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马尼拉谍影 | 兰度 | 约 8041 字 | 编辑本页

昔日的港海巡 64 号巡逻艇靠在军工场巴石河码头一个单独的泊位上,这条船大体上还保留着当初在临高海警队服役时的模样,只是前后甲板上两门 24 磅加农炮已经丢在了厦门,打字机也不知去向。在前甲板上,那个将它抢夺到菲律宾的主谋裹在一身黑色的粗布袍子里,像尊雕像般地矗立着,等待水手们解开缆绳启航。

活人雕像突然扭了一下头,感觉到似乎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看,他转动脖颈,眼光从兜帽下面扫过整个码头区。军工场的河岸虽然比不上下游马尼拉城和帕里安一带的码头那样舳舻相接,帆樯林立,却也并不冷清,巴石河的水面因为雨季降水而显现出一片高涨的灰黄色。长长的一列平底驳船靠在岸边摇晃。拉纤的水牛不时长声地嘶叫,混合着赶牛的他加禄人的吆喝,中国苦力的喧闹,水力起重机的吊索和木绞盘正为它们的重负发出吱吱喳喳地哀叫。码头上已经排开好几辆牛车和轨道手推车,赶牛车的他加禄人和推车的中国人都好奇地望着起重机粗大的木质吊臂悬挂着重物在空中慢慢转动,他们中极有成年劳工,也有半大的男孩子,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黑尔收回了视线,又恢复了雕像般矗立的状态。

那个没骨头的掮客魏斯·兰度,被自己动用刑罚和恐吓教育了一番以后,再丢给几个金币,这家伙就乖乖地弄来了工厂急需的肥皂,还许诺说会买进更多的澳洲货。把那他徒有其表的欧洲绅士画皮一揭开,就露出了中国人所谓狗一样的下贱的本质,这还真是有趣啊,黑尔想着。只可惜澳洲人无论如何不允许蒸汽机售出,也不肯出售自己迫切需要的高纯度强酸之类基础化工产品,看来他们的熏心利欲暂时还没膨胀到使头脑彻底拎不清的地步。

不过有一点他自己都没想到,最有用也是消耗最快的澳洲货竟然是酒,各种烈性酒——朗姆酒、亚力酒、大黄甜酒。除了一部分掺上水作为配给和奖赏供应给了日本雇佣兵,大部分都被日本人联队名义上的指挥官皮拉尔上尉灌进了肚皮。黑尔发现那位西班牙军官酒瘾大得惊人,只要保证烈酒敞开供应,每天除了喝就是睡。这也是好事,反正这位上尉大人已经整个儿地泡在酒精里一点点儿地慢慢烂掉,黑尔有足够的时间将整支日本雇佣兵联队都牢牢抓到自己手里。

水手解开了系泊的船缆,甲板随着水流开始晃动起来。黑尔又扫视一眼码头上忙于劳作的人群,“升帆,”他伸手把兜帽向下一拉,“开船!”

“喂,后生仔,当心啦,”随着工头的叫喊,一个十四五岁,赤裸着上身的华人少年灵活地躲过悬在起重臂上,朝着自己脑袋晃荡过来的一大包沉甸甸的重物。一大堆摇摇晃晃的货物最终平安地放到了平板车上,这种好事可不是每次都能遇上。就在昨天,一大捆福建运来的毛铁条挣断了捆扎的草绳,从吊钩上散落下来,当场砸死了三个苦力,还有两名重伤者在一个时辰以前刚刚咽气。

少年看了眼正扛着火枪四处巡视的日本雇佣兵,又瞥了一眼已经离开码头,向巴石河下游驶去的快艇,便站到手推车后,俯下身子去假装检查车轮与车轴的连接有否松动,顺手将包货的麻袋片扯开了一点。这几包货物都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铜锭,从被他扯开的缝隙里透出黄澄澄的亮色。吕宋北部伊洛科人历史上就以属于开矿炼铜著称,在被黑尔的远征军所征服后,按萨拉曼卡总督的旨意,残余的伊洛科人部落必须供应大量的铜作为贡赋。这点铜的供应对军工场的需求而言当然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它至少说明一点,殖民当局企图在资源上尽量减少对进口的依赖。

