。即使总督取消了计划,他也要耗尽家财,并将鼓动整个远东的基督徒募集资金来招募士兵,扩建舰队来发动这次远征。当然伯爵也谆谆告诫财政官,无论如何手中应该备有一批财货应付各种情况,哪怕现金匮乏,那也应当是值钱的中国货和澳洲货——不管那些虔诚的教士们如何鼓动如簧之舌,但洛伦佐大主教依然坚持喝大黄甜酒,在公开的弥撒仪式中使用华丽的澳洲织金彩瓷圣水壶和彩珐琅香炉。于是殖民地居民一边满怀对澳洲人的恐惧,一边继续狂热地追捧澳洲商品。
“好在中国人的贸易船已经来了,我一定把库存的蕉麻都变卖掉,”塞巴斯蒂安·安德拉德下了决心,“还有木料。都是我亲自带人选定的树林,红松、檀木和龙脑香木,都是最好的。”
“但是新砍伐的木料尚未干燥。”伯爵友善地提醒到。
“一点不错。”安德拉德想到万一总督向他索要木材修造舰船时大可以此为借口搪塞,再去果阿买些次等的干燥木料便能应付过去。简直妙极了,他激动地伸开胳膊正要去拥抱伯爵,这会儿钟声又响了,送灵的队伍从教堂里出来。
钟鸣声里,从教堂里走出一个值坛童子的行列,领头的是个十三四岁,面容清秀俊美的混血少年,几个西班牙人的脸上露出了猥亵的笑容。这少年手中擎着一具金银相错,嵌着宝石的大十字架,这是当初萨那夫里亚奉献给教堂的礼物,以求压倒魏斯·兰度的那对金十字架。十字架后边的童子们两个一排,手里都举着长长的澳洲蜡烛。神甫已经结束了冗长的讲道,走在灵柩后边,身穿织锦花边的广缎黑袍,两个混血人小僧侣跟在他左右。一支他加禄人组成的乐队奏着安魂弥撒曲,魏斯觉得他们把这哀乐奏得简直就像节日颂歌那样欢快。
队列停在了教堂后边的墓地,棺材放了下来,人们把一个绣着受难徽章的白布罩罩上去,又放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在点燃的蜡烛旁,丧礼弥撒上的繁杂节目:唱诗,棺材上洒圣水、焚香、循诵主祷文,呼告圣母等等又上演了一番。魏斯看着棺材,不禁怀疑倒霉的皮拉尔上尉究竟还剩下几分之一的躯体被装在这具黑色的木头匣子里边,为了毁灭现场,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绑架行动,黑尔可没吝惜开花炮弹。
“您知道谁会接替上尉的指挥职位吗?”解决掉心事的财政官打开了话匣子:“简直骇人听闻,萨拉曼卡殿下拒绝拍卖这个职位,直接命令那个日本教士接管日本人连队,直到总督发现更合适的人选为止。”
“您不晓得萨拉曼卡大人的打算,”安德拉德有些愤愤然,拍卖官职可是殖民地政府的一项重要收入,“可怜的皮拉尔筹了些钱,当然有一笔是从我这儿借的,打算到巴赞侯爵带来的墨西哥连队里去谋个差事。现在倒好,总督大人打算恢复阿尔方索的职位,而且要把最好的墨西哥部队,包括骑兵连队都交给他去指挥。”
“这未免有些草率,”太阳渐渐升高,伯爵把帽檐拉低向下,免得让人注意到他们的闲谈。“但我相信阿尔方索是个好军官,而且他已经为自己不恰当的举动偿付了代价。”
这会儿葬礼已近尾声,棺材移入墓穴,只听见铲子扬起的泥土落在棺盖上的噗噗声响。魏斯又听到唱诗班的歌声从另一头传来,他看了眼教堂墓地的尽头,那边也在举办一场葬礼,只是规模寒怆得多。送葬的队伍很短,魏斯在其中发现了港口税务官堂·巴西里奥,光着头,习惯性地双手抓着帽子,神情委顿,显得相当落魄狼狈。
