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米泽藩政改革 | 项天鹰 | 约 12605 字 | 编辑本页
上杉定胜真的很忙吗?正相反,他闲得很。
之所以不见甘粕信清,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甘粕信清是什么佣兵队长,尽管米泽僻处北疆,但上杉定胜绝不是那种乡下土豪,他不仅在江户有自己的情报网,还通过母亲的家族与京都保持着联系,甚至与西南大名也有通信往来,那些归国的浪人该是什么样子他清楚得很,裤子不露腚的都少。退一万步,就算甘粕信清真是衣锦还乡,他在南蛮也肯定傍上了一个了不起的主子。
在见甘粕信清之前,他必须弄清三件事:第一,甘粕信清的后台是谁?第二,甘粕信清想做什么?第三,藩内重臣对他是什么态度?
上杉定胜不相信“思乡情切”这种理由,很明显可以看出,甘粕信清所来的地方比日本富裕舒适得不是一星半点,他七岁就离开米泽了,父母也都已去世,能有多少思乡之情。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乡”概念是不会让人抛弃荣华富贵赶回来的,一定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别的原因,可能性就多了。最好的可能性是甘粕信清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想带着米泽藩赶明超宋,名垂青史。但是凡事不能都想那么美,如果他别有企图呢?骗钱,大概是不会,米泽藩哪还有钱可骗;篡位,也不大可能,幕府也不是吃干饭的。但是如果不要钱也不要权,那就有可能有更危险的目的。
米泽藩的百姓始终没有吃饱,因此米泽藩的稳定性也就有巨大的隐患。一旦这个切支丹像他的教友在九州那样把百姓鼓动起来,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上杉定胜不仅知道澳洲人,而且了解过很多他们的资料。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果穿越十几年之后元老院还没能引起日本统治阶层的重视,那未免也太失败了。上杉定胜对这些澳洲人的认识不算深刻,但是知道他们很强大,很可能比当年的蒙古人还强大许多。他们既然要在唐国改朝换代,那么对日本也难保没有什么想法,从这些年到平户、大坂、博多等地的“澳船”数量来看,他们对日本这块市场是很有兴趣的。
上杉定胜的汉学水平在日本算是很高的了,但是阅读和澳洲人相关的资料时,他发现自己的汉学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澳洲人搞的所有东西都和唐宋元明大不相同,不过从商人的角度来考虑,他倒是有些理解澳洲人的行为,他们把银、铜、生丝、木材、硫磺等货物从日本运走,再倾销包括日用品和奢侈品在内的各类澳洲货,这种生意肯定非常赚钱,日本方面赚得自然比澳洲人少得多,但也从中得到了好处。暂时看来,澳洲人不会急着对日本动武,上杉定胜自己都觉得,日本现在一副要完的样子,有什么可抢的。但是他也想起了唐国古人的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澳宋就算现在不想打日本,从长远来看,至少也得让日本称臣纳贡。大陆上的历代王朝其实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兴趣,只不过他们的海军实力不足以支撑这样的野心。澳洲人就完全不同了,他们有实力来个炮击江户什么的。澳洲人的领袖如果是有正常政客的智力,肯定是要想方设法让日本俯首称臣,再派几个官员来把持国政,把幕府变成傀儡。假如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也许会直接把幕府和大名们踢开自己当统治者。总之,澳洲人既然拥有压倒性的武力,就不可能没有野心,他们是不会容许德川家继续称王称霸的。
这样一来,上杉家的处境就很微妙了。根据汉书史籍,唐国历朝历代都是以郡县治地方,分封之制虽然一直存在,但是只要朝廷有力,绝不会让诸侯掌控地方。一旦澳洲人架空或消灭了幕府,必然会对大名的权力伸手,可是,一股脑地消灭所有大名又未免太不经济。澳洲人多半会拉一些大名为己所用,这就是上杉家翻身的机会。
