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泽藩政改革 | 项天鹰 | 约 12371 字 | 编辑本页

“万代屋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不直接收染料,非要收红花再自己杀花。那个姓马的唐国人现在到处教农户怎么种红花,这玩意种了几百年了,有什么可教的。”说话的是千鹤屋的老板与兵卫。按照往年的规矩,红花都是农户自家加工之后由万龟屋、千鹤屋、百子屋三家商号统一收购再分销,万龟屋负责油水最大的江户方向,千鹤屋和百子屋分别负责奥羽和北陆,眼下已近五月,全米泽的花农都把地里的红花预售给了万代屋,千鹤屋的与兵卫和百子屋的纳吉已经急得火上房了,万龟屋的藤吉郎老板却依然不动如山。

藤吉郎不动声色地说:“那个唐人教人种田,你去看了吗?”与兵卫说:“当然没有,种田有什么可看的。”藤吉郎说:“我去看了。虽说看不懂,不过这些个唐国农法肯定是有用的,就是那杀虫子的药,就是大大的宝贝。我们以前那一套通通没用,万代屋不是普通的商人,他们有藩主大人撑腰,还有好些大人的股份,岂是我们惹得起的?”纳吉急道:“难道就这么让他们抢了咱们的饭碗?”藤吉郎不耐烦地说:“急什么!我们惹不起,自然有人惹得起。”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两位同行,藤吉郎老板自己慢慢思索,其实他也没想出法子对付这个横空出世的万代屋。如果是一般的商人来抢生意,那对付的方法很多。可以利用手里的债权威逼花农不许把染料卖给别人,可以请长尾大人把他们轰出去,甚至雇几个浪人把他们暴打一顿,但是这些办法在甘粕信清这里通通行不通,不论财力势力武力,他都不是万代屋的对手。藤吉郎眉头一皱,却没有计上心来。

藤吉郎的靠山是藩内重臣长尾景泰,上杉谦信和上杉景胜都是由长尾家入嗣上杉家的,长尾家在上杉家的地位便如同夏侯家在曹家一样,长尾景泰出身的白井长尾氏血缘关系离得太远了,并不被视为上杉家一门众,但是也隐隐比其他家臣高着一头,每年的染料贸易,他都要从中分一笔。可是长尾景泰势力虽大,让他直接挤走甘粕信清也很困难,毕竟甘粕信清现在纠合了一帮瘦死的骆驼,长尾景泰也不敢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何况长尾景泰的人缘本来就不好,上杉家是个拼祖宗氛围浓厚的地方,甘粕家这种能吹“当年在川中岛”的是第一梯队,河田家这种能吹“当年御馆之乱”的是第二梯队,而白井长尾氏原本是北条家的臣属,小田原征伐之后才投了上杉景胜,直到大坂之阵才立了些功劳,要不是因为姓长尾,根本不可能排在藩内第六的高位。长尾景泰并非白井长尾氏出身,而是出身中条家,过继给白井长尾家的家督长尾景广。他的祖父就是当年死守鱼津城的中条景泰,作为烈士后代,自然要受到特殊照顾,否则入嗣长尾家这种好事根本轮不到他。靠着一个好姓氏和一个好爷爷,长尾景泰爬上了和他能力不相称的高位,而且还捞了不少钱,怎么可能不招恨,而最恨他的就是他的亲哥哥,中条家家督中条盛直。在中条盛直看来,爷爷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咱们俩人共同的爷爷,凭什么你靠爷爷挣钱,我就只能喝西北风?凭什么你这个弟弟排第六位,我这个哥哥只能排第七?真是岂有此理!其实中条盛直的本事还不如长尾景泰,但是他还是带动了一股鄙视长尾景泰的风气,这次万代屋募股,中条盛直更是带头加入,就为了给长尾景泰上眼药。长尾景泰如果在此时轻举妄动,给政敌以口实,他的处境就很不妙了,上杉定胜用他不过是为了平衡越后众和与坂众,所以才找了这个出身扬北众又勉强算上杉家谱代的人,并不是多看重他的本事,撤了他换别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如果此时三家染商加紧向花农讨债来施加压力,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万代屋着实可恶,他们的农业技术指导第一年不收费,第二年才自愿购买。本来农民把红花加工成染料再卖收益更高,可是万代屋又放出话来,说他们承包了最上川的水利工程,花季之后就要开工。大批招募工人,每天有一升米的口粮,还有咸鱼和蔬菜吃,另外还发三十文的工钱,百姓们都疯了一样应征报名,谁也没心思加工染料了,都准备直接把花卖给万代屋。一旦催债催得紧了,百姓们大不了直接带着口粮上山里躲两天,万代屋已经为土地上的红花付过钱了,万龟屋的人也不敢拿红花抵债,顶多让甘粕信清多费点手脚,自己派人去把地里的红花收割回来,米泽劳动力不值钱,这样不是多麻烦的事。花期一过,河堤上开工,欠债的百姓们就会都跑去工地,工地上肯定有唐国人拿着短铁炮守着,估计还会有万代屋各位股东的家臣去监工,万龟屋总不能上这帮武士眼皮底下抓人。等河工结束,百姓们领了工钱,再加上卖花的钱,欠的这些债也就都还得起了,听说万代屋也在放贷,而且利息比万龟屋低得多,这样一来,万龟屋的款子就再也放不出去了。