“是保利诺。”安德拉德回答了伯爵的询问,“这个可怜虫,死的莫名其妙。玫瑰圣母号的大副和军官都说舰长喝醉了以后攀上桅樯,结果失足落水。很多人说这小伙子因为同德加多尔夫人的私情败露了而故意自杀。只有堂·巴西里奥控诉称他的侄子是被企图叛乱的大副害死的,当然没人信他。总督殿下反而命令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在新舰长任命前指挥玫瑰圣母号,依我看,过不了多久这位大副就可以穿上舰长的新制服来参加市政厅的宴会。”
“可真糟糕。”
“谁说不是呢?可怜的保利诺,教会怀疑他是自杀的,不肯举办葬礼。堂·巴西里奥威胁说要揭发神甫受贿的罪行,他们才屈服了。”
“尊贵的侯爵大人对此表示了什么看法?”魏斯·兰度问道,他并不关心保利诺的死活。
“大人能有什么想法?不,他只关心保罗的新玩具。那家伙设计了一种用来改造滑膛炮的炮架,据说比英国人用的最新型四轮炮车还要好。准将大人要把他的座舰上以及大帆船上的老式炮车全换掉,于是我得在王家船厂整日督工。保罗还献给他一艘火箭战舰的图纸和模型,仁慈的圣母在上,可千万别再让这玩意折腾我了。至于本土舰队的军官们,那群咸肉佬泡在这儿乐不思乡,如今马尼拉的朗姆酒卖得比墨西哥还便宜,还可以买到稀罕的澳洲货,转手到阿卡普尔科就是十倍的价钱。”
魏斯离开教堂登上马车时,他感觉到有双眼睛似乎藏在人群里监视自己。等马车转上大路,他轻轻拨开窗帘,果然看见一个人骑着马,远远地跟在后边。
“你终于坐不住了,傻瓜。”
爱水三郎狠狠地往面颊上抹了一把,手心里黏糊糊的令人恶心,快半夜三更了还要躲在河边的这片荒地里,这不是明摆着喂蚊子么?他已经把家里能找到的旧衣破布都翻出来裹住头脸,但是可恶的蚊子还是在布缝里钻来钻去。比蚊子更令人胆颤的是从地面荒草中偶尔发出细微的窸窣的声响,想到吕宋出名的眼镜蛇,爱水三郎抓着澳洲铁炮的手也抖了起来,他遏制不住喉结的耸动,口水吞得太急,引起一阵咳嗽。
腰眼上猛然一痛,“再出声,就砍掉你的头!”是黑岛十兵卫队长在压着嗓子低声喝骂,这个虐待杀人狂手里反握着刀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后的大树上爬了下来,从那株高大的柳桉树上可以望见圣克鲁斯村的房舍和灯火。如今愈来愈多的西班牙显贵选择在这座风景优美的基督教村庄建造度假别墅,舞乐宴饮通宵达旦,灯光彻夜不熄。为了方便西班牙人往来,购买商品和雇佣中国人为自己服务,圣克鲁斯同岷伦洛(比侬多)、马尼拉和帕里安都新开辟了简陋粗糙的土路相连,道路的交叉点在爱水三郎眼前,土路在此绕了一个弯,通向巴石河上一座木桥。路两旁除了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便是半人多高的灌木和茂密的野草,堪称拦路剪径之徒的不二之选。“仔细听着,那家伙来了。”
