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的残党 | 项天鹰 | 约 6489 字 | 编辑本页

出发这一天,三家的家眷哭成一团。当年何如宾、汤允文出兵攻打临高的时候,家里人虽然担心,却还觉得大军肯定能胜。如今可是要从髨贼的眼皮底下逃走,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何、孙、汤三人少不得安抚了一番家人,各自换了陈家仆人装束,出了陈家后门。沙贝村紧靠珠江,三人要从这里先乘小船到黄埔,然后再登上陈子壮找好的商船。

三人选择清早出发,这一路不碰上澳洲人是不可能的,只能寄希望于澳洲人认不出他们,所以没有必要夜间行船,反惹猜疑。小船是陈家自备的,住在江边的大户至少都有一两条船供危急时刻逃命用。陈子壮、陈子升兄弟恐被人看见告密,只将何、孙、汤三人送到后门口,由两个仆人引着三人上了船,陈家派仆人走水路去广州采购物品是常有的事,纵然有人看见也不会觉得是什么异常情况。

负责带路的内宅管事陈义在小码头上等着,陈子壮本来是想派仆人一路送何如宾三人到泉州的,但是何如宾和汤允文都说人越少越安全,因此陈义和两个仆人只负责把他们三个送到黄埔。陈义忙不迭地招呼两个船夫,将何如宾三人的随身包裹接到船上,何如宾三人和两个仆人都上了船,何如宾见陈义还不上船,问道:“管家如何不上来?”陈义躬身道:“回大人,我家主人临时另有差遣,小的这就得回宅里去,还请大人见谅。”

何如宾心绪正乱,也没在意,从沙贝村到黄埔的水路短得很,原也用不着人带路。陈子壮的书信在孙朝肃身上,另外两名随行的仆人都和那商船的船主相识,陈义是否随行并不要紧。船夫开了船,何如宾不禁唏嘘,自己上次从广州出航,统带大军,何其风光,如今却是只身逃遁,前路未卜。纵然逃到泉州又能如何?澄迈惨败之后,他为了不被问罪上下打点,花费无数,这几年在家闲居,有出无进,家资已所剩无几。起复是没有指望了,又没有别的生计,在广东置办的田宅又皆为髨贼所占,就算到了泉州,也只能在孙氏兄弟门上当食客了。

正在胡思乱想,前舱门猛地打开了,一名船夫双手背在身后,缓步进舱。孙朝肃说:“怎地如此无礼。”那船夫满脸堆笑:“小的船上备有饭食,敢问三位老爷用些什么?”两名仆人还没察觉有异,何如宾、孙朝肃、汤允文三人都觉得有些不对。汤允文一挥手:“不用。”那船夫笑道:“今日这饭却由不得三位老爷,您三位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孙大人,何总兵,汤参将,请问三位是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脸上笑容不改,左手从背后拿出一口二尺来长的刀来。

后舱门“砰”地打开了,又有两名船夫持刀冲了进来,两名仆人吓得瘫作一团。何如宾、汤允文过去经常和海贼水匪打交道,虽然没被打劫过,却也下令杀过,孙朝肃也是见多识广,并未被吓倒。何如宾不解,为何陈家船上的船夫会被换成水匪?如果是陈子壮要对付他们,不必这么麻烦,在家里擒拿就是了。如果是陈义起了歹心,却也说不通,他是陈家的内宅总管,要弄点钱还不容易,何必这般铤而走险。为了掩人耳目,自己三人身上的盘缠路费并无多少,反正无论是在船上还是泉州都有人接应,带些钱不过是以防万一,这些都是陈义一手经办的,这么一点小钱,怎么会引得他起歹心?

事到如今,多想也无用,还是先脱困为上。何汤二人身上都藏了匕首,以二敌三,还是颇有胜算的。何如宾悄悄向后移步,准备自己挡住后门那两人,汤允文的拳脚功夫比他高明,由汤允文先去解决前门的匪首,再回来帮他。如果由何如宾自己去对付那匪首,万一那匪首本领高强,一时拾掇不下,那就糟了。

那匪首笑道:“小人斗胆打劫二位将军,自然是有备而来,还请二位将军不要轻举妄动。”说着把背在身后的右手也亮了出来。何汤二人一下就泄了气,这水匪拿的竟是一支髨贼转轮短铳,后门两个小匪也亮出短铳来。何汤二人虽身居高位,但武艺是武将吃饭的本钱,倒也没落下,此时若有几条大汉持刀杀来,那是吓不倒他们的,肯定会与之一拼,可是对手亮出这连珠火器来,这架就没法打了。任你大侠飞贼,武功再高,在这狭小的船舱里总不能躲开子弹。

