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米泽藩政改革 | 项天鹰 | 约 8959 字 | 编辑本页
武田信玄要是还活着,得有一百二十多岁了,来人是他的孙子武田胜信。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活着的时候是生死对头,死后却成了儿女亲家,上杉景胜的夫人菊姬就是武田信玄的第五女。武田家灭亡之际,武田族人几乎全部殉死,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其中一个是武田信玄次子武田龙芳的儿子武田信道,因为其外祖父穴山信君投靠了德川家康,所以才留得性命,之后一直在德川家麾下,成为了日后高家武田家的祖先。另一个就是武田胜信的父亲,武田信玄第七子武田信清,他被上杉家救了下来,之后成为上杉家笔头家老,追随上杉景胜先到会津,再到米泽,成为了日后米泽武田家的祖先。
武田胜信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不久前他接到了堂兄武田信道病重的消息,前去江户探望。武田信道和武田胜信虽说是平辈,但是年龄却差了三十三岁,而且从未谋面。尽管如此,亲戚还是要走的。在江户住了一段时间,武田胜信又接到夫人的信,说自己的岳父本庄长房也不行了,于是武田胜信又急匆匆地从江户赶回米泽。
武田家在米泽藩中地位极其尊崇,位列高家众首席,是藩士中的第一位,领俸禄一千石,武田胜信可以说是米泽藩仅次于上杉定胜的二号人物。从他的名字也能看出来,是上杉定胜继承自上杉景胜的“胜”加上武田家的通字“信”,这在米泽藩中是罕有的殊荣。但是,武田胜信却不执掌什么具体事务。这在上杉家的重臣中并不罕见,比如排名第二位的畠山景广,压根不在米泽,而是常年住在京都,因为体弱多病,从来只管闭门家中坐。山浦光则是上杉定胜的表弟,因为是基督徒,所以也从来不抛头露面。真正掌权用事的,是排名第六位的长尾景泰,第八位的千坂高信和第九位的须田秀满。
上杉家家臣的来源非常复杂,其中有错综复杂的联系,大体上可以分为七大集团。第一集团是高家众,只有五家,分别是武田家、畠山家、山本寺家、二本松家和山浦家。这五家或者是名门之后,或者是上杉家的近亲,或者兼而有之,因此地位超过其他藩士,但是从来不掌握实权,是五个吉祥物。第二集团是上杉家谱代,比如长尾家、千坂家,都是原来的越后上杉家和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的家臣,现在是上杉家最为核心的重臣。第三集团是越后众,由于上杉谦信先是由守护代继承了越后守护之位,又以养子身份继承了山内上杉家,因此这两家的谱代家臣并不是上杉谦信的嫡系,真正的嫡系是越后的豪族们,这些家族从上杉谦信的父亲长尾为景的时代就开始效力,上杉谦信活着的时候最信用的也是他们,但是这些人在上杉谦信死后大多支持上杉景胜的对手上杉景虎,因此在上杉景胜时期地位就不是很高了,但是越后众人数最多,是上杉家家臣团的基础,也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第四集团是扬北众,扬北众是越后北部阿贺野川以北的豪族,在上杉家中历来是不安定因素,不仅听调不听宣,还不断发生叛乱。但是扬北众的战斗力十分强悍,上杉谦信时期,扬北众的兵力占越后总兵力的三分之一,因此上杉家家督也只好时时迁就他们。第五集团是信浓众,他们大部分是因为被武田家夺去了领地才投靠上杉谦信,还有一部分是当时投降了武田家,在武田家灭亡之后又改投上杉家。他们加入上杉家之后,一直处于对抗武田家和德川家的前线,因此刷了大量的军功,又有一批比较优秀的人被委以重任来平衡越后本土势力,因此在上杉家内部也形成了一大集团。第六集团是上田众,他们是上杉景胜的嫡系人马。在上杉景胜上台之后,上田众中以直江兼续为代表的一大批人被飞速提拔,用来压制前面几个集团。第七集团是与坂众,也就是直江兼续的家臣。其余还有武藏众等小集团,就没有太大影响了。
不算高家众,其余六大集团各有各的势力。上杉定胜现在重用上杉家谱代和信浓众,压制与坂众的势力,越后众、扬北众和上田众则相对边缘化。越后众里的“历史反革命”太多,扬北众则是因为在和平时期没有用武之地,上田众在上杉景胜初期势力很大,但是上杉景胜到了晚年,为了平衡藩内力量,并不过分重用这些老兄弟,人数较少的上田众也就强势不起来了。