尽管普通百姓对于自己头顶的老爷是谁基本上是麻木的,但是上杉定胜这种又是统治阶级又是高级知识分子的人还是有一点国家和民族的概念的,对于投靠一个外来政权,心里还是不舒服的。可是一想到幕府,这种不快又被压下去了,不投澳宋,难道要为德川陪葬?德川家对于上杉家不仅毫无恩义可言,而且可以说是上杉家的大仇人,上杉家对幕府自然也没什么忠节可尽,不落井下石就算仁厚了。
甘粕信清的后台肯定是澳洲人,从他手下的多国部队和他们身上奇怪的短铁炮就能看出来,不过澳洲人来米泽究竟要做什么呢?目前来看,他们并无什么恶意,只是要在米泽取得一个落脚之地,在这个既没有港口也没有丰富出产的地方落脚又能做什么呢?所谓“澳洲人插手日本”,对于上杉定胜来说还只是一个脑洞大开的猜测,眼下怎么对付这支小队才是主要的,要先让他们放手做些事情,才好判断他们的想法。想到这里,上杉定胜有了主意,提笔写了一封书启,又叹了口气。
甘粕信清一行人被一直晾到了二月初,上杉定胜依然没有接见他们,甘粕信清倒也没闲着,挨家挨户拜访米泽的重臣们。所有重臣都对这个懂事有理数的年轻人印象很好,当然对他的“南蛮宝物”印象更好。
甘粕信清却暗暗着急,和这帮重臣来交情虽然有用,但是这帮人每人说十句也比不上上杉定胜一句。他带来的镜子、玻璃器、书籍之类的东西当礼物送是可以的,指望这些米泽藩士买那是门也没有。就在他焦急地等待上杉定胜接见的时候,武田胜信却告诉他,藩主已经出发去江户了。
甘粕信清隐隐觉得不对劲,上杉定胜就算再忙也忙不过元老院的一个县主任,怎么可能这么久了连见他一面的时间都没有。他怀疑武田胜信从中作梗,但仔细想想又不可能,自己天天在米泽招摇过市,米泽城就这么大,上杉定胜肯定早就知道自己来了。
幸好武田胜信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上杉定胜已经批准他在谷地村南边的一块地试验澳洲农法,同时还有一批货要他代销。
甘粕信清这下子更奇怪了,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套游说上杉定胜的话,把自己的“澳洲农法”吹得天花乱坠,谁知根本没用上,上杉定胜居然这么轻易就同意了。但是不管这里面有没有阴谋,他都不能不接着,谢过了武田胜信,又给武田胜信拿了他的那份好处。幸好这些米泽藩士穷惯了,要钱的胃口比大明的官吏小得多。
农业的事甘粕信清一窍不通,除了和甘粕忍重交涉之外他全权交给了马尚明来负责,卖货的事他就要亲自过问了。米泽藩的主要出口产品有四项:丝绸、纸张、漆器、染料。后来手工业越来越凋敝,丝绸和漆器就换成了生丝和生漆。上杉定胜安排给甘粕信清代销的货物九成以上属于这四类。生漆和染料是最好办的,元老院对这两种货物的需求量非常大,运到酒田凑之后装船运到元老院在北海道设立的渔业总部就能收回现款,北海道的松前藩就在背着幕府做这种生意,本州北端的盛冈藩、弘前藩、秋田藩、久保田藩也都有参与,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纸张和生丝就有些难办了,米泽产的纸张和生丝质量实在堪忧,生丝还是积压的陈货,能大量获取江南生丝的元老院也不需要千里迢迢进口米泽丝,送到北海道之后当地元老肯不肯收都是个问题。纸张正是最早打出牌子的澳洲日用品,无论质量、产量还是价格都碾压米泽纸,因此这两种商品的销售还是要多在日本人身上打主意。再说上杉定胜规定的价格并不高,只要这批生漆和染料能够安全抵达北海道,就算把这些纸和丝都拉去烧火,这趟买卖也是挣钱的。工作队财务独立,直辖于对外情报局,即便是和元老院贸易也是完全按照普通商人的模式,把上杉定胜规定的货款上交之后,利润都是自留经费。当然,账目是一定要清楚的。
既然要从酒田凑出海,有一个人的地盘就是必经之路,那就是山形藩藩主保科正之。
别看他姓保科,他可是正经的德川家一门众,将军德川家光的亲弟弟。由于其父德川秀忠极度惧内,和情人生下保科正之之后不敢声张,悄悄交给穴山信君的遗孀见性院抚养。见性院是武田信玄的女儿,与上杉景胜的夫人菊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后来保科正之就做了原武田家臣保科正光的养子,直到他十八岁时,德川秀忠的正室浅井江(浅井长政和织田市的女儿)已经去世,他才与父亲相认。后来保科正之先是继承了保科正光的信浓高远藩三万石,然后又转封到山形藩二十万石。