工头又在吆喝,第二辆车已经开始装货。对外情报局间谍霍元乙抬起腰,双手把住车杠,深吸一口气,手推车吱吱地响了几声,顺着硬木轨道向车间方向驶去。

向军工场渗透一名潜伏间谍是魏斯·兰度的主意。纪米德从黄家饭铺伙夫的队伍中消失了,因为这个掩护身份并不能使他随意进入警戒森严的军工场自由行动,更别提深入到车间内去观察生产细节。另一个原因是,纪米德已经逐渐成为马尼拉站同各路当地情报员主要的联系者,继续让他频繁暴露在黑尔的眼皮底下未免太不谨慎了。

“……最好是一名看起来没有没有专项手艺或技能的未成年人,在工场里他从事次要的体力劳动,比如搬运货物。必要时也可能或被抽调去参加专门工作,这有利于他自由出入于工场中的各处,设法到达并看到任何我们需要的地方……”魏斯·兰度的报告中建议道。

对外情报局第 X 期情报培训班毕业生霍元乙就这样被派到了马尼拉。江山挑选这个归化民孩子是因为他是一个潮州铸匠移民的次子,打会走路时候起便在作坊里打杂帮忙,而被选入情报培训班之前,霍元乙曾被分配到机械厂实习,对金属冶铸和机械加工都比较熟悉。明末前往菲律宾的中国商人和侨民大多来自福建,但黑尔的工场里吸纳了不少原籍广东的苦力和工匠,特别是潮汕移民,霍元乙混迹于其中毫不引人瞩目。

黄昏时分是工匠和苦力们难得的休息时间,汗流浃背,浑身黝黑的人群或蹲或坐地大嚼着掺了椰干的糙米饭。霍元乙绕过这些人走到饭摊前,要了一碗清汤——黄家供应的汤的确和水一样纯净,起码它从未被油脂污染过,当然偶尔也会从汤桶里捞出几根咸菜或者海藻。站在汤桶后的华人男孩从霍元乙手中接过木碗,以及贴在木碗底下塞过来一张薄纸片,踮起脚尖盛了碗汤递回去。

帕里安在最近的一年里变得愈来愈繁华,各种新鲜稀奇的澳洲享受教人目不暇接,那些新鲜玩意代替了横遭回禄的大斗鸡场成为人们消遣的新去处,以至于每当晚钟响起,马尼拉王城关闭城门后,都有不少乐不思蜀的西班牙居民和欧洲旅客逗留不去,留宿在中国人的客栈、酒馆和新式妓院里。华人区现下成了马尼拉的不夜城。

男孩悄悄溜出黄家后院,转到靠近码头的街上,从那些高矮参差的酒馆和妓院的窗子里透出的光照亮了街道。男孩小心避开路面上横七竖八躺着,或鼾声如雷,或高歌醉骂的酒鬼,闪进了一家沿河的酒馆。

靠窗的角落坐着个青衫小帽的中国人,似乎正在自斟自饮。男孩径直走过去坐到桌子对面,从破夹衣的衬里中摸出那张叠起来的薄纸,似乎有些犹豫的把纸片捏在手掌里,只露出了一只角。

裹在青衫小帽中的中国人放下酒杯,一串用细绳挂起来的“铅片”从他袖子里滚到桌面上。男孩瞪直了眼,立刻松开手掌放下纸片,一把抓过整串铜钱揣进怀里,站起身朝对面胡乱作了个揖,一溜小跑冲出酒馆,直奔向街头一家售卖澳洲糖食的铺子。

中国人继续若无其事地饮酒,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结账。走出酒馆后,他熟练地绕着街巷转了几圈,直到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最后走到河边登上辆一直等待在那儿的牛车。

“一号情报员报告:Droideka 于今日午前离开巢穴乘船前往下游,目的地不明。”

