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泽藩政改革 | 项天鹰 | 约 9493 字 | 编辑本页

马尚明正在农民家里指导漆树的育苗,只要工作队还没撤离米泽,工作就得照常进行,就算最后要撤离,帮米泽百姓提高一下生产能力也没什么坏处,反正他们迟早都是元老院的劳动力。直到天色将晚,农民们才恋恋不舍地把马尚明放出来,一路将马尚明送出村子,走出老远,才在马尚明的劝告下不送了。马尚明紧了紧裤带,往谷地村走去,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你们真奇怪。”

马尚明下意识地握住藏在衣服下的手枪,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十七八岁年纪,看穿着打扮,应该是高级武士家的子弟。年轻人说:“你们万代屋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还要来教农民种地,我很好奇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马尚明心想这说不定就是哪家股东的儿子,难得有机会,得好好宣传宣传元老院的先进经营理念:“农民们的技术水平提高了,作物的产量就会提高,万代屋能收购的商品越多,赚取的利润也就越多。”年轻人说:“我见你们把草灰、河沙、泥炭、木屑这些东西都调配好了发给农民,虽然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是雇人去采集整理也是不小的开销吧。与其做这种慢功夫,不如做别的生意,比如放贷给大名,或者购买生丝和纸张运到江户,不是能更快地赚钱吗?”马尚明心想这家伙还真不是纨绔子弟,问的问题很有深度,而且不好回答,总不能把元老院收购生漆、染料的事说出来。无奈之下,马尚明只好捡了根树枝,在旁边的泥地里开始画,元老院当然是不能提的,就假装是把生漆和染料都卖给了松前藩。北海道生漆、花饼的价格是多少,上杉家的官方指导价是多少,米泽藩内不同类型土地的生漆、红花产量,用了他的新技术之后又能增产多少,采集加工的人力成本,农技改良的成本投入,江户的生丝和纸张价格,米泽的生丝产量,桑树和楮树的栽培成本,最近奥羽地区放贷的利率波动……好大一通半真半假的数据算下来,天已经很暗了,马尚明都快要看不清自己写的字了。年轻人一拍手:“这么算下来,确实是红花和生漆最赚钱。你的算数和商法很厉害啊,足可以给幕府当奉行了。”马尚明松了口气,笑道:“大人抬举了,在下一介商贾,只不过是对这份谋生的手艺熟极而流而已。”年轻人说:“你们远在米泽,对江户的物价却比我还清楚,听父亲说商人们都有一套自己的调查物价的方法,有时比幕府更加便捷,看来确实如此。”马尚明有点奇怪:“大人从江户来?”年轻人说:“是啊,父亲来米泽出差,我有心见识一下米泽的禅林文库,就求父亲带我一起来了。”

马尚明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以为是个金主,毕竟这年头高级武士的子弟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关心农民怎么种地,谁知道浪费了这么半天时间,就是个过路的。但是这年轻人态度客气,他也没什么可发火的。年轻人说:“你知道禅林文库怎么走吗?”马尚明说:“这可不知道,但是听说禅林文库早就已经关闭了,只是定期有人打扫而已。”年轻人颇为失望:“那就是不能进去看书了?”

马尚明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想当初他自己刚到临高的时候,也是一头扎进图书馆不想出来。禅林文库和元老院的藏书相比固然是沧海一粟,但是在日本却是首屈一指的藏书库,里面的书籍是直江兼续耗费数十年心血收集来的,其中一些在日本甚至是孤本。和来自 21 世纪的元老院相比,17 世纪的人们生活在知识极度贫乏的状态下,即便是富家子弟,想找一本书也要大费周折。马尚明说:“令尊若是识得藩内的大人,应该可以申请借阅的,这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登时喜形于色:“那多谢了,往城里要怎么走?”马尚明心想你这根本就是迷路了啊:“米泽城离此太远了,现在天已经黑了,路上也不太安全,不如先随我到谷地村歇息一晚,明早再行。”“好好好。”年轻人连连点头,两人并肩向谷地村走去。

马尚明说:“还不知道您如何称呼?”年轻人说:“就叫我子龙吧,这是我的字。”马尚明还是头一次听说日本人有字,随口问道:“您姓赵吗?”年轻人笑道:“我当然不姓赵。看你的样子,应该读过不少书吧。”“略读过几本。那大人贵姓啊。”“你读过《史记》吗?”

