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风云 | 项天鹰 | 约 5014 字 | 编辑本页

“东翁万万不可再如此消沉了!桂林即将大祸临头,再不早做准备,满城百姓尽皆难逃毒手!”舒梦征一大清早就闯进了郑茂华的书房,他今早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陈邦傅的部队正在从桂林卫所军手中接管城门,但接管城门的部队却不是舒梦征见惯了的桂林兵,而是柳州兵。

陈邦傅的标兵基本上都来自于桂柳两府,他要保卫桂林也好,要擒住朱亨嘉、郑茂华降宋也好,用桂林兵都是最稳便的,陈邦傅却特意换成柳州兵,用心之险恶可想而知。桂林的十几座城门如今已有半数被陈邦傅接管,郑茂华再不行动,只有任人宰割了。

郑茂华气得瑟瑟发抖,过了半晌,他把手中的茶碗狠狠往地上一砸:“狗贼!丧尽天良至此!速把各位大人都请来,事到如今,只好决一死战了!”

郑茂华所说的“各位大人”都有谁,舒梦征心中有数。广西都司的指挥使、同知、佥事,桂林中卫、桂林右卫的指挥使、同知、佥事,桂林守备,广西按察使,桂林知府、同知、通判,临桂县令等等,主要是城中文官和本地土生土长的军官。舒梦征派人去通知他们,自己又回到后堂:“东翁意下如何?”郑茂华说:“还能如何,陈邦傅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必是眼见髨人势大,欲擒我等降髨。”舒梦征说:“陈邦傅若欲投降,何必要用客军,眼下桂林之兵,哪个不欲投降。”

郑茂华冷静了一下,舒梦征说的没错,如果髨人打过来,陈邦傅只需振臂一呼,桂林守军必然绑了自己投降,这些本乡本土的军队只想保全自己的家乡和父老妻儿,才不会在乎大明朝如何。可是他不用桂林兵,偏用柳州兵,外地兵马和本地兵马的差异就是外地客军行事可以更加无所顾忌。郑茂华一拍桌子:“狗贼要抢掠城中财富!”

舒梦征说:“桂林是楚桂交通孔钥,梧州、平乐战事一起,湖广守军又阻塞道路,南来北往的商旅有很多困于此地,都居住在码头一带,此时码头的财货着实不少,靖江王府之中更是金银山积,陈贼必是觊觎这笔财富,想洗劫城中然后逃走。”郑茂华说:“是了,所以他把和他不和的军队都分调各县,让标下的桂林兵把守灵川、兴安、全州一线的后路,却让柳州兵来抢城。”舒梦征说:“东翁如何应对?”郑茂华说:“立刻召集我的标兵和桂林卫军,驱逐客军,夺回城门。”舒梦征说:“不可,东翁标下可用者不过一两百,卫所之兵,羸弱不堪战,近日又多有逃亡,不是陈邦傅对手,若是冲突起来,并无胜算。”郑茂华察觉到舒梦征的语气有些异样:“文魁(舒梦征的字),你我相交多年,有何计较,直言无妨。”

舒梦征退后一步,向郑茂华深深一揖:“实不相瞒,学生已然降宋了。”

郑茂华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大势已去,非一人之力可支,你并非朝廷命官,投宋也不为失节。”舒梦征说:“请恕学生直言,学生若是朝廷命官,也一样要降宋,一人负不忠之名,总好于冥府多数万亡魂。”郑茂华凝视舒梦征:“你待怎样?”舒梦征说:“学生斗胆奉劝东翁,桂林之事,绝非东翁之力能为,为今之计,只有降宋一途,学生这就写信往平乐请伏波军来救,只有伏波军到了,才能保全桂林,保全全城百姓性命。学生曾于尸山血海之中逃得性命,深知世上最惨之事莫过于兵戈,无论如何,万万勿使桂林重蹈登莱之覆辙。”

郑茂华沉默了一会儿:“文魁在宋官居何职?”舒梦征说:“无官无职,比于大明,不过一小吏而已。”郑茂华说:“那平乐宋军主将,你可相识?”舒梦征说:“未谋一面,连姓名也不知晓。”郑茂华说:“那你去信之后,宋军一定会来援吗?”舒梦征斩钉截铁地说:“一定会来!不是为了学生,也不是为了东翁,是为了桂林数十万生灵。”

郑茂华点了点头:“我信你。一支在梧州城外和难民一起喝粥的兵马,总该有些不同。”

很快,这些文武官员陆陆续续都来了,有几位已经找不到了,却是这几天见情形不对,已经逃走了。郑茂华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也不等了,站起身来:“各位大人,我已得确迅,陈邦傅谋反,即将率兵洗劫桂林。”

这个消息并不出乎意料,在座各位都不傻,已经多少有些察觉了。郑茂华说:“形格势禁,只凭我等,不是陈邦傅敌手,不足以保境安民。我已决意向大宋投诚,请伏波军前来拯救桂林。”

