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泽藩政改革 | 项天鹰 | 约 11977 字 | 编辑本页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元老院,想念元老院。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黑夜里想你照路程……”胡华阳哼着曲子,爬上了一处土丘。向北望去,地上是一片雪野,天空的颜色很淡,原处山峰的影子也变得不清晰了,连一处炊烟也望不到,哪有什么村庄的影子,他不禁有些怀疑,甘粕是不是带错路了?

今年是公元 1643 年,日本明正天皇宽永二十年,实际统治着日本的,则是江户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

元和时代的“元和偃武”标志着日本战国乱世的结束,紧随其后的宽永时代则对这个时代做了扫尾,除了细川忠兴、宇喜多秀家、真田信之等少数人之外,毛利辉元、藤堂高虎、德川秀忠、伊达政宗、立花宗茂这些战国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在宽永年间故去,对于大坂之阵之后成长起来的这代人来说,战国乱世已经成了遥远的传说,但是现实却是,百姓的生活并没有比战国时代改善多少。

宽永十四年,日本爆发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揆岛原之乱,当年铺天盖地的一向一揆与之相比都相形见绌。当幕府镇压了岛原之乱之后,岛原、天草一代几乎成为无人区。幕府对于天主教的恐惧也更加深入,而且他们了解到,岛原之乱中有一股奇怪的海外势力参与,用大船接走了大量人口。幕府彻底禁绝了和葡萄牙的贸易,荷兰商馆则被迁到长崎,江户幕府的锁国体制彻底完成。

紧随其后爆发的是恐怖的宽永大饥馑,一场牛瘟自九州开始蔓延,虾夷驹岳火山的爆发又影响了东北地区的气候。这还仅仅是个开始。中国、四国一带初夏无雨,在秋季却又豪雨连降,冲毁了仅剩的一点收成;北陆地区被从日本海吹来的寒风笼罩,淫雨连绵;接踵而来的暴雨、洪水、旱灾、霜灾、虫灾轮番降临。与天灾紧密相伴的是人祸,此时恰逢幕府发行宽永通宝,过量的货币与天灾共同作用,导致物价暴涨,即便是在少数没有受灾的地方,粮食也吃不到百姓嘴里。史料中没有记载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场饥荒,但是各地都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人口锐减的记载。这些减少的人口并不全是饿死的,还有相当一部分成为了流民和盗匪。西南的许多大名不得不选择性无视了幕府的锁国令,任由澳洲人把灾民运去济州,现在避免爆发一揆才是最要紧的。

甘粕右卫门信清已经十五年没有回到故乡了,出身米泽藩藩士的他十五年前为了躲避幕府的禁教令逃亡海外,最终成为了澳洲人的归化民,这十五年中,大海另一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元老院的新秩序已经普照了整个东亚和东南亚,而在日本,十五年来,百姓的日子不但没有丝毫改善,只有比十五年前更惨。

幕府没有也不敢禁绝和澳洲人的贸易,这些年,这些海外来人也影响到了日本。但是澳洲人的货物基本上没有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哪怕是盐和糖也一样,这些行事像南蛮人一样的中国人的到来还没有撼动日本千年封建体制的根基。攻略日本被列入元老院的议程早已不是一年两年了,幕府和大名们的战斗力自然不可能对抗超越时代的科技力量,但是攻略日本能带来的收益却很值得怀疑。日本向澳宋出口的主要大宗商品除了铜之外就是金银、硫磺和木材。老挝南部沙湾拿吉地区的巨大露天铜矿车邦铜矿的开采使得日本铜的重要性大幅下降。东南亚的木材在数量和质量上都碾压日本。元老院在北海道、库页岛和千岛群岛都已经建立了基地,无论是捕鲸、捕鱼还是获取皮革都很方便。至于金银,用商品套购远比自己动手要方便得多。更何况一旦拿下日本,如何养活这成千上万的人口也是个大麻烦,日本一户人家的口粮也就刚够养活一个归化民,按照元老院的伙食标准,日本的粮食产量根本不够用,需要用大量的粮食来填这个无底洞。语言不通、归化民干部数量不足也都是大问题。这样一来,对日本的攻略也就不着急了。元老院一方面吸纳日本的人口用于组建治安军和东南亚殖民,一方面准备先试着选择一部分大名进行改革,先把日本的农业水准提高一些,养肥了再宰,同时这些大名也可以作为日后的伪政权或者带路党。

