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尾声

高雄国民学校 | 项天鹰 | 约 5125 字 | 编辑本页

“大哥呀,这山上的一砖一瓦都是你带着兄弟们建起来的,如今大家要下山了,三年五载的未必有时间回来看你,每年只能让老婆孩子来给你烧纸了。不管怎么样,你对我们兄弟是真心实意的,还为我们丢了性命,就算你过去是个贪官,我们也永远认你这个大哥。”袁南斗熄了纸灰的火,抹了把泪,向身后的队伍喊道:“列队!下山!”

王友三和宋鸠带着队伍下山,袁南斗和王选三还怔怔地望着这小小的土丘。根据朱贵的交代,朱归就埋在这里。四年前,朱来突然来到莲花山,说北边混不下去了,要和兄弟一起做买卖,朱归当然是大喜,朱来说要搞髨贼的武器,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当听说合作伙伴是谢天南时,朱归斩钉截铁地表示绝对不行,谢天南是两位义弟的仇人,不能和他有任何买卖,得知朱来想除掉袁南斗和王选三,他更是激烈反对,最后和哥哥拍了桌子,说要杀两位义弟,除非先杀他。朱来恶向胆边生,趁夜与朱贵、李云二人一起将朱归勒死在床上,悄悄埋在了大岭山北麓。

由于袁南斗和王选三学了不少“澳洲玩意”,大岭山的一应情况与一般的土匪窝大不相同,朱来不得不装了近一个月的病才熟悉山上的一切,但是这一个月中,他也发现袁南斗和王选三极得人心,若是杀了他们,只怕自己无法在大岭山立足,只得暂时收起加害之心,改为绕过他们悄悄和谢天南做生意。

朱来交代,介绍他与熊文灿、谢天南认识的人确实不是谢尚政,而是一个京城来的大佬,他不知道名字,只知道一个绰号:石翁。

同一天被捕的谢天南也提供了与之吻合的供词,他还交代了自己搞到南洋式步枪的渠道:澳门一个姓李的女人。

大岭山的人马改编为伏波军步兵第十一营,袁南斗任营长,王选三任副营长,解珏明、成望元、王友三、宋鸠分任四连连长,全部改编人员共计 234 人。除了 12 名排长之外,袁南斗又要求从国民军给他派了 36 个班长,补足人员后全营共计 450 人。山上的老幼妇孺共计 864 人,编为大岭山、鸡公仔、莲花山、大王岭四个公社,隶属东莞县管辖。朱来和朱贵将被秘密处决,自朱富以下的其余 88 名党羽全部押送海南进劳动队。至于谢天南,则在这周六公审处决。

成望元向袁南斗深施一礼:“营长,我得向你告罪,我三年前就加入了对外情报局,代号为五号。我……”袁南斗一摆手:“哎,自家兄弟说这些干什么,咱们肝胆相照,互相的心思都明白。你比我们都了解元老院,但是那个时候又不可能劝我们这两头犟驴弃暗投明,所以就先铺了这条路,不告诉我们是为了我们好。这一次要不是你左右维持,又揭发了朱来,大岭山恐怕已经是一片火海了,我们谢你还来不及。”王选三说:“幸亏你当时没和我们说,当时要是告诉我们,我肯定得说出去,那朱来早就要了你的脑袋了。”袁南斗说:“选三,现在咱们当了官军了,得受军纪约束,你这张嘴要多当心。”王选三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比我老母还唠叨。”

袁南斗歪歪扭扭地向符龙芝敬了个礼:“符县令,程先生,黄老弟,还有这位不知道尊姓大名的老弟,这一次,我大岭山上千口人的性命,都是你们保下的,我多谢你们了。”符龙芝说:“这可不敢,就像您刚才说的,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从今往后,大家都为元老院效力,就像亲兄弟一样。大岭山的兄弟们是除暴安良的仁义之师,元老院是一定要重用的,我们不过是碰巧被派来执行而已。等公审了谢天南之后,我在县城给你们摆酒。只可惜黄同志、王同志、程先生和余先生都不能参加了。”袁南斗说:“几位是有公干吗?”程本直说:“黄王二位的任务完成了,要归队复命,我和余先生先去石碣祭奠督师,然后要去广州,项元老的球队周六便是决赛,邀我二人去观礼。”袁南斗不知“球队”和“决赛”是什么,随口答应,王选三却一拍解珏明:“他说那元老的毬被谁撅了?”

“进球了!进球了!高雄队的九号黄百韬,不对王伯涛,不对庞百涛,哦对黄伯涛进球了!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一刻,高俅、孔桂、今川氏真灵魂附体!”