因为和武田家的渊源,保科正之和上杉家的关系素来很好,上杉家的货到酒田凑装船从来都是畅通无阻,但是这回是要和澳洲人贸易,情况就不一样了。保科正之对幕府非常忠诚,他的后人直到幕末都是佐幕派领袖,自从澳洲人在虾夷建立据点的消息传来,保科正之就对这些海外来人有了戒备。澳洲人在岛原之乱中的表现已经让他意识到了他们可能是幕府的威胁,上杉家这个曾经是德川家劲敌的“历史反革命”突然大张旗鼓地通过他的领地去和澳洲人贸易,难保他不起疑心。
不过甘粕信清有一道护身符,早在他们来日本之前,殖民贸易部没花多少钱就从松前藩藩主松前氏广手里买了一打贸易许可证。松前藩气候寒冷,在这里种日本人酷爱的水稻是没有前途的,松前藩的生存很大程度上依赖和阿伊努人的贸易,当地的出产不能自给自足,粮食和生活用品都要从本州岛上的弘前藩运来。是澳洲人来了之后,松前藩着实生发了不少,除了本地的水产、毛皮、木材之外,还充当二道贩子把本州的货物运到北海道,让他们开几张允许商人前去贸易的文书轻而易举。尤其是现在,最早接触澳洲人的老藩主松前公广已经于两年前去世,继位的松前氏广现在只有二十二岁,在家中的地位不是很稳固,还有同宗重臣蛎崎利广的威胁,松前氏广生怕蛎崎利广借着负责和澳洲人贸易的机会把这笔利润中饱私囊,于是加意与澳洲人友善,反正几张文书不过费点笔墨,来松前藩的商人多一个,他就能多赚一笔。至于澳洲人拿这些文书去给他们的船打掩护,他也不大在乎。江户那帮重臣一个个都收过他的皮货,也不见得为了这点小事就来找麻烦。
保科正之的领地不算太大,以人口数量算,大致相当于大明的比较小的府或者直隶州,因此很多在大明的封疆大吏看来是琐碎小事的事情他都会亲自过问。上杉家商队大举过境,既关系他的收入,又涉及外交,所以他亲自审阅了奉行递上来的报告。保科正之很关心上杉家要把什么卖给松前家,因为米泽能出产的东西基本上山形都能出产,若是上杉家这次货物销路很好,他也可以去插一脚。虽说山形藩的经济状况还不错,但是保科正之也时时感觉钱不够花。最近几年大名们似乎越来越奢侈了,去年参勤交代的时候,他发现金泽藩的藩主前田利常居然把江户藩邸的窗户镶上了玻璃,虽说和这个百万石大名斗富是不可能的,但是作为二十万石的亲藩大名,山形藩的排场也不能太寒伧了。正如商业部门预料的那样,当大名们学会了吸“宋烟”,习惯了喝“宋酒”“宋水”,甚至在家里装了双人按摩浴缸,他们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勤俭节约的生活了,何况日本大名的攀比之风由来已久,幕府也鼓励这种行为来消耗大名的财富。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德川家康那样干吃茶泡饭吃得杠香的。土地上能榨取的财富终究有限,像保科正之这种有些头脑的更知道,在荒年增加年贡以满足藩主个人消费这种行为不仅不道德而且脑残,不仅效率低下,还有激起一揆的风险,相比之下还是做生意来钱快。大名们无论是在高消费的诱惑下加倍盘剥百姓还是走上商业经营这条不归路,对元老院来说都是有利可图的。
保科正之仔细看了一下商品列表,主要是纸张和漆器,这倒是松前藩要用到的,只是不可能有太大的销路,还有一部分生漆、染料和生丝,在松前藩从来都不是好卖的东西。一般来说,本州岛的商人卖给松前藩的货物以粮食为大宗,辅以部分日用品,还有和虾夷人贸易要用到的铁器等物资,像米泽藩这样大批输送几项日用品过去,不赔才怪。保科正之有心提醒一下,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和上杉家关系虽好,却也没近到亲密无间的程度,还是不要去质疑上杉家的决策,这些应该都是上杉家积压的商品,要是不低价处理了,估计怎么都是赔,也许卖给松前藩还能少赔点。
自从松前氏广上台以来,松前藩的贸易结构有了不小的变化,日用品和铁器的进口迅速萎缩,反倒鼓励商人把原本是虾夷出口产品的木材运到松前。如果说松前氏广想保护环境,禁止乱砍滥伐,保科正之倒是可以理解,这个政策并不是现代人发明的,在十七世纪也有很多人意识到破坏植被的弊端。在人多地少的日本,这种观点更不稀奇,近百年以前,上杉四天王之一的柿崎景家就曾经在自己的领地内限制伐木以保持水土。可是如果是出于这种考虑,松前藩只要不出口木材就是了,为什么要在没有大规模营建工程的情况下进口木材?
