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泽藩政改革 | 项天鹰 | 约 9285 字 | 编辑本页

而此时在米泽德昌寺外,绍喜和尚正在一群百姓面前说法:“南蛮之邪魔外道,惑乱人心,罪莫甚焉,米泽乃毘沙门天王护佑之佛土,岂容外道猖獗,凡我佛门子弟,自当舍身护法,为捍卫佛道正信而死者,自可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隔壁林泉寺的和尚:“德昌寺所言,已非曹洞之真言,近乎一向宗之邪说!”

德昌寺和林泉寺的论战从花期开始就近乎白热化,德昌寺认定,这个南蛮来的甘粕是外道信徒,此次回到米泽,乃是为了蛊惑人心,颠覆佛祖的真正信仰,证据自然是林泉寺的庙产土地上种了红花。至于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德昌寺的和尚们就管不着了。

对于米泽百姓来说,这个冬天比往年要好过不少,首先是所有种红花和漆树的人都免去了因缴纳年贡而破产的危险,万代屋的收购价格让他们手里扣除全家口粮之后还能有些余粮,那些原本种粮的人,因为大批粮食输入米泽而受到了一些冲击,不过好在年贡没有涨,他们能拿出来售卖的余粮原本也不多,粮价下跌对他们的影响也有限,鬼面川的工程更是给了他们在农闲时继续赚钱的机会。

万代屋的一些济贫措施让每年都能夺走不少人命的米泽的严冬也不再那么可怕。在几个人流集中的地方,有万代屋的伙计分发加了少量辣椒的热汤,还有免费的棉衣借给百姓,冬天过后要再收回。在工作队看来,这种东西根本不能叫衣服,全都是北海道屯垦联队换下来的旧衣服还有下脚料改的,就是棉口袋上开三个窟窿,有不少连袖子都没有。但是和本地百姓自己用乱七八糟的绒絮拼凑的冬衣相比还是暖和得多了。

因为大批下级藩士的支持,万代屋在这场舆论战中丝毫不落下风,但是德昌寺的行动还是给万代屋造成了不小的干扰,尤其的这种干扰已经逐步升级为破坏行动。出现来路不明的浪人恐吓村民,农田和河堤的设施频频失火,直到工地上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

下毒手法并不高明,甚至根本算不上下毒,其实就是把一些变质的生肉和菜蔬混进了伙食里,造成了大规模的腹泻,对于符悟本和金珍淑来说,这种简单的病症没什么难治的,但还是有一名工人因身体素质太差而死亡。由于此时天气也冷了下来,工作队便决定工程暂停,等开春再开工。

可是这时,又一个谣言起来了,说鬼面川工地上闹了瘟疫,病死了好几十人。工作队还在琢磨怎么辟谣,没想到林泉寺先动手了。德昌寺的妖僧行邪法,毒死百姓收割魂魄的消息很快传开了。胡华阳、甘粕信清等人不由得感叹,在物质领域,他们这些澳宋人天下无敌,但是在精神领域,这些土著知识分子除了没有广播、报纸这种依托科技的宣传手段之外,完全不输给元老们,在对百姓心理的把握上还要更胜一筹,在元老院已经占领的地区,可以直接用事实和暴力说话,宣传工作好做,可是在这种刚开始渗透的地方,没有本地势力帮助,想取信于百姓还真是件难事。

但是事态的发展似乎越来越失控了,德昌寺和林泉寺两派的信徒不断发生冲突,林泉寺的信徒开始纠合起来到德昌寺外鼓噪,往寺里投掷石块,原本的东村抢了西村的水、谁家的牲口啃了谁家的禾苗这些陈年旧帐也都翻出来了,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械斗。工作队开始担心,这样闹下去会不会出大事,一旦两寺信徒发生大规模的冲突,拉出上千人马干上一仗,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就可以直接上报幕府说米泽藩发生一揆了。一旦幕府插手米泽,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收拾。

昨天,又一起恶性事件发生了,林泉寺的几位和尚正在“说法”,其实就是骂德昌寺,遭到了混在人群中的德昌寺信众的袭击,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天下午,林泉寺派人到德昌寺的佃户中传播消息,开始翻德昌寺的黑帐。宣传藩主大人马上就要把德昌寺废寺,德昌寺的地都归到林泉寺,佃户只要出来揭发德昌寺妖僧的罪状,归到林泉寺名下后减租一成。

