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真相

高雄国民学校 | 项天鹰 | 约 3756 字 | 编辑本页

气氛非常尴尬,尤其是微躬着身子站在那里的成望元最为尴尬,朱归不接表格,他就只能在那里站着。成望元心想,澳洲人要能答应这种条件,除非是失心疯了,这是招兵还是招祖宗?大掌柜的也是老江湖了,怎么这点事都看不明白?谁知接下来的事更让他震惊,朱归直接扯过表格,一撕为二。

朱归说:“弟兄们,这帮造反的髨贼能有什么前途,投降了他们,还不是得去和官军拼命,等朝廷大军打回广东,大家都落个杀头抄家的罪名。”袁南斗说:“大哥,那明朝的官军连大岭山都打不下来,又如何打得走澳洲人,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朱归的语气渐趋严峻:“兄弟你也是读过书的人,纵然改朝换代,你不见过去的韩信、彭越,本朝的李善长、蓝玉是什么下场。”袁南斗说:“大哥笑谈了,我等小角色,哪能和那些大官相比。”袁南斗心中忽然一凛,大哥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刚才成望元把表格递给他,也不过是顾全他的面子意思一下,为什么会知道什么李善长、蓝玉。王选三说:“别管他什么骟长骟短的了,大哥,我觉得这澳洲人挺实在,就说那南锣鼓庄的肖道一,手上七八条人命,我打了他两次都没成,自己还挨了一刀,澳洲人一来,直接让这老东西荡秋千了。人家客客气气来的,你不同意说不同意,撕它干什么。”朱归一拍扶手:“这帮髨贼都是海外蛮夷,投了髨贼便是当了汉奸,要让祖宗蒙羞,遗臭万年!”袁南斗的声音也高了:“澳洲人说的中国话,用的中国字,长相和我们一样,怎么就是蛮夷了。大明朝给过我们什么好处,朝廷的官都投降了,我们尽哪门子忠。小弟我倒想问问大哥,平日里大哥半本书也不读,今天怎么又是典故又是成语,到底是谁在背后撺掇大哥!”朱归一跃而起:“你这副样子,还当我是你大哥吗!”袁南斗直接拔出匕首往桌上一插:“你勾结谢天南,布置埋伏不告诉我和选三,还当我们是兄弟吗?”

符龙芝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局面,本来他想好了一堆说词,现在看来都用不上了,袁南斗说什么“布置埋伏”,难道朱归要玩掷杯为号这一套?这时,程本直站了起来:“二位头领暂且息怒,学生有一事请问朱头领,请问头领的表字,可是‘定国’?”

朱归和袁南斗都是一愣,当土匪自然没有什么用表字的机会,朱归字定国,这在山上只有他自己和袁南斗知道,连王选三也不知。王选三还在问解珏明:“这师爷说大哥的婊子怎么了?”

朱归阴着脸说:“是便怎样?”程本直说:“不对,阁下不是朱归头领,阁下是朱头领的嫡亲哥哥朱来朱安国,原大明蓟镇副总兵!”

崇祯二年,皇太极率金军绕道蒙古入关,平辽将军赵率教率部自山海关兼程进京勤王。赵部三昼夜奔驰三百五十里,抵达遵化城外三屯营时,已是人困马乏,总兵朱国彦、副总兵朱来却不肯放他们入城,导致赵部于城外中金军埋伏,赵率教战死,所部全军覆没。

金军随即进犯遵化,巡抚王元雅、总兵朱国彦殉国,然而朱来却在金军兵临城下之际带着全家老小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因为赵率教的死,关宁军对与蓟镇兵极为不满,既然朱国彦已经殉国了,那么还活着的朱来就成了众矢之的。程本直是袁崇焕的幕僚,与赵率教的交情非比寻常,赵率教所著的《复辽私议》《平辽奏稿》《挥尘兵法》《投戈随笔》等著作他都帮着润色过,对于朱来自然是十分痛恨。他与朱来、朱归兄弟曾有一面之缘,两人的长相十分肖似,但是朱来左手没有中指,这个特征非常明显。

朱归在天启年间因为贪污军饷,和部下一个把总起了争执,被一刀砍伤,后来不知所踪,都说是死了,其实却是趁机回了广东老家。朱家兄弟都觉得鞑子越闹越凶,在这边关当兵可不是好事,还是留条后路为好,便让朱归带了一伙儿亲兵回到了广东。朱归一开始是想建庄园练乡勇,但发现本地的豪强大户太不好打交道,县里也百般刁难,索性便落草为寇,果然这样一来乡绅和胥吏就都对他客气多了,他也就在东莞站住了脚。

符龙芝背后的卫兵忽然说:“朱将军,你不记得程先生,总该记得我吧。”朱来眯起眼睛看了看他,惊道:“黄熊!”

砍伤朱归的那个把总就是黄熊,当时他一刀放翻了朱归,心慌之下也来不及查看他的死活,直接逃出了军营。在附近躲了两天,听人说朱归伤重死了,心想朱来非给他兄弟报仇不可,蓟镇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待了,便一路南逃,几年辗转,最终跑到了广东,被广州站收容。

所以,当黄熊在敌情通报上一看到“朱归”这个名字,他就觉得可能有问题,立刻向上级做了汇报。一开始这个汇报并没有引起重视,毕竟同名同姓的人多得是,可是后来蒸包局调查谢天南和熊文灿的关系时,发现朱归居然是谢天南和熊文灿的中间人,这就不可能是巧合了。蒸包局和对外情报局一起系统地调查了朱归的情况,午木认为朱归这个土匪不可能有资格联系上熊文灿,必然还有一个牵线人。嫌疑最大的自然是谢尚政,他既是谢天南的族侄,又曾和朱归在蓟辽军中共事,作为广州城中的豪绅,曾经的福建总兵,也和熊文灿说得上话。但是谢尚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谢天南,如果他和谢天南是同谋,谢天南一定会招出他,这么做无异于送死。这时江山提出,那个失踪已久的朱来会不会就潜伏在大岭山?