然而这种疑心并没有促使保科正之采取什么行动,不管是上杉家要卖的纸张漆器还是松前藩要买的木材都不是违禁物资,他犯不上为了自己的胡乱猜疑去搅和别人的生意。保科正之决定明年参勤交代的时候对兄长提一下——如果到时候他还能记得。
甘粕信清赤着脚哼着歌,顺着田埂往谷地村走,百姓们最初对武士老爷下田感到很惊讶,但是现在已经习惯了。虽然农业方面的问题被甘粕和胡华阳全权委托给了马尚明,但是马尚明很快发现那些在常陆雇来的仆人并不好用,他们很难理解马尚明的思路,于是工作队的其他成员在忙完了本职工作之后,除了在谷地村里开了个小诊所坐堂的符悟本和金珍淑之外,都得上地里给他帮忙来。
马尚明也算是吴南海的徒弟,不过农业部门扩展到现在,吴南海已经不可能亲自指导每个归化民学员了,马尚明实际上是由早已是金牌农技员的路甲一手教导出来的,因为他比路甲还大一岁,路甲不好意思让他当自己的徒弟,就算代拉师弟了。上次送了一船货去北海道,生漆和染料的销路很不错,米泽藩的武士们都开始活动心思了,要不要在自家地里扩种些漆树和红蓝草。穷则变,变则通,这些人过了太久的穷日子,见了钱没有不眼开的。
漆树的花期在夏天,种子一般在九到十月成熟,大约在霜降节气采摘,选择十五年以上的壮年树,用镰刀将果实割下。采回的果实要先晾晒数日,视阴晴而定,然后再置于无光处阴干。去除果梗、小枝、叶片后,以石碾滚烂,揉去果皮,只留下里面的种子,用麻袋装好,埋入沙地贮藏。
到了第二年开春,再将种子挖出,用草木灰或者碱面兑热水浸泡,等水自然冷却,再搓下种子上的蜡皮。冲洗干净,然后用沙子搓洗,再用清水洗净,就可以催芽了。将种子和湿润的河沙、泥炭、锯末分层放置,直到种子裂口,就可以播种了。
播种时间在三到四月,要选择肥沃的沙壤土,挖好排水沟,加入大量的底肥。之后以条播方式播种,幼苗出土之后除去覆盖物,每个月锄草施肥,在树苗有几厘米高的时候进行分次间苗。八月下旬之后就不必再施肥,次年春分,树苗长到四十厘米高,再进行移栽。移栽处土层要深,排水要好,最好是微酸性的土质。漆树根系比较发达,栽种不能过密,要以五米乘五米的距离栽入八十公分见方的树坑,每亩能栽几十株。树苗放置端正之后,先轻轻覆盖表土以保护根系,再稍稍向上提一点以保证根系自然舒展,再打土压实,最后盖上薄薄一层浮土,树坑里的基肥一定要和土拌匀,不能大量直接接触根系。到了四月份,要检查成活率,对于不萌发的树苗要进行切干处理,一株多干的要除萌。每年要除草、松土、施肥各两次,到了冬季还要冬垦,熟化土壤,消灭虫蛹,考虑到米泽的土壤普遍酸性较重,还要再加石灰。
按照马尚明的意思,米泽是最适合以生漆作为拳头产品的,元老院对这种货物来者不拒。这东西耐腐、耐磨、耐酸、耐溶剂、耐热、隔水和绝缘性好,无论是军工还是民用工业都大有需要,木结构建筑防腐、纺织涂料、绝缘材料都用得上。马尚明发现米泽的农民们竟然连最关键的脱蜡和催芽都不会,真不知道他们这么多年是怎么挺过来的,他打算再引入用浓硫酸脱蜡的技术,还可以采用根插育苗,一定能大幅提高产量。但是胡华阳和甘粕都不同意,因为漆树这十几个月的栽种周期实在太长,更何况,栽种了之后还得五到十年才能割漆。小暑开刀,寒露收刀,割了一次之后,还要等伤口愈合,隔一年再割。工作队要尽快在米泽站住脚,没那么多时间给马尚明搞种植园。且不说浓硫酸的事,酸液脱蜡需要用的玻璃器皿估计就能把米泽藩的人都吓傻了。在第一年大规模搞漆树种植的计划被否决了,工作队决定从今年漆果收割开始指导本地农民,在施肥、除虫和土质改造上下功夫,先利用本地的漆树,也对有意愿新栽种漆树的地主们普及技术。至于自己动手种漆树,这个不急,现在他们无论时间、财力还是人力都不充裕,需要搞些尽快来钱的项目。
