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码头(八)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557 字 | 编辑本页

“小冰河期”这个词对绝大多数大明百姓来说是一个不知所云的词汇,不过苗瀚倒是大体知道它的意思。按照澳洲人的说法,目前还不是小冰河期最冷的时候,这才只是个开头,今后会越来越冷延续百年之久。苗瀚不太相信澳洲人能预测百年之事尽管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他们说对了,不过回想起家中的景象,确实是越来越冷的模样。比如现在不过十月初八,用澳洲人的新历便是 11 月 1 日,儿时记忆里通常还没有大雪的样子,而最近七八年已经是雪封大道了。澳洲人所言之准,由不得他不信。有意思的是,自打和王家大战一番后,澳洲人托济南祁掌柜连续捎来三封信,盛情“邀请”苗家全族去临高游览风光以避雪寒,都被苗瀚婉言谢绝了。在临高的时候,就有几个相熟的澳洲人邀请过他甚至还有他的家人,自己当然不介意甚至非常想念在芳草地教孩子们背唐诗宋词的日子,但是父亲、二叔、二哥和全族,未必愿意。而且……苗世英逃婚意外身亡,令王苗两家已势同水火,只怕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昨天一夜的大雪在房前屋后压了厚厚的一层,仆人们裹着棉衣在扫雪。伊妙慧早就起床了,换好了屋中炭火,可是也难抵这冬日之寒。常年游历在外习惯了南方气候的苗瀚着了风寒,这些日子一直不适,只是待在家中读书,淄桓书屋的课也停了下来,学着芳草地的模样放了“寒假”。

“老爷,济南来的信。”伊妙慧冻得脸红扑扑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奉上书信一封。

“祁掌柜来的?”苗瀚笑着接过信,并不看。

“是的,老爷。”

“好了,你去炭行忙吧。”苗瀚端详了一下信件,示意伊妙慧出去。伊妙慧告了安,便退了出来,吩咐仆人们给苗瀚准备好早餐和治风寒的药汤,匆匆向临高炭行走去。

现在临高炭行的日子不好过,本来王吉昌因为和苗世英的婚事已经入股还建起了新的炭窑。然而苗世英一死,王家把这个新建的炭窑据为己有,挂上了“索镇炭行”的牌子,这令苗瀚和苗润措手不及。这还不算,原本王家出钱新扩建的水力坊也统统不再姓苗,成了王家产业。作为交换,区区酒庄的一成份子而已,他王家十二少还拿了一个厚道仁义的名声。现在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苗世英擅自逃婚触犯了伦理道德,让苗家备受乡邻指责抬不起头来,王吉昌借着家大业大又控制了一处炭窑和一处水力坊,硬生生地在苗家眼皮子底下挖去了一大块肉。如今不但水力坊的生意少了一半,炭行也远不如设想中的那般顺利。官府还三天两头地来找麻烦,虽然逃婚是家务事但毕竟死了人,这事就大了,言外之意就是苗家要拿钱消灾。苗家大老爷没了孙女,又被乡邻指责,又见族业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又急又气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苗润没了女儿,天天像是丢了魂一样,也不再如过去那般干练。而现在,苗瀚也病倒了……

一阵咳嗽之后,苗瀚拆开了信,略略一看,是祁掌柜问候身体康安,感谢对他安置在索镇的人马进行照顾,然后又转达了澳洲人对他和他的家人的邀请,这个季节北方天寒地冻而临高雨热适宜,倒也是不错的理由,澳洲人甚至都计划好了他们的行程——走乌河入小清河直入大海,由登州转船赴临高。可是……家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自己这般信任澳洲人,更何况父亲病重,只好辜负澳洲人的盛情了。

“老爷,官府又来人了。”仆人进来禀报。

苗瀚眉头皱成疙瘩,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苗世英死后,官府以命案为由三天两头上门讹诈,县令要炭行的份子,县丞要水力坊的份子,师爷要粮田的份子,甚至就连这些跑腿的小吏,一个个也都是欲壑难填的模样。苗瀚不禁有些心头悲凉,这就是大明的官府吗?这就是大明的官员吗?他们每个人都饱读诗书,道德纲常讲起来头头是道,可是他们做的是什么呢?相比之下,那些粗鄙不堪连“有朋自远方来”后面都能接成“鞭数十,取之别院”的澳洲人,他们的治下简直清明的令人难以置信。