离开马尼拉东南近 700 公里外的萨马岛近海,艾斯美达拉号回收了最后一只小艇,便起锚杨帆离开海岸,往更南方的迪纳加特岛和棉兰老驶去。魏斯·兰度指挥几个水兵将一堆防水布口袋搬下底舱,里边都装满了沉甸甸的铬铁矿砂样本。这时候勤务兵交给他一份抄报纸。

“有啥新消息?”方敬涵恰好走上甲板。经历了热带岛屿丛林中跋山涉水的艰苦考察,再重新回到艾斯美达拉号的军官浴室里洗过热水澡,换上干净制服以后,他似乎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了一般。

“没什么大新闻,马尼拉站的例行情报汇总。”魏斯摸了摸颧骨,被黑尔手下殴打造成的痕迹还未痊愈。他可不想带着一脸伤疤现身于马尼拉的交际场上,对那些大呼小叫的西班牙仕女们解释这令人尴尬的问题。“柳元老的健康似乎恢复得不错。”

“老柳呀,他大概跟菲律宾这鬼地方犯冲。”方敬涵灌下了一大口格瓦斯,迎着海风舒服地打了个嗝,“先是在三描礼士扭了脚踝,然后又得了疟疾,这部疟疾才好又是感冒发烧。都这样了,还拼了命地不让临高派船来接他回去。拗不过这家伙,反正远程勘探队也不少他一个,暂时就先让他在你那别墅里好好躺着吧。”

“上风方向,转一个罗经点。”苏维萨雷塔舰长坐在藤椅上命令道。他放松了一下原先挺直的腰背,享受着富有弹性的藤椅靠背,乖乖,这藤条编织的舰长座椅实在太舒服了。不过,一只藤椅怎么能和这条船上其它的新鲜玩意相比呢?譬如正按照自己的命令,由两名身强力壮的水手扳动的舵轮——新造的一票三角帆快速炮艇都备有类似的操舵装置,比起笨重的舵柄,这可真是了不起的发明。不但如此,玫瑰圣母号还抛弃了累赘的艏斜杠帆,代之以操作简便又美观的艏三角帆,三根桅杆的之间密密麻麻地悬满了称之为“支索帆”三角帆和斜桁纵帆,如此空前复杂的帆桅索具竟然用几套滑车系统就能操纵自如。一切令帆船变得尽善尽美,让海员心满意足的手段,都在三桅战舰玫瑰圣母号上一应齐备,因此它此刻虽然是逆着风弯弯曲曲地前进,但是同行的圣奥古斯丁号战舰却只能望着它艉部硕大的玫瑰圣母像拼命追赶。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再一次成为趾高气昂的大西洋舰队军官们仇恨的对象。不过谁在乎呢?只要你能拥有卡路西奥·帕尼奥督造的这条顶呱呱的船,尽管巴斯克人在这把舰长藤椅上坐了不到三天,可他确确实实地爱上这条船了,那些炮艇也是顶好的船,可是怎么能和一条真正的三桅战舰相提并论?

玫瑰圣母号——也就是被总督下令罚没的已故前马尼拉首富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的私人游船墨邱利号,这条船最初建于葡萄牙治下的果阿,那里的船匠来自南亚各地,甚至遥远的阿拉伯海沿岸,再加上负责设计监造它的葡萄牙技师半途去职,最终成品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它是一条盖伦船,船体却造得比普通的盖伦船更为窄长,倒像一艘被放大加宽了的阿拉伯三桅三角帆快船,因为船厂没有储备足够的天然弯木,靠近艏艉部分大量使用了 V 形船肋,水线下的部分并不像同时代的伊比利亚商船那般浑圆饱满。然而混合两种不同船型带来的优点都被萨那夫里亚为了摆阔而提出的愚蠢的要求毁掉了,层层加高的艉楼、向公鸡脑袋一样高耸的艏楼,各种沉重并且华而不实的雕像,导致它的快速性能无从发挥,相反航行起来却变得很不稳定。只有在甲米地王家船厂船坞里,经过造船总监卡路西奥·帕尼奥的努力,它才赢得了脱胎换骨的新生,摇身一变为东印度殖民舰队中最强大的新锐主力。