最终工作队选定的作物是红花,也叫作红蓝草,日本人因为是从朝鲜半岛引入的,所以也称之为“韩红花”。这种作物的生长周期只有一百二十天,春种夏收,对土壤和温度的要求也都比漆树小。现在米泽藩使用的以红花生产染料的方法是杀花法和作燕支法,按照《齐民要术》的记载,“摘取即碓捣使熟,以水淘,布袋绞去黄汁,更捣,以粟饭浆清而醋者淘之,又以布袋绞汁即收取染红勿弃也。绞讫著瓮中,以布盖上,鸡鸣更捣以栗令均,于席上摊而曝干,胜作饼,作饼者,不得干,令花浥郁也。”“预烧落藜、藜、藿及蒿作灰(无者即草灰亦得),以汤淋取清汁,揉花十许遍,势尽乃生,布袋绞取纯汁著瓮器中,取醋石榴两三个,擘取子,捣破少著粟饭浆水极酸者和之,布绞取沈,以和花汁(若无醋石榴者,以好醋和饭浆亦得,若复无醋者,清饭浆极酸者亦得,空用之),下白米粉大如酸枣(粉多则白),……痛搅,盖冒至夜,泻去上清汁至淳处止,倾著白练角袋子中悬之,明日干浥浥时,捻作小瓣如半麻子,阴干之则成矣。”这种技法在唐代就已经传入日本,一直延续至今,《天工开物》中的记载也没有多少革新:“带露摘红花,捣熟以水淘,布袋绞去黄汁。又捣以酸粟或米泔清。又淘,又绞袋去汁,以青蒿覆一宿,捏成薄饼,阴干收贮。染家得法,我朱孔扬,所谓猩红也。”红花中含有红花甙的红色素,可用于多种纤维的直接染红,但是在二十一世纪,由于价格实在太高,红花都是作为药材使用,并不用来做染料。马尚明不打算在加工手段上做什么革新,他的杀手锏还是用现代农业技术提高红花的产量。红花的病害比漆树严重得多,锈病、根腐病、黑斑病、炭疽、猝倒都很常见,因此日本农民始终也无法让它的产量太高。为了对付这些病害,需要用新土统一育苗,增施磷钾肥,更重要的就是农药的使用。尽管穿越者们对旧时空的很多农药的仿制还无能为力,但是以现在澳宋农业部门的农药水平,对于米泽藩的农业来说已经能造成颠覆性的变化了。本来米泽还种植蓝草生产靛青,但是考虑到中国南方的靛青产量实在太高,米泽的气候也不是那么合适,还不如专心把单一作物搞好了。红花的种植对湿度和水分要求很高,土地排水必须要好。现在是春天,还没什么大问题,到了夏季,一场大雨就可能把红花全都涝死,所以这些天马尚明一直在带着大家松土挖沟,本来按胡华阳的意思是要甘粕信清保持点老爷派头,但是甘粕忙完了商贸上的事,这两天没什么事干,实在不好意思闲着,还是跑来帮忙了。
甘粕信清正想着回到村子里后洗个澡,吃点东西再睡一觉,忽然觉得背后有人,一个声音说:“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贫僧稽首了。”
甘粕一回头,眼前是个和尚,大概五六十岁年纪,身上的僧衣鞋帽颇为考究,看来应该是哪个大寺里有职司的。一看见老和尚的长相,甘粕信清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他在澳洲公仔书上看过的一个人和他的台词:“我的宝贝袈裟呀!”
把孙悟空和黑熊怪从脑袋里驱逐出去后,甘粕信清回礼道:“老师父有何贵干?”“请问施主,前面可是谷地村?”