工作队的工作全面中止,除了外派人员之外,其他人全部待在谷地村的甘粕邸,米泽城里的万代屋铺面做的本来就是大宗交易,这会儿也没什么生意,虽然不能关张,但也把所有工作都停了,只由高石岳带几个伙计镇守,开一个小门,表示还在营业。万代屋的后门与武田胜信府邸的后门相对,一旦事情紧急可以立刻跑路。

藩内重臣对于德昌寺和林泉寺的冲突也是态度不一,长尾景泰和须田秀满坚持认为,问题的核心是德昌寺反对万代屋的切支丹,在禁教令下容许切支丹在藩内对上杉家会造成极大的危害,应该立刻将甘粕信清等人逐走。武田胜信、中条盛直、芋川高亲等人则强调问题的核心是德昌寺和林泉寺之争。德昌寺在与坂众擅权时窃居了米泽僧录之位,应该归还林泉寺,林泉寺是谦信公曾经出家修行的寺庙,反对林泉寺就是反对谦信公。

米泽城内的武士不知何时变得多了起来,人人都在议论两寺之争。用万代屋的利润给藩士补发拖欠的俸禄这一手其实已经让武田胜信他们立于不败之地,他们人多势众,占据藩内绝大多数,可是武田胜信、中条盛直等为首的重臣不敢放手让下级藩士去闹,要是这帮愣种盛怒之下真把长尾景泰和须田秀满砍死了,他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因此,双方的争斗暂时还能维持在文斗的层面,不过双方武士见面时已经是手按刀柄,吹胡子瞪眼了。长尾景泰现在无比庆幸自己生活在和平年代,要是在战国乱世,自己早就被乱刀分尸了。很多米泽藩士的生存状况和他们在大明的同行军户也差不了多少,顶多就是没有千户、百户在头顶欺压他们,但穷是一样的穷,从小到大二三十年没吃饱过的大有人在,要不是因为现在全日本都闹饥荒,很多人早就要跑了。为了能拿到自己的俸禄,这些穷困潦倒的武士不会有不敢干的事。这时只要有人振臂一呼:“砍死长尾景泰发工资!”长尾家全家老小一个也别想活。

“大人,您快来看,街上聚了好多人!”高石岳扔了账簿,急忙跑到前面,从门缝向外一张,松了口气,是町奉行带着几个同心,押着三个犯人在游街,米泽这地方人穷志短,小偷小摸不断,这种事经常有,偷的往往也就是一把镰刀、几个萝卜。高石岳正要回去,只听一名同心喊道:“鬼面川工地投毒,袭击林泉寺高僧的犯人落网了!”

高石岳急忙又凑上门缝去看,猛然觉得,这三个人似乎见过,直到队伍过去他才想起,这不是八丈归来抓住的那三个来工地偷粮食的小偷吗?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交给町奉行了,怎么可能是投毒和袭击和尚的犯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这是拿他们三个顶缸,拉到郊外咔嚓一斩,然后随便编这三个人的口供,想诬陷谁是主谋都可以,听说町奉行是中条盛直的好友,那要诬陷的自然是德昌寺和长尾景泰了,其实也不算诬陷,本来就是德昌寺干的,只不过找不到证据而已。只是可怜了这三个人,不过偷了两个饭团,还没吃到肚里,便送了性命。高石岳回想起那三个人的面容,三人相貌肖似,似乎是兄弟,一看就知道是一辈子营养不良,三人都带着口衔,想喊声“冤枉”都喊不出,满脸惶惧。高石岳不由得感叹,人命如草芥啊,除了元老院治下之外,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度的司法都没有多少公正可言。町奉行从监狱里拉出三个罪犯来顶缸,伪造证据控告真正的主谋,已经算有良心的,无论大明还是日本,抓无辜百姓替罪,伪造口供构陷无罪之人,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高石岳刚要回去,又一阵喧哗把他拉了回来,骑马武士开道,后面是无数仪仗旗幡,两旁的百姓纷纷跪倒,不用问就知道,这肯定是上杉定胜的仪仗。高石岳吃了一惊,怎么藩主大人提前回来了?联想到刚才的那三个倒霉蛋,他突然意识到,一定是出大事了。

“咳咳,藩内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清楚了。接下来就一件一件地说。首先,是以花饼和生漆代缴年贡这件事,长尾大人、千坂大人和须田大人作为我任命的代官,有权对年贡的征收做他们认为适当的调整,不管采用什么方式,只要保证年贡的总量不受损失,又不增加百姓的负担即可,所以中条大人对于这个问题的控告我要驳回。”

