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巴拉望岛的风貌与吕宋截然不同。在吕宋岛,不论立足于马尼拉教堂的塔楼顶上抑或三苗礼士山坡,都会看到成片的错杂相间的森林和草地,村舍与田地,溪河与湖泊星罗棋布地点缀其间。绿色的海洋里不时会冒出一座教堂带十字架的尖顶,或是石砌兵营的红色瓦顶,提醒观看者欧洲人在此近百年统治留下的痕迹。
不过看过大图书馆资料的元老们都很清楚,巴拉望岛在他们穿越前位面的历史上直至 21 世纪都是菲律宾最蛮荒的土地之一。自然在这个 17 世纪初的世界里就更加蛮荒了,除了偶尔前来收购燕窝的澳门葡萄牙商船,几名宗教热情过于高涨的多明我会传教士,简直就没有任何欧洲人踏足。虽然之前萨拉曼卡总督受到黑尔的鼓动命令把许多苦役犯押送到向巴拉望去开挖汞,但时至今日马尼拉的权贵圈子也弄不太清那儿的情况,这些苦役犯,连同看押他们的米沙鄢土著弓手已经基本被瘟疫和当地摩洛人的袭击夺走了性命。让总督和他的幕僚们忧心如焚的是菲律宾的穆斯林海盗袭击战迅速地发展成了燎原之势,如火如荼地烧遍了整个群岛的中南部地区。萨拉曼卡总督刚下令把新造的炮艇舰队调到宿务,向怡朗增派士兵和炮队,加强对米沙鄢群岛的保护,可神出鬼没的摩洛海盗又乘坐轻快的卡拉库桨帆艇袭击了民都洛和卡拉棉群岛,横扫臣服于西班牙统治的城镇乡村,抓走了成百上千的基督徒俘虏,其中大部分将被运到和乐与万丹的奴隶市场去出售。魏斯·兰度的武装游艇就在如此紧张的时局下穿过危机四伏的苏禄海,因为给他的指令是务必抢在雨季到来前完成考察任务。
魏斯·兰度把自己对这项收集地理情报和资源勘察任务的厌烦很好地隐藏了起来。私底下他认为:待在马尼拉同总督、官员以及他们那个小圈子打交道,盯住黑尔和他的兵工厂才是自己的首要工作,而不是到这该死的 “最接近天堂之地”——魏斯想起穿越前他曾在某本旅行指南上看到这句形容巴拉望岛的怪话——汗流浃背地绘制地图,扛矿石标本。然而面临着如此紧张的局势,倘若范拿诺华伯爵不亲自出马,让已经全面戒备的西班牙驻防军官们相信一群奇装异服的黄种人驾驶着一艘武装快船不是准备抢劫而是为着殖民地福祉而来探寻矿产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江向他交代地很明白:既然这是上边安排下来的任务,那就必须百分百地完成。魏斯很清楚在澳洲人的群体中,他并非百分之百地受到其他元老信任,这一点在远程勘察队的某些元老队员的态度中已流露得相当明显。
水手们喊着号子。在魏斯看来,其中有些还不到上中学的年龄,却穿着洗得发白的作训服,佩戴着海军练习生标志,和成年水兵一起卖力地摇动吊艇架上的绞盘。仅有 200 吨上下的艾丝美拉达号没有装备海军版 H800 上所配有的蒸汽吊车,舰载舢板全靠人力吊放到水面。先是担任护卫队的武装水兵和特侦队员顺着绳梯三下两下便跳进了舢板,接着是勘探队里的归化民学徒也爬了下去,最后勘探队的几名元老却踟蹰起来,看着七摇八晃的绳梯,又看看魏斯·兰度。对于不太熟悉海上生活的人,每次上下绳梯都会留下不太愉快的回忆,勘探队的“西班牙妓女号”上有专供元老们使用的硬木舷梯。而海军的船就不一样了,大概这条练习舰上很少有海军众以外的元老来视察,还没有养成专为元老放舷梯的习惯。