终场哨响,项天鹰长出了一口气,决赛不出所料是和临高队的对决。这场比赛毫不轻松,临高国民学校从来都是事事拔尖,当然不肯轻易服软。比赛一开始,甘粕就犯了个低级失误,让临高队进了一球。整个上半场,高雄队都被临高队压着打,直到下半场开始,胡华阳进了一球,这才扳回局面。甘粕的扑救越来越稳,临高队的几次攻势都徒劳无功,最终黄伯涛的这粒进球彻底定胜负。高音喇叭中播报着比赛结果,高雄队的啦啦队和学生家长首先欢呼起来,接着是马三强带着被临高队打败了的雷州队和济州队跟着欢呼,全场观众都被这气氛感染起来,而临高—高雄德比也成了日后各种足球联赛中最具看点的德比。包括从澳宋引进了足球运动的英国在内,谁也不知道“德比”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和英国的德比郡又有什么关系,就连澳洲人自己都说不清楚。后来某元老解释说,这是为了防止两队的球迷之间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取“品德第一,比赛第二”之意。

高雄队的球员们将黄伯涛一次次高高抛起,包括吕原和甘粕右卫门在内,所有人都笑得十分纯粹。项天鹰叹了口气,那个踢场球就能成为铁哥们的年纪,离自己已经十分遥远了。

项天鹰望向嘉宾席,只见余大成正在和高举说着什么,就当旁边的谢尚政是个喝空的格瓦斯瓶子,谢尚政却如坐针毡。项天鹰回头对坐在自己后面的程本直说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

两人进了球队的更衣室,过了一会儿,余大成也进来了,项天鹰说:“真是对不住,到底没有找到合适的罪名杀谢尚政。”程本直说:“没什么,元老院非要证据确凿才杀人,这很好,这个规矩若能行于天下,传之后代,能救无数人性命。这等功德无量的法度,比杀这个狗贼要紧得多。”余大成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若是贼心不死,迟早有撞进法网的一天。他这样的人怎肯安心当富家翁,早晚要有动作的。”项天鹰说:“他以为元老院现在不用他,是还不了解他,还在考察他,可实际上元老院很清楚他的本事,但是根本不需要他的本事。当他发现自己升官发财的梦想在澳宋根本不可能实现,他就该跳出来找死了。算了,不说他了,你们二位呢?真的不留在广州,要去高雄和我翻故纸堆?”余大成说:“故纸堆自有故纸堆的好处,程先生的家眷本来便在高雄,学生的家眷,也劳烦却接他们的弟兄直接把他们送到高雄吧。”项天鹰说:“这个好说,不过先生,这个政协副主席的位置您真不要了?”余大成说:“毕竟我也曾为大明之臣,现在穷途末路之下投奔大宋,混碗饭吃尚说得过去,这官职却是受不得。”程本直说:“学生也是一样。虽说大明对我说不上什么恩义,但我却不能负大明。更何况,我们在故纸堆里要做的事,可比官爵名利重要得多了。”

项天鹰已经从大图书馆中借来了所有明史资料。大图书馆对这些资料的删改早就做好了,以文总从厕所第一次穿越那天为截止点,所有涉及这个时间点之后历史的资料都作为高度机密封存,项天鹰拿到的也是“和谐版”的。这就是他和林佰光答应余大成的条件:编一部明史。

这件事在元老院内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很多人担心这部私修的明史会和元老院的“钦定”历史有冲突,但是禁止元老私人著述这种决议是不可能通过的。最终项天鹰的修史活动还是被批准了,但是除了高雄国民学校的几个房间的使用权之外,元老院不会给他一分钱的帮助。如果该书要正式出版,必须经过真理办公室审核,然后由项天鹰自费出版。

对于这些,项天鹰倒不是很在乎,就算没人批准,他自己写就是了,想来现在还没人敢冲进元老家里搜查。嗯,现在没有。

更衣室的门“呼啦”一下打开了,正在看战术板的项天鹰差点被拍在门后,大世界体育场的客队更衣室处处透着不友好,更衣室很大,却很空旷,球员的座位在两边,中间隔得很远,又有一张很高的长桌,坐下之后两边根本无法交流。坑爹的战术板更是放在了门后,只要有人进出,教练员的战术指导就会被打断。项天鹰暗想,回去之后一定要忽悠魏八尺给高雄队建个主场。

队员们簇拥着胡华阳、黄伯涛和甘粕右卫门拥了进来,对于多了两个外人也毫不在意,项天鹰一一和他们击掌。项天鹰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当初为了刷存在感而选择的教师职业不仅能带来存在感,还能带来成就感。