甘粕信清一到米泽,肯定会因为“甘粕”这个姓,被算作越后众的一员,而甘粕家在越后众中属于“历史清白”的,祖先甘粕景持在上杉谦信时期战功累累,在上杉谦信死后又坚定支持上杉景胜,而且这个家族从来没有造过反。要知道,在越后出身的上杉家臣里,满足“没造过反”这一条件的家族可没有几个。元老院给甘粕信清安排的策略就是设法取得上杉定胜信任,然后成为越后众的代表人物,只要取得了在上杉家臣中占大多数的越后众的支持,改革的阻力就小很多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批在藩内并不掌权但地位很高的人要拉拢,其中排在第一的就是武田胜信,他自己是上杉家的笔头家老,舅舅清野长范是信浓众中的头面人物,岳父本庄长房曾经当过直江兼续的养子,而且是扬北众首席本庄家家督本庄重长的兄长,因此武田胜信一人可以沟通信浓众、扬北众、与坂众三方。假如由他把工作队带到米泽去,那工作队之后的工作开展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胡华阳和八丈归来远远望去,只见武田家的一行人正沿着被雪覆盖的大路缓缓而来,为首那人骑在马上,三十六七岁年纪,身材不高,相貌倒是颇有威严。胡华阳说:“这就是武田信玄的孙子?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八丈归来说:“武田家灭亡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不过他们的家臣真田左卫门佐大人我倒是见过,听真田家的人说,左卫门大人的父亲曾经被信玄公亲自教导过。别说这个了,一会儿见了他们怎么说?”“就说我们是甘粕家的家臣就行,剩下的让主公说去。”
“甘粕家?”武田胜信愣了一下,甘粕家的家督甘粕忍重他是认识的,这冰天雪地的,他跑到边境上来干什么?八丈归来说:“我家主公不是忍重大人,是忍重大人的族弟右卫门信清大人,是信纲大人的儿子,十五年前前往南蛮,如今衣锦还乡。”
“哦!?是右卫门啊!”武田胜信面露喜色。甘粕信清离开日本的时候只有七岁,这个大人那个大人见过那么多,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武田胜信却还记得他。因为甘粕信清的父亲甘粕信纲当年是上杉景胜的夫人菊姬的护卫,而菊姬正是武田胜信的亲姑姑,所以他和甘粕信纲很熟悉。十五年前因为幕府的禁教令,甘粕信纲不得不切腹来保全上杉家和自己的信仰,武田胜信对他十分佩服,甘粕信清等人出逃时他还送了盘缠,只不过当时甘粕信清还太小,全靠几位成年教友照顾,对此一无所知。元老院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上杉家臣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私交搞清,只能告诉甘粕信清,武田胜信可能认识他父亲。
武田胜信并不怀疑他们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有人冒充甘粕右卫门这种小角色,而且眼前这两个人身上的服饰和刀都不是一般的落魄武士能有的,他们的主公肯定更是有钱,哪个有钱人会吃饱了撑的冒充上杉家的家臣。他问了胡华阳和八丈归来的姓名,又略一吃惊,对胡华阳说:“听这位大人的姓氏,似乎是唐国人?”虽然日本的高级武士们都知道海对岸现在是大明,但是仍习惯称中国为“唐国”,这正好省了胡华阳的麻烦,他也不愿意自称是明国人。他说:“正是,在下是在南蛮加入主公麾下的,主公部下各国之人皆有。”武田胜信说:“原来如此,怪不得大人的口音有些不同。请二位大人引我们进村吧。”
武田胜信一行人跟着胡华阳和八丈归来进了村,甘粕信清已经出门来迎接了。武田胜信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二十二三岁年纪,身长六尺,相貌周正,与十五年前的甘粕信纲颇为肖似,只是发髻显得有些单薄,似乎头发不长。身上的装扮倒是不怎么花哨,但是一身衣服都是丝绸的,上面大大地绣着甘粕家继承自新田家的一引家纹,看上去颇有点暴发户的气质。甘粕信清远远地已经望见武田胜信的旗帜,迎上两步,鞠了一躬:“见过武田大人。”