魏斯放下望远镜。从甲板上眺望这个绿色的岛确实满目苍翠,景色宜人,成片的椰子树和海芒果树林随着微风轻轻招摇,遮蔽着海湾的岸线,形成一道秀丽的绿色屏障。也许自己的前辈们站在运输舰上凝望瓜岛或岘港时也会产生同样的感受,谁又能预知那无与伦比的热带美景后边可能隐藏着多少凶险和杀戮?再度检查过自己的装具和武器,他对着海面啐了口唾沫,攀住绳梯踩了下去。崔云红、方敬涵几个人摇摇头,也只好一个个抓着摇晃的绳梯爬到舢板上去。
从陆地那边吹来些微风,在海面上滚动着长长的波条,但划艇里的人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划艇的装载相当重,特别是领队的长艇,除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和勘探队员,艇艏还装上了一门从甲板上拆下的哈乞开斯机关炮。两艘舢板都配备了全副防护板,可以想见在回航时满载矿石标本的舢板划行起来会何等困难。作为马尼拉站负责人他几次向临高提出申请调拨一条机动小艇,或者至少给一两台可装配在划艇上的挂桨柴油机,结果自然石沉大海毫无回应。水手们将舢板上的轻型桅杆支好,升起三角帆,还要不时地划动双桨以纠正逆风造成的偏航。
艾丝美拉达号泊锚的这段海岸弯弯曲曲,有的地方向内陆凹进去,形成一个看似不错的避风港。但他不敢让船停到里边,因为很难辨清究竟是海湾还是潟湖。好几次魏斯甚至觉得似乎隐约看到那些延伸到海水中的红树林中有隐藏的船影在晃动。
运气到目前为止还很眷顾他们,两条中型舢板沿着海岸线航行了两小时多点便发现了一个适合驶入的河口,而且正赶上涨潮的时候,三天后月亮就要圆了,所以潮势很猛,倒为溯河而上的桨手们省下不少力气。这条不知名的河在入海口附近有五六十米宽,河水清澈而阴暗,因为高大乔木的枝叶组成一片青绿的穹窿,穹窿之下,是葛藤与缠绕在树干上的各种爬藤植物构成的绵密帷幕,把炽烈的热带阳光分割得稀疏并且支离破碎。尽管没有阳光的直射,河面上却闷热湿潮地令人难受,热带的湿气仿佛已经于树叶和藤蔓的穹盖下凝结成云,随时准备来一场小型的阵雨。丛林里的鸟雀挥着被水汽打湿的翅膀在树梢上下蹿来窜去,搜寻着在这昏暗的乐园中呱噪不休的昆虫。时不时地,从他们头顶的树枝、藤蔓上还传出一阵让人心烦意乱的凄厉尖叫。在菲律宾待久了,魏斯对这叫声听得很耳熟,他射杀过不少在树枝和屋顶墙头上尖叫的猴子。
船走得很慢,丛林下的河道中不可能用帆行进,再加上勘探队员不时地要求停船上岸采集标本。法石碌、方敬涵几个人在茂密昏暗的树林中进进出出,一会儿铲几锹泥土,一会儿抓着几株植物草茎争执不休。魏斯看得无趣,便喊住一名归化民勘探员——都是些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往舢板上搬运各种植物和泥土标本——“这些是什么?有什么用处?”他拿起一支灌木标本用生硬的普通话问道。灌木枝条上长着成对的长圆形叶片,颇有几分奇特。
“报告首长,这叫翅荚决明,”这个少年带着一种恭谨又认真的神情的答道:“老师说了,用它的枝叶能提取杀菌剂,治好各种皮癣,种子可以做成驱除寄生虫的药物。它还可以治疗胃病、发烧、哮喘和蛇毒,全身都是宝。”
勘探人员和护卫队重新登上舢板,又开始了他们走走停停的旅程。越往上游,河水便愈来愈浅,河床里不时发现很长的水草,甚至还有些突出的岩石。水兵们发现船桨不时地触到河床,看来舢板很难再沿河继续推进了。他们只好舍舟登岸,每条舢板上都留下两名水兵看守。除了随身携带的食物和宿营装备,魏斯要求尽可能多的带上武器,连勘探队的归化民学徒都得背上备用枪支和多余的弹药。这种谨慎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密林中跋涉了一段路程,魏斯发觉空气中似乎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这不是火山散发出的带着硫磺味的呛人烟气,而是种带有令人作呕的香甜味的麻醉品气味。很明显,周围可能有人在活动,连鸟叫虫鸣都少了很多,只剩下一阵阵凄厉尖锐的猴子叫声。