藤吉郎想不通,甘粕信清自己就是个武士,背后还有这么多藩内重臣甚至藩主大人撑腰,就是要百姓们自带口粮去工地上无偿干活,又有谁敢不去?一般的日本农民,都是一天两顿饭,早上中午各一顿,因为上午和下午是要干活的,晚上不吃东西,因为晚上是睡觉时间,饿着就饿着吧。每顿饭一般只有两合米,一天四合米,一年下来还不到一石五斗,这还是正常年景,在荒年吃得更差,米也很少有大米,多半是混着蔬菜煮杂粮,甚至有很多中下级武士都是这么吃的,这也是为什么日本以两千三百万的石高能养活一千六百万人口,全国人民靠饿着来省粮食。城町上一般小工每天的工钱不过二十文,而且还不管饭,在乡间基本上给口饭吃就能让人替自己干活了。一天一升米,三十文钱,还给鱼吃,这帮外来户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吗?别看日本临海,吃鱼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也是件奢侈的事,因为他们缺乏长期保存海产品的手段,米泽这样的内陆地区只有少量河鱼可吃。咸鱼同样难得,日本的食盐供应几乎全部依赖海盐,而日本北方气候寒冷,降水充沛,海盐产量也不高,这才有上杉谦信给武田信玄送盐的故事(不是白送,上杉谦信还是收了钱了,不过没趁机抬价)。米泽工作队的思路不是藤吉郎能理解的,在工作队看来,如果不给百姓补充充足的热量和盐分,怎么让他们去干重体力劳动?不让他们手里有点余钱,怎么让他们明年扩大生产?何况现在日本铜钱贬值得厉害,与其留在手里等缩水不如赶快做长远投资。

这些天,胡华阳隐约感觉出情况有些不对,最近几日每天报名河工的人在减少,一开始他还没注意,但是今天居然开始有已经报名的人又来辞工,这就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了,难道加工花饼的收入能比在工地上还高?

很快,农民们就提了新的要求:能不能不卖红花,改卖加工好的花饼?胡华阳感到莫名其妙,农民想卖花饼他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花饼价格更高一些,可是他们为什么放弃待遇这么优厚的河工呢?而这时,马尚明带来了一个更糟的消息:花农们在私下串联,虽然因为怕缴双倍定金的罚款还不敢违约,却打算到了花期时只把相当于定金价值的红花卖给万代屋,其他的全部自己加工成花饼。当初签合约的时候只是规定农民必须在规定时间向万代屋出售红花,并没有规定数量,因为红花产量到底是多少在签订合约的时候还没法确定,如果规定出售的数量,这样的条款花农是不敢签的。这样一来,花农们出售给万代屋的红花只要比定金的价值高就可以了,万代屋也没有办法强迫农民卖花,至少没有合理合法的办法强迫他们。

两人与其他工作队员商量之后,认为这肯定是有“敌对势力破坏”,于是叫上甘粕家的家臣和万代屋的伙计,分头出去打探消息。很快问题的原因就搞清楚了,有两个消息正在花农之中广泛流传。一是今年的年贡可以用染料代缴,而且兑换比很优惠。谣言中花饼替代年贡的比例其实和万代屋给出的价格差不多,但是万代屋的支付的是铜钱,到了秋天的时候谁知道这些钱还能不能值这么多,而一定单位的染料能折合多少大米的年贡这个比例一旦被发布出来就肯定是固定的。过去直江兼续就实行过用生漆、生丝、花饼来替代年贡的政策,因此米泽百姓对这个消息还是很相信的,他们宁可少赚点钱,也要保证交得上年贡。