甘粕信清伸手一指:“前面转弯便是了。老师父若是去谷地村,我们正好同路。”“那便叨扰了。”老和尚道了谢,两人同往谷地村而去。
甘粕信清是基督徒,但也清楚佛教在日本意识形态领域的地位。在米泽这个小地方,穿着这样体面衣服的僧人肯定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敢问大师法号如何称呼,在哪座宝刹修行?”“贫僧法号绍喜,乃是德昌寺的僧人。”
这两个名字都让甘粕信清留了心,他的第一反应是:“你也配叫绍喜?”那个正牌的绍喜大师,堪称日本佛教界第一条好汉。他全名快川绍喜,出身于美浓守护土岐家,就是被斋藤道三带了绿帽子的那个土岐家。当时的大名为了防止儿子们为了争夺继承权起冲突,往往把小儿子送到寺庙里出家,上杉谦信幼年时就曾被父亲送到春日山林泉寺出家为僧。快川绍喜也是这般,从小出家在京都妙心寺。后来美浓稻叶山崇福寺缺少住持,这种好差事,土岐家当然要便宜自家人,于是就把快川绍喜请回来当了崇福寺的住持。
日本战国时代寺庙的住持,大寺住持的势力不亚于战国大名,小寺住持也等同于一方豪族,崇福寺虽然没有本愿寺、延历寺、顾愿寺那么大的规模,但是也有良田无数,僧兵众多。按理说,换了别人来当这个住持,早就乐得原地翻八个跟头带蹦高了,可是快川绍喜却闷闷不乐,他不是嫌油水太少,而是觉得这不是和尚过的日子。
日本和尚也不都是喝酒吃肉,就比如说快川绍喜住持的这座崇福寺,戒律还是很精严的,也没有一向宗那种和尚娶尼姑,祖宗八代都是高僧的情况。但是,吃素守戒也不代表心静了,这帮吃素的魔法师在私欲上一点不比那些花和尚差。快川绍喜本以为,当住持就是开坛说法,主持早课晚功,谁知道他当了住持之后每天要处理的寺务都是这样的:东村的太郎没交年贡,要不要把他老婆卖了抵债?西町的次郎不肯缴税,要不要派几个高僧去他家“弘法说佛”?南寺的方丈又设了个路卡,要不要点五十僧兵去“以理服人”?北庄的大人抢了我们的水源,要不要找土岐大人告他一状?厨房的管事掉到河里淹死了,由谁接班?是献上钱二十贯的和尚甲?还是奉送唐国经书一本的僧人乙?或者是把他推到河里的秃驴丙?最终,快川绍喜实在受不了天天围着这些烂事打转了,一怒之下来了个“挂印封金”,竟然辞职不干了,自己一个人云游四方,当起了行脚僧,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他佛学精湛,名气又大,随便给哪个大名或者寺院讲两堂课也就有几个月饭钱了。
直到有一天,快川绍喜遇到了武田信玄,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武田信玄当即邀请快川绍喜前往甲斐担任武田家的菩提寺惠林寺的住持。快川绍喜欣然应允,两人始终保持着友谊,直到武田信玄去世。武田家最有名的“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十四字军旗也是快川绍喜设计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武田信玄死后九年,武田家的灭亡到来了,武田胜赖与其子武田信胜自尽,作为武田家菩提寺的住持,快川绍喜理所当然负责料理他们的后事。织田信长要求快川绍喜交出武田胜赖父子首级,遭到了断然拒绝。从延历寺、长岛直到本能寺,织田信长对于火烧寺院是毫无压力的,这个烧寺专业户当即派兵千余包围寺院,扬言再不交出武田胜赖的首级,就要火烧惠林寺。但是快川绍喜给他的最终答复却是:“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织田军的一把大火让惠林寺化为废墟,阖寺僧众一百五十余人自快川绍喜以下全部殉难。
名字嘛,不过是个代号而已,他就是叫一休也无所谓,但是德昌寺这个名字就不仅仅是代号了。这座寺庙并不是米泽本土的,而是从越后迁来的,从这一条就能看出它的地位非同小可。德昌寺是直江家的菩提寺,供奉着直江家三代的神位,也因此在与坂众得势期间得到了米泽僧录的职务,成为米泽诸寺之首。
出家人也一样争权夺利,对德昌寺的地位最不满的就是他们的老乡,同样从越后迁来的林泉寺。林泉寺可是上杉家的菩提寺,当年上杉谦信就曾经在林泉寺出家,本来僧录的位置铁定是林泉寺的,没想到却被德昌寺抢走,两寺的关系自然也就好不了了。现在不是战国乱世,真刀真枪地干是肯定不行的,于是两寺都在拼命扩大本寺在上杉家的影响力。“德昌寺争地打死人命”“林泉寺僧人夜宿鲸屋”等揭帖也时有出现,这种斗争方式在后世称作发帖子骂人。