“该死,如果弗朗哥还活着就好了。”他想着,举起手示意护卫队提高戒备。
“弗朗哥”是冒牌伯爵从某个西班牙官员手中买来的一只长耳猎犬,可惜在棉兰老勘探时不慎落入海中,更加不幸的还被系艇索缠住了腿,等水手将它捞上来时已经一命呜呼。
崔永芳背着沉重的背包,边赶路边凝神聆听自己的老师、首长或者说是主人崔云红与另一位首长就红土镍矿的问题展开激烈争论——其实以他刚学了没多久的汉语水平,压根儿听不懂几个字。但这个生于喀尔巴阡山麓的金发小子知道只要自己一直如此恭敬地跟随着主人左右不离,主人就会特别高兴地捏捏他的屁股,以示晚上让自己侍寝——这位主人可比那些臭烘烘的克里米亚鞑靼人和粗暴的土耳其人温柔多了。崔云红对自己的男性生活秘书宠爱有加在众元老中人人皆知,当初他就为了同张道长竞拍这俊俏的白种男奴花光了全部元老津贴,还从相熟的元老那里借了不少钱。
“看看,硅酸镍矿石,”崔云红摊开手,指着掌心里的几块呈现出淡黄绿色,纹路分明的小石头对几个元老说,“品位肯定比苏里高的矿样高得多,那边只有红土层,典型的高铁低镍矿。”
“就是说巴拉望的镍矿更有开采的价值,那么最好多带点矿样回去。”于是整个勘探队便挥动铁锹大干起来。崔永芳端着水壶正要为主人送过去,忽然察觉到面前茂密的灌木丛,盛开着一片片火红色花朵的火筒树枝条轻轻晃动着。难道灌木丛后边藏着人,会有什么人?他还没来得及往下琢磨,瞬间枪声大作,把金发小秘书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过他还是记起了自己作为侍从的职责,把水壶扔到一边,像主人手把手地教会他的那样抽出短管型 1630 式左轮枪,对准从树丛后边跳出,手持利刃嚎叫着冲杀过来的摩洛武士扣动扳机。
中弹的摩洛人一个趔趄,赤裸的身上冒出了血花,奇怪是那人并未倒下,反而将手中的巴戎砍刀挥得更高,发出嘶哑的嗥叫直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崔永芳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自己的直衣领往后拖,他的呼救声让衣领勒住了,卡在了喉咙里,左轮手枪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就仿佛一个最可怕的噩梦——那张蓄满胡须,眼睛鼻子都因杀气拧到一处的脸庞竟然在自己眼前爆炸开来,活像个被大锤砸中的西瓜一般,红的血肉混着白的脑浆飞迸四裂。几块粉碎的头骨带着血淋淋的组织溅到崔永芳的身上——他并非没见过血腥场面,鞑靼人贩子和土耳其奴隶主将奴隶当众鞭笞致死或是砍下首级都是家常便饭,然而此恐怖的死法可是生来头一次见,吓得金发小秘书差点晕过去。
崔云红扯着自己的徒弟、生活秘书兼侍从一路倒退着跑,直退到武装水兵组成的保护圈中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步伐,眼看他的宝贝秘书脸色煞白,衣服上沾了些飞溅的血迹,除了惊吓过度没有受到别的伤害,崔云红稍微缓了口气,松开了紧抓着的衣领,这才发现紧握在手中的 S&W547 左轮甚至忘了上膛,更别提射击了。
