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的残党 | 项天鹰 | 约 3792 字 | 编辑本页

谢尚政对这些茫然不觉,还觉得元老院只是不信任旧明的官员,只要自己表现出足够的忠心,与篡明划清界线,对元老院尽忠报效,就有出头的那一天,哪怕像要离、吴起一般也在所不惜。殊不知在元老院眼中他就是个刘安。上次他向慕敏举报了自己的族叔谢天南,元老们对他颇为嘉许,他不在乎像普通的告密者那样拿那几张银元券,让他兴奋的是当朝的权贵认可了自己,只要把刘翔、林佰光、慕敏等等广州的元老的马屁拍好,再帮他们立几个功劳,高官不敢说,相当于吕易忠的位置还是可以一谋的。于是这一次,他又盯上了陈子壮。陈子壮包庇前明余孽,又和孙朝让这个伪知府私通书信,策划让篡明奸细逃走,这可就是“谋逆”。只要掌握了这个广州头号士绅谋逆的证据,再送到刘知府面前,不愁换不来一个官位。

何如宾、孙朝肃和汤允文虽说不知道谢尚政的这些小算盘,但是也能猜个大概,谢尚政抓他们三个人献功,趁机告发陈子壮的用意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事到如今,和这等小人也没什么可说的,无论斥责还是讨饶都不会有用。何如宾长叹一声,自己是败军之将,死在髨贼和汉奸手里也就罢了,正好全名,只是连累了干冒大险庇护自己的秋涛先生,对不起朋友,可就罪孽深重了。

“少爷,前面有条船。”“向船家问问途径吧。”

这声音从江面上传来,毫不响亮,但是对船舱中的众人来说却如同炸雷一般。谢尚政心中一惊,来人很可能有点来头,万一是什么大户士绅,身边家丁镖师众多,这可就麻烦了。谢尚政有四支手枪,可是子弹却只有区区二十四发,万一何如宾他们呼救,真动起手来,未必能把所有人都杀死灭口。自己亮出澳洲短铳,就连何如宾这样的大将也能吓住,可是对方是外路人,可能不知道澳洲短铳的威力,如果打空了子弹还没杀掉所有人,就只能用刀肉搏了。在江上开枪还可能招来澳洲人的巡船,也许自己来不及亮出身份就被击毙了。谢尚政说:“三位大人莫要高声,当心子弹无眼。”对三个手下使了眼色,缓缓退出船舱。

只见一艘大船缓缓靠近,看样子颇为考究。船头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中年船工,一个是二十二三岁的儒生,谢尚政用本地口音说:“老爷有何吩咐?”那船工也用广州话说:“借问兄弟,往沙贝村怎么走?我们是东莞人,不识得此间路径。”

谢尚政暗暗叫苦,他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东莞老乡,谢家不积阴功,他在东莞名声很臭,有不少人都认得他。谢尚政偷眼看那儒生,见此人丰神俊朗,面如冠玉,腰间悬着佩剑,看着就不像个好惹的人物。更要命的是,这儒生一脸惊讶,显然是认识自己。

猛然间,船舱内一声高呼:“张相公救命!”谢尚政大惊,舱内传来扭打之声,又有一声惨叫,船头那带剑儒生急道:“二爷,快请擒住此贼!”

大船船舱中闪出一个中年汉子,纵身跳上了谢尚政的船,谢尚政提刀刺去,却被那汉子一脚踢中手腕,刀飞了出去,落入江中。谢尚政还来不及拔枪,那汉子一手抓住他手腕,一手将他的脑袋“咣”地按在船舱上,双手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这时,船舱内传来了几声枪响。

船舱里三个谢尚政的家丁原本是可以在何如宾呼救时直接开枪将他击毙的,但是谢尚政交代过,不要随便开枪,一是尽量抓活的,二是以免招来巡船。前门那人挥刀来砍何如宾,汤允文奋力一撞,将他撞倒,后门的那两人便开了枪。一名仆人被当场打死,孙朝肃大腿被打穿,倒在地上。

那带剑儒生从后门冲进船舱,从背后一剑将一名家丁砍倒在地,另一人回头开枪射击,子弹贴着儒生的耳朵飞过,何如宾从背后扑上,用匕首刺中家丁背心,家丁趴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汤允文正和前门那人扭打成一团,何如宾和那儒生一起上前相助,拿舱中原本准备用来捆何如宾他们的绳索将此人捆了起来。被儒生砍倒那人还在呻吟挣扎,汤允文拾起一把刀,一刀了账。

那儒生和何如宾手忙脚乱地给孙朝肃止血包扎,子弹没有留在体内,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孙朝肃无力地说:“多谢先生仗义援手,请教先生大名?”那儒生说:“学生张家玉,东莞县万江镇人,有十万火急之事,特意从东莞来寻秋涛先生,不意在此得遇三位。”

在后世与陈子壮齐名的张家玉,此时不过是东莞县一个籍籍无名的秀才而已,但是此人绝非一般腐儒。张家玉不仅学文,而且习武,善击剑,喜好结交江湖豪客,仗义仁侠,常谈兵事。张家玉对军事的喜爱不是一般票友的级别,而是经常向有战争经验的军官们请教,对军旅之事的了解很详尽,并非纸上谈兵。在旧时空的历史上,他参加了抗清战争,解抚州之围,招降草莽豪杰叶如日,克复东莞、新安等广州周边众多县城。最终大战李成栋,身中九箭,投水而死。在元老院中,他也有相当的人气。何如宾这个和髨贼交过手的活教材,张家玉当然不肯放过,在何如宾返回广州之后曾多次登门拜访。何如宾虽然不愿意提自己是怎么吃败仗的,但是这个时候还肯恭恭敬敬来求见他这个废将的人可没有几个,因此对张家玉也十分尊重。

