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破髡六策
高雄国民学校 | 项天鹰 | 约 4279 字 | 编辑本页
崇祯三年三月,两广总督王尊德始议征琼。兵机之事,算于庙堂,无外道、天、地、将、法。论道,王督征琼虽有国家大义名分,实为惧熊文灿夺其职,吕易忠为王督谋征琼,既非为国,亦非为主,乃为田氏谋髨贼于广州之产业。吕贼收受贿赂,纵髨贼于广州招摇过市三年而不问,养寇已成,又为一己之私妄开边衅,坑陷大军,被俘之后更屈身事贼,入贼酋刘翔之幕,实为国家败类,无耻之尤,琼事糜烂至此,大明官吏之中以此贼为祸首。
驻广州之髨贼郭逸,以商贾为名结交官绅,恐王督之议方出而群髨已知,比及广州官府捕之,郭逆早遁,吕贼抄其家产,未获分文,诚可悲可笑。郭逆于广州赈灾济贫,御下有恩,广有善名,且髨贼于临高既未烧杀淫掠,又未杀官陷城,照章纳粮完赋,又修桥筑路,翦除匪患,故而百姓皆以髨贼为好善之富商,不以贼视之。此时吕贼之谋划又泄,百姓皆知征琼乃为贵戚谋郭逆之产业妾侍,故尽以髨贼为官逼民反,焉能为朝廷效力,反为髨贼之耳目。髨贼居临高三年,破县城易如反掌,所以不取县城,其因有四。一,若破县城,必引朝廷瞩目,恐有大兵来剿;二,以县令之名号令全县,易取信于士民;三,髨贼尽诛胥吏,包揽县政,临高城已在其掌握。四,贼巢百仞城坚固百倍于县城,城外之东门市繁华十倍于县城,取县城无益。修桥筑路,翦除匪患,使髨贼根本之地稳固,商贾聚集,获利巨万,赈灾济贫,可得垦荒之人力。髨贼行利己之事,却得百姓归心,诚为高明。粤省百姓言:“朝廷不打杀人放火的刘老香,却去打好好做生意的澳洲人,真是吃饱了撑的。”言虽粗鄙,却映民心。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百姓不愿战而官府强要战,鲜有不败。人或言粤省百姓为奸民,吾以为妄谈。大明之百姓,官府不得恩养之,而髨贼恩养之,大明之皇土,官府不得安定之,而髨贼安定之,大明之海疆,官府不得抚靖之,而髨贼抚靖之。官府以苛政杀百姓,而髨贼拯之。百姓养髨贼便可安居乐业,何必纳粮输差以养官府。是故粤省百姓附贼,过不在百姓,而在粤省之官吏也。大军未出,而民心向背已明。
论天时地利,髨贼自海外来,天时地利之便本当在于王师,然髨贼倚火器之利,澄迈之城墙无以为凭,髨贼之稜堡反居高临下以制王师,又有夜战之能,故而王师天时地利尽失。
论将,此乃王师唯一可与髨贼相争衡者,粤省武将虽亦不免贪墨,然忠勇之心可钦可佩。雷廉参将赵千驷、惠州参将严遵诰、抚标游击王道济、制标游击李光、练兵游击王熙等,皆身先士卒,俱为忠勇之士,主帅何如宾亦未尝怯战,虽然无功,亦恪尽其责。所以以众击寡仍不敌贼军,一为器械不如,二为治军之法不及。贼军官长无论真髨假髨,皆与最末等之贼兵同吃同住,不得恣意殴打役使士卒。贼酋待贼兵若子侄,贼兵即目贼酋为父兄。贼军饷厚粮足,且军纪严格,无有克减。官军将帅以奴隶之格待士卒,士卒即以怯战逃亡报之,贼酋以壮士之礼待贼兵,贼兵即以性命报之,此乃自然之理也。
贼军又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三大纪律,一曰一切行动听指挥,贼军日常行路、操练、食宿皆有号令,两人着军服出,必列队齐步而行。故而贼军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纵冒炮矢亦不稍乱。贼军攻郑芝龙所驻之中左所时,列阵而前,城头发炮毙贼兵一人,余众视若无睹,无一人仆倒躲避,迎炮火而进,遂破中左所。此等强兵,纵手执棍棒,亦非朽败之官军可敌。
