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码头(九)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556 字 | 编辑本页

“驾!驾!”一行轻骑踩着雪后的大道向新城县方向飞奔着。装束上看和这里常见的客商别无二异,可这骑马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行伍之人。三匹枣红马踏雪飞奔径直向前,也不怕马失前蹄,马鞍前的棉被下时不时地露出好似火铳的东西。他们火急火燎地直奔新城县城,并不入城而是绕了过去,沿着大路直奔索镇,在索镇大街是疾驰而过又上了通往苗庄的小路,一直跑到庄北的独立宅院。这里是济南德隆贸易行一处货栈,不过并没有什么浙江货和广东货,只是时常人来人往偶有留宿——这里是伏波军特侦队山东分队的一处落脚点。

“快!喂马!”特侦队的陈元老下了马,大步走进宅院,腰间大大咧咧的挂着格洛克手枪。

正厅当中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份山东及周边地区的地图,上面详尽地标识出了山东所有的大道和府县以及几乎全部的大村,密密麻麻间在新城、登州和吴桥上打了个圈。桌子旁,两个把自己裹得如同粽子一般的特侦队战士正对着地图研究着什么。

“来,布置一下。”陈元老招招手,把战士们都招呼过来。陈元老对着地图自言自语了一会,看了看大家,严肃的说道,“起乱了。”

战士们面面相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大家只知道在山东有任务,一切依令行事,但是竟然发生了叛乱?大家一时反应不过来。

“昨天夜里,明匪军孔有德部,在北上路中发动了叛乱,正在向这里前进。现在我宣布,新城点撤销,所有人全部撤回屺母岛基地!”陈元老说着,扫视了一眼众人,“要求,带走所有的东西,让这里像从没有人住过一样!”

“是!”众人立正。

陈元老看了一眼手表,21 世纪的手表还显示着年月日——今天是 1631 年 11 月 15 日,比旧时空的历史线晚了十几天,这场将山东东三府几乎打成无人区史称“登莱之乱”的人间浩劫,开始了,而这也意味着元老院准备了近一年的“发动机行动”拉开了序幕。陈元老心里有些沉重,他不明白为什么历史没有按照原来的路线发展——在这个已经被元老院这只幺蛾子的翅膀扑腾的乱七八糟的新时空,不知因为什么阴差阳错,孔有德竟然没有叛乱!急了眼的山东前委亲自下场微操,派特侦队扮作孔有德明军大肆烧杀抢劫,把孔有德逼上了旧时空叛乱的历史线。可是,代价是一个村子被叛军屠灭。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本时空的孔有德没有叛乱,这场人间浩劫原本不会发生……纵然元老院已经做好了转运人口的准备,可是……那也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那将是遍野白骨的凄惨……每每想到这里,陈元老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要面临家长谴责一样,在良心拷问下惴惴不安。不过事态紧急,已经没功夫照顾良心的喜好了。

“分配一下任务,一组,去向苗老爷辞行,告知叛乱的事情。二组三组负责撤离,还有散布消息!今天中午前全部完成!现在,解散!”

自从临高炭行化为灰烬还搭上了十几条人命之后,苗家的日子是愈来愈难了。死者中有苗家的仆人和雇工,还有几个赶早的客商,就连掌柜的,苗瀚事实上的夫人伊妙慧,也没能逃离火海。大火波及了临近几乎宅院,好在及时推到了燃烧的房屋才没有让火势进一步蔓延。衙门来装模作样的调查了一番,带走了苗瀚,苗家上下又是一番打点才把人赎了回来,可是整个人已经变了模样,仿佛失了魂一般。废墟的清理、房屋的修缮、死伤的抚恤,样样都需要钱。在这个节骨眼上,原本在苗家参了一股的几个本土本乡的大户,见势不妙纷纷要求退股。可是苗家现在资金链已经完全断了,根本退不出本金,好说歹说,预先付了本年的份子,又抵了两栋索镇大街上的宅院,才算把这事平了下去,可是苗家已然是伤筋动骨了。