经过一番调查,又审问了被抓获的朱归的亲随朱富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大岭山上并没有什么幕后黑手躲藏。山寨的伙食是王选三负责的,所有建筑物也都是王选三组织修建的,假如朱来躲在山上,就不可能瞒得住王选三,而王选三要是知道,就等于整个山寨都知道。对山寨监控了一段时间,也没发现朱归就招安这么大的事派人去某个地方报信。

最后慕敏提出了一个猜想:会不会是朱来顶替了朱归?既然他们是兄弟,而且据说年龄只差一岁,那么相貌声音应该都很像。一开始大家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异想天开,袁南斗和王选三都是绿林里有字号的老江湖,怎么可能连自己大哥被调包了都不知道。可是仔细一想,却越想越有理,于是认识朱家兄弟的黄熊和程本直就被调来参加了这次行动。

不论这个寨主是朱来还是朱归,他们约符龙芝谈判是陷阱这是肯定的,本来敌工部想要取消这次行动,直接攻山,但是潜伏在大岭山内的五号情报员力陈不可,说袁南斗和王选三对伏波军非常有好感,自己能设法说服他们反正,还说袁南斗在鸡公仔已经做了布置,会确保符龙芝和程本直的安全。符龙芝自己也表示愿意冒这个险,根据他的调查,如果武力消灭袁南斗和王选三,会对澳宋政权的信誉和形象造成削弱,所以最终这场谈判还是正常开始了。

朱来一开始惊怒交迸,澳洲人居然连黄熊这种小人物都找出来了,显然是有备而来。稍微躁狂了一会儿,他又镇定下来,事到如今,张皇也没有用。朱来缓缓坐回交椅:“我想起来了,这位是袁督师的学生程先生(名字他还是没想起来)。家兄已谢世多年,先生认错人了。”

朱来到底还是没彻底镇静下来,忘了学弟弟的语气,“家兄”“谢世”哪是朱归这个文盲说的话。黄熊说:“你们兄弟俩长相一模一样,确实不好分辨,但是你当年赌钱输了,让人砍了一根手指,你兄弟胸口被我砍过一刀,该有刀疤才对,姓朱的,你敢不敢脱了上衣让大伙瞧瞧!”

袁王解成四人一起望向朱来,大掌柜胸前有一道大伤疤,这个他们都知道,江湖上混的,就连解珏明和成望元这两个师爷身上都带伤,所以谁也不在意。四年前,大哥忽然病了一场,说是出去打猎时伤了手指,因而得了伤痉。病愈之后,大哥确实看起来和之前不大一样了,略显苍老,说话也少了。但是朱来和朱归一样,都有一身怪力,比试武艺时能把王选三单手举起,普通人根本假冒不来。袁南斗等人既不知道朱来的存在,也就做梦都想不到大哥会被调包。这时黄熊一提,他们又想起最近四年大哥深居简出,谁也没见他脱过上衣,心中对黄熊和程本直的话已信了八分。

朱来眼看瞒不住了,大吼一声:“我的心腹何在!”只听呼啦啦一阵乱响,朱来的亲随朱贵、李云带着几十名喽啰从厅后冲了出来。

袁南斗见冲出来的除了朱李二人之外都是新招募来的兵痞匪徒,没一个是山上的老兄弟,知道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大哥的人已经要下死手了,再不反击,鸡公仔和莲花山两路人马都要性命不保,也大吼一声:“老鸠快动手!”只听门外脚步杂踏,宋鸠领着三十多名喽啰冲了进来。

程本直和赵率教一起守过锦州,八旗兵的冲锋都见识过,对于这种场面也不怎么畏惧,符龙芝这辈子看过最血腥的事也就是开刀杀人而已,这会儿已经吓得不能动了,幸好他受过军训,倒是坐得笔直,看起来倒像处变不惊。

宋鸠挥舞大刀,直奔李云而去。这李云生得青眼黄须,是朱来从蓟镇带来的色目达官兵,因为他从不和其他兄弟一起喝酒吃肉,宋鸠对他并不熟,但知道此人武功十分厉害,绝不是朱贵这种家奴可比的。却听身后两声巨响,李云胸前开了两个血洞。

黄熊和另一名从特侦队临时借调来的卫兵各持双枪向人群开火,这么密的人群根本就不用瞄准,转眼打倒了六七人。袁南斗心想绝不能让客人在自己的寨里出事,先带了几个人挡在符龙芝和程本直身前。只听“砰砰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宋鸠带来的人用火铳开火了,虽说他们的这批火器质量实在低劣,有的比宋朝的突火铳也强不了多少,还因为炸膛伤了好几个自己人,但是十几支火铳在这么近的距离开火,打出的铁砂、石子照样致人死命。朱来的部下被放倒了一片,朱贵腿上被打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打滚哀嚎。黄熊又开了几枪,余下的匪徒一哄而散,往后厅逃去,宋鸠领着人追上去一阵砍杀,朱来眼见不好,正待要走,忽然一支枪顶在他的头上,成望元冷冷地说:“朱将军,莫要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