第一个被选中的就是米泽藩主上杉定胜。原因无他,因为米泽藩的财政危机最为严重。四十多年前败给德川家康之后,上杉家被没收了大部分的土地,初代藩主上杉景胜咬着牙不裁撤家臣,所有家臣都领半薪,生活困难的靠上杉景胜自己的私房钱接济,笔头家老直江兼续也从自己的六万石俸禄中拿出五万五千石来救济贫困的藩士。上杉景胜和直江兼续或许还梦想着,有朝一日再度天下大乱,他们还要杀回越后老家,与德川家争夺天下。谁知德川家康在关原决战之后一活又是十六年,继任的德川秀忠、德川家光也都是守成之才,上杉家的梦想也终究只是梦想而已,随着直江兼续与上杉景胜相继去世,三万五千人的家臣及其家属对于只有三十多万人口的米泽来说不再是宝贵的财富,而成了巨大的负担。

上杉定胜就是生活在这样悲催的环境下。从小他头上就有三座大山:上杉谦信、上杉景胜和直江兼续。他的义祖父上杉谦信是赫赫有名的“越后之龙”,身任关东管领,统御关东十余国(理论上)。一生出阵七十次,四十三胜二十五平,仅有两次败绩,有“军神”之称。纵然是全盛期的织田信长,对上杉谦信也是恭敬有加。虽然已经去世六十多年了,上杉家家臣们依然张口便是“谦信公在世时”如何如何。

上杉谦信死后,上杉定胜的父亲上杉景胜在内战中胜出,执掌上杉家。上杉景胜在军事上颇不如上杉谦信,却在政治上胜过上杉谦信一筹。在上杉景胜时期,因上杉谦信之死濒临灭亡的上杉家再度崛起,成为丰臣五大老之一,实力仅次于丰臣、德川、毛利三家。尽管在关原之战中战败,但是因为他不抛弃家臣的决定,他的威信却没有被动摇,经历过这场共患难的上杉家臣们反而更加团结,追随上杉景胜筚路蓝缕开辟米泽。上杉景胜于二十年前去世,年长的上杉家臣大多见过他,因此比虚无缥缈的上杉谦信更能带给上杉定胜压力,深恐被人说自己不如父亲。

直江兼续是上杉家的首席家臣,有“天下第一陪臣”之称,他五岁就成了上杉景胜的伴读,两人义同兄弟。他们君臣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上杉景胜对直江兼续有绝对的信任,在很多方面都予以直江兼续全权。丰臣秀吉曾以三十万石的厚禄挖角,邀请直江兼续为丰臣家效力,这是丰臣秀吉分化外样大名的惯用伎俩,他用这一招从毛利家挖来了小早川隆景,从龙造寺家挖来了锅岛直茂,从大友家挖来了立花宗茂,百试不爽,但唯有直江兼续却丝毫不为所动,一度引得丰臣秀吉大发雷霆。面对德川家康对上杉家的构陷,直江兼续以一封《直江状》激怒德川家康,拉开了关原之战的序幕。转封米泽之后,直江兼续的经济才能更是挽救了上杉家。本来小小的米泽根本养活不了上杉家庞大的家臣团,但是直江兼续却在米泽搞了个“大生产运动”。他主持修建了“直江堤”,遏制了泛滥的最上川,组织武士屯田垦荒,并且引入桑树、楮树、漆树等经济作物,发展手工业,奇迹般地让上杉家实现了收支平衡,只用了十年的时间,原本不起眼的小城米泽成为了繁荣的北国名城。直江兼续在学术上也有巨大贡献,他整理了三百卷《济世救方》,向日本介绍中医,又挑选中国秦汉三国时期的文章,编成三十一册《文选》,作为藩士子弟的汉学教材。直江兼续在禅林寺建立了一座学堂,教育藩士子弟,又建立了禅林文库来收藏《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大批书籍。除此之外,直江兼续还改进了采矿和铁炮制造技术。直江兼续死后,上杉景胜对于他的政策继续沿袭,倒也没出什么乱子,等到上杉景胜也去世了,各种问题开始渐渐凸显。

