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码头(十)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3882 字 | 编辑本页

“贼兵来啦!贼兵来啦!”

当数百骑挥舞着长刀冲过了乌河时,整个索镇大街都陷入了鸡飞狗跳之中。突如其来的兵乱令所有人猝不及防,街边的市摊眨眼间就被掀得满地都是。乱兵并不理睬争相逃命的老百姓,径直奔向了苗家货栈,在货栈前勒住缰绳,战马一声长嘶便停了下来。一众乱军下了马,舞着刀蹬开门就吼着:“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回……回回军爷的话……掌柜的……不在……”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的账房哆哆嗦嗦地弯腰行礼,连话语都跟着颤抖着。

“好,既然如此,告诉你们掌柜,所有粮食,我们孔大帅征用了!”为首的一个军官,用刀磕了磕柜台,吼道。

“使不得……使不得啊……军爷……这些粮食都是老百姓……”账房急得直摆手,可是话还没说完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一柄长刀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

“老东西,活腻了!老子和鞑子拼杀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们这些山东人,一个个都不识好歹!老子吃你粮食是看得起你!”军官一脚踢开了账房。空中划出一道血光,老账房已经踉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很快便流下了一摊血泊。

“赶紧给老子搬!两千石粮食!”乱兵们鼓噪着,用刀背狠命敲打着已经吓得面如死灰的活计们,把好几个人打的头破血流。

外面大街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几百个乱兵已经堵住了索镇各路口,挨家挨户地索要钱粮,稍有不从即刻手起刀落然后大肆淫掠一番。哭泣声、哀嚎声此起彼伏,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女子扑到一具孩童的尸体上嚎啕大哭着。乱兵们互相看了看,七手八脚地抬着已经悲痛欲绝的母亲进了院子里。

“都给老子去干正事,赶紧搞到粮食,好继续赶路!到了登州娘们有的是!”货栈里的军官显然是个头头,十分不满地用刀背磕了一个士兵一下。士兵得令,急忙跑出去传令去了。哭嚎惨叫并没有因此停歇,反而愈演愈烈,还夹杂着咒骂声。

“马爷,这个破镇子只怕没有这么多粮食啊……”一个小兵握刀抱拳。

“不是说这新城县就是王家和苗家做粮食生意,还能没粮食?”

“我看,不如直接去苗家,不给粮食就杀!”

“嗯……好……你!过来!”军官一指一个伙计,两个乱兵立刻用刀背把他噼里啪啦赶了过来。

“军爷您吩咐……”

“我问你,你们掌柜的家在何处!?”

“在在在……小……小的不知……”伙计哆嗦着不敢抬头。

“不知?”军官毫不在意,一努嘴,一名乱兵当即往伙计腿上砍了一刀。伙计顿时惨叫着倒在地上,挣扎着,血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

“给老子说!不然,你就得死!”军官一脚踩到了伙计的伤口上。

“在镇北苗庄啊!!呀呀!!”伙计的脸狰狞而扭曲,尖叫着。

“敬酒不吃吃罚酒!”军官冷冷一笑,收起长刀,指着自己的士兵,“你们几个,在这里盯着这群狗东西搬粮食!其他人,跟我去苗庄!”

苗庄已经是一副末日的模样。

早上新城屠城血流成河的消息已经传来,村民们全部都心惊肉跳。现在叛军也到了索镇,周围的村子恐怕无一能幸免。苗庄本有村丁,可是如何能敌得过如狼似虎的叛军?人们慌不择路、毫无目的地逃着,互相践踏着,甚至连妻儿都顾不上了。苗家大院也是一片混乱,争相逃难。昨日已经得到了叛军正向新城前进的消息,商议来商议去原打算今天到县城避难,谁成想叛军竟然如此神速一大早就已经打到了县城!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茫然无措,眼睁睁地看着叛军杀了过来。

“快走快走!爹!不要东西了!快走!”苗润推搡着面前挡道的一些家仆,给父亲清出一条道路。

“你们走吧!别管我们这些老骨头!”苗大老爷和苗二老爷都有病在身,寒风凛冽中咳嗽不止。

“来几个人!抬着老爷!快走!”苗瀚带着林淼、伊顺和几个家丁,做了两副简易的担架冲进了院子。

“快!扶二位老爷躺下!”苗润见状,急忙招呼着家仆们,扶老人躺在担架上。

正忙合着,只听外面传来兵刃碰撞的声音和大门关闭的吱哟尖叫,接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家仆哭喊着跑进来:“不好了,乱兵打过来了!”

苗大老爷从担架上翻下来,众人一片忙乱。苗大老爷挥着胳膊,闪开众人喊道:“你们快走吧!别为了我俩老骨头搭上性命!快走吧!”

“爹!您说什么呢!?”苗润哭出声,突然被吓得一哆嗦。

砰砰砰的砸门声,还夹杂着粗暴的吼声:“开门!开门!”

“快走吧!快走吧!”苗二老爷也推着子侄和家仆们,“再不走,就都走不了啦!”

“爹!儿不走!”苗润哭喊着。

苗瀚刚想说什么,突然被人拉倒了,定眼一看,是林淼,当即怒斥道:“你干什么!?”

“首长交给我的任务是保证苗先生的安全!马上跟我走!”林淼说着,手中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了一支澳洲六星连珠手铳。

“对!对!快跟林淼走!快走!”苗老爷推着身边的人,大声喊着。

有了人带头,众人的脚步都动了起来,除了几个贴身家仆表示誓死不离老爷留了下来,其他人架着苗润和苗瀚还有一众女眷向后院跑去。苗润嘶哑地挣扎着,哭喊着,被家仆架着腋下脚几乎都够不到地面,徒劳的踢着。苗瀚脸上挂满了泪水和鼻涕,心一横,脚下加快了脚步:“快走!快走!”