深夜寂静无人的道路上,钉着蹄铁的马蹄声和车轮的辚辚能传得很远。噪声越来越响,愈来愈近,凑巧月亮这会儿正钻出云缝,照见那辆镶着金边的红旗马车,南蛮爵爷的徽章在月色下闪闪发光。车厢里透出半明不暗的灯光,只是窗口蒙着层薄纱,看不清里边有什么。只挽在是前辕架上的并不是高大神气的卷耳朵马——在堂·埃斯特万·萨纳夫里亚身死名败,财产尽数藉没后,他的金色马车曾在拍卖会上卖出高价,但范拿诺华伯爵却买走了昔日对手马厩里所有的马,这下没人能同他竞争马车了。爱水三郎并没有特意去留意系在马车车辕上的混血矮马,只见黑岛队长又迅速钻过灌木林来到柳桉树旁,同一个隐身其后牵着匹小马的人交谈了几句。那匹中国小马上了口嚼子,不让它发出声响。没一会儿功夫队长又钻了回来,半蹲在地上,轻轻打了个唿哨。
这一声唿哨淹没在红旗马车轰隆隆行进的噪音里,却是足以引起埋伏者注意的信号。因为转上弯道,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车架弹簧嘎吱乱叫,车厢在颠簸的土路上不停地摇晃。突然间车轴发出刺耳的尖利声响,轮毂和辐条被挠钩挂住了。可怜的马儿嘶叫着拼命拉拽,奋蹄乱踢,但铁钩系着结实的绳索绕在粗壮的树干上,绳索愈缠愈紧,红旗马车摇摇晃晃蹭过满是坑洼的土路,朝向巴石河岸边发出痉挛的叫声,最终停了下来。车夫一声未吭滚落在地,腰上露出半截短羽的箭杆,那蘸着箭毒树汁的箭头已经穿透胁下,发挥了它致命的作用。草丛里、灌木丛中涌出了手持刀枪的日本雇佣兵,还有人从树上跳下来,把马车团团围住。爱水三郎看了眼同样被毒箭射中,躺倒在泥地里尚在抽搐挣扎的挽马,不禁惋惜地叹了口气:吕宋这地方马可值钱呢。他举起铁炮,掰开击锤,把铜火帽摁到击砧上,奇怪的是即使遭到拦截,门窗都没有打开,没有人探出头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窗帘后的灯火也没熄灭,似乎没有任何动静。难道里边的人都喝醉了?
“点火把,搜查它。把车里的人都抓出来,”保罗神父从大树后面转出来,黑袍子上到处挂着草叶和断折的灌木细枝,指着红旗马车下令:“如果发生反抗立即干掉,不要犹豫,记住要带走尸体,还有首级!”
黑岛十兵卫挥起刀柄在车门上猛砸了两下,门从里边栓住了,便顺手抢过爱水三郎的澳洲铁炮对门轰了一发。铅弹打飞了门扣,破损的车门被气浪推开。他伸进去火把,摇曳的火光照见一个衣衫破烂,面色苍白的南蛮人的身影,嘴上蒙着从衬衣上撕下的布片,绳索和扯成布条的衣裤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座椅上。看到有人逼停并砸开了马车,警务长乔瓦尼·布拉姆比拉拼命地弓起身子企图挣开绑缚,他的呼救被布条堵在嘴里,闷声闷气,听起来相当滑稽。
“不是他,不是这个人!”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呼喊让所有日本雇佣兵都感到错愕,他们一贯当作神来崇拜的,永远镇定自若的保罗神父正在止不住地颤抖,从车窗里透出火把光亮映照出他脸上抽动的筋肉,时明时暗,说不出的诡异。神父猛地从袍子伸出手,挥舞起左轮枪从马车旁边踉跄着倒退,一边用变哑了的嗓音大喊大叫:“马上搜查四周,杀死那个美国佬,那个澳洲人,那个装扮成伯爵的撒旦魔鬼!我以天主的名义命令你们,这是对魔鬼的神圣征伐,那个魔鬼跑不远的,他百分之百就在附近!”