另一个消息就吓人得多了:九月的时候要下暴雨,最上川要爆发洪水。

谣言的源头一时还查不到,不过传达出来的信息已经很明确了。虽然本地商人在财力势力武力方面都不能与他们抗衡,但是对于本地百姓的心理比他们了解得多。造谣容易,辟谣可就难了,如何保证把红花收上来是眼下最紧迫的问题。

工作队里只有八丈归来真正当过日本农民,他提出了三点意见。第一,造谣只需要上嘴唇碰下嘴唇,可是辟谣却得拿出真凭实据,所以辟谣的一般斗不过造谣的,故而辟谣工作虽然要进行,但是不能抱太大期望。第二,与其给这些大字不识的百姓讲经济学和气象学,不如直接造谣来得容易。第三,这里是日本不是临高,没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讲,没必要遵守契约精神,武士老爷强买强卖根本不算大事,别说他们还按优惠价格给钱,就是不给钱,在这里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最终大家大体上统一了意见,第一,通过股东们去散布今年年贡还是只收大米的消息,有这么多武士老爷发话,还是能稳住很多人心的。第二,就按照八丈归来说的,直接造谣说九月要大旱,只要别让人知道这个谣是万代屋造的就行,不管百姓们信不信,至少冲淡对手谣言的影响力。第三,已经报名河工的人不许辞工。第四,红花收购照常进行,从中条家、安田家、清野家、本庄家找一批下级武士来撑腰,那些太没有底线的事不能做,但是虚张声势吓唬人是可以的,这帮人什么也不用干,就是万代屋的伙计挨家挨户去收购红花的时候,他们负责阴着脸挎着刀在一旁站着,这样就足以把红花的收购率提高不少了。胡华阳还建议不如直接篡改文书,逼农民把所有红花都卖给万代屋,反正他们根本不知道文书上写了什么,只是听人读过一遍。不过大家觉得这样未免有损信誉,除了八丈归来之外谁也不同意。

靠武士刀来吓唬,红花的收购大体上还是能保证的,何况八九月份才是收购的关键时期,那时上杉家也该公布年贡缴纳的章程了,谣言不攻自破,可是河工的人力该怎么办呢?

最上川长 229 千米,流域面积 7040 平方千米,在日本也算得上一条大河了,与富士川、球磨川并称为“日本三大急流”,平均流量为每秒 437 立方米,由米泽以南的吾妻山发源,穿过山形藩,至庄内藩的酒田入海。之前甘粕信清将货物运到酒田也是利用了这条河道。沿河的米泽盆地、山形盆地和庄内平野都是传统的农业区,在镰仓时代这里就修建了灌溉系统。1583 年,庄内的大宝寺武藤家家督大宝寺义氏因其妹夫东禅寺义长的背叛而遭到最上家家督最上义光的袭击,兵败自杀,其弟大宝寺义兴继位。仅仅四年后,大宝寺义兴也因为败给最上义光而自尽。大宝寺家的后台老板正是上杉家,大宝寺义兴的养子大宝寺义胜就是上杉家家臣本庄繁长的儿子,本庄繁长当即出兵庄内救援大宝寺家,击退了最上义光,庄内地区也就成了上杉家的地盘。1591 年,上杉景胜命令东禅寺城城代甘糟景继挖掘沟渠对最上川进行疏导。后来上杉家转封米泽,最上川更成为了上杉家的动脉,当时最上川洪水泛滥,直逼米泽城下。于是直江兼续指挥修建了高 1.5 至 1.8 米,上幅 5.4 米,下幅 9 米的谷地河原石堤,挡住了洪水,后世称之为“直江堤”。从此之后,最上川给上杉家的经济做出了巨大贡献,还有一句歌咏最上川的名句:“宿题を、忘れた廊下に、最上川。”

错了,是:“五月雨をあつめて早し最上川。”