勘探队在护卫队的火力掩护下逐步朝河边退去。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火药烟气,此起彼伏的枪声震耳欲聋,却没彻底压住这些摩洛武士狂热的吼叫。这些真主的战士们挥舞着梭镖、形同柳叶的巴戎刀、既长又宽的苏禄砍刀和一种称作“康皮兰”的直剑,少数人穿着对襟上衣,缠着包头巾,更多的赤裸上身,如痴如狂地扑向不断喷出火光的枪口。步枪、霰弹枪打空了子弹来不及装填,水兵们纷纷掏出左轮手枪来抵抗。值得庆幸的是摩洛人虽然不要命,却只是是乱糟糟地从树林和灌木丛后边涌出来,没有协同指挥,更谈不上事先布置了伏击圈。看起来这只是一场意外的遭遇,也许是勘探队的活动惊扰到他们正在举行圣战前的宗教仪式,惹恼了这些已在祭祀典礼上吸足印度大麻和罂粟子,痛觉神经已被麻醉的穆斯林们。
好在舢板泊的不远。留守在舢板的水兵也加入了射击的行列,相比起近距离激战的同僚,这四个人有时间倚靠在船帮上冷静地瞄准,霍尔式步枪弹无虚发,狂热的圣战士一个接一个挣扎着倒下。崔云红看到魏斯半蹲着,抵在肩上的伞兵型 FAL 步枪改装了一只类似 AK74 的枪口制退器,在热带森林的暗影喷出一轮轮耀眼的火光。中弹者的近乎赤裸的躯体上爆出一个个可怖的伤口,鲜血甚至喷溅到其身后的树干上,他始终用冷静的两发点射收割着生命。两名特侦队员的战术则相反,用蝎子冲锋枪交替扫射,密集的子弹水龙泼撒在身无寸甲的摩洛人身上,中弹者要么当场毙命,要么倒在地上发出像猴子般地尖叫,垂死地抽搐。三支自动武器交替掩护,再加上水兵们的射击始终持续不断,大家总算安全地撤回到舢板上,正忙着砍断系缆,用桨把船从河岸边撑开时,“左边岸上出现敌人!”一名眼尖的水兵高喊着。果然河对岸的树林中也冲出了大批摩洛人,现在船队被夹击了。
“竖起防护板!”带队的海军士官长大声下令,他敏锐地发现冲到岸边的摩洛武士当中有人携带着弓箭。
所幸包着铁皮的防护板及时竖立起来,船帮和护板上传来密集的噗噗声,上边扎满了箭矢和扔过来的梭镖。然而危险并未过去,一些摩洛人爬到笼罩在河道上空的巨树上,居高临下地朝缓缓行进的舢板射箭,投掷标枪。一个年轻的勘探队员发出惨叫,胳膊上中了一箭。
“快划桨,必须赶在日落前与艾丝美拉达号汇合,决不能留在这该死的地方!”魏斯·兰度高声呼喝着,反正艾丝美拉达号的水手都已经习惯了他那时不时夹着英文单词的怪腔怪调的普通话,“射击不能停下,保持火力。方队长,叫你的学徒为士兵们装填子弹。”
一声枪响,头顶上的树枝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忽然掉下来个黑乎乎的东西,沉闷地砸进河里,激起的水花把勘探队的元老们吓了一跳。接着又是一个,拖着恐怖的惨嚎,啪嗵一声落入河里,原来是个藏在树上投射标枪的摩洛人中弹坠落下来。这时安装在舢板上三四式机关炮也开始砰砰地向两岸上的敌人发出怒吼。“你们在发射什么弹药?”魏斯跨过几个正卧在船底板上装填霰弹枪的勘探队员,冲到艇艏的两名炮手跟前,恰好看到一发炮弹射入岸边的芦苇丛里,泥土飞散四溅,摩洛人却毫不在意地继续拥挤在河岸上,甚至将砍刀往缠腰布上一挂,跳进河水里朝船队游过来。“见鬼,别再装填实心弹,那是给你们训练用的,谁把这东西带上来了?拿人员杀伤弹来,对,就是那个涂成黄色的圆筒形炮弹!”