何如宾神色镇定:“各位好汉若是要钱,尽管拿去便是,区区几两银子,犯不上舞刀弄枪。”那匪首笑而不答,身子向旁边一让,又一个船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舱中光线昏暗,何如宾隐约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这人一张国字脸,肤色较黑,相貌颇有威严,看样子是习武之人,身材十分壮健,气质不仅不像船夫,和一般的匪徒兵痞也有很大差别,倒是有些澳洲人的模样,不过看他的言谈作派和一口广州话,应该还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何如宾猛然想起来了:“是你!”这人神色坦然:“难得何总兵记得末将这个闲官。孙大人,汤参将,在下是原篡明福建总兵谢尚政,如今是我大宋元老院的广州市政协委员。”

谢尚政最初受职福建总兵时,曾经拜访过何如宾,因此何如宾对他有印象。后来谢尚政被崇祯皇帝褫夺官禄,何如宾也就再也没见过他了。直到澳洲人占了广州,何如宾他们逃到陈家,这才又听到了谢尚政这个名字。髨贼进城没多久,卖国投敌的谢尚政便来到了沙贝村陈家,劝陈子壮出山,和他一样当什么“政协委员”。

谢尚政和陈子壮过去颇有一些交情。谢尚政与袁崇焕是自幼相识的朋友,而陈子壮与袁崇焕同年,都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陈子壮乃是当年的探花。陈袁二人一个是广州府南海县人,一个是广州府东莞县人,既是同年,又是同乡,虽然原本不相识,但中榜之后是一定要互相结交的。而此时的谢尚政习文不成,想在武举上谋一条出路。不论文举还是武举,科举对穷人来说都是一件难比登天的事,袁崇焕虽肯帮忙,可是袁家供出袁崇焕这一个进士已然不易,家无余资,袁崇焕授了邵武县令,也顾不上广东老家的事,全靠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陈子壮看在袁崇焕的面子上,让家人时时资助谢尚政。到了天启年间,谢尚政终于中了武解元,得以授官。后来崇祯继位,魏忠贤倒台,袁崇焕督师蓟辽,第一个便举荐了谢尚政,谢尚政作战勇猛,又颇有智计,累功升至参将。然后,他又在袁崇焕被捕后第一个出首构陷,为自己换来了福建总兵的官位,但是又被崇祯罢官,回到家乡闲居。袁崇焕被杀时,陈子壮在家丁忧,他和袁崇焕并不怎么熟,也不知道京师朝堂的具体状况,袁崇焕究竟有罪无罪他分辨不出,但是对谢尚政的人品很好判断。以袁谢二人的交情,如果袁崇焕有罪,谢尚政就是“袁崇焕反革命集团”的二号头目,靠出卖同伙才侥幸脱罪;如果袁崇焕无罪,谢尚政就是卖友求荣的奸佞小人,不论袁崇焕是忠是奸,谢尚政不是好东西是肯定的。

既然谢尚政已经把最大的恩人袁崇焕卖了,卖陈子壮这个二号恩人也是迟早的事。自从谢尚政归乡,陈子壮严厉约束家人,不许和谢家有任何来往,谢尚政似乎也知道陈子壮看不起自己,也从来不登陈子壮的门。

自从澳洲人占了广州,谢尚政的身份噌噌见涨,他原本就和澳洲人做生意,在广州破城时更是夺门斩将,自从当了这大宋的“政协委员”,俨然是广州城士民商绅中仅次于高举高大官人的人物。要说商人,那肯定是与元老院有患难之交,如今出掌广州工商联的高大官人地位第一,说起前明的士绅,那便是谢尚政和元老们走得最近,听说他去年又揭发了自己的族叔私通熊文灿,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当初他劝陈子壮加入政协,陈子壮当然是不同意,直接将他骂了出去。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陈家上下都担心澳洲人的捕快兵丁冲进门来把陈家满门抄斩,陈子壮也早就做好了骂贼而死的准备,随身时刻带着匕首毒药。可是澳洲人的衙役捕快没等来,反倒等来了谢尚政的管家,带了礼物来向陈子壮赔罪,备极恭敬。伸手不打笑脸人,陈子壮有天大的怒气也不能对几个仆人发作,每次都是把谢家派来的人拒之门外便算。

何如宾三人这回可算是明白谢尚政这只黄鼠狼为什么反反复复低声下气地给鸡拜年了,他的亲信一次次来沙贝村,借机收买了陈义,也许还收买了其他一些陈府仆人,为的就是他们这三个“篡明余党”,马尚明私逃说不定也和他有关系。这回何如宾他们三人准备逃走,他便通过陈义换了船夫,在江上来了个瓮中捉鳖。