由马尚明的副手陈道迪设计的最上川水利整备计划是用 20 千米长的上堰和 16 千米长的下堰进行分水,再在饭丰山挖掘穴堰,从荒川的支流玉川和置赐白川引水,充分利用饭丰山的冰雪融水。甘粕信清则更倾向于航道整治计划,对五百川峡、黑龙这两处水道进行开凿,打通长崎和荒砥之间的航路,与上游的松川连通,在糠目、宫、菖蒲三地建立贸易站。但是这两个计划都被胡华阳否了,甘粕信清那个河道开凿计划,最后核算出来的经费是 17000 两,陈道迪的计划更离谱,因为没法引进工程机械,还要在饭丰山上海拔 1500 米的地方作业,靠人力的话需要十万人干六年。最后工作队拟订的方案是暂时不上马大规模的工程,先对直江兼续留下的水利工程进行修补,加固直江堤,对已有的水道进行疏浚。甘粕信清的河道疏浚计划可以小规模进行,先不要考虑上游,首先保证往酒田的航线通畅,另外对米泽西部直江兼续留下的带刀堰也进行修整,又规划了堀金堰、高山堰、州岛堰、元堰、田谷堰五个小工程,以保障最上川的支流鬼面川的安全,这条河流是米泽林业的重要动脉,上游采伐的木材都是沿着这条河顺流而下,米泽城的用水也要靠它提供。

即便是这样的“小工程”,在米泽藩士们看来已经非常惊人了,需要上万的用工量,在百姓纷纷外逃的米泽藩,招募如此之多的工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这么多人每天的伙食和工资就要消耗粮食 100 石、钱 300 贯,这样庞大的资金投入,只靠工作队的经费是远远不够的。水利工程想收回成本,比漆树还要慢不知多少倍,但是不做又不行,直到 20 世纪中后期,最上川流域仍是频繁发生洪水的地区,如果不能把水患控制在一个较低的限度,辛辛苦苦搞的建设都得喂了龙王。

元老院派工作队来不是来当白求恩的,而是让他们来边建设边创收,把米泽的富人引导成资本家,引导不成的就只能从各种意义上消灭了,所以这笔经费元老院肯定是要米泽人来出的。不过眼下在米泽藩士中也流行着一些言论,说甘粕信清随随便便就搞这么大的工程,不是作死就是骗钱。靠万代屋这些股东是筹不到款的,工作队还得另打主意。

正在工作队为了钱发愁的时候,会津骚动像历史上一样发生了。藩内重臣堀主水与藩主加藤明成决裂,以铁炮轰击若松城,冲破关所,逃亡高野山,最终被加藤明成处死。这件事给了幕府改易加藤家这个丰臣余党最好的口实。不久,加藤明成就被剥夺领地,山形藩藩主保科正之入主会津,山形藩则交给了另一家亲藩大名越前松平家。

除了八丈归来欢呼雀跃之外,工作队的其他成员对加藤明成的下场都毫不关心,但是胡华阳却从这里面发现了商机。米泽藩正好夹在会津和山形之间,保科正之转封会津,必从米泽路过。帮大名搬家,这可是大大的肥差。

然而说着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保科家也有自己的御用商人,凭什么让上杉家的人来插一脚呢?

挤走保科家的商人不仅不现实也没必要,万代屋与米泽这些垄断商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但是与保科家的商人还是有合作的余地的,没必要多树敌人。随保科正之搬迁的藩士、商人和他们的家眷预计在五千人以上,最快捷的方式自然是沿最上川走水路到米泽再转陆路过板谷,但是保科家的商人是提供不了这么大的水路运力的,无论船只还是船工纤夫都不够,这就需要与米泽藩的人合作了。

米泽有一家西村船行,老板西村久右卫门据说祖上是个武士,还参加过川中岛合战。不过就像大名豪族们动辄自称“源氏后裔”一样,真实性很值得怀疑。也许他的祖先真的去过川中岛,不过是去打仗的还是去扒死人盔甲的就不好说了。据说早年西村船行的航路可以一直到江户。到江户有两条航线,西线是从米泽到酒田,经佐渡小木港、能登福浦港、但马柴山港、石见温泉津、长门下关港至大坂,再由纪伊大岛经伊势方座港、志摩畦乘港、伊豆下田港到江户;东线则是从酒田北上秋田土岐港,经八户鲛港、仙台石卷凑、常陆那珂凑、銚子港到下田,再从下田到江户。但是后来米泽经济不景气,船行的船只和水手都不够了,沿途打点各港口的规费打点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因此船行的业务不断萎缩,渐渐只经营米泽到酒田这一段航路,甚至连酒田都不去,只到山形。万代屋和西村船行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开船行的不在乎这些经济作物的承包商是谁,反正不管是谁都得雇他们的船把货运到酒田。甘粕信清上次往北海道送货就是雇西村船行的船把货运到酒田的,双方合作得很愉快。这倒不是因为西村久右卫门多有商业道德,而是因为甘粕信清背景太深,不是他一介商人惹得起的,所以没有丝毫刁难勒索。