马尚明想打听这个“子龙”姓什么,可他就是死活不说,一个劲盘问马尚明读过什么书。一听说马尚明读过《史记》,更是兴奋得不得了,非让马尚明给他讲几段,马尚明当然背不了史记,挑里面的故事给他讲了一些,里面还混了些从评书里听来的。马尚明的日语分别来自元老院的标准教育、甘粕信清的特训和在米泽的自学,江户腔、越后腔、米泽腔混合,语法也很差,很多词他根本不会翻译,只能瞎编,但是“子龙”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一直走到谷地村,他就没让马尚明的话停下来过。

现在工作队在谷地村留守的只剩下了十个人,阮文绍待在板谷,高石岳在米泽城里,朱三娘在酒田,尚师徒在会津,金大坚在庄内,崔道成在山形。马尚明回来的时候,其他九个人正和甘粕忍重、甘粕重亲一家狼吞虎咽地吃饭,没有一点要等马尚明的意思。甘粕家本来是不吃晚饭的,但是工作队这帮人天天晚饭都少不了,甘粕家的人饿着肚子看着,当然受不了,于是也养成吃晚饭的习惯了。何况甘粕家现在属于米泽的暴发户之一,再也不用把几顿饭钱放在心上了。

看到马尚明带了个武士回来,大家都觉得奇怪,马尚明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您贵姓啊?”年轻人见这么多人,也不好意思不说自己的姓名了:“……敝姓德川……”马尚明突然想起,怪不得他的口音听着这么熟悉,他和工作队从鹿岛带来的那些仆人一样,都有常陆口音,只不过他的口音很不明显,马尚明的日语又不好,这才没注意到。“子龙”这个字在资料里是看到过的,日本人有字的本来就不多,姓德川,又字子龙,那就肯定是他没跑了。“你是,偷抠卡哇……哇哇哇哇……”哇了半天也没想起他的名字,年轻人无奈地说:“在下德川光圀。”

德川光圀看了看屋里的人,甘粕一家是正常的贵客降临,诚惶诚恐的表情,而工作队的十个人的表情就像德川光圀的“圀”字一样。德川光圀很是奇怪:“各位听说过在下?”

德川光圀感觉自己好像被围观了,为什么眼前这几个奇怪的人都是一脸震惊?其中一个大叔表情尤其夸张,嘴张得都能把饭碗塞进去了。这时,八丈归来打破了尴尬,他哼了一声,把碗重重一放,起身出门去了。德川光圀问道:“这位老伯怎么了?”马尚明尴尬地笑了笑:“他吃饱了。”

元老院可以预测会津骚动这种马上就要发生的事,但是对水户黄门这种多年之后才会成名的人物是不会介绍太多的。只是在“水户藩主德川赖房之子德川光圀”这个条目下多加了好几个重点号,就像今年才四岁的高家旗本吉良义冬之子吉良义央已经上了黑名单一样。从工作队抵达米泽到德川光圀就任水户藩主之间足有十八年,到时候还有没有幕府都不一定,所以这位日后的“天下副将军”其实对工作队来说也没多大作用,就让他继续写他的《大日本史》好了。更何况元老们对他的大部分印象都来自于电视剧,其可靠性就和拿《神探狄仁杰》研究历史上的狄仁杰差不多。

胡华阳和甘粕信清忽然警觉起来,水户藩主家的公子跑到米泽来干什么?德川光圀很好套话,很快就问出来,他的父亲德川赖房受幕府差遣来米泽公干,至于具体来做什么,他也没听父亲提起过,只是隐约知道“和切支丹有关”。

德川光圀可不知道,他面前这位就是货真价实的切支丹。工作队没从他嘴里问出什么,反倒是他拼了命地向工作队提问题,得知甘粕信清去过唐国和南蛮之后,更是欣喜若狂,各种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工作队也就就势吹了一波元老院治下澳宋的繁荣昌盛,心想等日本攻略开始的时候,水户藩要是直接投降,倒也能省不少麻烦。

当听甘粕信清说到临高的公共图书馆里那一排排的大书架,一座大楼里满满当当全都是书,德川光圀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甘粕信清突然有点后悔这么说了,这家伙不会让我送他去临高吧?看德川光圀这一脸狂喜,不是没有可能。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现在元老院的学校里也有不少欧洲留学生,添几个日本大名的子弟也不是坏事,假如把水户藩主的嫡子培养成带路党,那作用不比争取了上杉定胜小。