何如宾是见惯生死的人,这时无可反抗,倒也看开了,再看身旁汤允文和孙朝肃,虽然面有惶惧之色,也还算镇定,没什么掉价的举动。何如宾说:“谢总兵立得好大功劳,只是末将不解,为何谢总兵要亲自来抓我等,直接将我等的下令通报给髨人,教那澳洲警察来陈家抄家,岂不容易得多?”谢尚政微微一笑:“如此这般,末将和那通风报信的奴才又有何分别?还是亲手捉住三位大人,才显末将的本事。”何如宾心想,你和陈义本来也没什么分别,只不过你有人有枪而已,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可吹嘘的。

谢尚政其实也一直在苦恼,在他看来,自己为元老院输送货物,提供情报,开城门,挖叛徒,查奸细,做的事不可谓不多,功劳不可谓不大。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安排进了政协这个清水衙门,叫清水衙门都高抬,因为这澳宋的政协连个衙门都没有。这个政协看起来似乎是地位甚高,每逢重大节庆活动或者公审、阅兵一类的事,总要请一群政协委员与元老陪座,广州府衙门里有什么政令发布,刘知府、林二府也经常请他们去“协商”一番。可是谢尚政心里明白,自己这个政协委员只不过是听上去有身份,其实压根就不算个官,只不过是个笼络人心的虚爵。广州府要他们“反映民情”“建言献策”,“反映民情”是真的,因为澳宋官府想通过他们知道广州的绅士商贾对官府发出的政令有什么想法,“建言献策”就是蒙人的。谢尚政早就看得很明白,哪次“协商”的时候刘翔和林佰光都是早就胸有成竹,压根没打算听他们的意见,先“协商”一下不过是试探士绅的反应,还有好多政令根本不协商就直接发布了。现在自己是有了向澳洲人上书进言的权力,无论在奏折里写什么东西都是言者无罪,可就算是平头百姓,秀才都没考上的老童生,也没见澳洲人因为谁上书进言就治谁的罪,只是不许人在公开场合乱讲,不许私发揭帖而已。他们这些政协委员所谓的“特权”,不过就是元老们能拿出更多的时间接待他们,有更多的耐心听他们说什么,实际上除了方便告别人的黑状、满足一下虚荣心之外什么用也没有。

当然了,利用这个位置搞好和元老的关系也是很有用的,澳洲人做生意的本事这样大,随便漏一点就能让他们吃着不尽了。然而谢尚政的目标是升官而不是发财,发财只是他做官的手段而已。因为觉得担着商贾之名太丢人,他没在工商联任职,在政协里,他又连副主席也没混上,就是个普通委员,过去卖核桃酥的小店主都和他平起平坐。谢尚政甚至都动过心思,要不要剃了头发,去参加澳洲人的科举,当澳洲人的实授官?如果是当年那个靠人施舍在科举路上挣扎的穷小子,他肯定毫不犹豫就这么做了,可是现在他已经是“谢总兵”“谢委员”了,实在放不下这个身段。然而他又比谁都清楚,这个政协委员做到死也就是个有官面背景的大商人,而没有真正的权力。他从来都坚信权力比财富重要得多,没有权力保障的财富不过是任人宰割的肥肉。在大明还好,他也算有科名的绅士,虽然是个武官,人品还这么低劣,不被广州的主流士绅看得起,但是有钱总是有办法换来权力的,可在澳宋这条路行不通,因此谢尚政比过去更加渴望权力。当总兵是不指望了,哪怕能去澳洲人的军队里当个参谋,甚至像吕易忠那样给刘翔或者林佰光当师爷,都比他现在这个看似尊荣的位置更有实权。

谢尚政甚至感到一丝恐惧,这恐惧来自于对澳洲人的未知。他当然不认为澳洲人会平白无故地收拾自己,在他看来,只有莫荣新、钟艾教这种不开眼的破靴党才会在风口浪尖给澳洲人添堵,纯属找死,他这样的聪明人,在巴结新主子的方面是不会有问题的。让他恐惧的是,过去对大明的官吏士绅,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没有任何一个举动能瞒过他的眼睛,对于这些人想要什么,有何弱点,他再清楚不过。而对于元老院的一切,他都感到茫然未知。

他不知道元老院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按理说,古往今来所有造反者的最高理想无非是改朝换代,而元老院却似乎没有这个兴趣,只忙着把占下来的地盘“澳洲化”。若要说他们是小富即安,想做土皇帝,那何必花巨资经营这么强悍的伏波军、这么恐怖的巨舰大炮?又何必去对山东、朝鲜下手,如果单单只是因为缺人口,早些来打广州便是了,要抓多少壮丁没有?从新的衙门里发出的政令,有些他一看就懂,比如说清查户口、登记房屋土地、挖沟渠、防瘟疫、抓浮浪、杀恶霸,这都是新朝建立的应有举措,不难理解,有些则是绞尽脑汁苦思之后才想明白其中的目的,还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比如说这工商联,如果说是税吏不足,为了收税方便,为什么不保留牙行呢?官府找商人如果不是为了钱,还能为了什么?