直江兼续活着的时候就意识到,直江家的权力太大了,尽管自己对上杉家忠心耿耿,但是自己死后,自己的后人中难免会有不肖之徒仗着直江家的势力危害上杉家。直江兼续本有一子,先于他去世,另有一婿养子,在其女死后也跳槽到了前田家,直江兼续决定不再收养子,为保上杉家的长治久安,让直江家就此断绝,直江家占米泽藩五分之一的领地也全部还给上杉家。

可是即便如此,直江家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上杉家的威胁。上杉定胜的母亲桂岩院在生下他之后百余日便即病故,上杉定胜从小是由直江兼续和他的夫人阿船带大的。上杉景胜去世时,上杉定胜才二十岁。上杉景胜二十岁时,已经跟着上杉谦信南征北战八年了,四年后便担任了上杉家的家督。上杉谦信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在战场上厮杀了六年,统一了越后一国,马上要与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等强敌逐鹿日本。而上杉定胜二十岁的时候,只是个富家公子而已,对于藩政也不甚了然,直江家的家臣团与坂众就趁机掌握了藩政。二十年来,上杉定胜不断地收回权力,但是碍于直江兼续夫妻的面子,并没有太为难与坂众。六年前,阿船去世,上杉定胜终于不用给任何人面子了,在次年立刻进行了检地,狠狠打击了与坂众,不过即使这样,与坂众仍有相当的势力。

上杉定胜正当盛年,其实颇想励精图治一番,但是一提军事,家臣们便说谦信公如何如何,一提政治,便说景胜公如何如何,一提经济,便说兼续大人如何如何。上杉定胜也清楚,自己比这三位长辈差远了,他也不是没搞过改革,搞了几次,越搞越砸,财政收入越来越少,外债越来越多。最终,上杉定胜只能承认,上杉谦信、上杉景胜是争夺天下的银牌选手,而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最后他只能号召大家勤俭节约,加强精神文明建设了。

上杉定胜搞不懂,为什么直江兼续把那些漆器、纸张、布匹倒腾到江户去,就能换回金钱粮食,同样的事自己来干,就卖一次赔一次?他搞不明白不要紧,元老院替他做了回答。上杉家是个很有创新精神的家族,在大多数大名还在玩了命种大米的时候,上杉谦信就已经通过种植青苧这样的纺织原料发家致富了。直江兼续是日本第一个提出“殖产兴业”这个概念的人,用经济作物和手工业产品换取金钱,再进口粮食,从而成功保证财政平衡。这种依靠经济作物和工商业致富的方法非常依赖商品流通渠道的畅通,因此,上杉家有一套经营了几十年的半官方商人体系,这些商人替上杉家出口商品,买入物资,上杉家依靠这些商人来保持对外联系,这些商人也因此发了大财。上杉谦信时代,专门派家臣神余亲纲长驻京都,既是外交官和情报头子,也负责维持上杉家的各种商品在京都的销路。越后被群山环绕,道路不畅,西边的亲不知子不知连接越中,但是越中的神保、椎名两家都和上杉家时战时和,还有一向宗活跃,南面信浓方向有武田家,上野方向有北条家,都是上杉家的死敌,东北奥羽方向不仅道路条件不好,市场也不大。所以上杉家依靠海贸,越后货物从直江津装船起运,到越前的三国凑上岸,再从陆路前往京都。为此,上杉谦信与京都的足利幕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且与将军足利义辉的小舅子,关白近卫前久交情匪浅,而近卫前久的另一个姐夫正是越前朝仓家家督朝仓义景,这层关系保证了上杉家的商路畅通无阻。从京都来的货物以及海盐可以顺着越后的信浓川一直上行到上田,在上田卸船之后,翻过三国峠,销往关东,沿利根川可以直达太平洋,上杉谦信一生十四次出兵关东,和这条商路也有莫大的关系。

但是织田信长的崛起挡了上杉谦信的财路。幕府被织田信长掌控并最终赶出京都,朝仓家也被织田信长消灭,虽然上杉谦信和织田信长因为共同的敌人武田信玄而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和睦关系,但是两人很快转为敌对。神余亲纲死在了上杉谦信死后爆发的内战中,上杉家的水军也在和织田军的战斗中覆灭,京都的商路断绝了,关东的商路也被北条家掐断,上杉家失去了外贸收入,经济濒临崩溃。直到上杉景胜加入了丰臣秀吉麾下,他的夫人菊姬作为人质前往大坂,同时也再度打通了越后到京畿的商路,直江兼续的弟弟大国实赖也作为代官被派往大坂,重新承担起了神余亲纲的任务。后来北条家灭亡,前往关东的商路也重新通畅,上杉家又开发了佐渡金矿,也随之再兴。