胡华阳的计划就是与西村船行合作,和保科家的商人们一起承揽这项业务。保科家的船行是靠最上川吃饭的,他们不会跟着保科家一起搬到会津,而新的山形藩主松平家还来不及建立自己的商业网络,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把他们拉拢到上杉家这边。不过符悟本提出了一个问题:西村船行自己有船,为什么要和万代屋合作呢?他们大可以自己去和山形的商人们谈。

胡华阳解释道,无论西村船行还是山形的商人,他们也许能凑齐足够的船只纤夫,可是他们满足不了大名出行的排场,让保科正之自己置办一套奢华的行头,他又未必舍得。这时就是澳洲人的“奇巧淫技”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万代屋可以提供各种让保科正之炫富的服务,但是所有东西都是租给他的,就用这一路,让保科正之既有面子又不至于太过破费。

工作队现有的资源还是不够的,于是甘粕信清又跑了一趟北海道寻求支援。

元老院在北海道的大本营设在小樽,这里既是渔港,也是夕张石狩煤矿的外港。甘粕信清找到了他的直接上级,对外情报局小樽站负责人,说了工作队的要求。小樽站也感到很难办,北海道这里不像临高、广州,奢侈品流通量大,要让保科正之摆阔,还得让他租得起,还不能造成资源浪费,这难度可不低。不过办法总归比困难多,一番扯皮之后,小樽方面总算拿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最终甘粕信清拿到了一艘游艇,这艘船原本是打算卖给松前藩主松前氏广的,可是货送到了他又不要了,原因是他一个边远小藩的藩主,坐着这样华丽的外国船只出门实在是太招摇了,据说江户已经有人怀疑他这两年突然暴富的原因了,还是避避风头为好。为此他对小樽站的元老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还专门送了一份礼物致歉,又报销了游艇从香港到小樽的开销,这事就算过去了。

如果在广东或者江南,找个土豪卖掉这艘并不算特别贵的游艇是很简单的事,但是船已经开到北海道来了,总不能再开回去,想就近卖出去,元老院在日本的社会关系又很有限,最终这艘船就落到了甘粕信清手里。

为了避免太过惊世骇俗,这艘“武扬”号并没有采用“无风自走”的方式,而是一艘普通的帆船,进入最上川这样的河道就只有靠拉纤移动了,而且重心偏高,只能沿着海岸行驶。这艘船并没有特别繁复华丽的雕饰,但是简洁明快的“宋式”造型和大幅玻璃舷窗还是给本时空的日本人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与此同时,留在米泽的工作队员们也在行动,两名朝鲜裔工作队员金大坚和崔道成带队前往板谷,把那里改造成米泽与会津之间的中转站,胡华阳和两名日裔队员石田大和、高石岳分别负责与米泽西村船行、山形大悟船行和庄内正木船行的交涉。琉球裔队员尚师徒负责打通保科家笔头家老保科正胜的关节,八丈归来则前往会津,会津藩加藤家的家臣约有两千人,保科正之大概会留用半数,剩下的就只好成为浪人了,其中很多人现在都在找出路,八丈归来准备试着招募其中一些人,虽然稍有一点身份的武士都不可能来,但是还是有一些穷得只剩刀的下级武士为了吃饭肯给大商人当保镖的。在米泽藩内,则准备利用芋川家。芋川家属于信浓众,原本是武田家家臣,武田家灭亡后,芋川家家督芋川正亲率领北信浓豪族们起兵逐走了织田信长分封在北信浓的森长可,加入了上杉家。芋川家现任家督芋川高亲也属于上杉家的既得利益者之一,但是他插手的是丝绸生意,与一直在染料和生漆上做文章的万代屋没有太多利害冲突,更重要的是,不久前符悟本刚刚治好了他儿子芋川正亲(没写错,就是和他家曾祖同名)的病,对符悟本是言听计从,所以这边的交涉就由符悟本来负责了。有了芋川高亲的支持,万代屋无论是在最上川边建立中转站还是建设板谷就都畅通无阻了,对民工的征调也很顺利,反正都是打着芋川家的旗号,让芋川家的家臣们拎着刀去派差,当然了,让芋川高亲参一股也是少不了的。