武田胜信不胜感慨,上前拉住甘粕信清:“右卫门啊,没想到十五年不见,你竟这样出息了。瞧你这相貌,和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甘粕信清心中一颤:“大人识得先父?”武田胜信说:“我的名字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当初常来你家的那个‘喜三郎叔叔’,你可还记得。”甘粕信清恍然大悟:“您就是喜三郎叔叔!父亲还和您交换过胁差!”武田胜信笑道:“没错没错,这次你衣锦荣归,藩主大人和你父亲的朋友们听说了,必定是十分欢喜,来来来,咱们屋里说。”
托项天鹰的福,甘粕信清的童年记忆在他进入高雄国民学校读书之后都被挖掘了出来,但是对于当时和他父亲交往的那些米泽藩士,他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因为他们互相之间的称呼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项天鹰倒是知道武田胜信的通称是喜三郎,但是上杉家叫喜三郎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是哪个。两人进了屋子,地面十分肮脏,仆人拿来两个马扎让他们坐下,胡华阳等人自去接待武田胜信的家臣仆佣。
武田胜信叹道:“当年之事,仿佛在眼前一般,为了那件事,米泽藩上下都好生有愧,天幸你这般英武,信清大人若知,也必欣慰。”甘粕信清很想多听听关于自己父亲的事,但是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还是元老院的大事为先:“武田大人,不知藩中现在如何?”武田胜信叹了口气:“藩中之事,唉,不提也罢。”甘粕信清心想你别不提啊,我就是要问这个,幸好武田胜信说是不提,还是讲了起来:“别的倒没什么,就是钱上越来越紧。今年的参勤交代还要一大笔费用,也不知拿得出拿不出。”甘粕信清说:“在下离开时,藩内虽然穷些,不过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如今十五年过去,就没宽裕些?”武田胜信说:“何止没宽裕,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如今幕府又定了这参勤交代之制,要大名一年在国一年在府,去一次江户要四百余人随行,江户又是百物腾贵之地,花销如流水一般。”甘粕信清说:“本家再怎么说也是三十万石的大名,景胜公在世之时,也常往江户,并未听说供应不支啊。”武田胜信说:“如今不同了,景胜公在时,上杉家靠工商之业,获利甚巨,可这些年来,领内货物产量越来越少,卖去江户也赚不到几个钱。”
武田胜信虽然并不懂经济之道,但是对于现象的描述还是很准确的,对于米泽藩现在的情况讲得很详细,藩内谁与谁有仇,谁与谁有亲,也一一告诉了甘粕,这可比项天鹰靠史料连总结带推测的情报靠谱得多了。武田胜信又问起甘粕信清这十五年来的情况,甘粕信清严格按照之前编好的统一口径说了,那些当佣兵打仗的故事都是八丈归来和一位名叫紫川秀次的日裔归化民帮他编的。听说甘粕信清还兼营商业,武田胜信说:“如今承平之世,你这一身武艺未必有用,但若精通商贾之术,主公必加重用。”甘粕信清说了些关于贸易的问题,武田胜信也听不懂,但是隐约觉得这些东西应该很有用,还是硬记了几句。
武田胜信忽然说:“右卫门,你既久在海外,可曾见过澳洲人?”甘粕信清说:“这个自然是有的,如今不论是唐国还是南洋,澳洲人已无处不在。”武田胜信说:“藩主大人对于澳洲人很有兴趣,这些人的语言相貌都是唐国人,但是行事却与南蛮人颇有相通之处。听说他们有许多奇术,无风无桨能令船自行,用一些药水就能令瘠田变为肥田,不知是否确有此事,用的是匠技还是法术?”
甘粕心想这下你可问到点子上了,你要是喜欢听这些,以后让你支持改革就容易多了:“澳洲人确有这诸般奇妙技术,都是工匠技艺,并非妖法邪术。”武田胜信喜道:“那右卫门你可曾见过澳洲人的手艺?就像这肥田之法,是如何做的?”