30mm 人员杀伤弹是新开发的箭霰弹。铅皮制成的筒形弹头出膛后立即崩裂,让内藏的 50 支小铁箭飞散出去。转管机关炮每分钟向目标投射出两千多枚小铁箭,效果立竿见影。被射成蜂窝样的尸体滚下河岸,在河面上留下一团团扩散开的鲜血,更多的中弹受伤的摩洛人扔下武器,扭动着血肉淋漓的肢体,倒在泥土里哀叫着,哭号着,抽搐,翻滚。“继续射击,不准停下。”魏斯对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水兵喊着,一边顺手拔下一支插在自己防护背心插板之间的箭杆。于是水兵又把空枪塞到勘探队员们手中,拿起装填好的步枪和霰弹枪砰砰开火。只有一个摩洛人成功的泅水靠近了第二艘舢板,刚攀住船帮探出水面,一发 12 号鹿弹便轰在他肩膀上,这个倒霉的圣战士翻身沉下去时,腰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发。
“该死的,竟然起雾了。”当惊魂未定的考察队乘着舢板终于划入海中,雾气正随着风向的转变,沿着海面向岛屿的岸边扩散过来。黄昏的落阳已经像个红色的浮标一样,模糊地在乳色的浓雾中颤动。远处的艾丝美拉达号点燃了信号灯,在雾障中望去,只能看见几个红红绿绿的斑点。
“雾太大,夜间不能冒险在陌生水域行船。”
“这雾多半在四到五个小时就会散掉。”伏尔铿舰长说。
“那就更糟了,等雾散掉一些就得打开探照灯,好在我们下锚的位置离海岸不算太近。”魏斯简单地说了几句遭遇摩洛人袭击的经过,“现在只能增派瞭望人员进行警戒,炮位上必须有足够的人手值班,其余的人马上吃饭,休息,随时准备应对战斗。”
崔云红觉得疲乏极了。方才他拉着随船同来的元老医生雷恩为他的秘书进行了一番检查,确诊无事以后他松了口气,全身立刻笼罩在一种死里逃生后的脱力感中,往铺位上一倒便悍然入睡。睁开眼睛已是半夜,勤务兵送来的饭菜都凉透了。崔云红看看正在酣睡的生活秘书,从自己的行李包中翻出几块草地米饼,就着红茶菌吞下去,便披上衣服走出了卧舱。虽然之前不怎么待见这来路不明的雇佣兵兼走私贩子,可今天欠下他一个人情。要不是那家伙及时一枪把冲到面前的摩洛人爆了头,亲爱的小芳芳没准救不回来了。
魏斯·兰度没待在自己的舱房里,崔云红最后在医务室里找到了他,还有同样疲惫不堪的雷恩。参加护卫队的水兵有不少都受了伤,虽然都是在用手枪和砍刀同摩洛人肉搏落下的皮肉轻伤,但清洗缝合也花去了不少时间。最糟糕的是中了一箭的归化民勘探队员,伤口虽已经过处理,箭头也取了出来,但躺在床上的病人明显已经不省人事,呼吸十分急促。
“箭上涂了毒,”雷恩指了指丢在手术盘里,血迹斑斑的箭头,“可以断定是箭毒树液。”
“见血封喉?”崔云红问。他想到差点受伤的小秘书,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对,就是那玩意。当然不可能像传说的那么神,什么见血封喉,七步必死,致命成分主要就是各种强心苷。这个病人的症状是很明显的强心苷中毒。”
“你给他滴注的是什么药?”魏斯指着挂架上临高制药厂专用的广口玻璃瓶问道。
“氯化钾。我还有点儿利多卡因,待会儿视病情发展再决定要不要注射。”
崔云红说:“没听说制药厂做出了利多卡因。还是从旧世界带来的吧,都过期几年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雷恩摇摇头,“一支过期药不见得能送了他的命,没有这支过期药倒是有可能送命了。”
“我得说,谢谢你今天的救命之恩。”从医务室里出来,走上通往甲板的舷梯,崔云红先把手伸过来。
前雇佣兵满不在乎地伸出手:“原先存放鲭鱼号船舱里,被你们先打捞出来的武器当中,有箱开尖弹头的射击比赛弹是我本来留着给自己用的。果然今天很走运的用上了,而且看来用的正是地方。”
“开尖弹头,那不是和达姆弹差不多了?不会都今天都打光了吧?”