最终的结果是万代屋和正木、西村、大悟三家船行一起承担了这次行动,保科正之一家乘着武扬号来到米泽,然后再从陆路前往会津若松城,一时风头无两。板谷镇和武扬号上的各种“宋式”享受让保科正之格外满意,但是同时,也格外注意。

和三家船行达成同盟之后,疏浚河道的计划也终于得以实现了,不知道尚师徒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连保科正之都说动了。保科正之同意提供一部分资金,同时入股的还有几家米商。如果从米泽直到江户的航线能打通,那么他们沿路受到的盘剥也会少很多。保科正胜在收了大笔贿赂之后办事效率极高,会津藩这个亲得不能再亲的亲藩大名的一门众笔头家老面子极大,海路沿途各藩都要买他的账。工作队也开始着手在米泽之外布点了,除了尚师徒留在会津之外,又把队里仅有的两位女性之一朱三娘派到了酒田。朱三娘是位年届五旬的大娘,是发动机行动转运到海南的山东难民之一,一路逃难,家人也不剩什么了,因为曾经当过杂货铺的老板娘,因此就一直在商务部工作。此时的日本也是有些“礼教之防”的说法的,不过平民百姓饭都难吃得一口,也不怎么在乎这些,商人家的女人参与生意也是常事,更何况朱三娘在本时空已经算老太太了,更加无所谓。

然而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力,会津藩经过加藤明成整修若松城的大兴土木,已经民力疲惫,保科正之不会在这时候抽调人手的,山形藩换了藩主,现在也是鸡飞狗跳,还得在米泽解决。可是眼看八月将近,农田里的活已经忙了起来,事情只能进一步往后拖。

和河工相比,红花收购才是眼下最关键的。谣言的源头已经查清了,不是别人,正是德昌寺的和尚。僧人们的话在百姓心中还是很有效力的,但武士老爷们的太刀同样有力,这场舆论战几个月来一直在持续。随着花期的到来,马尚明和陈道迪全面开始了红花收购,执行最顺利的自然是甘粕、安田、本庄、中条、色部这些家族领地上的农民,但是在别的地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更要命的是,那个谣言原来是真的,长尾景泰、千坂高信、须田秀满三人联合发布了命令,宣布今年的年贡可以用生漆和花饼抵偿。

这天晚上,胡华阳和马尚明正在花田旁的值班室里睡觉,忽然被一阵声响惊醒,急忙跳下床冲出房去。只见黑暗中两个人两骑马冲入了花田,马尾巴上还拖着树枝。马尚明大怒,朝着人影连开了六枪,一匹马悲嘶一声,栽倒在地,马上乘客狼狈地爬起,急忙逃命,另一名骑手也立刻割断拖树枝的绳子,纵马奔逃。马尚明来不及装弹,拿起备用枪正要再打,胡华阳伸手拦住他:“莫打了,养得起马的在藩内肯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打死了反惹麻烦,赶走就是了。”

次日清晨查点,红花的损失不算太大,胡华阳和甘粕重亲仔细查看了那匹死马,甘粕重亲觉得上面的鞍辔可能是千坂家的东西,但是不能确定。米泽高级藩士的圈子很小,各家有什么好东西基本上互相都知道。不过眼下查出是谁干的也没有用,千坂高信是藩内重臣,工作队现在还没有实力找他们的麻烦,倒是这匹马身上的好肉,因为本地日本人不吃,所以都进了工作队的胃,让久不见荤腥的工作队好好开了一回荤,陈道迪开玩笑说,要是每次都有这种收获,他们多来几次也是好事。

胡华阳想得比这帮只知道吃的人深一些,既然对手已经开始用这种下三滥手段了,那么其他更危险的阴招也会一点点使出来。既然政治权力已经介入,工作队也就不能再只靠商业手段斗争了。

从某种方面来说,万代屋的股东们比工作队更级,藩邸的一间偏室中,十来位藩内重臣吵得不可开交。重臣们明显分为两派,一边是长尾景泰、千坂高信和须田秀满,另一边是武田胜信、中条盛直和上松义次。长尾、千坂、须田已经感觉到事情不妙了,武田胜信和上松义次在藩内虽然地位尊荣,但是从来不直接插手什么事务,他们两个都是上杉景胜的夫人菊姬家的亲戚,武田胜信是菊姬的侄子,上松义次是菊姬的外甥,凭这个就让长尾景泰他们对他们无从下手,这两个整天躲在家里当寓公的人突然与一直觊觎藩内大权的中条盛直一同发难,绝对没有好事。