“老爷……”仆人还在等着如何回话。

“奉入正厅!”苗瀚怒气冲冲地一挥袖子,完全没了昔日温文尔雅的模样。

今天来的是县衙两个老吏,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前些日子看到衙门里很多人都从苗家拿了好处,看来是眼红了,今天也打着办案的旗号来敲上一榔头。逃婚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死了人衙门就得立案,立了案就是理不清的人命官司,到时候来个苗家蓄意谋杀,或者以死女诈王家之财都是可以运作一下的。而且大户人家好面子,逃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他们可不愿意弄得满城风雨。所以,只要开价,他们不敢不接!两个老吏盘算着,坐在椅子上享用着苗家仆人奉上的茶点,一边指手画脚地催着为何还不来人可是蔑视衙门公堂?

“二位恕罪,近日深感风寒,未曾远迎,还请赎罪。”苗瀚半张脸挂着帘子,只露着眼睛,边走边行礼,声音沙哑一听就是大病了一场。

“三老爷,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两个老吏也是见多识广,不过还从未见过此等打扮。

“二位老爷有所不知,风寒戾气会通过说话传染,在下以帘遮挡,免得二位染上晦气。”苗瀚鞠躬道。

“原来是这样。”两个老吏虽然贪财倒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好话歹话还是分得出的,听到苗瀚怕让自己染病,急忙起身致谢。

“愚宅有戾气,久待恐会染病。二位有话请名言,在下能办定当办到。”苗瀚实在不想和他们过多纠缠。

“三老爷痛快!”两个老吏往椅子上一坐,商量了一番。趁这个功夫,苗瀚也坐到椅子上,有些厌恶地看着他们俩。

“三老爷,贵府千金逃婚命案,可不好办啊……”

“二位老爷,这本是意外……”

“三老爷,您是贵人,自当明白这女子嫁人之后便是夫家之人,还没过门人却没了,这夫家可还得讨回公道?”

“二位请明示……”

“三老爷,既然衙门立了案,就没有平白无故撤案的道理,十二少爷要我们一定要彻查此案,着实难办啊……”

苗瀚笑道:“那依二位之见,此事当如何了结?”

“三老爷是明白人,此事王家十二少爷无非是药讨的一个公道,说破天不过就是赔偿罢了。既然曾经是亲家,哪怕喜事没成,于情于理,三老爷也应当表示表示。而且为了这案子,我们也是忙前忙后为两家忙活着,也是辛苦的很啊……”

苗瀚暗暗攥拳,差一点就捶案而起,可是他还是把怒火压住了。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做公的想要咬什么人,那真的是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可是现在的苗家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已,此前为了赎救苗家大老爷,耗费了大量的银两,而水力坊和炭行也有巨大的投入,和王家的合作被摆了一道也损失颇巨,苗世英死后一系列的打点更是几乎花光了苗家上下所有的银子……冬日已至,粮本来就缺而且也变不成钱,被这一轮又一轮的敲诈勒索,苗家真的是快要揭不开锅了。可是如果不给,那就回面临无休止的讹诈,保不齐就是他王家十二少和官府串通一气的包袱——控制了一处炭行和一处水力坊,他王家十二少已经不惧怕苗家以冬炭为要挟了,甚至凭借自己家大业大的优势开始挤压临高炭行。

“怎么样,三老爷?”两个老吏看着苗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得胜似的笑着。

“如此,我便做主了……来人啊……”苗瀚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无力,在这一刻好像自己这些年读过的所有的书都背叛了自己、嘲笑着自己。

“老爷请吩咐……”一个仆人快步进来,行礼道。

“取炭行两份银票来……交予二位大人……”苗瀚无力地摆摆手。

“是……老爷……”

两个老吏看着颓然坐在椅子上的苗瀚,心里乐开了花,这两份银票可不是个小数目,这趟索镇真是来对了!