“原来是德昌寺的高僧啊。不知大师去谷地村有何贵干?”“看来小哥便是谷地村人,不知可认得住在村中的甘粕大人?”甘粕信清故意装傻:“这个自然,忍重大人和重亲大人我都认得。”绍喜摇了摇头:“非也非也,贫僧说的乃是甘粕信清大人。”
甘粕信清感到有些头疼,因为按照老师给的材料,德昌寺已经没多少时间好蹦哒了,打击与坂众是上杉定胜的一贯政策,德昌寺与直江家关系如此密切,若不是披着这身佛衣,早就被收拾掉了。原本甘粕信清不想招惹他们,坐等他们被林泉寺赶回越后也就是了,谁知今天德昌寺主动找上门来,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心想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办,那还是直来直去的好:“不瞒大师,在下便是甘粕信清。”
绍喜和尚吃了一惊,虽然他见此人挺胸抬头,不卑不亢,应该是个武士,但是一身粗衣,赤着一双泥脚,应该是个需要自己下地干活的下级武士才是,没想到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甘粕信清。“原来是甘粕大人,贫僧真是失礼了,贫僧此来,乃是有一件大事要告知甘粕大人。”甘粕信清说:“此处不是说话之所,请大师到村中叙话。”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谷地村门口了。甘粕忍重和甘粕重亲都在家,见甘粕信清带着个和尚回来,急忙一面招呼,一面唤仆人打水。甘粕信清洗了脚,草草擦了一下身子,换上衣服,再来和绍喜和尚相见。四人进屋坐下,仆人端上茶来。甘粕家看起来名声响亮,其实也不富裕,一年的收入才两百五十石,放在大明也不过是个普通粮户,宅院也不甚大。之所以还留着一个男仆一个女仆,是因为这样的名门世家要是不雇仆人的话太掉价了。甘粕家的劣质茶粉冲出来的茶在甘粕信清看来还不如直接喝热水呢,不过还是为了给甘粕忍重面子喝了一口。绍喜和尚慢悠悠地放下茶碗,又客套了半天,才终于进入正题:“听说大人前番前往虾夷贸易,所获颇丰啊。”
甘粕信清笑道:“哪里,不过是执行藩主大人的命令而已。”绍喜说:“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大人衣锦荣归,又为藩主大人立下如此功劳,难免有宵小之辈阴怀忌恨。”甘粕信清说:“运之将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藩主大人明察秋毫,藩内重臣皆忠良贤能,纵有些许小人心有邪念,亦不过跳梁小丑耳。”绍喜和尚暗暗吃惊,自己算是德昌寺里唐书看得最多的了,没想到拽了一回文,甘粕信清居然能用同一篇文章里的话应答。绍喜说:“明枪易避,暗箭难躲,需防有人暗中作祟啊。”甘粕信清点了点头:“请大师赐教。”
绍喜和尚从头说起,原来,甘粕信清去北海道这一趟固然赚了不少,但是却也抢了同行的饭碗。米泽藩的货物转运照例是由一批上杉家的御用商人负责的,虽然甘粕信清卖掉的是他们卖不出去的积压货物,但是他们卖不出去的东西也绝对不许别人卖出去。这些人没本事搞松前家的贸易文书(其实搞来也没用),知道自己靠正当的竞价是比不过甘粕信清的。这一次他赚了钱,而且给价比其他所有商人都高,那么下一次再有货物,藩主大人肯定还得交给他,那原来垄断米泽的货物外销的这帮人岂不是没了饭碗。于是,他们现在正在暗中串联,勾连了一批在货物运销上拿过好处的米泽藩士,准备搞个大新闻把甘粕信清从这行挤出去,老老实实种他的庄稼。
再问具体细节,绍喜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提供了几个可能对甘粕信清不利的人的名字。他之所以说不清楚,是因为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消息,上面说的这些全是他自己猜的。本着“同行是冤家”这个信条,既然他们和尚之间都恨不得一把火把对方的寺院烧了,这些商人面对这个从他们嘴里抢食的外来户,不想对付甘粕信清是不可能的。
绕了半天的圈子之后,三个甘粕都明白绍喜和尚的意思了,德昌寺想在虾夷贸易中插上一脚。甘粕信清暗暗自责,这两天自己围着重红花的事团团转,倒把自己的本职工作给疏忽了,自己空有一个甘粕家后人的身份是不能在米泽藩立足的,要想扎下根去,必须得到本地实力派的支持,只靠一个甘粕家远远不够,还需要再拉拢一批米泽藩士,让他们投资到自己的项目上,一来是增加资金,二来是形成一个与自己命运相连的利益集团,到时候如果有谁想对付自己,不用自己做什么,这些股东就会跳出来捍卫他们的投资了。