争论的焦点在于,长尾景泰等人究竟有没有权力改变年贡的征收方式。长尾景泰等人认为,主公临行前让他们三个署理藩政,他们有权临机决断,何况以花饼和生漆代纳年贡也是有成例的,不算逾矩,武田胜信等人则坚持认为,如此大事只有藩主才能决断。

正争执间,一个人飞步冲了进来:“请来了!请来了!”

长尾景泰等人都认识他,此人乃是藩主大人的表弟山浦光则。山浦光则出身于上杉定胜的母族四辻家,本是一位公卿,因为他是基督徒,九年前在京都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便全家逃亡米泽投奔表兄上杉定胜。山浦家是上杉家的分支,是一个绝嗣已久的显赫名门,当初村上义清败给武田信玄之后,逃亡越后,上杉谦信收他的小儿子村上国清为养子,后来改名山浦景国,继承了山浦家。上杉家转封米泽之际,山浦景国拒绝前往米泽,从上杉家出奔,山浦家的谱系又断了,于是上杉定胜就把这个家名给了表弟。与武田胜信、上松义次一样,山浦光则也是在上杉家位尊而不掌权的,因为切支丹的身份,他行事更加小心,平时露面都少。这回他飞奔进来,显然是出了大事。只见山浦光则从怀里取出一张文书:“武田大人,主公的手谕,在下已经请来了。”

武田胜信接过文书草草一览,便微笑着递给了长尾景泰,长尾景泰一看之下,不由得浑身发抖,上杉定胜的这封文书很简单:授予万代屋为期三年的红花与生漆贸易垄断权,代价是上杉家虚钱实契入股,占一半股份。

对于一般的商家来说,这种条件无异于抢劫,但是万代屋原本就是上杉家家臣们的产业,能在米泽畅通无阻靠的就是上杉家的权力,没有上杉家的庇护,他们是不可能在米泽待下去的,所以上杉定胜的条件也算不得如何过分。上杉定胜没有否定长尾、千坂、须田三人的决定,但是这样一来,长尾景泰他们就算收了一堆花饼来折抵年贡,也无权任意发卖,还是要交给万代屋包销。长尾景泰怒道:“我要向藩主大人申辩!万龟屋、千鹤屋、百子屋承揽红花贸易已经几十年了,岂能就这样弃之不顾?”中条盛直说:“是啊,承揽几十年了,可是这十年来,他们才给藩库交了几个钱?”长尾景泰说:“那是因为世道不靖,物价飞涨!”上松义次说:“可是万代屋就能以数倍的利润把货物卖出去,为藩库选择一个能赚钱的代理商是天经地义的事吧。更何况,万龟屋他们是真的不能赚钱吗?他们赚来的钱都去哪了,三位大人比我们更清楚吧。”须田秀满怒道:“你有话直说,少在这里含沙射影,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在万代屋有股份,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上松义次还要反驳,武田胜信止住他:“三位大人,可能对于藩主大人的手谕看得还不够仔细吧?看看最下面,藩主大人有令,万代屋上缴上杉家的红利,全部用于清偿贷款利息和拖欠的俸禄。”

长尾景泰等人心里一惊,主公这一手可是太阴了,这样一来,不仅那些借款给上杉家的大商人会对万代屋亮绿灯,而且下级藩士们更会站在万代屋一边。拖欠家臣俸禄一直是上杉家最大的心病,大家从会津转封米泽时就减了一半的工资,后来由于经济形势不好,又在新俸禄的基础上改成半薪,现在连半薪都经常开不出来了。这个时候自己再站出来阻挠万代屋收花,就会被视为抢藩士们的饭碗,这几家重臣的富裕生活早就引来中下级藩士们的不满了,如果让这帮穷得连孩子都不敢生的藩士们认定让他们领不到工资的罪魁祸首就是这几家重臣,长尾景泰他们非被天诛不可。长尾景泰感到一阵恶寒,主公这是要让自己当王垕啊!如果他们三个人“落水而死”或者“坠马身亡”,幕府也未见得就会替他们出头为难上杉家。