不过这天晚上德川光圀并没有提这件事。虽然“去唐国”的想法他一直都有,但是在锁国体制下,这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如果他真的私自跑到“大宋”去读书,他这个水户藩继承人的位置也别要了。

所以,他只能对眼前这几个去过唐国的人狂轰滥炸,尤其是他发现里面有几个原本就是唐国人。不过马尚明、胡华阳这些人受的教育都是实用主义的,对于德川光圀感兴趣的儒学和史学了解并不多,他们擅长的数理化对于这个时代的日本武士未免太难了些,倒是符悟本讲的现代中医和马尚明讲的一些较为基础的农业技术更能让德川光圀理解。德川光圀大有挑灯夜战,彻夜长谈的架势,但是工作队员们可扛不住了,白天累了一天呢,明天还有别的工作,虽然说对日本高级武士宣传澳宋的伟大富强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并不适合在上眼皮打下眼皮的时候进行,纷纷告辞回去睡觉了。德川光圀恋恋不舍地在甘粕重亲的引领下到客房睡了,但是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又爬起来了,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准备逮着第一个出来的工作队员继续提问。准备下乡义诊的符悟本成为了这第一个倒霉蛋,德川光圀一心要见识见识“唐医”的手法,乐呵呵地跟着他出门了。

马尚明、金珍淑等人也陆续起床,各忙各的事去了,胡华阳、甘粕信清、八丈归来等主管政治军事方面的人则一起开了个紧急会议,德川赖房很可能来者不善。作为德川家康第十一子,德川家光的亲叔叔,德川赖房在幕府中位高权重。后世习惯称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水户德川家为“御三家”,其实并不准确,御三家应该是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和德川宗家,按照德川家康当年在南光坊天海的建议下设计的制度,一旦宗家无嗣,就要从纪伊、尾张二藩迎入养子,而水户藩有“天下副将军”之称,负责弹劾将军的不正行为以及幕府与朝廷的沟通,将军家绝嗣时的继承问题也要听取水户藩主的意见,但是不可以从水户藩迎入养子。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说末代将军德川庆喜,就是从水户藩入主江户的,然后幕府就药丸了。

这样一个德川家的重量级人物突然来到米泽,不用说肯定是负有重要使命,如果是来调查山浦光则甚至甘粕信清的,那情况就非常不妙了。德川赖房很可能要求上杉定胜前往江户向将军申辩,不去就是叛逆,去了的话能申辩明白才怪,结果肯定是改易。而上杉定胜前往江户期间,长尾景泰肯定会借着幕府的大旗代掌藩政,绝对会对之前的事情进行报复,而在这种关键时刻,米泽藩一旦出现骚动就肯定会让上杉定胜背锅,藩士们也不敢对长尾景泰群起而攻之,更重要的是拖欠的俸禄已经开始发了,因此大部分藩士都失去了继续闹事的热情。

给上杉家安一个罪名,然后要求上洛申辩,不去要完,去了更要完,这个剧情怎么这么熟悉呢?

上杉定胜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当年父亲遇到同样的状况,他是怎么决断的?

虽然当初关原之战前,上杉家是以直江兼续的名义答复德川家康的,但是这么重大的外交决策上杉景胜也不可能不知道。

“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你这是故意找茬。”

“既然某些人在太阁殿下面前写的誓文都用来擦屁股了,我们上杉家又凭什么给你写誓文?”

“我们上杉家向来以仁义闻名,不像某些人朝三暮四。”

“我就是买铁炮了,我就是修路了,这是老子的权利,不用你瞎哔哔。”

“打小报告的那个孙子,我掐死他就像掐死一只鸡。”

“懒得听你胡说八道,要打就来打。”

可是当年的上杉家是天下第三大名,拥兵数万,又有险关要隘,就算天下大名一起来攻,上杉家也敢于一战。更重要的是,还有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等人的十万大军作为后盾。即便如此,父亲还是输了,还是不得不对德川家康低头。