高举这样的商人是不害怕元老院的,因为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个商人,就算改朝换代,只要遵纪守法,小心不惹事,就有他的钱赚,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襄助军费”而已。谢尚政也经商,但他对自己的定位却不是商人而是缙绅,站在缙绅的角度来看,元老院的态度就显得扑朔迷离了?现在元老院很尊重广州城的这些缙绅大户,缙绅们只要没犯法,依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然而这种尊重更像一种施舍。过去大明的官员有事与缙绅商议,都是真的要借重缙绅,他们需要缙绅的钱、缙绅的号召力、缙绅的家丁乡勇。现在大宋的官府自己就有花不尽的银子,谢尚政不知道这钱是哪里来的,估计大约是和当年的南宋一样在海贸上得来的,郑芝龙和刘香一死一降,整个海上的商人还不都得给元老院纳贡。不对,元老院还是髨贼的时候叫“纳贡”,现在是官府了,就该叫“纳税”了,其实就是一码事。这样一来,就算没有缙绅手里的银子,元老院想干什么大事也能干成,缙绅的地位就弱了一层。过去缙绅还掌握着“民意”,但是现在,元老院在操控老百姓的思想方面明显比缙绅厉害得多,一般的穷读书人都被拉过去了,缙绅的这种优势也不复存在了。至于乡勇,在那些偏僻乡下或许还有用,但是在这广州城一带,大户们练的乡勇不过就是劳工而已,难道还有哪支兵马能拉出来和澳洲人的官军过两招?大明朝要和士绅们共天下,就是要他们出钱、出粮、出兵,要他们不给官府找事。现在大宋的官府既不需要士绅的钱粮兵马,也不怕士绅闹事,那么他们还打不打算和士绅共天下了?

被利用不可怕,有被利用的价值就能保证自己活下去,如果一个人连被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那么也就离死不远了。谢尚政不怕吃苦,不怕破财,怕的就是新朝廷用不着自己了。按现在的情形来看,澳洲人似乎还没打算消灭士绅,那他们需要的是士绅的什么呢?

从澳洲人把士绅与高举他们这些商人同列,谢尚政看出了一些端倪,澳洲人大概还是需要士绅的钱,毕竟钱这个东西谁也不嫌多。士绅们现在无法在钱的问题上像要挟大明官府那样要挟澳洲人了,但是对澳洲人依然有利用价值。可是这样一来,士绅就难免沦落到过去商人的地位,被权力恣意盘剥,所以,谢尚政还需要一个别的护身符。

元老院还会和谁共天下呢?听说从海南来的归化民都是受过元老的救命之恩的,还有好些以前是元老们的家奴,肯定都是受重用的亲信。听说澳洲人强调“军人荣誉感”,伏波军、国民军这些人替澳洲人卖命打仗,是澳洲人安身立命的本钱,也非常受看重。谢尚政自己就是武将,对于大明重文轻武的风气早就极为不满,元老院对待军人的态度他特别认同。但是谢尚政又有些怀疑,无论是归化民干部还是伏波军士兵,这些澳洲人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泥腿子倒是忠诚,可是都是没什么远见的草民,给个安身立命之所,娶老婆生孩子,差不多也就足够收买他们了,似乎不必上升到“共天下”这个程度,从里面挑出一些奇才杰出之士提拔一下也就是了。大宋的天下,肯定还要有一批官僚,只不过元老们信不过前明的士绅,所以才不承认大明的科名,重新办科举,要扶植一批自己的亲信,要听话的才好。据说海南有一些乡绅和元老结亲,现在便混得风生水起,这广州城里,送女儿给元老当小妾的人家不也发达了。自己没有女儿可以送,但是只要像海述祖那样对元老院足够有用,就一定能被元老院拿出来利用。因此,谢尚政把自己的目标确定了:搭上元老院的船,成为新朝新贵。

谢尚政能想到这些,其实已经算得上极有远见了,如果他只是个积极投效的普通带路党,他想法中的错误部分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问题。可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元老院可以把蛋糕分给对自己有用的人,但绝不会允许封建豪强的存在。高举这样想发财的商人,来多少元老院都不嫌多,而谢尚政这样想当官的士绅,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