不仅没人反对,正相反,大部分人都是长舒一口气,想投降的人早已不是一个两个了,但是单独向澳宋投降,又是谁都不敢。一是没有门路;二是怕投降不成,被同僚发现,反取其祸;三是阳朔有明军驻扎,想偷过还是有困难的;四是不清楚澳宋那边的看法,投过去也不知道有什么待遇;五是毕竟都吃了大明这么多年俸禄,还是有些心理压力的。现在有巡抚带着投降,这五个问题都解决了。投降的门路有郑茂华去联络,由郑茂华牵头组织,投降派成了城中的主要力量,安全问题也有保障了,桂林城中近千兵马一起投降,阳朔驻军也就不用担心了,投降人数多了,和澳宋讨价还价也更有把握,总之这是大大的好事。

郑茂华与前几天神不守舍的状态大不相同,镇定自若地分派任务,广西都司的兵马要夺回城门的控制权,将所有的客军逐出城外,派桂林通判李梦鲤前往永宁州,通知永宁、永福、义宁的明朝官吏向大宋投诚,也要把调到永福的桂林守军调回来,如果可能的话,请永宁明军派出一些援兵。永宁毕竟也是桂林下辖,当地驻军中有不少和桂林军户沾亲带故,来了桂林也不至于大抢大略,可以用来对抗陈邦傅。再派人通知阳朔县令不许抵抗,准备迎接大宋天兵。全州、灌阳、兴安、灵川的官员也不会都和陈邦傅同谋,但是此时桂林以北到处都是陈邦傅的部队,只好暂且不管了。卫所军官们虽然久不经战阵了,但是家人家产全都在桂林城中,从陈邦傅手中保护桂林的决心还是有的,陈邦傅要洗劫桂林,把他们逼得没有退路了,只能决一死战,一个个慷慨激昂地领了命令。

桂林城中聚集的大官太多了,临桂县令林兰友官卑职小,一直没敢说话,等到郑茂华给他分派完准备粮食、动员壮丁的任务之后,他问道:“卑职敢问抚台大人,大宋援兵多久可到?”这话其实大家都想问,毕竟城里的这点乌合之众可不是陈邦傅麾下经制之师的对手,要是大宋天兵拖个一两个月还不到,那桂林城是非丢不可的。郑茂华说:“七日可到,只要我们坚守七日,必有援兵来救。”虽然这话很多人并不信,髡人从海南一路打到平乐,可以说兵贵神速,然而那是靠了自走船来运兵,如今桂江航道不通,宋军走着来桂林,七天真的能到吗?但毕竟郑茂华已经做了这个保证,大家多少能安心一点,也没人不开眼去质疑,大家各自领命去了。

好不容易把所有人分派下去了,郑茂华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在椅子上,可是还不等他喘一口气,舒梦征又闯了进来:“东翁!靖府出事了!”

这些日子舒梦征就没给郑茂华带来什么好消息,相对来说,他是髡贼卧底的事都能算好消息了。这一次他带来的消息尤其地坏,靖江王朱亨嘉带着几百兵丁,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出城往东去了。

桂林城北叠彩山的一处山坳里,陈邦傅正得意扬扬地打量着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的朱亨歅:“老弟,你该感谢我才是,今天一过,我杀了朱亨嘉,事成之后放了你,你自去找官府亮明身份,就成了靖江王了,这样的便宜事上哪找去。”朱亨歅没理他,陈邦傅带着亲兵押着朱亨歅走出几十仗,朱亨歅说:“就是这里了,就在那棵大樟树背后。”

陈邦傅的儿子陈曾禹带亲兵们绕到树后,搬开了隐藏在草丛中的大石,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两名亲兵点起火把,先下去探路。

走了没多远,火把熄灭,两名亲兵急急忙忙逃了回来,过了一阵,秽气散尽,陈曾禹又派两人下地道,这一次火把没有熄灭,两人一直走到岔道口,折返回来。

陈邦傅久在桂林,深知靖江王府的情况,这座两百多年前修建的王府根本就是一座坚城。靖江王城南北长一里有余,东西宽逾百丈,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城墙用巨石砌成,厚十六七尺,高二十余尺,就算拉来大炮,都没那么容易拿下。这座王城修建得极为坚固,旧时空元老们到桂林还能见到这座几乎完好的城垣,孔有德自焚时火烧王府,也只烧毁了内部建筑,城墙丝毫无损。陈邦傅知道,如果他拖延得太久,平乐的伏波军就会赶到桂林制止他的劫掠,因此他需要迅速攻破王府,为此他采取了两条计策。

第一条,就是派兵去城东桂江对岸的尧山,那里是历代靖江王陵的所在,陈邦傅命令部队挖开靖江王陵,一来是冲着随葬的财宝,二来朱亨嘉得知消息,一定会带兵前去救援,王府之中就空虚了。