因此,这些上杉家的御用商人与上杉家是休戚与共的关系,他们追随上杉景胜从越后来到会津,从会津又来到米泽,哪怕忍饥挨饿也要跟着上杉家,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一切都依靠着上杉家的地位和武力来保护,如果离开了上杉家,其他大名一定会把他们当成好宰的肥羊。刚到米泽的时候,整个米泽藩是一张白纸,任由上杉景胜和直江兼续随意涂抹,平均每五十人就有一个武士,还都是跟着上杉景胜从战国乱世里百战余生滚过来的生死兄弟,因此上杉景胜获得了对手下官僚空前强大的控制力,手下每一个掌握权力的人他都极为熟悉,而且非常值得信任。那些为上杉家服务的商人也都是老交情,来到这片人生地不熟的土地上,他们必须与上杉家绑在一起,尽心竭力地通过为上杉家服务来积累财富。

二十多年过去了,上杉家在米泽站稳了脚跟,原本被打散的利益集团也重新形成,武士和商人都有了自己的小算盘。这时上杉景胜的死又导致上杉家对家臣和商人的控制力空前薄弱,于是直江兼续苦心开辟的商业基业就渐渐成了家臣和商人们牟利的工具。又是二十年过去,上杉定胜已经彻底约束不住这些人,他们在上杉家本已脆弱的财政上恣意吸血,农民被层层盘剥,商业利润被层层瓜分。当年以直江兼续之才,在一群梦想着“打回老家去,解放江户城”的家臣的支持下尚且只是勉强维持平衡。如今上杉家的家臣和商人们早已没了热血,只想着自己一家一姓如何捞钱,上杉定胜又没有能压制他们的足够威望和行政能力,当然回天无术。

宽永大饥馑尽管没有直接影响到米泽,但也加剧了上杉家的危机,货物运到江户,只能换来铜钱而不是粮食,而在这样一个交通困难的小地方输入大量铜钱意味着物价暴涨。禅林学堂停办了,医馆关门了,铁炮工坊更是早已关闭,上杉家已经不再有问鼎京都的梦想,但是只是活着同样艰难,百姓们在沉重的赋役下开始扶老携幼踏上了逃亡之路。在旧时空的历史上,上杉家的财政会再苟延残喘一百多年,然后彻底崩坏,百姓有三分之一逃离家园,二十万两的外债把上杉家逼到要向幕府申请破产的程度。这个时候,再由横空出世的,被肯尼迪称为“最值得尊敬的日本人”的疑似穿越者上杉鹰山来拯救米泽。也正是因为有上杉鹰山的经验,元老院对于米泽藩的成功改革信心很足,毕竟他们拥有比一百多年后的上杉鹰山更加先进的技术和理念,而米泽藩的情况又远没有一百多年后那样无药可救。上杉定胜陷于困境中,他急于证明自己不是个败家子。对于没收了上杉家大部分领地,把上杉家逼到这种境地的幕府,上杉定胜和上杉家的家臣百姓又都有一股强烈的怨气,这两种情绪交错起来,很容易诱使他投向元老院的怀抱。

胡华阳率领的这支“米泽特别工作队”是一支真正的多国部队,包括他在内的十三男二女十五名队员中有五名中国人、四名日本人、三名朝鲜人、两名越南人和一名琉球人。虽然他才是这支队伍的真正首领,但是明面上他却是甘粕右卫门信清的家臣。

工作队不会一开始就公开身份,那样的话会有很多上杉家臣把他们当成海外来的南蛮人来对待,因此要用甘粕信清这个货真价实的米泽藩士来做掩护。元老院为甘粕信清编造的履历是:十五年前因禁教令从米泽出逃,来到东南亚之后成为佣兵,用几年的时间混成了佣兵队长,因不想再受征战之苦,便搭了澳洲人的船返回日本,想在米泽藩谋个事做。