“万龟屋、千鹤屋、百子屋承担米泽的染料销售已经多年了,就这样终止与他们的合作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但是这种合作只是成例,上杉家从未与他们签过什么合约,所以我们并无失信之处。万代屋的能力比他们三家要强,拿到销售权公平合理。但是看在多年的情份上,藩内会对这三家进行适当的补贴,这件事交给清野大人,十天之内拿出一套补贴方案来。记住,是补贴而不是补偿,上杉家没有亏欠他们,只是看他们的生意难以为继,念在旧日交情对周济他们。”

“千坂大人身体欠安,不能理事,他的职务由芋川大人暂代。芋川大人,你和千坂大人交接之后,立刻着手今年的过冬准备,全靠商人赈济百姓成何体统,武士若不能保护百姓,我们有何脸面从百姓手中收取年贡。藩库里库存的布匹还有一些,你设法赶制些冬装发放。这次过冬济贫要以藩内为主导,要对百姓宣讲,万代屋是受藩内雇佣的。至于万代屋已经花了的钱,就算藩内借的,利息问题你再去和甘粕大人商量。这次虾夷贸易之后,藩库会有些盈余了,应该还偿还得起。”

“往年借款的利息偿还,还是由须田大人负责,在新年之前要把账目清理完毕。本金先不要偿还,反正已经欠了这么多年,也不急在这一时,如今藩内事事都需用钱,要优先保证藩士们的俸禄。”

“长尾大人负责对往年俸禄的核算,把积累的欠俸做出详细的统计。时间比较紧,我只能给你十五天时间,你手下的人手不足,可以让须田大人拨给你一些。在年底之前,至少要把俸禄的半数发给大家,让藩士们安心过年,重点照顾那些年俸在五十石以下的,家中人口较多的藩士,诸位重臣就先委屈一下。不要着急,只要和虾夷的这条商路能一直保持,几年之内我们就能把拖欠的俸禄全部还清了。”

长尾景泰略松了口气,上杉定胜还是在正常安排工作,没有大发雷霆,除了让千坂高信这个怂包回家“养病”,也没有做出什么重大人事调整。但是他心里又暗暗奇怪,难道自己的活动没起作用?

上杉定胜又咳嗽了一阵:“最后,还有两件大事要处理。”

这回才是重点,在场的数十名藩内重臣全都竖起了耳朵。上杉定胜说:“首先是德昌寺与林泉寺之争。当年德昌寺担任米泽僧录,本身就不合定制,今已查明,德昌寺住持绍喜指示徒众于鬼面川工地下毒,殴打林泉寺僧人,证据确凿。当即褫夺其米泽僧录一职,改由林泉寺住持了果大师担任。德昌寺寺产中,也多有不合规之处,多处侵占公私土地,尤其是北川一带,乃是当年直江大人率上田众开垦的上杉家庙所公地,谦信公灵庙的供养田。德昌寺行此等恶逆之事,已不可容之于米泽,着即将阖寺僧侣逐回越后德昌寺。寺产之中侵夺于民的要还田于民,其余的没为公地。一应佃户各安其位,原由寺中沙弥耕种的土地,在藩内择选人口众多的家庭的次子、三子屯垦。志驮大人,这件事就由你来负责,如今大雪封山,道路难行,德昌寺僧侣可以暂留米泽,待明年春暖雪化,立刻逐走。”

“是!”志驮家家督志驮义繁的这一声应答喊得格外响亮。志驮义繁的祖父志驮义时娶的是直江兼续的岳父直江景纲的妹妹,因此志驮家是直江家最近的亲戚。志驮义时在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中阵亡,志驮义繁的父亲志驮义秀作为“烈属”,理所当然成为了与坂众笔头,作为表兄直江兼续的副手十分活跃。直江兼续与上杉景胜相继去世之后,志驮义秀深知自家的地位全靠直江兼续撑腰,新藩主未必会待见自己,便没有像其他与坂众那么欢实地蹦哒,果然在上杉定胜打击与坂众的过程中幸免于难。德昌寺侵占公田民田的事,他不仅清楚,而且从里面也捞过好处。上杉定胜这个安排有两个意图,一来是要志驮义繁带头表态,让与坂众不要借机闹事,二来也让与坂众有机会在德昌寺的寺产处理上捞一笔,拿钱堵住他们的嘴。其实不独是德昌寺,林泉寺占地的问题比德昌寺只重不轻,大家对于上杉定胜找三个替死鬼栽害德昌寺的做法心知肚明,但是德昌寺一没给他们好处,二来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也犯不上替他们出头。