第二条,就是利用朱亨歅。初代靖江王是朱文正的儿子朱守谦,此人贪婪暴虐,盘剥虐待广西百姓,欺凌文武官员,无所不用其极,最终被朱元璋废藩囚禁。建文二年,其子朱赞仪得以袭爵,由于靖难之变耽搁,直到永乐年间才得以就藩。鉴于祖父朱文正、父亲朱守谦的下场,朱赞仪为人极为小心谨慎,不敢招惹事端。建文一朝,有周、代、齐、湘、岷等王被废,湘王朱柏更是全家自焚,再往前,洪武年间谭王朱梓也是全家自焚,为了避免自己也落得这样的下场,朱赞仪打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在府中挖掘了一条地道,直通到叠彩山。

然而两百多年来,这条地道从来就没有使用过,直到七年前,朱亨歅和叔叔朱履祐争位,他突发奇想,要从这条地道攻入王府,因此悄悄整修了地道。不过这件事最终被郑茂华调停,朱亨歅也考虑到袭杀藩王的罪名实在太大,没敢执行这个计划。

今天,陈邦傅又把这个计划重拾起来,经过对朱亨歅的一番拷问之后,陈邦傅找到了地道入口,但是地道下不止一条通道,要想进入王府,非有朱亨歅带路不可。

钻地道的人太多毫无用处,陈邦傅遴选了三十名悍勇之士,由陈曾禹统率,由地道潜入王府。如果是平时,王府中必有戒备,前面的人出了地道,还不等后面的人出来就会被府中护卫发觉,潜入部队会全被堵在地道里,如同瓮中捉鳖。但是现在,朱亨嘉带着府中兵丁去了尧山,留在府中的护卫又不知道地道出口在哪,不会特意保护,这三十人冲进去,足以打开府门,放外面陈邦傅的兵马进府。

“镇台,情形有些不对,城内的兵马正在调动,郑茂华可能察觉到什么,要动手了。”陈邦傅笑道:“不要紧,就凭他们,如何是我们兄弟的对手,只要守住东镇门,别的城门就让他们去抢吧。”

叠彩山已经在东镇门内了,陈邦傅已经进城,哪里是郑茂华的兵马驱赶得出去的。陈曾禹辞别陈邦傅,带人押着朱亨歅下了地道。陈邦傅说:“我们去王府广智门,我们在地面上一动手,更没人去管地道了。”

陈军杀气腾腾地直奔靖江王府,沿途所有房屋全都关门闭户,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桂林百姓都能感觉到,桂林城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轰”的一声,王府城头的虎蹲炮开火了,陈军也施放火器还击,乒乒乓乓打得极为热闹,伤亡却并不大,陈邦傅只是要吸引守军注意力,为儿子争取时间,并不强攻。

然而,直到陈邦傅带来的火药都快打光了,府中依然没有动静,陈邦傅渐渐急躁起来。他派到其他各处的军队正在和郑茂华的部下交战,一时还决不出胜负,靖江王府和城东码头是关键中的关键,如果这两个地方打不下来,一切就都成了徒劳了。

“镇台!大事不好!东镇门丢了!”陈邦傅吼道:“放屁,两边的安定门和就日门都还在我们手里,郑茂华怎么可能绕过我们去打东镇门。”“不是城内的兵,是城外来的兵夺下了城门。”“更加放屁!出了桂林城往北直到湖广都是我的人在把守,敌兵是飞过来的吗!?”报讯的小校冷汗直冒:“确,确实是城外来人把城夺了,为首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一箭射死了巴把总,先把总正在指挥,被他冲上来一枪刺死了,这才丢了城门。”陈邦傅心里暗骂,这到底是哪路神仙,拿打仗当演义小说吗?一挥手:“第二队,跟我去看看。”

此时在地下,朱亨歅正带着陈曾禹和三十名亲兵向南前进,经过三处岔道之后,地道便没有岔路了,一路向前。

“到了,就是这里,打开前面那道门就是王府地库。”朱亨歅低声说。陈曾禹说:“怎么开门。”朱亨歅说:“真是蠢才,门当然是从王府里面锁死的,这门是府中之人逃生用的,又不是让你们往里钻的。”

“去你妈的!”陈曾禹一耳光把朱亨歅打倒在地,他也知道,朱赞仪当初设计地道时肯定不会蠢到让侵入者随便开门。不过他早有准备,两名亲兵手持大铁锤,上前砸门。

石门是一大块石灰岩,并不是特别牢固,在铁锤砸击之下,很快出现了裂纹,陈曾禹却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别砸了,别砸了!”陈曾禹喝止住亲兵,趴到石门上倾听。“他妈的!是水!”陈曾禹猛然想到,叠彩山在靖江王府的北偏东方向,可是刚才他们在地道里却一直在左转。

石门晃动了一下,陈曾禹大惊:“快堵上!快堵上!”这条地道通往的根本不是靖府,而是漓江。朱亨歅狠狠地往石门上一撞,陈曾禹大怒,拔出腰刀一刀砍在朱亨歅背上,就在这时,石门裂开了,漓江水涌入了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