如果只是作为浪人去投奔,上杉定胜虽然会看在他为米泽藩牺牲的父亲甘粕信纲的面子上收留,但是肯定不会重用,在和平年代,平白无故收留十几个浪人绝对是赔本买卖。所以甘粕信清必须摆出衣锦还乡的派头,现在上杉定胜需要的不是武士,而是商人,甘粕信清只有带着让上杉家发财的机会回去,才能在米泽藩占据一席之地。

在鹿岛上岸之后,甘粕信清就地雇用了几十名男女仆人,荒年人力不值钱,只要给口饭吃,就有人替你卖命。招工之后的第一顿饭就把这些人感动得涕泪横流,武士老爷竟然给他们吃米饭,每个人还有半条咸鱼。胡华阳、甘粕等人却觉得这顿饭食不下咽,米饭里混了一半乱七八糟的杂粮,咸鱼更是腌得发臭,也就是那海带味噌汤还入得了口。但是也没有办法,一来现在日本粮价奇高,他们带的经费有限,不敢乱花,二来在这种荒年天天吃糙米饭也太招摇了。

仆人们挑着工作队的一应物品,一路前往米泽,为了防止仆人们偷窃货物,白天时十五个人分散在队伍之中,有敢带着货物逃跑的一概射杀,晚上则把货物和仆人分别集中,由工作队员轮流看守。中途被盗匪袭击过一次之后,仆人中就没有人动这样的心思了。十五支左轮手枪的火力就足以驱散这帮连刀都没有,拿着木棍打劫的饥民,而仆人们也不会蠢到带着这么沉的箱子从枪口下面跑路。

根据甘粕信清的描述,再往前不远就有一个叫“板谷”的村子,那里两山夹峙,是从关东进入米泽的必经之路。因为下了点小雪,所以视线也不清晰,胡华阳从望远镜里并没有看到什么,下了土丘:“大人,没看到什么村子。”甘粕信清说:“那也只好往前走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雪地上没法过夜,我去过那个村子,应该是下了雪看不清楚,走过去就见到了。”

两人回到正在休息的队伍中,甘粕信清说:“大家起来吧,再走一段,到前面的村子过夜。”大家纷纷站起,但是队伍最末端的符悟本却还蹲在那里。

刘三的徒弟符悟本如今已是澳宋最著名的归化民医生之一了,在这次行动中他担任队医,不仅仅是为了队员们的健康,他还承担着为在旧时空历史上只剩两年寿命的上杉定胜续命的任务。刘三虽然心疼徒弟,但是徒弟毕竟不能总留在自己身边,这次行动如果成功,那符悟本就是未来日本现代医学的开山祖师,自己这个祖师爷可是当定了。

符悟本正在给一个躺在羊皮褥子上的仆人检查。甘粕走上前来:“悟本哥,怎么了?”虽然他扮演的是主公,其余队员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的,但是平时他们用普通话交流时甘粕信清还都是用原来的称呼。倒是胡华阳一直提醒所有人,不管当面背后都要管甘粕叫“大人”,而且尽量说日语,免得露馅。

符悟本说:“猪介病倒了,他昨天就已经发烧了,一直硬撑着。”甘粕奇怪地说:“那他为什么不说?”胡华阳说:“他是怕我们把他扔下,这冰天雪地的,他一个病人要是被撇下只有死路一条。”

旁边几个仆人窃窃私语,猜测着猪介的命运,在他们看来,这样病倒在路上,他已经是个死人了。符悟本喊来随队的护士金珍淑,包一包雪给猪介降温,自己拿出一小片阿司匹林研碎兑水。阿司匹林在本时空是元老院的“神药”之一,但是对于猪介这样的患者既不治本,也不怎么安全,在过去的临床实验中,出现胃肠道症状、过敏反应甚至瑞氏综合征的都很多。但是符悟本现在没有条件仔细医治猪介,只能先退烧再说。

甘粕信清吩咐仆人:“拿两条备用的扁担来,再拿几条绳子。”仆人不解,把扁担和绳子拿了过来,甘粕和胡华阳一起动手,按在学校军训时学的,在羊皮褥子上打孔,绑上扁担,扎成了一副担架。甘粕说:“吃过药先抬着他走吧,到了米泽再慢慢治。”