上杉家的人在追忆历史的时候,对德川家康往往颇多蔑视,但是对今川义元、武田信玄、北条氏康三人却极为推许,当年,这三位再加上上杉谦信,是东日本最强的四个大名,一次次战场争雄,一次次敌友转换,上杉谦信对这三位既是欲除之而后快,同时也佩服他们的才略。这三家与上杉家又都是姻亲。今川义元的儿子娶了北条氏康的女儿,武田信玄的儿子娶了今川义元的女儿,北条氏康的儿子娶了武田信玄的女儿,上杉谦信的养子上杉景胜也娶了武田信玄的女儿,另一个养子兼女婿上杉景虎则是北条氏康的亲儿子。从天文五年花仓之乱爆发,今川义元登场,直到天正六年,上杉谦信去世,关东四雄纵横沙场的这 42 年可以说是东日本历史上最精彩的 42 年。河越、川中岛、桶狭间、三方原、手取川的一场场精彩的对决,即便数百年之后也会被人提起。

关东四雄的第二代活跃的时间,是从永禄三年的桶狭间之战中今川义元战死,今川氏真继位,直到元和九年上杉景胜去世的这 63 年。关东四雄的后人只有上杉家生存了下来。永禄十二年,今川氏真向德川家康投降,今川家灭亡;天正十年,武田胜赖自尽,武田家灭亡;天正十八年,北条氏政自尽,北条家灭亡。其实如果不是本能寺之变,上杉家在武田家灭亡之后几个月也会步其后尘。

那么上杉定胜他们这第三代呢?今川义元的孙子今川笵以成了幕府的高家旗本,专心研究和歌去了;北条氏康的孙子北条氏盛也加入了德川家麾下,做了河内狭山藩一万一千石的藩主;至于武田信玄的孙子,那就不用说了,就在上杉定胜手下呢。

像这三位一样混日子很容易。山浦光则无所谓,让他死去呗,死了这么多切支丹,也不差他一个;藩士发不出俸禄关我什么事,反正我一年 1500 两的开销从来没断过;实在不行就废藩,改当旗本去,没准实际收入还能提高点儿。

但是这话上杉定胜说不出口,河越夜战的惨败没把上杉家打垮,织田信长的大军没把上杉家打垮,最后的关原决战打输了,上杉家还是顽强地挺过来了,现在因为自己保护了自己的家臣,因为穷,就要撤藩?上杉定胜实在是无法接受。他不像武田胜信那样满足于“信玄公的孙子”这个头衔,他希望有朝一日,后世提起上杉谦信的时候会说一句:“这是定胜公的祖父。”不过,他自己在大部分时候也认为这种想法是白日做梦。

和幕府硬扛肯定是不行,杀了长尾景泰也不行,武力叛乱更不行。那个至今还没有现身的对手的目标是整个米泽,就算他现在把山浦光则拉出去斩首示众,也一样解决不了问题。看来只能冒一次险了,上杉定胜将门外的近侍喊了进来:“你立刻去一趟谷地村,请甘粕大人来。”近侍答应了,正要出去,上杉定胜说:“你知道请哪位甘粕大人吗?”“甘粕忍重大人?”“不,是甘粕信清大人。”

甘粕信清的心情十分忐忑,来到米泽一年多了,他和这位米泽藩主还是第一次见面,这是他回日本之前根本没料想到的。这一年多之中,他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见到上杉定胜时的场景,今天终于要见到上杉定胜了,甘粕信清忽然又觉得自己之前的准备通通忘记了。其实他不知道,上杉定胜更害怕见他,害怕他问起,十七年前为什么没有保护他的父亲,因为那样的话上杉定胜只能回答,因为当时的自己既没有能力,更没有这样的勇气。

甘粕信清恭恭敬敬地见礼,沉默了一会儿,上杉定胜说:“甘粕大人,请抬起头来。”

甘粕信清正襟稳坐,上杉定胜打量着他,心中有浮现出十七年前那个为了保护上杉家而牺牲的人的影子。“其实这些话一年之前就该和你说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甘粕大人,你愿意重新成为我的家臣吗?”