上杉定胜这些年是病急乱投医,什么法子都想了,日本的“农学大师”也请了几个,但是都拿气候寒冷、多沼泽的米泽土地没辙,澳洲人出现在日本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他们的种种传闻也传到了米泽。在上杉定胜之前,上杉谦信、上杉景胜、直江兼续都很看重汉学,直江兼续曾经大批搜集翻译中国书籍,但是后来米泽藩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这样的活动也就没钱搞了,上杉定胜从禅林文库里倒是翻出几本《齐民要术》之类的中国农书,但是米泽藩环境气候与中国北方大不相同,又没有专家指导,这般纸上谈兵,终究搞不成什么,再加上也缺乏农业改良的资金,这事也就只能算了。
得知海对岸的大明在一伙不知从哪里来的澳洲人面前一败涂地的时候,上杉定胜的第一反应和其他人一样:“哇噻!死过一!”但是他比其他大名高明之处在于,他多想了想:“澳洲人为什么这么厉害?”
上杉家虽然没有直接和明军交过手,但也去朝鲜打过酱油,对大明的实力还是有比较客观的了解的。明军中弊端不少,废柴众多,但绝非无可战之兵,但是根据从京都和大坂传来的消息,明军在澳洲人面前如同活靶子一样,根本没有多少有效的抵抗。上杉定胜意识到,既然日本当年拼不过大明,那么一旦澳洲人打过来,日本的下场不会比大明更好。但是转念又一想,我今年的年贡还不知道朝谁收呢,操哪门子忧国忧民的心。
上杉定胜理解不了现代化和工业化,也理解不了澳洲人的行政制度和工业体系,但是他能理解澳洲人有非常高明的技艺,能种出很多的粮食,赚很多的钱。对于一个时刻处在破产边缘的人来说,理解这些并不难。他也曾想过看看这“澳洲农书”是什么样子,但是澳宋极少向日本出口书籍,上杉家在九州又没有贸易关系,也就无从获取。
甘粕信清不怎么懂农业,他上学的时候成绩一直不好,初小毕业就去了国民军。工作队中负责农业的是马尚明和一个名叫陈道迪的越南裔归化民。不过毕竟他也受过完整的常识教育,当下把“澳洲农法”的大概对武田胜信说了。武田胜信自然不懂“蛋鳞甲”是什么东西,大致就理解成澳洲人有特别的肥料和杀虫药,当听说甘粕信清的“家臣”中有人会澳洲农法,武田胜信乐得合不拢嘴,连说:“好,好,好!到了米泽之后我就向藩主大人请求拨给你一块土地,试验这澳洲农法。”
甘粕信清这下反倒有些奇怪了,他听人说过,明国的地主们接受天地会的农技一开始都是推三阻四的,在九州搞的一些天地会的推广也要花很大力气说服大名,怎么在米泽这么顺利?虽然武田胜信无权拍板,但是从他的口气来看,上杉定胜不可能不答应,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其实武田胜信想得很简单,死马当活马医呗,米泽藩因为内涝荒废的荒地多得是,甘粕信清既然说他有整治这种土地的本事,那就由得他折腾吧,大不了绝收而已,反正不用澳洲农法一样绝收。
米泽的冬夜格外寒冷,尽管点了好几个炭炉,又裹了厚实的毯子,习惯了高雄与临高温暖生活的工作队员们还是受不了。武田胜信带来的人倒是能睡着,他们背靠背坐着取暖,不敢躺下。这种天气睡在地上纯属找死。
第二天一早,经历了一晚上超低质量睡眠的众人早早就醒了。收拾了一下,向米泽进发。从板谷到米泽只有一天的路程,日落前后大概就能到。一路上武田胜信都在和甘粕信清攀谈,这位上杉家的笔头家老此时表现得像小学生一样好学,澳宋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十分新鲜,而且他隐约意识到,也许甘粕信清不经意的哪句话里就藏着振兴米泽藩和他本人飞黄腾达的机会。
武田胜信已经是笔头家老了,升官那是不可能的,指望上杉定胜给他涨工资那也是做梦,明年的俸禄能不能按时发还是个问题呢。他要想改善自己的处境,只有两条路,一是自己做点生意,二是让米泽藩变得更富强,恰好这两条路都是甘粕信清也要走的。武田胜信和甘粕信清都暗暗庆幸自己在这里碰到了对方,互相奉承,一路上聊得极为融洽。