男仆们都挑着担子,四个女仆也各背了一个并不轻的背箱,胡华阳和另一名工作队员便把担架抬了起来,甘粕信清说:“走吧,到前面村子过夜。”

一众仆人不禁目瞪口呆,这些天他们都知道这些武士老爷仁厚,仁厚的表现有给他们好饭吃,给他们冬衣穿,不会抬手就打,甚至于昨天那个失手摔了箱子的倒霉蛋没被一刀斩了在他们看来也属于仁厚的表现。这几位老爷虽然穿得不像甘粕大人那样华丽,可也都是一身干净整齐的武士服,腰佩打刀和胁差,真正的武士老爷,竟然给一个穷得只剩兜裆布的仆人治病,还亲自抬着他走路。要知道,猪介就算卖身,也未必有抬他的那张褥子值钱。仆人们愣了一下,急忙挑起担子赶路,心中暗喜,跟了这样的老爷,至少以后的衣食是不愁了。

“大人,这就是您说的那个‘还算繁荣的村子’?”虽然用的还是敬语,但是胡华阳还是忍不住要吐槽,他们一行人看到的只有一片断壁残垣,雪地上有几具没有完全被覆盖的白骨。甘粕挠了挠头:“怎么会这样啊。”

甘粕上一次来到板谷还是十六年前,当时这里确实是颇为繁华,因为处在米泽藩前往江户的要路上,每年米泽藩的商品出口也带动了这里的繁荣,但是随着米泽藩的商业体系逐渐崩坏,过往的商旅少了,逃难的灾民多了,随之而来的是大股小股的匪徒,一开始还只是在村子周围打劫零星行人,后来干脆大摇大摆地冲进村子劫掠。在板谷的南面,还有一个要命的冤家,那就是会津藩藩主加藤明成。会津藩原本是上杉家的封地,关原之战后,这片土地被德川家康封给了他的女婿蒲生秀行。蒲生秀行传于其子蒲生忠乡,蒲生忠乡无子,死后蒲生家被改易。蒲生家之后入主会津的是加藤嘉明。加藤嘉明是丰臣秀吉麾下的“贱岳七本枪”之一,也算战国时代中有一号的人物。他到了会津之后,着实搞了些善政,由于他整修了会津的道路,米泽藩的商人也可以更方便地来往于米泽和江户之间了。可是加藤嘉明死后,他的儿子加藤明成完全没有父亲的建设意识。当时会津藩承担了幕府派下来的江户城普请任务,藩内又要修理被地震毁坏的若松城,财政变得吃紧,加藤明成也不会别的招,就是拼命加税,一面盘剥领内农民,一面在各个路口设卡勒索过路费。加藤明成聚敛钱财到了成瘾的地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天守阁里玩弄他搜刮来的一步金(即重量为一步的金币,“步”是日本重量单位,合四分之一两),因此被人称为“一步殿”。由于会津藩的重税,通过板谷的商人大大减少,板谷是依靠贸易而生存的,村子的土地根本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村民只好也踏上了外逃之路。最终,宽永大饥馑爆发后的通货膨胀彻底摧毁了这个依赖粮食进口的村庄,曾经繁荣的村落变得阒无一人。

“肯定是因为加藤家那帮混蛋!项元老不是说加藤家今年就要完蛋吗?不如我们去推他们一把。”说话的是一个白发老头,此人名叫八丈归来,已经五十八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高龄了。八丈归来原本叫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这个奇怪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并非武士家庭出身,原本只是备前国和气郡的一个普通切支丹农民。四十三年前,关原之战爆发,宇喜多秀家作为丰臣秀吉的养子,选择了与德川家康决一死战,他的家臣,熊野保城城主明石全登也在领地内大举动员,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八丈归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了兵。关原战场上,宇喜多军一败涂地。八丈归来多了个心眼,心想只要跟着大将,多半就能有活路。于是他就紧跟着明石全登,结果差点送了命。明石全登为了掩护宇喜多秀家撤退,自己留下断后,一番血战之后,身边只剩下了几个人。但是此时,同为切支丹的黑田长政放了明石全登一马,明石全登得以带着残部逃出生天。