神父的怒吼被 M240 机枪的点射打断。那种奇异的声响令爱水三郎永生难忘,似乎是寺院里的钲鼓被连绵不断地敲打,又像是连串剧烈大声的咳嗽。一簇簇的骇人光焰飞掠过河面先声而至,红旗马车首先遭了殃,玻璃发出恐怖的炸裂声,厢板洞穿破碎,木屑乱飞。车厢里的两个人都身中数弹。火把从黑岛十兵卫手中掉落到车厢地板上,立即引燃了精美的丝绒地毯。没过几分钟,火焰已经爬上了窗帘,蹿出门窗,舔舐着马车车厢,四周被照得通明透亮。
爱水三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中什么家伙也没有,吓得腿一软扑倒在地,只觉得头顶嗖的一凉,身后传来痛苦的哀叫,不知道哪个倒霉鬼被打中了。他朝着河岸边的芦苇丛钻过去,又吓得爬了回来。河边泊着一艘很普通的舢板,毫不起眼,但那就是恐怖的源头——黑色的船篷下正闪动着时隐时现的火光,就像施放闪电那样,把红色的光焰密集攒射过来。机枪火力激起了一阵喧嚣,其他日本佣兵也发现了魔鬼的所在,有人拿起铁炮来朝舢板还击,更有几个平素便以武士身份自矜,好勇斗狠的家伙高声咒骂着敌人,把太刀举过头顶向岸坡下的河水冲杀下去。爱水甚至能听到弹头穿透肉体那种奇特、沉闷的钝响,截断了武士们的喊杀,接着就是尸体滚落入河水的噗通声响。
魔鬼的武器怪叫着连绵不绝,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致命的火线从水面扫荡到旱季干硬的泥地,野草被引燃,到处都蹿起火苗。正在挥舞太刀,施放铁炮的同袍们忽而如同木偶般倒下,几个人抽搐呻吟,更多人一声不吭地死去。爱水三郎有些恍惚了,这哪里是人世间的战场,若不是温热的鲜血正四处流淌,他简直觉得就像在看一出盛大的纲火傀儡戏。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的躯体紧紧贴住地面,所幸片刻以后,河对岸又燃起火把光亮,马尼拉城堡里的殖民军被枪声惊动,赶来查看。魔鬼的火焰立刻转移过去朝列队上桥的士兵侧射,转眼间水柱飞溅,那些可怜虫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直往河水里掉。趁着这个间隙,爱水从草丛里猫起腰,奋力跑向大树后边的阴影,却并不晓得马车厢板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映照出他的身影轮廓。爱水三郎连枪声都没听见,就感到仿佛一只坚硬的拳头重击了自己肩膀,随即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栽倒于灰土之中。在麻木的感觉传遍全身,意识逐渐丧失前,他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匍匐到大树后跨上系在那儿的中国小马,把全身伏在马背上,朝河岸相反的方向逃去。
“这个夜晚发生了如此多恐怖的事情:警务长不知下落,暴徒就在城墙外开火屠杀,半支日本人连队死伤殆尽,而我们的司令官却什么都不知道,就因为他像头公猪那样正忙着寻欢作乐!”萨拉曼卡总督对埃查苏上校叱骂咆哮,吼声响彻整个兵营。总督走进这件最大的营房时已临近中午,发现要塞司令仍在酣眠,地板上扔着女人的衣裙,旁边翻滚着酒瓶,桌上的吃剩下的食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与烈性酒、香水和脂粉味儿混合起来,再加上汗臭,发出催人欲呕的神奇效果。与上校躺在一张床上的还有两个赤裸的混血姑娘,看见总督一行人闯进来,争先恐后地发出尖叫。
“你玷污了这座光荣的要塞,你被解职了,现在!”总督瞪视着正手慢脚乱企图把自己肥大的肚子塞进裤腰的上校。“难道这里就没有一个醒着的负责人么?炮兵长官在哪儿,他要么立刻过来报道,要么就被吊死!”
营房外的走廊里已聚集了一排军官,他们都是被总督的喝骂声惊动,闻声而至,在门外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开口告诉总督阁下:要塞的炮兵指挥官上礼拜日打瓦球的时候,不慎摔下了马,目前躺在修道院的病房里医治他的断腿。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萨拉曼卡总督从谄媚的秘书手中拿过条白色绢帕,天气实在太热了,加上他刚发完脾气,汗珠从他花白的头发里不断渗出,滚滚而下。
“泽奥贝尼·德·杜费伊。尊敬的殿下。”刚才开口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穿着水手式的薄毡裤子和短靴,腰带两边挂着手枪和阿拉伯式的弯刀。他的军服上佩着个用荷兰银币雕刻的纪念章。
“你是瓦隆人?”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总督松开了眉头,盯着那枚勋章:“那是什么?你先前在哪儿服役?”