去米泽的道路很好辨认,最明显的路标就是冻毙道旁的尸体,几乎隔着一两里路就有一具。从大陆逃难来的胡华阳、马尚明他们对这种景象见怪不怪了,甘粕信清却是长在启明星旗下的,没在大明的治下待过,对日本也没有特别深的印象,对于在既无战乱又无饥荒的情况下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冻饿而死感到十分震撼。其实哪怕是上杉谦信和上杉景胜的全盛时期,上杉家虽然比现在富得多,一到大雪季节也难免有百姓被冻死,中古时代的君主哪怕再重视社会救济,也是不可能有能力保证每个穷人都寿终正寝的。
夕晖之中,甘粕信清终于望见了自己阔别多年的家乡米泽。在上杉家到来之前,这里只是一座边陲小城,因此根本容纳不下跟随上杉家而来的数万移民,就连直江兼续都必须和另外两家挤在同一个院子里住,一家只占一间屋子。经过上杉家四十年的建设,米泽已经是颇为繁华的北国名城了,但是拥挤的情况并没有多少改善。街道最窄的地方仅容一骑,两侧低矮的木结构房屋密密麻麻,幸好天气冷又经济萧条,摆摊做买卖的人少了,甘粕信清和武田胜信一行人才得以顺利进城。米泽城里没有接待这么多人的地方,甘粕信清、胡华阳、八丈归来带几个挑礼物的仆人进城,符悟本和马尚明带着其他人去城外的寺庙借宿。
上杉家接待客人的住处也着实有些寒酸,甘粕信清、胡华阳和八丈归来住一个房间,就是一间铺了榻榻米的木屋,除了一张小几外连个家具都没有。至于那四个仆人的住处,估计尼克元老都舍不得让他的马住在这种地方。还有院子角落里那间厕所,脏得简直让人绝望。由于现在是冬天,四乡农民进城掏粪做肥料的热情也下降了,迎宾馆这种没什么人来的地方还好,一些人流大的地方,粪坑都要满出来了。不过八丈归来开玩笑说,这么冷的天气,就算掉进粪坑身上也蹭不脏,因为大便都冻成冰了。万幸的是,日本人洗澡的习惯在本时空属于世界一流水平,接待他们的人身上都没什么异味,榻榻米和被褥也都比较干净。
尽管对于要在这个没有床、电、自来水和马桶的地方生活几年感到绝望,不过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一夜无梦。次日清晨起来,武田胜信帮他们约见的第一批客人就到了。
甘粕忍重,生于公元 1590 年,上杉四天王之一的甘粕景持之孙,米泽藩士中排名第 41 位,俸禄 250 石。本来他不在米泽城中,而是应该待在自己的知行地谷地,不过最近几天,他和儿子甘粕重亲吵了一架,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他就跑到城里来了。
武田胜信与甘粕忍重交情不错。甘粕忍重的祖父甘粕景持在上杉家算得上“伟大的地主阶级革命家,坚定的封建主义战士,毘沙门天思想始终不渝的拥护者,无限忠于上杉家和越后、米泽人民”。和喜欢三国和孙子的武田信玄不同,上杉谦信更喜欢《史记》,上杉四天王中,柿崎景家、直江景纲、宇佐美定满分别被称为“越后之韩信”“越后之萧何”和“越后之张良”,甘粕景持则是“越后之樊哙”。作为上杉谦信的同龄人,他少年时就是上杉谦信的左膀右臂,经常被派去执行那种一看就是作死的任务并成功生还。最著名的就是在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中,他带着一千人去阻挡一万两千武田军,为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的对决争取时间。部队伤亡了七成以上却依然没有崩溃,边打边撤,有序地撤出了战斗。假如他再多坚持一阵,也许武田信玄的脑袋就要搬家了。于是,武田信玄教育儿子们的时候经常提到,上杉家的甘粕景持啊,比你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虽然我没有和他谈笑风生过,但是他差点弄死我。武田信清到了上杉家之后,也就着意结交甘粕景持。上杉景胜上台时,上杉四天王只剩下了甘粕景持一个人还活着,他又多次为上杉景胜出生入死,直到转封米泽之后去世,甘粕景持几乎参加了上杉家自上杉谦信出山以来的每一场战争,立下的功劳自己都数不清,但是却一次次拒绝了上杉谦信和上杉景胜对他的封赏。