二曰不拿百姓一针一线。贼军所过,抵抗者尽行诛戮,降伏者秋毫不犯,征发粮秣菜蔬,亦按价以偿,确不妄取一物。可叹朝廷之官军,却烧杀淫掠,无所不为,是故凡髨贼所据之处,百姓皆望髨贼杀退官军,使官军永不复来。贼军所至,百姓争相与之贸易,官军所至,百姓坚壁清野,落单官军常为百姓殴死,非因百姓刁顽,实为官军害民。
三曰一切缴获要归公。髨贼禁贼兵私掠,故而战阵之上从不争夺首级物资,皆由“计委”捡拾,便无争财货而自乱阵势之事,一如戚氏治军之法。
八项注意,一曰说话和气。髨贼于部下假髨并一般百姓皆以善言诱之,少有呵斥,绝少辱骂殴打。二曰买卖公平,购买货物皆以市价,令商人有利可图。三曰借物归还,四曰损物赔偿,皆是要贼众不抢掠百姓。五曰不许打骂,与说话和气同,乃令贼众善待百姓。六曰爱护庄稼,便如曹操割发代首之意。七曰尊重妇女,自古军队奸淫最易激起民愤,髨贼于此事严禁,犯者即斩。八曰优待俘虏,凡髨贼掳获之官军,皆不殴打虐待,收去兵刃甲胄之后,兵卒私物许其自持,有钱者以钱赎身,无钱者劳作以自赎,俘虏一日三餐,竟优于官军军粮,故官军士卒逢败辙降。此十一条规章诚乃治军之利器,如能为王师所用,髨贼虽仍难敌,东虏则不足为患。然官军积弊多矣,若得将才,或可使一营一军面貌一新,却难支大厦,拖欠军饷之弊更非为将者一人可解。道天地将法皆不若贼军,此战之胜负未出广州可知矣。
以贼军铁船之利,上策莫过邀击王师于海上,然贼围澄迈而不攻,待王师集于琼山,至于澄迈,方兵截石山,可见髨贼于未战之时已抱必胜之念,不虑王师来,但虑王师走。前后堵截,驱王师于小英场,务求全功,使粤省之兵尽没,再无战力。髨贼所行,乃太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胁大胜之余威,广州已在反掌之间,然仅据香港一岛,攻掠珠口而退,此为以战促和之举。广州不失,则粤省之官得以文过饰非,敷衍朝廷,髨贼得贸于香港,取大明之铜铁粮布以攻大明,理与不攻临高而据百仞同。王督遂与髨贼密和,纳赎城费数万两,任郭逆返广,髨贼乃退。巡按高舜钦素欲禁绝外夷,髨贼及佛郎机皆视为仇寇,忽弃官而走,疑为髨贼所掳。高舜钦此人,不知夷情,但曰攘夷。佛郎机国小,且为西班牙所欺,无侵中华之力,但求贸易而已,值此国家危亡之际,正需其炮械船只以助军力。然高舜钦于髨贼临城,广府有求于佛郎机之际,由上书欲逐佛郎机人,致佛郎机人以大明官府为言而无信之徒,不发一兵,反贸于髨贼。如此辱国误国,纯为沽名钓誉,其恶不亚于吕贼。
何镇撤归,沦为废将,琼崖白沙水寨亦瓦解。澄迈之役,琼崖参将所部先溃,凡琼州士卒被俘者皆放归,多有人以此诬琼崖参将汤允文通髨,此必髨贼之反间计也!大军东归之时,何镇命琼州军为先发,先接敌者先溃,何足为怪!澄迈一战后,髨贼即据琼州全域,汤部士卒皆为琼州土著,故髨贼纵之以揽人心。汤允文养成髨贼大势,确有失职之责,然白沙水寨兵微船寡,纵于髨贼登陆之日即以全军攻之,亦无胜算,不过多斩真髨数人,反令琼山失屏,曝于海上群贼锋镝之下。众将但言髨情,皆是纸上谈兵,唯汤允文孤身犯险,驾渔舟至博铺以窥髨情。遇髨贼巡哨,临危不惧,从容脱身。天下武将但知压榨同袍,鱼肉百姓,有几人肯行此舍身为国之事?以大明物力之强,纵无将才,但有若干严循法度之庸才,得以恪尽职守,纵不得御髨贼,亦足可御东虏。每有忠贞之士,欲有一番作为,必动辄得咎。朝堂之腐儒以清高自许,但知纸上谈兵,以血战之将士为邀名之阶梯,此等蠹虫,误国之罪不逊魏逆。观髨贼之《临高时报》,亦有一干人专事攻讦外驻之髨贼,凡有兵伍之事,无论胜败皆有弹劾,当为髨贼之言官之流。贼将用兵俱畏军士死伤,部伍损折若众,虽大捷仍不免被劾。髨贼鲜有弊政,有此一大弊,可为王师所用。战阵之际将佐患得患失,便有畏而不敢进之事,主帅急欲竟全功,便有冒进之举,以贼军之强,王师必乘此隙方有一线胜机。