现在开始也不算晚,自己已经和武田胜信等米泽藩高层拉好关系了,有上一次贸易的利润做诱饵,很容易就能把他们拖下水。不过这个德昌寺嘛,就不予考虑了,上杉定胜已经不待见这帮和尚了,把他们拉进来没有什么好处,甘粕信清既然占了甘粕这个姓,立足的基础还是靠越后众为好,不必把在直江兼续时期与其他上杉家臣结怨太多的与坂众扯进来。
一顿敷衍之后,三人终于把绍喜打发走了,甘粕信清答应“过一段时间”再给绍喜回话,至于过多长时间那就不一定了。甘粕忍重说:“这和尚满嘴胡柴,多半是虚张声势,不过说的也有些道理,信清你如今风头不小,少不了有人眼红。”甘粕重亲说:“不过是一帮商人而已,能掀起什么大浪来。”甘粕忍重说:“你懂什么,若不是这帮商人,上杉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信清,你看怎么回复德昌寺比较好?”甘粕信清说:“德昌寺这边还是拖一下吧,拉德昌寺加入,就等于得罪了林泉寺,我们不必急着在这两派中间站队,还是先请藩内的大人们加盟为好。”
甘粕信清还是低估了米泽人有多穷。尽管米泽藩士们对于一起做“虾夷”生意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是谁也拿不出多少钱来,一来是他们还没有完全信任甘粕信清,二来他们是真没钱。这些藩士能拿出来投资的积蓄甚至不如临高的那些土财主,很多人压根就没有积蓄,还要寅吃卯粮地过日子。原因无非就是俸禄太少还总拖欠,这些人又倒驴不倒架,还得维持原来的老爷派头。米泽藩士也不是都没钱,但凡是有钱的,都是过去在米泽藩的对外贸易中捞了好处的,甘粕信清开拓新商路更是把他们都得罪了,自然也不可能让他们入股。
最终募股结果如下:
毛利安田家二十一股半
本庄家十六股半
清野家十四股
竹俣家十股
中条家九股
平林家八股半
竹俣西家六股
武田家五股
新津家五股
黑川家五股
春日家五股
大见安田家四股
香坂家三股半
柿崎家二股半
甘粕家二股半
鲇川家二股半
上条家二股半
上松家二股半
水原家二股
新保家二股
河田家半股
以上二十一家股东,总计入股一百三十股,再加上甘粕信清名下的七十股,一共是二百股。澳宋的商业模式已经相当成熟了,工作队搞出入股的各种规章制度、分红模式是驾轻就熟,但是对这些藩士解释说服就费了大劲了,甘粕信清、甘粕忍重、甘粕重亲、武田胜信四个人跑了半个月才把这二百股募齐。为了适应日本人的认知模式,甘粕信清没搞什么澳宋式的股份有限公司,还是按照东亚的传统经营模式开设了一家叫作“万代屋”的商号,二十一家股东中除了武田家之外,有四家越后众,十家扬北众,五家信浓众,还有一家河田家是上杉谦信侧近出身。甘粕信清原本以为越后众的人应该最多,但是越后众虽然在米泽藩内占大多数,可是以中下级藩士居多,并没有什么余钱可以用来入股。五家信浓众中,清野家家督清野秀范是武田胜信的表哥,上松家家督上松义次是武田胜信的表弟,另外三家都是原本是武田家家臣,在武田家灭亡之后才跟着武田胜信的父亲武田信清一起改投上杉家的。至于扬北众那边,主要是靠了武田胜信刚刚去世的老丈人本庄长房的面子,本庄家家督本庄重长是本庄长房的亲弟弟,武田胜信拉来的买卖他自然信得过,帮着游说扬北众各家,出了不少力气。越后众这边则是以甘粕忍重的交情为主。
这样的募股规模其实和后世村里集资办厂也差不了多少,但是这却是把米泽藩绑上元老院战车的第一步。甘粕信清拿到资金之后,立刻开始行动,将整个米泽所用已经种植的红花几乎全部预订了下来,而且给了农民两成的定金。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这笔钱着实让种植红花的农民们缓了口气。种植经济作物不比种粮食,上杉景胜时期,上杉家对于经济作物统购统销,农民的负担虽然也不轻,但终归控制在一个相对合理的范围内,但是随着米泽的经济制度逐渐朽败,种植漆树、红花的农民们就越来越受到收购产品的商人们的盘剥。万代屋的给价比其他字号都高,又肯给定金,一下子就把同行都挤了出去。农民的信用也不用担心,万代屋的这伙股东哪有好惹的,平民百姓哪敢对他们违约。
不过,澳洲人自从穿越第一天就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低智商 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