和那些把领地看得比命还重的武士不同,甘粕景持认为土地钱财只是身外之物,要想甘粕家永远存在下去,就必须紧紧依靠上杉家,一个家族的力量是十分微弱的,离开了上杉家,甘粕家就什么都不是。由于甘粕景持的功劳和他定下的这一政策,甘粕家成为了米泽藩政坛的不倒翁,直到明治维新之后,版籍奉还,上杉家不再是甘粕家的主君。上杉家家财散尽,最后变成了学术世家,甘粕家却步步青云。甘粕家族中最有名的就是担任宪兵大尉时以杀害无政府主义社会活动家大杉荣一家起家,后来担任伪满洲国警察总头目,被称为“满洲夜皇帝”的甘粕正彦,参与了九一八事变、进攻马占山、软禁溥仪、建立伪满、从中国内地向东北诱拐劳工等一系列行动,在日本投降后自杀。他的二弟甘粕二郎是银行家,三弟甘粕三郎是陆军大佐,堂兄甘粕重太郎则是陆军中将,驻蒙军的司令,参加过一二八事变、江桥之战和第一次长沙会战,一家人军警宪商全都占了,典型的财阀加军阀模式。因为甘粕正彦和甘粕重太郎这两个在本时空还不知道能不能存在的亲戚,甘粕信清没少受一些元老的白眼。不过在这个时空,甘粕正彦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还没出生。论辈分,甘粕信清的父亲甘粕信纲是甘粕景持的族侄,因为甘粕信清的爷爷很早就战死了,所以甘粕景持一直很照顾甘粕信纲,甘粕忍重和这个堂叔交情也不错。甘粕信纲死后,甘粕忍重加倍小心地夹起尾巴做人,上杉定胜心里觉得对不起甘粕家,对于甘粕忍重也算优待。昨天晚上武田胜信一把甘粕信清等人安置好就通知了甘粕忍重,甘粕忍重得知堂弟衣锦还乡了,大为高兴,一来是从今之后甘粕家在藩内说话更有底气了,二来堂弟既然在海外发了财,肯定不会空着手回来,甘粕家的财务现在也困难得很,过年都没怎么吃上鱼,估计这一次能好好改善一下伙食了。
甘粕信清和这位年纪足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堂兄攀谈了一番,便发现这个自己要倚为助力的人实在是太不中用,除了“谦信公在世时如何如何”,“御馆之乱时如何如何”,“庆长出羽合战时如何如何”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完全是躺在祖先的感状上吃老本。问他甘粕家知行内的人口出产等,他也只知道谷地村有两百多号人,具体数目是多少就不清楚了。甘粕信清心想,就这个水平,放在澳宋给村长跑腿都不够格。不过他还是要装出一副万分欢喜的样子,与甘粕忍重聊了良久。看起来,指望他在上杉定胜面前替自己帮忙是不可能了,这场谈话唯一的收获就是甘粕忍重也有兴趣在谷地试验一下“澳洲农法”。好不容易送走了甘粕忍重,武田胜信又上门了。
看甘粕信清的表情就知道,他和甘粕忍重没谈出什么东西来,武田胜信也清楚甘粕忍重有几斤几两,虽然他没什么本事,不过甘粕信清要在米泽立足,还是必须借助甘粕家的身份。这次,武田胜信给甘粕信清带来了一份名单,上面开列了所有他需要拜会的人。
甘粕信清看这份名单就头疼,上面居然足足有 39 个名字,光是把这些人和他们的祖宗的名字都记住就是个浩大的工程,因为除了通用的姓名之外,还有幼名、初名、仮名、法名、浑名、戒名、官位这一大套,日本人可没有什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观念,武士改名是常事,换个姓氏也不稀奇,这让已经习惯了澳宋简单姓名的甘粕非常不适应。更不要说还有这些人背后的家族和社会关系,虽然他在来日本之前已经阅读了大量的相关资料,但是毕竟大图书馆对于米泽藩内部情况的掌握不可能像武田胜信这样细致,有很多具体情况需要甘粕信清一点点地厘清。
武田胜信说,藩主大人最近有些事要处理,暂时不能接见他,要甘粕信清先把名单上的藩内重臣一一拜会一下。甘粕信清无法,只得每天被这份名单牵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