上杉定胜继续说:“还有一件大事,我自江户返回之前,受到了将军大人接见,他要我严查藩内,是否有切支丹教徒。米泽的情况我们都是清楚的,切支丹教徒早已绝迹,但是既然幕府有令,我们是一定要严查到底的,就算现在天寒地冻,大雪封路,我们也要竭尽全力地彻查。就由武田大人拟一份报告,向幕府答复。另外,已经失踪多年的切支丹四辻光远可能潜逃到了米泽,各位大人要详加勘察。”

长尾景泰心想怪不得人家是主公呢,这脸皮就不是一般地厚,全米泽谁不知道山浦光则就是你表弟四辻光远,这家伙现在就在这屋里坐着,你居然愣说没有。让武田胜信写报告,内容当然无非就是“虽然现在天寒地冻,大雪封路,但我们依然顶着能把房顶吹飞的狂风,穿过一人厚的大雪进行了严密的排查,请幕府静候佳音”云云。可他也不敢站出来指责上杉定胜,犹豫了一下,他说:“主公,万代屋的甘粕信清乃是切支丹甘粕信纲之子,他就是一个切支丹。”上杉定胜说:“岂有父母是切支丹,子女便是切支丹的道理,三斋宗立大人的夫人便是切支丹,难道细川家的子孙就都是切支丹了?长尾大人说甘粕大人是切支丹,有何真凭实据?你们一起做过礼拜吗?”

长尾景泰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上杉定胜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可他还真没什么真凭实据来反驳,就算有,他也不敢这么当庭顶撞主公。三斋宗立就是人称“战国的我妻由乃”的细川忠兴,是极少数现在还活着的战国武将之一,以茶道、尊师、残忍好杀、独断专行、禁男色、坑岳父、坑妹夫、坑儿子、监禁 play 而闻名。在岳父明智光秀与丰臣秀吉决战时按兵不动;诱杀妹夫一色义定并屠杀所有俘虏;因为二儿子加入西军而让他切腹;因为大儿媳在被西军追捕时没有自杀,逃到她姐姐(宇喜多秀家的夫人)家避难而勒令大儿子和儿媳离婚,遭到儿子拒绝之后就断绝父子关系。在师父千利休被丰臣秀吉勒令切腹时,只有细川忠兴和古田重然不怕得罪丰臣秀吉前去送行。更有名的是细川忠兴坚决反对夫人明智玉子信奉天主教,为此割掉了玉子身边侍女的鼻子,将玉子软禁,关原之战前要求家臣宁可杀掉夫人也不能让夫人落入西军之手,在明智玉子死后,这个虔诚的佛教徒却又在教堂为夫人办了大规模的安魂弥撒,为了出席弥撒不惜放德川家康的鸽子,由此被称为病娇属性鼻祖。

上杉定胜又布置了一些微小的工作,说了几句闲话,便宣布散会了。长尾景泰开始琢磨,勾结澳洲人的罪名是不是比窝藏切支丹更严重?但是转念一想,万代屋还牵涉保科家,自己贸然去举报,让德川家光觉得自己在构陷他弟弟,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脑袋了,还是在山浦光则的问题上下功夫为好,只要把清查切支丹的大案搞起来,甘粕信清自然也就待不下去了。

还要让江户那位多努力啊,长尾景泰给自己打了打气,挺胸抬头向自己的宅邸走去。

德昌寺废寺的命令一下,米泽的局势反而缓和了下来,如果此时长尾景泰、须田秀满等人直接发动御家骚动,上杉定胜必然吃不了兜着走,但是长尾景泰他们与德昌寺只是合作关系,没有必要替他们冒险,现在在米泽藩内,长尾景泰等人势单力孤,只有自己的家臣可以依靠,又没有外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和上杉定胜同归于尽。至于德昌寺真正的幕后老板与坂众,他们在上杉定胜多年的压制下已经势力大不如前,在这种涉及绝大部分藩士俸禄的问题上更不敢出头。

核算欠俸的消息一出,藩士们都没有脾气了,前一段时间得罪过长尾景泰的人也有人登门来巴结讨好,德昌寺的搬迁和芋川正亲的济贫工作也是肥缺,大家该行贿的行贿,该受贿的受贿,一片其乐融融。除了在将原本供在德昌寺中的直江兼续灵位挪到林泉寺还是东源寺的问题上,大和尚们又爆发了一次“以德服人”的冲突之外,米泽藩的腊月总体来说是和谐稳定的。第二次虾夷贸易的成功坚定了米泽藩士们紧密团结在以上杉定胜为核心的第三代上杉家领导集体周围,为建设发得起工资的封建主义和谐社会而奋斗的决心。但是工作队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米泽藩的改革马上就要触碰到真正的雷区了。