“我做的一切工作不过是拆除。”卡路西奥·帕尼奥说。这矮个子热那亚人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木讷的愚人样,很少有人知道他摆弄起墨线、制图板和量规的才华远远超过他那发疯的伯父引以为傲的木匠本事。按照小帕尼奥的说法,为了增加航行稳定性,他只是拆除了那些无用的鎏金雕像,大大降低了艏艉楼的高度,取消了供舰长和高级军官们漫步闲逛的艉楼回廊,之后的一切都是模仿——舵轮、帆装、索具,全是澳洲人的发明。小帕尼奥在过去的几年中多次旅行到澳门和香港,收集了各种关于澳洲船只的资料,包括亲眼的观察。如果有谁去参观小帕尼奥的办公室,会看见贴在绘图桌上方墙壁上的一幅用炭笔临摹的澳洲杂志《舰船知识》上的大幅插画——升起全部帆装的宪法号,当然在桅顶上和舰艉端飘扬的都是澳洲海军的启明星旗。

“亲爱的保罗,你会铸造最强大的大炮。可你对造船十足是个门外汉。”跟着巴赞侯爵走出艏楼甲板下的炮房时,小帕尼奥对裹在黑袍里的朋友耳语道。刚才在炮房里,侯爵对地板上铺设的几条相互交错的半圆形锻铁轨道很感兴趣,沿着这些轨道,水手们可以把保罗大炮推向各个炮窗,朝两舷或正前方射击。卡路西奥·帕尼奥花了不少精力才阻止住保罗·高山往甲板上或船舯部加装各种六角形、八角形炮房的脑洞。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位天才的朋友为何会钟情于各种丑陋怪异的船型设计,也许真像保罗所说的那样:只要装备上澳洲人称为蒸汽机的机器,不论是木筏子还是澡盆都能跑得比四桅大帆船更快。

但小帕尼奥眼下没有蒸汽机可用。经过无数的冥思苦想他最终敲定了一个折衷方案:玫瑰圣母号的艏艉楼之间由一层轻甲板连接起来,艏艉楼甲板下各有一间炮房,容纳一尊换门架式的保罗大炮,在轻甲板之下,主桅前后容纳了两尊安放在枢纽式炮架上的保罗大炮,通过轻甲板与炮甲板之间的开放空间向两舷开火。除了马尼拉工厂新造的这四尊最大的保罗大炮,上方轻甲板的两舷还装备了十多门带有回转炮架的保罗式榴弹炮,一旦进入近距离交战,它们将对任何目标爆发出在这个时代惊人的毁灭威力。

海军准将一行人在主桅后的炮位前停住了,它的枢纽式炮架同甲米地炮台上的回转炮架几乎完全相同。在头顶上,轻甲板上边传来“发现了目标”的呼喊,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连同命令准备战斗的鼓声嗵嗵地响起来,几个健壮的混血水手赤裸上身,随着白人军士的号令,劲头十足地推动酒瓶形的大炮转向右舷。轻甲板遮蔽了头顶上酷烈的阳光,开放的侧舷吹进来清爽的海风,如果不考虑恶劣天气下可能翻进来的涌浪,两个舯部炮位也许是战舰上最舒适的战斗位置。一名东方人模样的少年海员站在甲板敞开的边沿上,把一具澳洲造的六分仪凑在眼睛上。卡路西奥·帕尼奥知道那是保罗·高山的一名学生,正用三角法测取目标距离。除了这名少年海员,还有另一名测距员站在主桅的桅盘里做着同样的事,向舰长通报敌距。

作为目标的靶子是几条漆色斑驳,破破烂烂的戎克船,挺着光秃秃的桅杆,七歪八倒地泊锚在一处岛礁周围。它们原本都属于船主德加多尔先生的财产,自打德加多尔先生用低廉的价格从萨那夫里亚的遗产中买下了他所中意的商船——虽然萨那夫里亚的船队全部被殖民政府没收充公,不过总督会“适当地”宣布其中的若干船只“不适宜在舰队中服役”,可以转让给私人——之后,便慷慨地将自己那些即将报废的戎克船半卖半送地交给殖民地舰队。小帕尼奥看着已经全部就位的炮手正往炮口填装圆锥体的新式炮弹,刺破火药包,往火门里装进拖着长绳子的摩擦雷管,他从怀里掏出两只事先准备的棉球塞进耳朵,忽然对面前即将被轰成渣的靶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同情——这些被时代所淘汰的中国人所造的船只,纵然能远渡重洋,也免不了毁灭的命运。那么上帝在上,我的造物也终究会在更强大的力量前化为齑粉么?小帕尼奥被这莫名的恐惧弄得颤抖起来,直至炮声和硝烟把他的思绪彻底淹没。