项天鹰想看看作者对于澄迈之战的见解,可没想到之后洋洋洒洒上万字,都是对朝中大臣妄言兵事,压制前线将领的抨击,为何如宾、汤允文等人鸣不平。说实话,项天鹰也替何如宾他们可惜,在这个时空,参加澄迈之战的这几个将领也都算是尽职尽责了,若不是碰上了穿越集团这个对手,而是刘香、郑芝龙这样的敌人,他们本来都应该因为澄迈之战名留青史的。虽然也不免在钱财上索需过甚,好歹他们拿了国家的钱之后还肯为国家卖命打仗,比那些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言官不知高到哪里去。好不容易看作者发泄完了对大明舆论的愤怒,终于开始对澄迈之战的分析了。作者对第二次反围剿、珠江口讨伐和霸王行动这三大战役都做了详细的评述,虽然资料完整程度照项天鹰自己的书差得远,但是也基本上把对土著公开的资料都收集到了。能看得出,作者绝不是纸上谈兵的文人,而是真正上过前线的,所有评述都颇为中肯。他对于“髨贼”在这三场战役中胜利的原因归结为四点:第一,武器先进,远远超过官军和郑芝龙。第二,军纪严明,上下一心。第三,情报准确,对明军活动了如指掌。第四,善待百姓,民心归附。虽然对于穿越集团为什么能做到这四点,他的认识还是有欠缺的,但是他能意识到穿越集团无论是科技还是制度都比大明先进得多,这一点就已经很不易了。作者对于传统文人最为反感的简体字、拼音字母都采取赞同态度,认为字就是为了让人认的,改得简单点是好事,现在大明用的正体字不也和秦汉篆字不一样,简化字和拼音能迅速培养出大批识文断字的工人士兵,既能让工厂效率更高,也利于管理军队。还有剪发能去寄生虫,短衣比长袍更方便劳动,禁缠足、解放妇女能充分利用女人的劳动力,打破贵贱之别能收揽民心,用严刑峻法能使国家稳固,传播天主教能让百姓心有寄托,没心思造反。那些被读书人视为“以夷变夏”的“髨俗”,只要是能带来实际利益,他就觉得可以用,还以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为例,论证了一番髨人短衣和明军号衣的优劣。可以看出,这是个对大明朝忠诚度颇高的实用主义者,儒家经典的水平一般,史书倒是读了不少,对战争的了解按十七世纪的标准绝对是高水平。这本书的记述到霸王行动为止。作者又详列了大明朝面对这“千古未有之变局”应该做的举措。第一,像孙元化那样按葡萄牙模式编练新军,不仅仅是武器,军队组织也要学习葡萄牙,军饷要足,而且不要老兵,要从难民之中招募没受教门影响的壮丁,以髨贼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约束士兵,以防再出现登州之乱这样的事情。第二,要建设全套的欧式枪炮厂。令项天鹰惊讶的是,书里还提到了李洛由,对李洛由办炮厂未成的事极为惋惜,而且看起来作者应该认识李洛由。第三,以重金设法诱假髨投降,购买髨贼书籍,尽力仿制髨贼技术。第四,招募乡勇在髨贼控制不稳的地区袭扰。第五,派细作投髡。第六,设法与真髨高层联络,做招安尝试,试图引起髨贼内讧。但是也能看出,作者对于自己这“破髨六策”的每一策都不是那么放心,对于讨髨大业的看法就是“髨贼不内讧,大明不成功”。不过他还是相信,没有哪个势力是能永远团结一致的,只要大明坚持住,总还有一线机会。最后他还指出了自己计策最大的破绽:没钱。没有钱,什么练新军造炮厂都是白说。他提出要效法髨贼的财政制度来改变大明的财政效率,还以沈廷扬运饷为例主张漕粮改海,但是最末又加上一句,以大明的现状,这些改革不过是说说而已,根本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