“怎么可能?”魏斯大笑起来:“我还给黑尔先生留了点儿。”
两只男人的手正待基情四射地握到一起,却被哨兵的叫喊打断了:“上水有船,发现大量可疑船只!”对于这艘战舰上不久前才被袭击过的乘客们而言,可疑船只就等同于敌人。报警的船钟立刻敲响,水兵们翻下吊床,领取枪支弹药,迅速奔向自己的战斗岗位。等魏斯登上舰桥,伏尔铿舰长已经坐在了藤制的指挥座上。
黄昏时分统治着海面的浓雾已经消散了大半,一轮热带的明月透过些似有似无的雾霭,把清冷的光亮洒在皱波荡漾的海面上。这幅恬静醉人醉人的美景很快就被澳洲工业的产物给毁了,艾丝美拉达号舰桥上突然射出了耀眼的光柱,雪亮惨白的电弧光来回扫荡着海面,把一支规模庞大的轻艇船队映照在水兵们眼前。
归化民海军官兵大多出身于中国沿海渔民和海盗,都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些怪模怪样的摩洛人轻艇。读过大图书馆资料的元老们却知道这些艏艉上倾的蛋形小船在苏禄、棉兰老与马鲁古群岛都十分流行。它建造起来不用铁钉,龙骨和船肋之间打上孔,用棕榈树或西米树的纤维捆扎固定。船壳板之间也用木钉连接,再用巴鲁树的纤维或是椰子纤维拴紧。最令人称奇的是这在菲律宾叫做“卡拉库”的小划艇搭载人员的数量与自身的大小很不相称,最多能搭载 150 名桨手和乘客,因为每侧舷外还向船体外伸出两到三排木质浮体,用横梁坐板连接到船体上,这是桨手的座位也是货物甲板的地方。摩洛人常常把捕来的俘虏也安置在舷外浮体或横梁坐板上,因为一旦有俘虏挣脱了绳索试图反抗,便会立即落入水中。
在 17 世纪的西班牙统治下的菲律宾,卡拉库轻艇就是凶残的摩洛海盗,野蛮的穆斯林圣战者的象征。它们帆桨并用,相当快捷,纵横往来于浅水而且密布暗礁的水道,令笨重的西班牙战舰鞭长莫及。现在,这些船排成一支弯弯曲曲,相当松散的的纵队,较大的卡拉库船升起仅有的一面帆,较小的、没有桅杆的便拼命划着桨追赶。轻艇队无疑是先前借着雾障的掩护接近了艾丝美拉达号,它们在战舰离四链多的距离上分成两路,企图形成包抄之势。突然亮起的探照灯吓了袭击者一跳,领头的几艘轻艇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了。大船上射来的刺眼光柱来回转了几圈,便像它突然亮起来那样瞬间熄灭——临高自产的探照灯使用的电弧碳精棒寿命不长,要避免频繁更换消耗,就只能尽量减少使用时间——于是轻艇队又开始慢慢逼近过来。
探照灯短暂的照射中,魏斯粗略估算海面上大约有七八十艘轻艇。其中四五艘大型的卡拉库船相当显眼,那是摩洛人中的头领显贵的座船。高耸的船艏被雕刻成一个带鹿角的蛇头,船体中部设置了第二层甲板,即使探照灯已经熄灭,借助于月光依然能看到甲板上刀矛林立,梭镖闪亮。
又是那群好狠斗勇的摩洛圣战者。当然,巴拉望的当地部族不可能集结起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魏斯结合发出前从马尼拉探听到的情报来推断:这支轻艇队很可能是属于苏禄的某个大督的武装,他们袭击了米沙鄢和卡拉棉群岛后,折返到西班牙势力之外的巴拉望进行修整,还打算在当地招募更多的穆斯林战士去民都洛或吕宋干一票更大的。自己这伙误打误撞上门勘探队多半是被当成了西班牙征讨军。对摩洛人而言,既然白天一鼓作气“击退”了该死的异教徒,那么乘着夜晚去把已成惊弓之鸟的敌人一网打尽,砍下异教徒的头颅来祭奠战死的英雄,夺取异教徒的船只和武器,简直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首长,可疑船只已经进入射程。”舰长提醒说。这会儿崔云红和方敬涵赶到了舰桥上,其他元老纷纷离开舱房登上甲板,紧张地注视逐渐逼近的轻艇队。
“这些全是敌人,消灭他们。”魏斯说:“您是舰长,战斗由您指挥。我只有一个建议:尽量不要让敌人靠近我们的船,避免近战。”