淄桓书屋关了门,宅子已经抵押了出去。所有的书籍笔墨全部被苗瀚带回了自己家中,满满地塞了一个房间。苗世英曾经要带回家的那本澳洲《冰心诗集》终究还是没有拿走,如今人已经没了。还有伊妙慧弟弟最喜欢的一本《澳圣祖毛润公诗词集》,现在他的姐姐也不在了。家里的炭行没了,水力坊和粮油贸易也被王家兼并了大半。苗瀚把自己关在家中,不吃不喝已经许多天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自以为是的把那些“澳洲见闻”带到家里来。这才几个月?不过半年的时间,竟已经是家道中落,到了卖房卖地抵债的地步了……

“三弟……你开门……”门外传来苗润的声音。

“门没锁,兄长……”苗瀚的声音沙哑,完全不是过去意气风发的样子。

苗润推开门,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四下看了看有些杂乱的屋子,找了处空坐下:“祁掌柜的人,今天走了……那处宅子可以收回来了……”

“他们去哪了?”苗瀚望着桌子上的四宝,伊妙慧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没什么表情。

“起乱啦……”

“哪里……”

“西边……一支官军叛了……”

“官军?哪是什么官军……不过是些土匪丘八罢了……”

“祁掌柜的人凑巧目睹了官军反叛,这才快马加鞭来报信,听闻叛军已经打到商河了……估计不过两天就会到新城。”苗润自从女儿去世,已经倍感世态炎凉没了什么生活的欲望,现在叛军降至大难临头,反倒有些释然和轻松,“祁掌柜的人晌午就离开,回济南和登州去了。那个姓陈的掌柜,建议我们去南边避一避……”

“如此的大明江山,避……又如何避之……不过苟延残喘,颓然等死罢了……”苗瀚似有所指的说着。

“三弟,父亲和二叔年老,既然我们是家中男子,还是振作起来吧。祁掌柜的建议不错,我们可以去南边避一避,去张店或者淄川。”苗润深吸一口气,强打着精神,说道。

“叛军滚滚而来,去南边又如何保的平安,祁掌柜又如何知道叛军不会攻打南边各县?”苗瀚苦笑。

“是啊……不过他们言之凿凿,说叛军会一路向东直奔登州……南边我想……”苗润思索着。

“去登州!”苗瀚斩钉截铁。

“三弟,那可是叛军要去的地方啊!”苗润一惊。

“兄长,祁掌柜所购之粮,可是走乌河经小清河入海?”苗瀚问。

“对,秋收后最大的一批也没走陆路,也是走的水路。”苗润想了想,点点头。

“去登州有大道通途何苦走水路?水路蜿蜒亦有水匪作祟,这祁掌柜作为澳洲人的买办,怎可能如此糊涂?这说明,这澳洲人并不是给登州孙大人操办粮炭,而是他们在山东已有据点,只是刚好亦在登州方向罢了。”苗瀚长叹一声,拿定了主意。

“你的意思是……我们去投澳洲人?”苗润瞪大了眼睛。

苗瀚苦苦一笑,望着桌子上已逝厮人留下的一点点念想,哀叹着:“这个大明,恐怕不是读书行商的地方。天下之大,容不下我三尺书桌,容不下新物之变,新学之变,容不下所有新物……到头来,鸡犬升天,豺狼当道,以夜郎之目如井底之蛙……”

“够了!”苗润的脸都吓白了,大喊一声站起来,手哆嗦着指着苗瀚,“三弟,澳洲人乃海外蛮夷,我等圣学之人,怎么能与他们同流!?三弟,这几个月我一直隐忍,觉得你在外面见得多了,有新鲜玩意。可是你看看这几个月,你干了什么!?你都干了什么!?好好一个家,如今……你还不醒悟!?”

苗瀚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苦笑一声:“原来这才是兄长所想……罢了……罢了……我便听兄长的罢……”

苗润一时失语,猛然惊觉自己把这几个月压在心底的话都倒了出来,不过倒也落得了一个痛快。看着苗瀚那痛苦可又平淡的表情,无力地又坐下了,喃喃道:“这大明朝……为何尽是豺狼虎豹……三弟,父亲年事已高,就算我们去投澳洲人,他恐怕脑子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我看……不如我们去县城暂避。二叔在县城尚有一处宅院,可供安身。叛军既然急着去登州,我想不会在攻打一个半途县城上浪费时间。