宇喜多秀家被流放到了八丈岛,宇喜多家的领地被封给了西军的叛徒小早川秀秋,八丈归来也不愿意回那个既没有亲人也没有饭吃的家了,他决定跟着明石全登闯荡天下,明石全登自然愿意带上这个与自己同生共死过的教友。十四年颠沛流离之后,八丈归来追随明石全登来到大坂城,参加了战国时代的最终落幕。每一个来到大坂的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明石全登的愿望就是迎回宇喜多秀家,解除对天主教的禁令。

明石全登没有什么自己的人马,但是进入大坂的切支丹浪人众多,这些人自动聚集到了明石全登的周围,八丈归来也成了足轻组头。在守卫大坂的战斗中,八丈归来表现勇猛,明石全登决定提拔他为足轻大将,并给予他武士身份,于是八丈归来就为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从八丈岛迎回宇喜多秀家,这是主君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

最终的天王寺决战到来,明石全登挑选了三百切支丹武士作为敢死队,从侧翼协助真田幸村、毛利胜永突击德川家康的本阵,八丈归来也在其中。激战之中,明石全登的部下死伤大半,此时,他得知了真田幸村战死,丰臣军全线败退的消息,明石全登没有像毛利胜永那样退入大坂城巷战,他的目标是复兴天主教和宇喜多家,而不是为丰臣家尽忠。于是明石全登率部从反方向杀出重围,从此不知所踪。

八丈归来在突围的路上与明石全登失散了。战后,他在乡间躲了一段时间,得知明石全登并未战死,幕府正在全日本通缉他。他心想,既然幕府在日本到处都找不到主公,那主公多半是去了国外,于是八丈归来也踏上了“下南洋”的路。

辗转大员和马尼拉,八丈归来都没能找到明石全登,最后他病倒在了大城,被山田长政收留。他为山田长政效力了十年的时间,直到山田长政战死,大城王国驱逐日本人,八丈归来上了平秋盛的船,来到海南,成为了治安军的一员。

虽然加入治安军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八丈归来亡命多年,敢打敢拼,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对刀、长枪、铁炮都很擅长。因此一路从下士班长做到大队长,去年才退伍。在大坂时,明石全登没有几个心腹人,经常和他说起战局。虽然他没当过什么大将,但是一直和当时日本最著名的一批将领接触,见多识广,熟悉日本军队的所有战法,又在山田长政麾下当过队长,接受了澳洲人十多年的培训和熏陶之后,指挥能力绝对超过此时日本那些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大名。让他加入这次行动,一来是考虑有可能会有军事行动,需要一个久经沙场的人坐镇,再有就是他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多年,比“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甘粕信清对日本的情况熟悉得多。

作为西军铁杆,八丈归来对于曾经隶属东军,而且直接在关原战场上与宇喜多家刀兵相见的加藤家自然毫无好感。宇喜多家的家臣又与其他西军遗臣不同,其他西军武士的主君要么投降了幕府,要么已经殒命,而八丈归来的主君宇喜多秀家已经年逾七旬,仍旧在八丈岛上编草席,誓不对德川家折腰,因此宇喜多家的狂热分子始终存着迎回宇喜多秀家的念头。八丈归来这种最狂热的更是认为明石全登也还没死,虽然明石全登如果活到现在得九十多岁了。胡华阳说:“元老院给我们的任务还是米泽,项老师说得清楚,就算我们什么也不做,加藤家一年之内也必定覆灭,这个就不劳我们操心了。”

在准备阶段的培训中,大图书馆给了他们一本资料集,详细介绍了此时日本国内的各种情况,其中着重讲了米泽藩内部的情况和周边局势,这本资料集就是项天鹰主编的。甘粕信清很多时候都觉得奇怪,整个大宋境内应该只有自己一个米泽人而已,为什么元老院对于米泽的情形了如指掌,连排在一百名开外的无名藩士的家谱都能找出来。资料集中提到,会津藩内部严重不稳,会在一年之内发生骚动,加藤明成将因与家臣发生冲突而被幕府改易,新的藩主会是原来的出羽山形藩藩主,德川家光的同父异母弟弟,亲上杉的保科正之,要求队员们在保科正之还在山形的时候就和他搞好关系。虽然不知道元老院为什么能这么肯定,但是工作队员们早已习惯了“元老院无所不知”,倒也不以为奇。