“臣不胜荣幸。”甘粕信清深深地低下头去,这是早就在计划之中的,待了这么久才正是成为米泽藩士,在他看来已经是有负元老院信托了。上杉定胜说:“你的家臣们,也一体加入上杉家吧。我见过其中一位,是很优秀的武士,我相信你的眼光,能加入你麾下的,一定都和那位阮大人一样优秀。”“谢主公夸赞。”

上杉定胜缓缓地说:“你来到米泽时,一共有家臣 14 人:胡华阳、马尚明、符悟本、八丈归来、石田大和、高石岳、金大坚、崔道成、陈道迪、阮文绍、尚师徒、朱三娘、金珍淑。有些名字我只知道写法,不知读得对不对。不过,我刚才只说了 13 个名字,这最后一位,我对他很好奇。”

甘粕信清的冷汗顿时下来了,上杉定胜居然对所有工作队员的姓名都了如指掌,显然是盯了他们很久了。尤其是在重男轻女的日本,一般人都会认为朱三娘和金珍淑只是女仆中的执事,上杉定胜却知道他们与胡华阳、马尚明等人有平等的身份。至于这最后一位队员,甘粕信清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上杉定胜轻咳两声:“甘粕大人,最后这一位,真的是你的家臣吗?”

上杉定胜不等甘粕信清回答,自己说了下去:“你们来到米泽之后,赚了一些钱,但是我想这不会是你们的目的,如果你们想赚钱,在九州、大坂、江户能赚到更多,那里的大名和奉行也并不会比我和武田大人更难贿赂。但是不管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至少这一年以来你们有恩于米泽,这个冬天,你们让武士拿到了俸禄,让百姓不至于冻死街头,还救治了很多病人。这些本来都是我应该做的,我很惭愧,也很感激。”

“如今米泽的情形你也清楚,我虽然还不能确定,但是已经大致猜到这次的对手是谁了,事情虽然危险,但还不是没有转机。我要去一趟江户,去面对这个对手,在此期间,长尾大人一定会有动作,武田大人、芋川大人他们不是他的对手,我需要你的帮助,或许,还要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甘粕信清点了点头:“但凭主公吩咐。”

说完自己的全部想法,上杉定胜看着一脸惊愕的甘粕信清:“还有最后一件事,假如我失败了,你们肯定有办法逃走是吧。”甘粕信清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是的。”“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请你们在离开日本的时候带上山浦大人一家好吗?一旦上杉家被改易,其他藩士最多只会成为浪人,但是山浦大人,除了米泽之外,日本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我不希望我第二次犯同样的错误。”甘粕信清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了:“臣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会保护山浦大人的安全。”上杉定胜微微一笑:“先不用这么急着拼命,我对自己的计划还是很有信心的。你也要好好活着,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出发之前你就不用再来见我了,等我回来,我们板谷再见。”

“佐贺藩的锅岛大人和加贺藩的前田大人都来信了,希望对上杉大人网开一面。还有秋月……”“好了好了,这些人是说不出什么新意的,叔父大人,子龙,你们说说亲眼见到的吧。”

德川赖房示意德川光圀先说,德川光圀说:“依臣看来,上杉大人并非奸恶之辈。”德川家光说:“对抗幕府的,也未必都是奸恶之辈,当年的丰臣秀赖、真田信繁,又何尝是奸恶之人。”

德川赖房说:“长尾大人等人所诉,未必是实。‘庇护切支丹’或许有之,‘暴敛横征,扰乱藩政’是断不可能的。臣父子到时,米泽百姓正在备春耕,观百姓精神气色,更好于沿途各藩,听闻冬日之时上杉大人还对百姓施舍衣食汤药,‘与民争利’之言必为诬告。至于‘私通外夷’,臣还没有找到什么确凿证据,却也不敢断言没有。”

德川家光点了点头:“幸松,你怎么看?”一旁的保科正之说:“‘私通外夷’是一定有的,东北、九州的大名,有谁不私通外夷呢?就是臣也是一般。上杉家的甘粕信清是澳洲人无疑,但是目前来看,还只是一个商人,是否还有其他重大图谋,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德川家光说:“澳宋与一般的南蛮人是不同的,南蛮人与日本格格不入,虽然船炮犀利,但是离他们的母国很远,最多不过派来几艘船,对日本并无太大威胁。澳宋人却是唐国同族,不仅对日本非常熟悉,还有很多日本人投靠。其船炮比南蛮人厉害得多,还可以从唐国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天草之乱的时候,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有多么巨大的威胁了。对于一般的南蛮人,可以用锁国来对付,对澳宋,锁国则是没有用的,现在我们杀掉甘粕信清很容易,但是很快还会有更多的浪人被派回来,这件事就暂时视而不见吧,幸松你要多注意米泽的情况,如果他们想和你一起做什么生意,也可以答应,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保科正之说:“还有一点,不久前臣刚刚转封会津时,有一个人在招募失业的加藤家旧臣,臣打听之下,发现此人的名字叫作‘八丈归来’,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德川家光说:“备前中纳言的忠义,我是很佩服的,不过他年轻之时手握重兵,尚且不能损德川家分毫,如今垂垂老矣,又能做得了什么,只凭一个‘秀’字,是不能倒幕的。让八丈岛那边加强戒备就是了。”