与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张家玉尽管名列“岭南三忠”,但坚持抗清不过是出于华夷之辨,对大明并无多少忠诚之心。恰恰相反,他认为大明朝积弊已深,非要出一个太祖一般的人物,改朝换代,才能一扫沉疴。他认为,明太祖朱元璋当年也不过是一流寇,如今北方群雄并起,大明已是病入膏肓,当有一位豪杰能取而代之。

在旧时空的历史上,张家玉最终选择了李自成,但是李自成很快败死,他才不得已投奔南明。不过在此时,他还没有做出选择。崇祯十年正是北方各路反王最低潮的一年。去年七月,闯王高迎祥在陕西黑水峪死于孙传庭之手。今年,在杨嗣昌“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打击下,各路流寇损失惨重。张献忠在南阳败于左良玉,李自成在潼关南原被孙传庭、洪承畴击败,身边仅剩刘宗敏、田见秀等十七人,隐藏商洛山中。

但是,元老院的到来让这个时空的历史走向发生了重大变化。闯塌天刘国能、八大王张献忠、曹操罗汝才这些人,本来应该在连续失败之后接受熊文灿的招抚,然而元老院已经替他们把熊文灿解决了,张献忠等人在杨嗣昌的打击下,只好继续做“奋臂螳螂”。旧时空张献忠等人受抚是有客观因素的,由于连遭失败,军心不稳,他们都已经难以再作为一支独立势力生存,在这种情况下,和杨嗣昌硬碰硬显然是不明智的,那么,要把队伍拉到哪里去呢?

在这个整体低潮中,却有一路反王依然保持着活跃,那就是老回回马守应。

马守应是陕西绥德军户出身,崇祯元年,绥德镇兵欠饷两年,引发兵变,马守应被推为首领,以“老回回”为号,与安塞的高迎祥合兵一处。马守应的部下回、汉、蒙均有,不仅有普通的军户,还有大批上过战场的老兵和夷丁,战斗力强悍。两年后,马守应与八金刚、王子顺东渡黄河进入山西,与自己的绥德老乡紫金梁王自用联合,与混天王东出太行山,来到直隶南部。王自用死后,马守应率军南下,自渑池渡黄河至豫西,和过天星、满天星一起由鄂西入川,破夔州,很快返回湖广,入关中,与混世王联兵攻西安不下,便再转进豫西,在豫西山中建立据点。就在元老院夺下广州后不久,马守应的部下假扮明军,计取陕州。但是由于高迎祥兵败,豫西、陕东一带难以立足,马守应便率部攻打开封,火烧西关,紧接着大破左良玉,逼得左良玉险些自杀,诱杀总兵王进忠。马守应的活动不仅让他自己的队伍迅速扩大,也给了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喘息的时间,甚至对元老院在两广的攻略都打了掩护。豫、陕、鄂各路反王一片愁云惨雾,马守应却连战连捷,当然就有人巴结,张献忠、罗汝才等共奉马守应为盟主,聚集中原各路反王兵马二十余万,顺汉江而下,然而在湖北中部立足不定,马守应决定,把队伍拉到鄂东大别山一带。

旧时空的历史上,张献忠等人不愿意跟着马守应一起钻山沟,选择了接受熊文灿的招安,然而在本时空,没有熊文灿接收他们了,他们只好选择和马守应一起走。崇祯十年春,马守应会合了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改世王刘希尧、争世王蔺养成、八大王张献忠、曹操罗汝才、闯塌天刘国能,共计八营人马结盟,历史上的“革左五营”变成了“革左八营”。马守应年纪大,“参加革命早”,又和各路反王首领都有交情,因而成为了这支大军的总首领。

马守应有一点比其他的反王更高明,他自己当过官军,知道虽然官军腐败无能,但是自己的队伍也没好到哪去,只靠自己这一路人马是斗不过大明的,因此他对于其他各路反王的求援,只要是力所能及的都提供帮助。不仅帮助张献忠、罗汝才,在旧时空的历史上,他在明年还会将一支人马分给李自成,成为李自成东山再起的重要资本。马守应、张献忠等人过去是流动作战,因此走一路抢一路,裹挟炮灰的做法是有利的。但是现在,湖广、河南一带局势不利,革左八营需要在大别山一带长期据守以保存实力,因此也不再是一味无差别地抢掠,而是开始笼络人心。补给军需的方式改为持续地要求村庄堡寨甚至大明的县城纳贡,而不是竭泽而渔地抢光一切,还大批招募贫苦山民做向导和探子。进剿的明军成了睁眼瞎,马守应、张献忠等人却对周围的情况了如指掌。此时他们的主要对手是凤阳总督,正是元老院的老熟人,登州之乱时的山东巡抚朱大典。在旧时空的历史上,朱大典对革左五营无可奈何,最终丢官罢职,现在五营变八营,他更加无能为力,南直西部一带的明军甚至私下和马守应等人达成互不侵犯协定,走私货物,大牟其利。但是旧时空的革左五营只有数万人,如今却有十余万人马,大别山地区是供养不起这么多军队的。故而马守应无法维持旧时空历史上在大别山一带的长期割据,必然会尽快再对明朝发动进攻,或者是抢掠一批粮饷,如果要割据,也得夺下一块相对富裕的地盘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