天已经擦黑了,也没法再另找住处,工作队只得进村,找了几间还算完好的房屋安顿下来,仆人们四处去找柴生火,甘粕又去看猪介。猪介的烧已经退了大半,人也有了知觉,正在拉着符悟本一个劲地谢恩,符悟本却想离他远点,这些仆人不过是多洗了几次澡,都没有经过净化,在符悟本看来全是潜在传染源。

胡华阳说:“过了这个村子就是米泽境内了,上杉家为什么连个路卡都不设?”甘粕信清说:“大约是因为设了也没什么用吧,这里除了上杉家自己的御用商人之外已经不会有商人过了,收不到什么税,现在又是和平年代,也不用防着会津藩袭击,多设个哨卡,就要多花一份钱粮。再说了,幕府对于大名私设关所这件事相当敏感,会津藩接下来要倒霉,多半也和他们卡路征税有关系。”胡华阳说:“这防范意识也太差了吧,这样的话土匪什么的不也都可以随便从这里走了。”甘粕信清说:“米泽可是全日本有名的日本第一穷藩,只有米泽的土匪去外地打劫,哪有外来的土匪会到这里来。”

胡华阳说:“穷成这个样子,上杉家大约是没有什么钱来搞改革吧,元老院给我们的经费可不多,总不能我们倒贴钱。”甘粕信清说:“按老师的说法,这米泽其实还是有钱可挖的。首先是在江户的宅邸,每年的开销要一千五百两之多,还有藩主每次去江户,随员都多达四百余人,这些开销都是可以省的。”胡华阳说:“靠省钱攒资金,这不大靠谱吧,元老们不总是说‘钱不是攒出来的,是赚出来的’吗?”甘粕信清说:“话是这么说不假,可是米泽的情况不同,为了维持这些虚礼的开销实在是太大,把财政盈余都挤没了。藩主其实也是想节俭的,但是家臣的反对太严重,藩主一旦节俭了,他们要是太享受,一不留神就超过了藩主,这可就是大罪名了。结果就是现在上杉家拿的是县令的收入,摆的却还是关东管领的派头。把这笔钱省下来,就有第一笔启动资金了,之后可以让商人投资,米泽的商人都是很有创新精神的,只要我们做得有成效,就会有人投资。”胡华阳说:“其实如果能把那些中饱私囊的重臣抄家几个,这来钱可容易得多。”甘粕信清说:“难啊,你看资料集上,这些人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一个个都是追随谦信公和景胜公出生入死过的,一旦对付他们,不仅对上杉家的名声不好听,还会引起其他家臣的不满,到时候家臣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我们就这十五个人,米泽可有六千武士,我们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打四百人。再说还有幕府,收拾家中重臣,幕府肯定会趁机干涉,到时候对咱们更不利。”

胡华阳说:“说到底,还是取得定胜大人的信任最重要,虽说他的权威不如景胜公,但是毕竟已经执政二十年了,还是有能足以震慑家臣的威望,只要有他坚决支持,事情就好办多了。”甘粕信清说:“定胜大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他在我们身上看到了复兴上杉家的希望,他就一定会支持我们。年过四十还一事无成的压力是非常巨大的,更何况他现在不仅一事无成,还在不断走下坡路。他比我们更急于改变米泽。”

“有一伙人马从南边来了,大概有二十多人,有三匹马,约有半数是武士。”在外面放哨的马尚明跑了回来。马尚明看了看胡华阳和甘粕信清:“怎么办?要不要让大家躲起来?”胡华阳说:“不能躲,这么小的村子,能躲到哪去。从南边来,那多半是要去米泽,我们是光明正大地保护甘粕大人回乡的,何必要躲,我去和他们搭话,大家做好战斗准备,真打起来,他们人数不多,都杀了就是。”

胡华阳和八丈归来出去迎这支队伍,其余人都在检查手枪。八丈归来望着远处这支队伍的旗号:“这是什么家徽来着,看着好眼熟啊。”胡华阳说:“要是在七十年前,这个家徽可是让人闻风丧胆,但是现在,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家徽而已。真是太好了,居然在这里碰到他们。”

那面被寒风吹得笔直的鲜红旗帜上,四个黄色的小菱形组成一个大菱形。在日本用这种徽记的家族有很多,但是既然在这里遇到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当年的“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的家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