一六五六年,高雄。

程本直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就在昨天,《明史》的初稿送交真理办公室审核了,忽然没事做的程本直倒有了一种强烈的空虚感。余大成已于七年前病逝。二十年来写写停停,这本书稿终于成型了,程本直自信它就算比不上前四史、《资治通鉴》,也不会输给后来的那些官修史书,一想到自己是这本书的作者之一,程本直心中又涌上一股强烈的自豪,等到这本书出版,自己二十六年前的夙愿也就了了,后世史书上提起当世,多半也会有自己一笔。写史之人方能名垂青史,想到这里,程本直不免又有些幻灭之感。

向窗外望去,办公楼还有一间窗口透着灯光,程本直知道项天鹰还没休息。他披上衣服下楼,沿着被路灯照亮的操场边缘走向办公楼。

办公室里,项天鹰还在写着什么。程本直的到来并没有打扰他,程本直也习惯被他无视了,这个时间,生活秘书都已经睡了,程本直自己坐下,自己倒茶:“书都写完了,你还不歇歇。”项天鹰笑道:“书哪里写得完。”

程本直说:“我真不知道你漂洋过海从澳洲回归中华到底是图个什么,要说是著书立说,你在家乡不也一样吗?其他那些元老有镇守一方的,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有三妻四妾的,有儿女成群的。你倒好,二十多年也就落个代校长变成正校长,快五十了还光棍一条。”项天鹰说:“你是不知道,在澳洲,我这个水平的人车载斗量,我要是不到这边来,这种大部头的书别说写了,校对都未必轮得上我。再说了,在这里我是元老,说什么写什么相对也自由些。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有什么好,麻烦大了去了,你是儿子有出息,不知道这种苦。我是打定主意了,连养子也不收,我死之后这个元老席位自动废除。一个人要是有了子孙后代,他们干了好事,未必有人夸我,他们干了缺德事,我却要跟着挨骂,若是儿女孙子这种我直接教出来的人倒也罢了,再往后那些我见都没见过的人干的事也要算到我头上,我岂不是太冤枉。万一出了几个不肖子孙,不用万一,肯定会出,那不免坏了我的名头,所以还是没有子孙最省心。尤其是我身为元老,孩子生下来就高人一等。我们初代元老有知识有本领,高人一等也没什么,就算是我这种最没用的,好歹也打过仗流过血,这二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享受点不过分的特权我心安理得。可我的后人享受特权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贡献,只是因为他们的爹是元老,这如何能让人心服。要想让他们当元老当得心安理得,就得让他们的本事比绝大部分归化民都强,可是这哪那么容易啊,人人资质不同,要求元老的子女就必须成才那是不可能的,一代一代的世袭贵族当下去,进取精神只会越来越差,身居高位而不称其能,早晚要出事。所以说,生什么孩子!我澳宋有位高人说过这么一句话:‘若是临难苟且,纵养出百子千孙,一般若路人;如身死国难,浩气长存,则千载之下,华夏子民尽可续存香火,纵然无后,亦不愧祖先也。’我是没什么可能‘身死国难’了,但是我教出这么多学生,学生又有学生,再加上这套《明史》和其他那几本我写的书传世,哪怕澳宋亡了,几百年后也一样有人知道我,这不是比靠子孙传承保险得多了。最近我还准备把早年写的几本书译成英文和日文。正所谓先有司马迁而后有楚霸王,历史不是掌握在它的创造者手里,而是掌握在写它的人手里。史学一门,我在澳洲时连进学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开宗立派了。我若在书里写席亚洲偷了一只鸭子,若干年后,不管他有没有真偷过,起码也得有几百万人说他偷过鸭子。这正是历史的可怕之处。很多事情,我们已经无从知道真伪了,还有很多事情,我们明知是假的也要把它们传下去,就像你真的相信我们是什么澳宋贵族吗?”程本直笑道:“你们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现在,你们什么都是。”


补充说明

① 关于袁南斗和王选三的待遇是不是过高。

答案是是的,我特意这么写的。

应该已经有人看出来了,这两位是有原型的,就是井冈山的袁文才和王佐。袁文才字选三,王佐字南斗,我把他们两位的名字调换着用了。

袁王二人加入红军时也只有两三百人枪,但是编为了一个团。袁文才后来还担任了湘赣边界工农政府主席、湘赣边界特委委员、红四军军委委员、红四军参谋长。当然了,井冈山的情况和澳宋大不相同,但是我总觉得把一个以袁文才为原型的人物写成国民军中队长非常别扭。所以,就这样吧。

② 朱归是我原创的人物,朱来是真实历史人物,明史 159 卷中提到此人,官职是蓟镇副总兵,在蓟镇失守之前携家眷出逃,我就和《碧血剑》中提到的蓟镇副总兵朱安国合成一个人了。不过把朱安国写成反面人物还是很抱歉的。

③ 最后一段提到的“澳宋高人”是巴孤,引用内容《贼三国》中关兴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