“我听兄长的……”苗瀚点点头。

新城县算是这鲁中沃野上的一处大县了,有诸多名门望族以王氏为至尊。王家有多大?其余的大户人家不过是本地土豪,而王家上可直达天听,族中有数位重权在握的天子近臣。纵然身为一方缙绅甚至朝中为官,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注意分寸,可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升了天的土鸡瓦犬依然是土鸡瓦犬,手上就不那么干净了。而孔有德叛乱的一系列一插秧错的源头,竟因为一只鸡——孔军一名兵士偷了一只鸡,而这只鸡恰恰是王家一个家奴家里的。家奴的家人仗着王家的声威,比他孔大将军嗓门还大,随后发生的一系列的阴差阳错,最终酿成了一场浩劫。

王家十二少爷,王吉昌最近心情一直不好。迎娶苗世英,谁曾想这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然性如烈火宁死不嫁,让他在整个新城县颜面尽失。恼羞成怒之下,他对苗家展开了报复,软硬正邪兼施,明枪暗箭齐上,硬是把也算是新城数得上的大户的苗家给整成了家道中落的模样。可是随后气消了,王吉昌隐隐觉得自己过分了,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自己如此与苗家过不去即败落了王家名声,也让自己失去了一个好友,苗瀚恐怕更加不会正眼瞧自己了……接着传来了临高炭行失火,伊妙慧身亡的消息,王吉昌坐立难安,总觉得这事似乎是因自己而起,心中有了些许愧疚。

“算了……又不是我让人放的火……”王吉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今天和往常一样,王吉昌出了家门,便去城外自己一处幽宅。金屋藏娇谈不上,虽然休了秦氏,但毕竟徐娘未老风韵犹存,她苗世英如果是鲜美多汁的新鲜果子,那秦氏就是一坛香醇的陈年佳酿了。婚事高吹之后,王吉昌正打着把秦氏续回来的主意,只是碍于礼法尚未作出行动。秦氏宅子在城西,离城隍庙很近,也算是热闹的地界。既然是去会佳人,自然不能带跟班的以免眼多嘴杂,王吉昌一个人走过一条偏僻的小街,出了城门直奔幽宅而去。刚一出城,王吉昌发现似乎不太对劲,大道之上似乎很多人在奔跑着,似乎还有人打斗,估计是谁家的家丁又打了起来,王吉昌并不在意继续走着,可是他很快发现事情不对,一大队骑兵吼叫着,挥舞着白刃直扑城门而来。

“关城门!关城门!”城门上,丁壮们惊恐地大喊着。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呼啸而至的孔有德骑兵眨眼之间已经冲到了城门前,白刃上下飞舞,人头落地血溅泥土,还没来得及关城门的丁壮已经被锋利的长刀劈开了头颅,倒在地上抽搐着,黄的白的红的黏黏糊糊地洒了一地。

“妈呀!”王吉昌只觉得双腿都在打哆嗦,眼瞅着越来越多的骑兵杀了过来,废了好半天他才想起来转身逃跑,可是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已经追着他砍了过来。王吉昌甚至还来得及惨叫了一声,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自己已经没法控制了,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然后扑通一下撞到了地面上。王吉昌瞪着眼睛,看着一具无头尸倒在血泊里,鲜红的血液还在喷涌着。

“弟兄们,把王家那帮狗日的屠了!杀呀!”

蜂拥而至的叛军潮水一样冲进了新城县城,疯了一样围攻王家大院。奈何墙高院深家丁多,尽是骑兵的孔有德叛军竟然奈何不得,于是全城的百姓都遭了秧。整个新城县变成了人间地狱,阎罗大军般的叛军大肆烧杀抢掠,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扑上去。到处都是人们临死之前的惨叫声,到处都是女人和孩子的啼哭声,到处都是咒骂和求饶声。

“开门!开门!”猛烈粗暴的撞门声已经吓得秦氏瘫坐在地上,身边的几个仆人也都面色惨白。

砰的一下,大门最终还是被打开了,长刀闪着红光,一队叛军冲了进来,恶狠狠地四处打量着。

“军爷,军爷……我们……”一个仆人大着胆子迎了上去,话还没说完刃光一闪,就变成了一具还汩汩冒着鲜血的尸体。

“啊——”秦氏见状,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有娘们?”几个叛军兵士都露出了淫笑,舞着刀扑了上去。

“不要啊!不要啊!”秦氏努力地挣扎,却阻挡不住自己被按倒在了地上,衣服一件一件被撕下。最终一把匕首抹过了她的脖子,血液沿着洁白的皮肤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