玫瑰圣母号的舰长住舱里举行的晚宴与其说是热烈,不如说是拥挤而喧闹。因为艉楼在改造中被降低了高度并且还在下边布置了一座炮房,舰长住舱的高度和面积压缩了不少,某些身材高大的军官站起身时必须随时提防着一头撞上天花板。那些从圣奥古斯丁号上坐着划艇过来的大西洋舰队军官便乘机大吐起酸水,他们看够了殖民地舰队炫耀式的打靶表演,胸中满是妒忌和不忿。“一想到要把大炮从神圣的玛利亚裙子下边推出去开炮,我就感到既亵渎又荒唐。”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嘴里塞着一只烤鸡腿,含糊不清地说。几个军官趁势附和,有的指责玫瑰圣母号两层甲板上下敞开的布局会导致战舰在恶劣的海况中面临危险。有的宣称保罗大炮复杂而精巧的炮架极易损坏,毫无实战价值,最多也只能用于打击脆弱的戎克船。黑尔坐在餐桌的末端一声不发,嚼着面包,喝掺了朗姆酒的清水,间或朝这些唾沫横飞的伊比利亚军官们露出微笑,就像正在观赏一群穿衣戴帽的猴子上窜下跳。

可忠厚的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忍耐不下去了,他大声提醒狂妄无知的同僚们,玫瑰圣母号虽然只装备了四门保罗大炮,尽管这些长重炮与 24 磅加农炮口径相同,然而它们发射的都是近 80 磅重的炮弹。仅仅这四门重炮,在一刻钟内便完成了 7 轮齐射,如此成绩还是由训练并不充分的殖民地炮手取得的。大西洋舰队有哪一艘主力舰,哪怕是旗舰康塞普西翁号和圣特蕾莎号能承受住数十枚重磅开花弹的轰炸而不崩解沉没?“我们不妨打再一个赌,亲爱的加西亚,您和您训练有素的部下能够在一刻钟内完成几轮舷炮齐射?能打完两轮么?”

加西亚·埃尔南德斯嘴里塞满了酒肉,以致他的怒吼听起来就像一阵含混可笑的咕噜,正要抓住佩剑站起来,侯爵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喝令其不准恣意妄为。巴赞侯爵先安定住自己的部下,而后转向设计大炮的保罗教士、督造战舰的小帕尼奥和财政官安德拉德,对他们表示赞许,感谢他们为拱卫陛下的殖民地做出的贡献,接着又向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表示祝贺,能指挥一艘如此杰出的战舰是所有王家海军舰长的殊荣。末了海军准将又询问代表总督前来视察演习的秘书欧根尼奥·扎帕特罗:总督是否正计划从摩鹿加撤退驻军?

总督秘书被晕船折磨得满脸苍白,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说马尼拉当局正面临着荷兰、日本幕府以及澳洲人和摩洛匪徒越来越大的军事威胁,殖民地军队的兵力一直捉襟见肘,只能拆东墙补西墙。至少为了维持军火供应,碧瑶的铜矿——他很聪明地避免提到金矿——与北福摩萨的硫磺远比摩鹿加的丁香和肉豆蔻重要多了。总督还下令在三宝颜修筑一座要塞,为派往苏禄海的炮艇舰队提供支援,准备彻底歼灭在苏禄海与棉兰老一带横行的摩洛海盗轻艇队,待到时机成熟将会远征和乐,彻底捣毁异教徒的巢穴。可是要完成如此宏伟的计划,既需要资金,更需要军队。