探照灯又迸射出令这个时代的人们为之胆寒的光柱,一团巨大的水柱在船队中升腾起来,这是艉甲板上的 75mm 达尔格伦炮放出了第一炮。炮弹落点离轻艇不算太远,几名桨手被弹片扫进了水里。
头顶的桅盘里响起了三四式机关炮的沉重的射击声,接着安装在舷墙上的转管机关炮也嗵嗵嗵地开始扫射,海水瞬间就像沸腾了一般,把划到右舷的那艘轻艇包围在密集的水柱和浪花中,水花里升腾起一团团爆炸的火球,破碎的木片和残肢断臂四处飞散,两分钟后这艘被集火射击的卡拉库船已不存在,只剩下激荡的波浪中漂浮着几块木头,和残缺不全的尸体。
摩洛人也开始反击。一艘两层甲板的大卡拉库船上,怪蛇船艏后边冒出了一团火光。“怎么这些土著蛮子也有火器?”方敬涵问,他显然有些吃惊。
“没准是缴获来的西班牙火绳枪和大炮。”
“不用担心,摩洛人最大的船上也只能装一两门回旋炮,大多是马来人铸造的。”魏斯解释说:“西班牙人说那玩意相当于一磅炮,对我们的船根本构不成威胁。”
开炮的大卡拉库船为自己招来了恐怖的火力回击,机关炮将第二层甲板,连同挤在上边准备跳帮作战武士都撕得粉碎,很快达尔格伦炮的榴弹击中连接一侧舷外浮体的横梁坐板,炸死了一半多桨手,最后整条船分崩离析,断成了好几截。
首领座船的毁灭没有吓退剩余的轻艇。这些勇敢的战士们,也许是被宗教的狂热所鼓动,也许是吸食了更多的麻醉品,顶着恐怖的炮火拼命地划着桨,企图接近到足以实施跳帮的距离。在火炮停下了装填的间隙,魏斯都能听到他们发出各种各样难听的吼叫,看到他们挥舞砍刀、标枪和系着绳索的铁爪挠钩。虽然出于谨慎,伏尔铿少校命令在侧舷张挂起防护用的渔网,但他并不打算打算和人数众多,气势汹汹的蛮子们打一场接舷战。
“舰艏炮装填葡萄弹射击!”
艾丝美拉达号舰艏的那门卡隆炮堪称对付轻艇队的大杀器,它的火力对脆弱的卡拉库船是毁灭性的。一枚 24 磅葡萄弹贴近水面飞散开去,把紧密排列着前进的数艘轻艇全部击中。网球大小的铸铁弹丸摧折桅杆,穿透艇壳,把龙骨和船肋撕裂成一块块碎木。四散迸射的铁球横扫轻艇甲板中的武士,以及横坐板上的桨手。大海吞没了他们的信仰、勇气和破碎的血肉之躯,什么也没留下。
沸腾的海面渐渐平静下来。残破的卡拉库船还在燃烧,火光照耀下,失去斗志的最后几艘轻艇终于掉头逃跑了。它们不敢驶回先前藏匿的港湾,沿着海岸线向岛屿的南端划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战舰没有起锚追击,依然在原地停泊。拥挤在甲板上的元老们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方才那番精彩的射击表演为他们白天的惊险遭遇大出了一口恶气。
直到黎明时分,艾丝美拉达号才放下舢板去“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打捞的家伙”。两艘舢板带回来十三个幸存者,其中有个菲律宾人会说点西班牙语,反复向魏斯央告,声称这些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好不容易才从摩洛人的营地逃出,一直逃到海边。
“这位尊贵的教士老爷可以为我们作证。”
“尊贵的教士老爷”是个欧洲人,魏斯觉得他挺适合去演鲁滨逊之类的角色。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与胡子纠结在一起,衣物只剩下挂在身上的几条破布,神情委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把这些人弄干净,再给他们点吃的。等吃完就把他们全都关起来,一定要派人看守。”魏斯吩咐说:“我们也该走了,回马尼拉去。那儿的事情还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