和旧时空的上杉鹰山相比,工作队在米泽的开局难度低得多,上杉鹰山面对的是一个彻底僵化的赤贫米泽,藩库里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他根本没有搞渐进式改革的余地,只有一上来就推行节约令,任命了一批原本不得志的藩士担任要职,强制安排藩士及其家人劳动,这才石子榨油地攒出了改革的启动资金。相比之下,工作队简直就是既有火星经济学,又有 cash 的秘籍。工作队一开始就带了启动资金,来到米泽第一桩买卖又是空手套白狼地变卖国家财产,再加上元老院对于染料和生漆的庞大需求,米泽藩不管有多少货物都卖得出去,和上杉鹰山艰难地开辟销售渠道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而且 17 世纪中期的武田、上松等边缘化的米泽藩士远不像上杉鹰山时期那样穷得叮当响,筹款容易,现在武田家等不掌权的家族还能作为万代屋的靠山,而在上杉鹰山时期,这些家族的势力都已经被千坂、色部等权臣排挤得什么都不剩了。最后再加上会津骚动中的趁火打劫,万代屋就有了充足的财力。

如果工作队仅仅是被派来筹款的,他们已经非常成功了,可是他们的任务不在于此,他们的任务是把上杉家绑架上元老院的贼船,为元老院和平接收米泽乃至整个奥羽做准备。万代屋现在只是个成功的企业,而且仰赖武田胜信、芋川正亲等人,有上杉定胜在,他们可以延续这种官商勾结的模式,可是一旦上杉定胜去世,米泽藩就会发生巨大震荡。上杉定胜共有三子四女,长子和三子都已夭折,次子卯松,也就是后来的上杉纲胜今年才五岁。米泽藩内部势必会爆发对于藩政权力的争夺,武田胜信、芋川正亲、中条盛直这些人都是为了各自的私利才借万代屋这个平台联手与长尾景泰对抗,到时候未必会再团结一致。尤其是工作队的到来已经严重扰乱了米泽藩内原本的平衡,在藩内无主的状况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工作队能否自保都是未知数。即便上杉定胜不死,也未必就没有麻烦,武田胜信和甘粕忍重都判断,幕府突然调查米泽藩是否有切支丹,一定是长尾景泰从中捣鬼。假如真的把山浦光则查出来,把他像当年的甘粕信纲一样逼得自杀,上杉定胜怎肯和长尾景泰干休,长尾景泰不是笨人,按理说一个不会用这么拙劣的办法,这里面大有蹊跷。

于是,胡华阳提出了一个假设:长尾景泰的目的会不会是扳倒上杉定胜?

甘粕信清觉得,这个想法未免有些匪夷所思,扳倒上杉定胜,总不能让长尾景泰来当藩主,就算上杉家被改易,米泽藩也肯定会被封给哪个谱代或亲藩大名,新的藩主不可能留用长尾景泰这样的重臣,他只能去给幕府当旗本,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胡华阳又提出另一个假设:长尾景泰会不会已经和某个想谋夺上杉家领地的大名串通好了?然而这更说不通,长尾景泰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外样大名的重臣,打小报告还可以,岂能有本事影响德川家光的分封。米泽藩是天下第一穷藩,大名们各有自己的领地,谋夺米泽藩是高风险高成本低收益的事,根本无利可图。如果说上杉家的亲戚,倒有可能害死上杉定胜父子之后继承上杉家上位,可是众所周知,上杉家的亲戚早就死绝了。上杉谦信是府中长尾家的最后一个成员,关东管领上杉家、古志上杉家的后代在御馆之乱中悉数毙命,上杉景胜的哥哥长尾义景早死,长尾景秋、长尾景明、椎名景直、大井田景国这些近亲也死了个一干二净,上杉谦信就任越后守护之前的越后上杉家更是绝嗣快一个世纪了。上杉景胜在关原之战后几乎没有养子可收,这才续弦生了上杉定胜。除了上杉定胜父子之外,这个世界上应该已经不存在上杉家的一门众了。

