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璇声记
高雄国民学校 | 项天鹰 | 约 3385 字 | 编辑本页
项天鹰合上书,心想这本书的作者究竟应该是谁。作者署名“石碣寄客程”,无论是项天鹰的记忆还是大图书馆的资料都没有这号人物。项天鹰问过买书的校工,卖书的是个破衣烂衫的黑瘦汉子,粗手粗脚,贼眉鼠眼,怎么看都不像读书人,而且完全不知道这本书该卖多少钱,看起来不是捡的就是偷的。偷书贼不可能特意从大陆跑来销赃,书主人应该就在高雄,可是如何从这几万人中找出他呢?
项天鹰又拿起书翻阅,这个人打过仗,又认识李洛由,多半在辽东登莱的军队中当过幕僚,应该是姓程,孙元化的前幕僚项天鹰有详细名单和资料,里面肯定没有这号人物,就要从关宁和东江去找了。“姓程,姓程……”项天鹰嘴里念叨着,又翻到给汤允文鸣不平那段,摸了摸纸业上的水痕,心中一激灵:“石碣寄客……难道是他?不可能啊……”
“程先生,前面有人找您,说是学堂里的先生。”程效如放下算盘出了账房,只见一个中等身量的青年男人正站在店门口和伙计闲聊,程效如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是个真髨!真髨这等谦抑却自信十足的气质,就是积年假髨也学不来,这人的言谈举行与普通假髨无异,但是眼神还有酷类辽东军话的口音还是说明他是个真髨无疑,程效如对这种口音再熟悉不过了。
项天鹰上前行了个礼:“程先生,在下项天鹰,国民学校教师,有几个问题想求教,可否方便移步详谈。”髨贼找上门来了,程效如倒镇定了,对伙计说:“麻烦知会掌柜的一声,我和这位先生说两句话。项先生,请吧。”
程效如上班的铺子离国民学校也不过十分钟路程,项天鹰一路上只说些杂货行的闲事,程效如也就随口敷衍,一直到了项天鹰的办公室,分宾主落座,荆楚端上茶来,项天鹰说:“‘喝茶’一词,在澳洲新话中有两个意思,程先生可曾知晓?”
程效如当然知道,有人作犯禁之语,或是被疑作奸犯科,便会被派出所或某个他不知道叫什么的部门请去“喝茶”。程效如冷笑了一下:“自然知道。”项天鹰笑道:“您放心,我不是蒸包总局的,喝茶在我这儿只有一个意思。”
程效如说:“首长亲自召学生来,有何见教,还请明示。”项天鹰说:“在下新见一妙篇,想请先生品鉴。”
程效如等着项天鹰把那本《琼变始末》拿出来,不料项天鹰却背诵了起来: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惟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惟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犹忆其自言曰:‘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也可也!’噫!聆斯言也,而不为之恫乎其心者,其人未必其有心也!即今圣明在上,宵旰抚髀,无非思得一真心实意之人,任此社稷封疆之事。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虽然死则死也,窃有愿也。愿余弃市之后,复有一程本直者,出而收予尸首,并袁公遗骨合而葬之。题其上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九原之下,目为瞑也!”
程效如目瞪口呆,这篇《璇声记》自己秘为收藏,从不示人,那日家中失窃也未被盗去,为什么这髨人竟能背诵其中片段?项天鹰说:“在下仰慕先生已久,今日得见,幸甚荣甚。只是在下听闻,先生已于五年前赴难,不知先生缘何到此?”