后院门刚打开,一个叛军的骑兵刚好冲了过来,林淼抬手就是一枪,子弹准确的打中了乱兵的胸膛,顿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马被枪声、火光和烟雾惊了一下,长嘶一声狂奔着,尸体的脚还挂在马镫上被一路拖行。枪声吸引来了十几个叛军骑兵,举着长刀掩杀过来,顿时有几个女眷和仆人惨死在乱刀之下。林淼冷静地连开五枪,把三个冲的最近的骑兵打翻下马。其余叛军愣了一下,他们都见过长短火铳,却从没见过可以连续射击不需要装填的火铳,顿时懵了,一哄而散。

“快跑!快跑!”林淼推着苗瀚,带着众人已经钻进了河边的林子里。

砰的一下,门被撞开了,眼睛火红的叛军们冲了进来,斩杀了几个站着的人,马上把院子中间的人包围了。

“狗草的!”军官怒气冲冲迈了进来,看到地上有个人还在血泊中挣扎,马上恶狠狠地补了一刀。整个新城县城都没什么反抗,来到这索镇也是一路畅通无阻,谁曾想在这个土豪门前竟然死伤了四五个人!军官瞪着眼睛,盯着院子中被围住的人,刀尖在地面上若有所思地划着。

“老尚啊,你们这是何苦呢……”苗老爷对身边留下的老仆叹了口气,说道。

“老爷,我都跟了你四十多年了……说句僭越的话,老尚早就把老爷当成老哥哥了……怎么可能独自逃命。”老仆泪流满面。

“你们谁是苗家大掌柜!?滚出来!?”军官吼了一声。

苗老爷在老仆搀扶下,踉踉跄跄站起来,躬身行礼:“这位军爷,在下便是……”

“好,苗老爷,废话不多说,三千石粮食!拿来!”军官恶狠狠地挥舞了一下长刀,“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好,军爷且在这稍等,我这就派人带诸位去粮仓。”苗大老爷微微行礼,然后对着身边的仆人们说,“老尚,带人给诸位军爷看茶,然后带诸位军爷去仓廪,军爷要拿就都拿去罢。”

很快,从索镇掳来的一队大车停在了苗家大院外,没来得及逃走的家仆和村民们在叛军的刀刃寒光中搬着粮食。苗大老爷一家人都被赶进了一处偏房锁了起来,门外是被杀鸡儆猴处决了的几个仆人。已经入冬,粮食买卖旺季已过,仓中根本就没有三千石粮食,即便有……那也是整个苗家甚至整个苗庄活命的所依,现在,全没了……苗大老爷听着外面打杂的声音,听着珍藏的瓷器被叛军摔了一地,听着家中的一点金银财富被叛军掠走,极度的愤怒、极度的悲痛中,突然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老爷!老爷!”

苗大老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甚至连半边脸都耷拉着,他用力抬起还能动的一只手,指着外面的,徒劳地张着嘴,慢慢地手再也抬不起来了。

林子里,只剩下了苗润一个人。慌乱的逃命中,他掉进了河堤下,等他爬起来攀上河岸才发现,周围的人已经逃远了,任他怎么喊怎么追,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林子里就剩下了自己。左右望望,尽是荒无人烟的地方,已经不知道跑出了多么远,不知道苗瀚有没有跑出去。苗润到河里,破冰取水洗了洗脸,喝了两口,冰水一激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不行,怎么能扔下父亲不管呢!?不行,得回去……苗润自然知道回去肯定是凶多吉少,至少……至少苗瀚跑出去了……从小这个弟弟就比自己有出息,得父亲的喜爱……而且自己儿子还在济南,还有后……定了定心神,苗润调头向回走,一路磕磕绊绊地穿过冬日的雪林,向苗庄走去。

当苗润终于走出林子时,呆呆地傻住了——整个苗宅已经化作了一团大火,熊熊燃烧着,宅院外散布着许多尸体,血液染红了雪地。苗润紧跑两步,腿一软跌倒在地,愣愣地盯着烧的正旺的自己的家,自己从小到大的家……熟悉的房舍、院落、仓廪,全部都在噼啪地燃烧着,大火在寒风的助威下发出呼呼地狂笑。

完了……全完了……

“这是什么样的朝廷……这是什么样的世道……”苗润哈哈大笑着,扬起了地上的积雪和泥土。他狂笑、疯癫着,抓起一把又一把泥土扔向那熊熊的烈火,哭喊着,却没人应他,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烈火和疯人的声音。苗润爬了起来,长长的鼻涕挂在衣襟和脸上,他伸着手,好像能抓住什么一样,一步一步向一口井走去。

他消失在了井石旁。

风卷起烈火,舔噬着白雪皑皑的土地,这已经是这个满是四起的狼牙的国家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幕。大火点燃了房梁、树木甚至石头,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地上的一具具尸体,纷纷被吞噬其间。倒塌的水力坊发出了巨响,河边的水轮挂在石头墙上烧的正旺。一切都是那么的热烈,好像一个人愤怒至极时发出的最后的呐喊,而呐喊之后迎来的便是死亡。死去的并不是人,消失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村庄。千里之外的临高,元老们并想不到,不该出现的他们引发的蝴蝶效应让这鲁中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叫“资本主义萌芽”的东西。然而这株嫩芽没有根系,是那么的弱小。在旧势力的绞杀下,在乱世的屠刀下,在冲天的大火中,它和这个村庄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