德川家光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断改易大名,是为了保持幕府的权威,倒不是一定要裁外样重谱代。幕府的权威如果丧失了,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一样靠不住。丰臣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坂之阵时,天下大名受过秀吉旧恩的何其多也,却无一人肯站出来为丰臣家而战,倒是真田、长宗我部这些外样家出身的浪人肯为之效死。浪人一无所有,因此便无所畏惧,大名们皆有封地,便胆怯了。幕府虽然一直提防上杉家,但是除非天下大乱,否则上杉家也不会有什么机会反抗幕府。山浦光则区区一个公卿,就算是切支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上杉定胜在米泽名声很好,得家臣拥戴,贸然改易大藩,很可能激起变乱。方今饥荒刚平,不宜再生事,更何况,此事多半是有人要借机谋夺米泽藩,我若为他人做嫁衣,轻起衅端,岂不为万世笑柄。”

德川家光顿了一顿,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是想起丰臣家。你们三位说说,如今幕府之军力,比文禄庆长之役时秀吉之兵如何?”见三人犹豫,德川家光说:“三位皆是德川家一门重臣,我之至亲,须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德川赖房说:“武士久不临阵,怕是不及当年。”

德川家光点了点头,从 16 世纪末到如今的这几十年,日本的军事科技没有什么进步,大名和幕府也都因为长期的和平放松了武备,作为军队中坚的下级武士们都忙着各自的生计,和丰臣秀吉时代那些战国乱世中生存下来的老兵旧将相比,确实战斗力颇有不如。德川家光说:“当年秀吉纵然不死,亦不得胜明国,这数十年来明国时有战乱,多与夷狄攻战,想来其军伍不会弱于当年,而明国之大,更十倍于日本……”

接下来的话德川家光没有说,但是在场三位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德川家光要说什么。明军在澳宋面前几乎战无不败,除了少数精锐外,基本上都如土鸡瓦犬一般,真有一天,日宋开战,大明挡不住澳宋,难道日本就挡得住吗?

不仅仅是米泽,金泽、萨摩、长州、土佐、对马、仙台、佐贺、秋田、盛冈、弘前等地其实都有类似于甘粕信清这些的人活动的情报,有的只是捕风捉影,有的则是证据确凿,还有发生了流血冲突的。日本最大的屏障海洋已经变成了澳洲人驰骋的坦途大道,日本也就再无安全可言。澳洲人自称华夏正统,大宋后裔,麾下又有大批日本武士,对手是“华夏”而不是“夷狄”,这就给了那些本来就没有多少节操可言的大名们一个绝佳的投敌借口。而且这些大名的脑子根本设想不出没有分封制的国家是什么样子的,对于元老院彻底消灭封建地主的决心毫无认识。即便他们对此很清楚,大多数在元老院的武力面前也会像旧时空废藩置县时那样接受当资本家的出路。元老院进攻日本的时机早已成熟,之所以还不动手,只是在将这件事作为一桩生意在计较成本,要挑成本最低,收益最大的时候下手。这些事情德川家光虽然不可能全部意识到,但是对于宋日双方的巨大实力差距他还是很清醒的。面对澳宋日益深入的渗透,开战是早晚的事,硬拼到底,结果必然是众叛亲离,死路一条;不战而降,那除了性命之外什么也保不住。祖父德川家康惯用的那种先打一场胜仗,让对手意识到自己的实力,然后再投降,以争取一个好价码的做法现在也行不通。德川家光对于日本武士白兵肉搏的实力其实还是抱有幻想的,可是日本不同于大明,澳宋的兵舰拿大明的京师无可奈何,却可以直接炮击江户、大坂,这又不是海贼王,总不能拿武士刀去砍炮弹砍军舰。幕府如果离开江户躲到内陆,权威也就崩溃了,不用澳宋动手,大名们就会把幕府生吞活剥。因此,德川家光必须想一个别的办法,让澳洲人觉得日本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或者说,幕府还有利用价值。德川家光低声说着什么,保科正之、德川赖房和德川光圀的神色越来越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