程效如默默无语,半晌才开言道:“承蒙先生高看,学生愧不敢当,只是不知先生何以找到学生?”项天鹰说:“无非是将这数年之中登岸的所有程姓之人筛查一遍。先生号‘石碣寄客’,石碣正是袁督师之故乡,先生冒籍福建邵武,那是袁督师曾任知县之地,先生化名效如,而袁公号自如。此三者相合,已明示先生身份。”
程效如说:“学生本名程本直,是故蓟辽督师、兵部尚书袁公门下幕僚。五年前,袁督师蒙冤入狱,在下上疏触怒君王,亦被下狱。本意必死,然舍弟本刚为宫中侍卫,得知京中休宁会馆内新到一批澳洲珍货,遂犯险盗宝十余件,以贿厂卫。锦衣卫之主官为财帛所动,言学生已病死牢中,将学生暗地纵出。在下一介布衣,无足轻重,君上亦未查纠。说来惭愧,学生本意与袁督师同生共死,然归家既见妻儿,竟无赴死之勇,遂一路南逃,避居福建邵武,后恐于大明治下终为官府所获,便迁至高雄,庇于首长羽下。”项天鹰说:“先生四次诣阙上疏,此等高义,在下钦佩之至。”程本直垂首道:“先生这般谬赞,学生汗颜无地。祖大寿、何之壁诸位将军哪个不是舍却身家性命营救督师,何将军全家四十余口跪于宫门之前,请代督师死,兵部余大成大人更是救下了督师一家老小。学生未有丝毫益于督师,又苟且偷生,只落个良心勉强安定,哪里敢言义字。”项天鹰说:“余大人因登州之事获罪,被贬广东电白,途中绕路东莞哭祭袁督师,也幸得如此,才得了性命。”程本直说:“此话怎讲?”项天鹰说:“两广总督熊文灿因余大人与我澳宋略有接触,要他不往电白,径去肇庆效力。但余大人往东莞祭袁督师,耽搁了时日,恰逢伏波军进占东莞,余大人便被困于城中。因伏波军克广州,广州官员士绅纷纷逃亡肇庆,西江之上水匪糜集,船夫亦尽是盗匪,杀得满江死尸。余大人若是急于富贵,至广东而不祭督师,径往肇庆,他身边无人护卫,早为西江水鬼。”程本直长出一口气:“此乃余大人重义之福报,不知余大人眼下如何?”项天鹰说:“元老院对大明之官绅皆不为难,去留自便,只是余大人既不能去电白,以被贬之身又不敢回江宁老家,只得寄居东莞,眼下栖身寺庙,抄写为生。”程本直说:“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兵火之中得保性命,已是元老院仁德了。”项天鹰说:“余大人虽有情有义,然赈灾无术,剿匪无方,山东生灵涂炭,余大人难辞其咎,受今日之困厄亦不冤枉。”
程本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项天鹰说:“如今在广州,还有一人的下落想必先生更想知道。”程本直说:“那是何人?”项天鹰说:“原福建总兵,谢尚政。”
一听到“谢尚政”这三个字,程本直顿时须发戟张,血灌瞳仁。项天鹰说:“伏波军克广州之日,谢尚政率家甲斩将献门而降,为了独占功劳,与他一同反叛的明军将领也皆为其所杀。”程本直猛地一拍桌子,连两只茶杯都震翻了:“这个无耻奸贼!”
谢尚政是东莞茶山人,与袁崇焕同乡,两人少年之时即为挚友,袁崇焕出镇蓟辽,第一个举荐的便是他。谢尚政也确有才干,在袁崇焕部下立了不少功劳,收复遵化时还有先登之功,几年间积功升至山海关副总兵,算得上关宁军中的一员猛将。袁崇焕对他极为信用,连杀毛文龙的时候都是由谢尚政带兵护卫,是以性命相托的心腹至交。但是袁崇焕下狱后,谢尚政以为袁崇焕必死,于是和兵部尚书梁廷栋勾结,第一个出首构陷袁崇焕,又送了梁廷栋两千两银子,让梁廷栋替他谋个总兵之位。梁廷栋不过是想杀袁崇焕,谢尚政却力主夷袁崇焕三族,最后还是余大成找到梁廷栋:“从我到兵部上班,兵部已经换了六个尚书了,不是充军就是罢官。袁崇焕议和的时候皇上不杀他,杀毛文龙的时候皇上也不杀他,如今贼兵兵临城下了,皇帝才想杀他,无非是要找个人背锅而已。今天开了这个先例,诛袁崇焕三族,明年东虏再来,皇上灭谁的三族?”梁廷栋一想,自己是兵部尚书,要说替皇上背锅,自己肯定是头一个啊,想想都后怕,于是向温体仁进言,只杀袁崇焕一人,袁崇焕的家属发配。果然,崇祯九年,清兵再度入关,梁廷栋畏罪服毒自杀,崇祯倒也没杀他的三族。
谢尚政在帮助害死袁崇焕之后果然得到了福建总兵的官位。关宁军将士都恨不得把谢尚政剉骨扬灰,宁远副总兵何可纲更是扬言要冲进北京城把谢尚政揪出来。谢尚政心想关宁军公开打北京是不敢的,可要是派几个不怕死的兵痞来让自己闹个“意外死亡”也不是不可能,便急急忙忙跑回了老家东莞。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愧导致精神压力太大,半路他便病倒了,捱到东莞时只剩下了一口气。就在袁崇焕被杀的同年,澳洲人大败何如宾,扫荡珠江口,福建巡抚熊文灿便惦记上了两广总督王尊德的位置,便派人进京活动,同时也与即将和自己搭档的谢尚政联络。谢尚政一琢磨,这个总兵不能当,髨贼一起,东南沿海便如辽东前线一般,当军官岂不是送死。自己一家老小都在东莞,如何得罪得起髨贼。于是便一直称病不就任,病好了之后又继续装病,崇祯哪容他吃闲饭,便直接革了他的职,用不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