接下来的事情进一步印证了长尾景泰的担忧,首先是千坂高信“宿疾发作”,请唐国的符大夫到家里去看病了。接着是万代屋居然直接拿出了粮食来收购红花。长尾景泰很快就搞清了万代屋粮食的来源,会津藩的保科正之在搬家时为了携带方便,把手里的存粮全都卖给了万代屋。此时红花贸易对长尾景泰来说已经是小事了,真正严重的是他从上杉定胜的态度中感受到了深深的不信任,他一身荣辱全都系于上杉家,过去他也曾经觉得自己如何如何厉害,好似米泽藩的二号藩主一般,但是此时他才深刻地意识到,离开了上杉定胜的支持,他就什么也不是。

再不做些什么,迟早会被自己那个混账哥哥取代的,还有武田胜信、上松义次、山浦光则这些人,他们才是藩主真正信任的人。

长尾景泰觉得,是时候该找一找自己那位老朋友了。

上杉定胜返回米泽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末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比往年更怕冷了,在江户的时候就咳嗽不断,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但是和眼前的危机相比,这点病就算不得什么了。

米泽变样了,上杉定胜看到的第一个变化就是板谷,废墟已经被全部铲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干净整洁的房屋,虽然还是和式风格,但是上杉定胜一眼就能看出这绝不是自己家臣的手笔。在保科正之住过的房间中,上杉定胜端着一杯唐国茶叶冲泡的滚茶,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的庭院,院子里扫地的两个仆人身上的衣服十分破旧,缀了不知多少补丁,但是非常干净。上杉定胜暗暗点头,又暗暗摇头,这些年轻人,还是太心急了。

他不知道,甘粕信清他们之所以如此着急地在米泽扩展势力,是因为根据大图书馆的资料,上杉定胜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了,如果不在上杉定胜去世前在米泽站稳脚跟,一旦上杉定胜去世,工作队很可能遭到藩内重臣们的反扑。

“臣阮文绍拜见藩主大人。”“请起。你是甘粕家的家臣吧,是唐国人?”“臣是安南人,是在南蛮加入甘粕大人麾下的。”

上杉定胜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身材矮小但肌肉结实,动作干净利落,像是打过仗的。“这里是你主事?”“正是,负责迎接藩主大人的上松大人后天才到,请藩主大人恕罪。”上杉定胜咳了两声:“不怪你们,是我故意快些赶路。今年藩内收成如何啊?”

阮文绍心想这些事奉行们不是早就写信给他汇报了,怎么还问,但是藩主问话不能不答:“今年还算中平,百姓的年贡都按时缴纳了,但是过去的积欠还有一些未清。”上杉定胜说:“鬼面川的河堤,现在修得怎么样了?”阮文绍说:“高山堰的工程已经完成了,田谷堰已经修起了一部分,但是因为下雪已经停工了。”上杉定胜又问了一些藩内的农事和工程情况,阮文绍一一回答,上杉定胜似乎很满意:“我们不等上松大人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阮文绍告退了,刚才这些问题他有的知道,有的不是很清楚,总之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涉及万代屋的,他也都照实说了,反正都是公开的,没有什么可保密。他以为上杉定胜是想验证一下长尾景泰、千坂高信这些人的报告有没有蒙他,但是上杉定胜的目的完全不在此。上杉定胜断定,此人绝不是甘粕信清的家臣。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家臣,被派来看管驿站,他为什么对于藩内的形势和万代屋的所有活动如此清楚?甘粕信清犯不上对一个跑腿的武夫把自己的所有产业都介绍清楚,这个阮文绍更不该知道鬼面川工地上有多少工人、每日发多少钱米。此人在甘粕信清这一伙人中,应该是有资格参与决策的,就算不是甘粕信清平起平坐的伙伴,也是高级幕僚。

上杉定胜此番返回米泽,有一件大事要处理,在江户的时候,德川家光亲自召见了他,要他严查藩内山浦光则、甘粕信清等藩士信奉“南蛮异端”之事。

山浦光则是公卿出身,幕府知道也就罢了,甘粕信清现在论身份还不是上杉家的家臣,只是个在米泽做生意的浪人而已,远在江户的幕府又怎么会知道?

上杉定胜清楚,有人在背后使坏,就像当年逼甘粕信纲切腹的那次风暴一样,有人想借着切支丹问题搞垮上杉家。幕府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理由收拾他们这些外样大名,这一次,上杉家怕是不好过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