“圣奥古斯丁号和圣地亚哥号大帆船上一共运载有九个步兵中队,我会要求他们留下来服从萨拉曼卡总督的命令,”巴赞侯爵吩咐说,“那些全都是优秀的墨西哥士兵,指挥他们的军士也是最好的。”另外,圣地亚哥号大帆船还带来了足够武装一个骑兵连的马匹,尽管海运途中死去不少,但仍不失为一笔宝贵的财富。

欧根尼奥用一副纤弱无力的谦恭姿态代表总督向海军准将致敬,感谢他所展现出的慷慨和带来的福音,同时在心中暗自盘算着眼下得到的消息如果提供给那位没在场的范拿诺华伯爵,能带给自己多少金灿灿的小钱钱。

芙萝拉真的吓坏了,她认得眼前的黑袍教士是女主人的常客,时不时地像幽灵那样在男爵夫人的宅邸里飘进飘出。可是现在,这个长着东方面孔的幽灵居然对自己开口说话了,他询问的口气既不粗暴也不凌厉,芙萝拉却感到那背后隐藏着一种可怖的力量,她不敢想象如果说谎或者隐瞒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是的……我在帕里安的铺子里碰见碰见那个人,我去那里为夫人买新鲜的澳洲甜食……他给了我一个银比索……那位先生很有钱,有的时候他坐着四轮马车,大部分时候都乘坐雇来的牛车、轿子……对,他不像一般的中国人,虽然穿着中国人的长衫,可他不会梳中国人的发髻,说的话也不像,一点儿都没法听懂……求求您,我做过的,我知道的,我都告诉您了……”混血小侍女哆嗦着跪在地上。她吓得语无伦次,漂亮的脸蛋抽动着,挂满了泪水。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芙萝拉,”黑尔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你可以继续跟那位有趣的先生约会,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然后诚实地报告你所做、所见、所闻的一切。”他从怀里取出只小口袋丢到侍女的面前,传出一阵钱币碰撞的脆响。“这赏赐你的忠诚。记住:凡心里没有诡诈,耶和华不算为有罪的,这人是有福的。”

芙萝拉仍然跪在地上哀哭,直至男爵夫人示意她捡起钱袋,从房间里退出去。“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查尔洛夫人对于保罗·高山冒用她的名义诱捕和拘禁文森佐·兰度先生一度相当不满,纵然她现在也知道了那人不过是个冒充贵族的老兵痞。然而这点抱怨和不满不会动摇她对亲密爱侣保罗的依赖甚至是迷信。她听取保罗的建议在农庄里设置作坊里生产蔗糖,由保罗通过郑芝凤运销到日本,得利匪浅;还通过入股保罗主持的马尼拉铸币厂获得了一笔丰厚的收益。她的利益已经同这神秘的日本教士紧紧捆绑在一起,他就是她的财神、爱神,或者干脆就是上帝。

“我的甜心,”黑尔解开粗布长袍,往圈椅中舒服地一靠,将小寡妇的手拉过来轻轻抚摸,“你不想在澳洲人身上发笔大财么?”

“什么?圣母玛利亚在上,难道芙萝拉是在勾搭一个澳洲人?这个小骚蹄子,她竟敢一直瞒着我!”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激动,听好了:巴赞侯爵不日将会启航,经过新西班牙再回到马德里。其实他早该动身了,如果不是因为甲米地船厂满负荷运转耽搁了他的战舰和大帆船的检修的话。他已经允诺会在印地院和菲利普陛下面前推进我的事业,我必须做好准备,要为工厂购置更多的澳洲机械和原料,生产更多王家海军与陆军需要的军火。而你难道只满足于风险极高,随时会导致你破产的海事贷款,难道你不想把最好的澳洲甜酒、白瓷盥洗具卖到果阿、里斯本和那不勒斯,赚取一本万利的财富?”望着小寡妇眼中渐渐闪现出来的贪欲的光芒,黑尔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得感谢上帝通过芙萝拉把一位正牌的澳洲人送到我的掌心,简直是天赐的机会。他们对中国下手,我正好对他们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