“在甲米地要塞。后来去了福尔摩莎,圣萨尔瓦多城击退了低地人的入侵,得到这个纪念品。殿下,我们带去一尊保罗大炮,打得棒极了,可惜没有配备开花炮弹,否则低地人舰队的损失还要更大。”
萨拉曼卡总督很赞赏杜费伊的回答,在目睹了埃查苏的劣迹以后,这位年轻中尉的得体言辞多少令总督恢复了些对军队的信心,他走出营房,开始四下视察。士兵们已经被受惊的军官们撵下了床铺,至少在总督到来时看到士兵在岗位上忙着自己的活儿。一行人所到之处,华人工匠和菲律宾苦力们像蜜蜂一样忙碌地进进出出,要塞工事的改造工程正在热火朝天的进行,具体负责人由耶稣会杰出的建筑师贝拉修士担当。杜费伊向总督详细指明已完工的部分:从圣地亚哥要塞到马尼拉城最南边的棱堡,最大的保罗式重炮安放在露天旋转式炮架上,并得到用罗马砂浆浇筑的护墙保护。它们发射 50 磅和 80 磅锥形炮弹,作为对抗敌舰的主力,可以同南边的圣安东尼奥要塞的炮火相互呼应。隔河相望的汤都也修建了一座小型堡垒,配备“保罗的苦衣”和 50 名士兵,它的火力能与圣地亚哥要塞相互支援,封锁巴石河口。在保罗的建议下,面向海洋的东南侧城墙低处开凿出一排射击孔以供较小型的火炮射击,用来打击抵近轰炸要塞的臼炮小艇。基于澳洲人第一次入侵珠江战役,这个前恐怖分子了解澳洲海军将臼炮艇视为攻击坚固要塞的杀手锏,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报网已经遭到破坏,并不知晓白露号这样装备重炮的装甲舰。总督更是一无所知,但至少对火炮的配备情况感到满意,中尉也坦陈要塞炮兵面临的困境:新式弹药储备不足,如果要积极从事训练,火药和炮弹就满足不了长期作战的需求,反之亦然。
总督的指示是立即抓紧实施炮术训练,不要吝惜弹药,兵工厂会想办法尽量补齐缺额。“现在是非常时期。”总督训示道,于是一回到兵营便调整了人事任命:在圣萨尔瓦多城下打退荷兰舰队,立下大功的前任基隆长官阿隆索·罗梅洛成为马尼拉的城防司令,之前因私下决斗被撤职的阿尔方索上校担任他的副职,事实上管辖圣地亚哥要塞。杜费伊中尉被直接提拔为要塞的炮兵指挥官,让这个朴实的年轻人受宠若惊。倒霉的埃查苏也得到命令,立刻带领一个墨西哥骑兵中队和步兵连队出城赶去兵工厂增援那儿的日本士兵,如果宝贵的兵工厂和铸币厂出了什么闪失,将被即刻送上军事法庭而且“百分之百地保证会判处绞刑”。老上校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吓得忙不迭地跑去执行命令,连澳洲朗姆酒都顾不上带走。
总督巡视的下一个地点是西部和南部的陆地工事。这是最令人担心的地区,也是登陆之敌最容易进攻的方向,不像马尼拉城的北部和东南分别得到巴石河与海洋的掩护。但是优先制造海防炮台、保罗大炮和弹药已经耗费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本来设想于这两面的城门外再修建几座三角堡和凸面堡的计划只能放弃。最后依然是保罗提出方案——于护城壕后再挖掘一条容纳士兵,曲曲折折的堑壕,与灌满水的护城壕之间架设起削尖木桩制成的拒马栅栏。两道栅栏之间再插满尖锐的竹签;或者种植上菝葜,这种长满倒刺的爬藤植物经过一个雨季的疯狂生长很快沿着木栅栏盘绕蔓延,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物。更不用提它最大的优点:造价低廉。