不论长尾景泰想干什么,扳倒他现在是第一要务,只要长尾景泰在,万代屋就不能放开手脚。设法让上杉定胜撤换长尾景泰也不算太难,更大的问题在于,万代屋下一步准备开展红花和漆树的农业合作,让米泽的经济作物种植扩大化、规模化,而现在万代屋的利润大部分被上杉定胜和其他股东们拿去了,能用于农技改良的资金十分有限。这些股东本质上和长尾景泰并无分别,万代屋的发展势头虽好,可是长此以往,势必和万龟屋一样成为这些股东的奶牛。他们只知道入了股就要拿分红,竭力从百姓身上榨取年贡,根本不懂得帮助农民提高生产力的意义。上杉定胜对万代屋也未必安着好心。按理说,万代屋掌握着米泽的商品外销渠道,上杉定胜不敢过河拆桥,可是他很有可能以逐步渗透的方式干预万代屋。上次他一封信就要了万代屋一半的股份,下次也许就要直接派奉行来干预万代屋的经营了。元老院并未要求工作队保持对万代屋的绝对控制,反正原本给上杉定胜安排的出路就是政协委员和资本家,万代屋又不是什么涉及国计民生的重要企业,让给他也无妨,但是上杉定胜的过多干预势必妨碍工作队的行动。上杉定胜如果再从万代屋强制借款或预支分红,农业合作计划就要泡汤了。

对上杉定胜和股东们,工作队不能来硬的,只能一点点游说,同时在账目上耍花招。武田胜信、甘粕重亲等少数思维比较活跃的人或许说得通,中条盛直这样的花岗岩脑袋就不用抱任何希望了。趁着冬天大家都在猫冬,工作队全体出动,游说农民们签约加入农合。上杉定胜毕竟还要顾忌上杉家的名声,有这些契约在,上杉定胜总不能公然失信,至少也会保证万代屋的资金有一部分能用在农合上。

其实吧,这事也不能全怪上杉定胜,自从大名这个阶层诞生开始,他们的统治基础就是武士而不是农民或商人,对万代屋索需过甚,长远来看确实不利,但是武士们的俸禄开不出来才是动摇米泽藩根基的大事,尤其是现在局势非常复杂,如果不赶紧拿出俸禄来安定人心,上杉家能否挺过这一关都难说。

对切支丹的调查一拖再拖,可再拖也要有个限度,随着冰雪消融,德昌寺的高僧们前脚刚被轰出去,幕府的使者后脚就到了。

查切支丹这件事松一阵紧一阵,一般来说都能混过去,上杉定胜仔细思量,江户的头面人物他哪个都打点到了,按理说不会有问题,知道山浦光则就是四辻光远的人不在少数,这么多年也就这样混过去了,为什么这次幕府如此兴师动众?可是除了长尾景泰在捣鬼之外,上杉定胜同样想不出还有什么异常情况,对于长尾景泰的动机,他也一样琢磨不透,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不能动长尾景泰,无论是撤了长尾景泰的职务还是悄悄杀了他,都会被人说成自己挟私报复或者杀人灭口,让局势更加不利。

工作队空自着急,却也帮不上什么忙。甘粕信清和八丈归来这两位是货真价实的天主教徒,但是重返日本之后他们从未在这方面漏过口风,不会出什么问题,真正有危险的是山浦光则。在旧时空的历史上,九年后,上杉定胜的儿子上杉纲胜会在幕府的威逼下被迫处死山浦光则,导致上杉家内部出现巨大的动摇,但是现在,幕府的对手不是旧时空那个十五岁少年上杉纲胜,也不是十七年前甘粕信纲事件时被与坂众把持藩政的二十四岁的上杉定胜,而是已经四十一岁的老油条上杉定胜。这一次,他可没那么容易屈服,尤其是现在,病情恶化的上杉定胜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顾忌更少了,“大不了就是个死”这样的念头已经在他脑海中出现过几次了。

工作队现在能做的,就是给自己安排好退路,从米泽到山形、庄内的航道都已经做好了标记,安排好船只和接应人员,做好跑路北海道的准备。上杉定胜肯定是斗不过幕府的,如果他像当年牺牲甘粕信纲一样牺牲山浦光则保全上杉家,那么工作队可以继续待下去,一旦上杉定胜态度强硬,导致上杉家被改易,工作队的处境就很危险了,如果不撤回北海道,就要先把人员财务转移到山形和会津,然后再看情况回米泽,就算米泽换了藩主,万代屋还是有可能继续合作的,只是要从这个不认识的新藩主的御用商人们嘴里抢一块份额出来,不知道要花多少代价,假如成本太高,就只能考虑放弃米泽,在会津藩、山形藩、庄内藩之间选择靠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