银票很快便取了来,苗瀚盖上了印章,交给了两个老吏:“二位大人……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三老爷就是痛快!那您请便,告辞!告辞!”两个老吏已经乐得忙不迭地离开了。

看着他们两个拿着银子扬长而去,苗瀚终于怒发冲冠地砸碎了茶壶,吓得仆人噗通就跪下了。

“你起来罢……不关你事……”苗瀚有些凄凉地长叹一声。

“老爷……怎么不管奴婢的事……奴婢也是苗家的人啊……”仆人一句话倒是让苗瀚起了好奇心。

“你当真这么想?”

“奴婢自幼在家中做事,当然知道老爷们的为人了……”仆人接着说,“二老爷家的小姐没了……我们也是很难过的……小姐平日里待我们很好,我们……我们也很伤心……很看不惯那个十二少爷还有衙门这些狗腿子落井下石……”

“好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不要对大老爷讲,也不要对兄长讲……”苗瀚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从未有过的难堪。他四下打量着这个充满书香的客厅,苦苦的一笑,“大明……好一个大明啊……一个大明商人,一个大明读书人,在自己的家门口被大明官府逼得走!投!无!路!咳……咳……咳咳……”

“不好啦!不好啦!”又有一个仆人惊叫着跑了进来。

“何事?”苗瀚闭眼坐在椅子上,问道。

“炭行……炭行……起火啦!?”

“什么!”苗瀚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临高炭行火势很大,已经把前进和后院都烧成了熊熊的火炬,噼里啪啦声中还能听到里面人痛苦而嘶哑的尖叫声。风助火势,热浪扑面,甚至引燃了临近的民居。人们拼了命地把水甚至直接把雪徒劳的泼向那数人高的火头,可是怎么也压不住这愈来愈烈的火势。

“快!快!把墙推倒!不然全镇就完啦!”

“里面没有喊声了……估计没有活口了……”

“怎么会突然起火!?这里面还有好些人呐!?”

“肯定是苗家那个三少爷,回来之后净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惹了老天爷不高兴……”

“嘿!你可别乱讲话!”

“不然怎么好端端的起了火!?”

“我看啊,一定是炭行里的人不小心……生火取暖的时候,把存货给点燃了……”

“唉……可惜了……可惜了……”

当苗瀚带着人踉踉跄跄赶来的时候,整个临高炭行已经在熊熊烈火中轰然倒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宅花园里,秦氏女正放浪的笑着,满心都是报复的快感,比和王家十二少床上缠绵还要舒畅。

“这苗家人还以为我是买炭的呢,打算让我到里面详谈,他们也是被十二少爷逼急了,什么货都敢卖。我就趁他们不注意,把香包摆到了一些炭货旁。哈哈哈……这香包果然好用,烧起来后马上就点燃了炭货,我远远地全看见了。这天干物燥的,轰的一下就是冲天大火!”

秦氏女得意地听着自己的仆人向她汇报,觉得还不够开心,又满饮了一杯茶:“就该给这苗家人一点颜色看看!我听说了,十二少爷就是去这个临高炭行道喜才被那个小贱人勾了魂!哼!小贱人死不足惜!我要让这个苗家三少爷,也常常家破人亡的滋味!”

“对!小姐说得对!不能便宜这苗家人!”

秦氏女看了看自己的“得力干将”们,示意他们靠近些:“这事切莫声张,我们就当不知道。如果十二少爷那边有提到,一定要做出惊讶的样子来!”,说完,又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哼,刚死了人,这次又失了火,我看你们苗家怎么应付!”

大火烧尽了所有能燃烧的东西之后渐渐熄灭了,整个临高炭行已经不复存在。苗瀚瘫坐在大街上,傻傻地望着黑惨惨的废墟,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帮忙救火的人们把水和雪往还冒着烟的残垣断壁上泼着,有些人已经拿着棍子一路敲着一路打着拆下了许多碍事的残砖断梁,偶尔轰的一下火焰又起吓得人们一阵尖叫,一桶水泼上去总算是把火头又按下去了。慢慢的,尸体找到了……在前院找到了三具尸体,已经被烧得完全碳化了。后院也找到了三具尸体,完全无法辨认。而在中间,更是有触目惊心的十几具尸体!

“对面有人看到了火起的样子,突然冒出大量的烟……把人呛晕了……前院后院先起的火,人根本跑不出来……大清早上的,谁也没想到会起火啊……”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都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苗家三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