堑壕转角处连接着一些低矮的小多面堡,每一面都开有炮门射孔——同样出自保罗的建议:地堡里安置一门小回旋炮,三四名火枪手。但是,缺乏足够的砖石和砂浆用于修葺这些掩护城墙和堑壕的地堡,只能因陋就简地改用多层圆木外表覆土构造。锯切好的木料从甲米地船厂运来,大大加快了施工进度。不过安德拉德暗中扣下了优质木料准备倒卖,送来的都是质地较差的松木和椰子木,并没有人提出异议,在总督的催逼下,大家只想尽早干完这些工程交差了事。
总督大人走进到堑壕里,内壁和底部已经用粗糙的木桩和板材加固,以免被雨季的暴雨冲塌,几座地堡正在加盖顶棚,差不多将要完工。在现场督工的贝拉修士对保罗设计防御体系大加赞叹:“哪怕堑壕里只有他加禄弓箭手,也能挫败几倍敌人的进攻。”他倒更忧虑炮兵的不足:大部分保罗大炮都架设在海防炮台和城市到靠海的棱堡上,对陆一侧数量太少,不足以形成交叉火网,而且保罗大炮的弹道太过于低伸。他向总督建议在棱堡两侧的城墙后配备榴弹炮来弥补火力死角,后者不仅完全赞同,还准备加派威力巨大的火箭炮兵来加强陆地方向的防御。
一待回到官邸,总督大人又难以遏制地大发雷霆,尽是坏消息在等着他。前去调查袭击事件的官员毫无收获,对袭击日本连队的暴徒的身份、数量,使用何种武器全无所知,连他们藏身在哪儿都是一头雾水,好像这帮匪徒都消失在了空气中。唯一弄明白的只有一点:现场被烧毁的马车残骸属于范拿诺华伯爵,但烧焦的尸体并不是伯爵。有人从死者佩戴的戒指上辨认出,那具尸体正是倒霉的警务长乔瓦尼·布拉姆比拉。
听完消息,萨拉曼卡抓起张纸写了几行字,盖好火漆印,拉响桌旁的铃。门口马上出现欧根尼奥·扎帕特罗那张媚笑着的脸。
“告诉掌旗官立刻带一队士兵去找到范拿诺华伯爵,如果他拒绝前来就立即逮捕,这是命令。”总督递过那张手令:“如果他逃跑了,马上搜查他的住宅。”
扎帕特罗谄媚的笑容转瞬消失,带着惨白的面色默默地退了出去。萨拉曼卡叫仆人送来澳洲蜡烛,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奋笔疾书,下一道手令发给殖民地舰队:派出联络船去召回已经前往碧瑶,运送补给和黄金的玫瑰圣母号,同时出动巡逻炮艇搜查扣押伯爵的游艇。接着他开始写给巴赞侯爵的信。不久前应葡萄牙人的请求,侯爵率领圣奥古斯丁号战舰前去炮击了威胁马六甲要塞的亚齐苏丹,此举既是为了炫耀武力,又是拉拢日渐离心离德的葡萄牙人的亲善之举。返回菲律宾后海军准将大人甚至感慨未能遭遇到荷兰舰队,“招呼那些卑贱的海上乞丐吃一顿保罗式开花弹。”萨拉曼卡总督便写信请求侯爵延期返回墨西哥,或者将他的舰队暂时留在可能受到威胁的殖民地。
傍晚,带领士兵干完抢掠勾当的王室掌旗官——他收获了最大的战利品:从伯爵别墅的浴室里撬下的抽水马桶。至于浴缸和瓷砖已经被狂热的士兵砸碎瓜分了——回来向总督禀报:马拉塔别墅空无一人,伯爵显然逃走得十分匆忙,书房里,壁炉旁胡乱丢弃着来不及全部烧毁的书信文件。总督打开它们,双手很快就像烛台上的火焰一样颤抖起来,这些用葡文书写的信件有的写给巴达维亚当局,有的则是与海南岛的澳洲人联系。内容集中在有关马尼拉和甲米地的情报,甚至还附有详尽的手绘地图和港湾航道图。威胁不再是一个臆想的幻象,敌人已打定主意放弃一切次要目标,直奔东印度殖民地的明珠——马尼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