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码头(四)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5048 字 | 编辑本页

苗家的“临高炭行”就这么开了起来,用的是索镇大街上一处空宅子。原来的人家做生意赔了钱地也遭了灾欠了高利贷,土地钱银加妻儿都赔给了苗家……苗大老爷原本打算给小儿子起个新宅,但是苗瀚还是选择了此处。

宅院不算大,前后共三进没有厢房。但有一个好处,这里正对着索镇大街,出门过河便是去新城的大道。宅院内苗瀚仿照临高海洋公司的样子,第一进作为炭行商务往来之所而且大胆地把财会也放在了这里。第二进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开了偏门以作为仓库之用。第三进则是私人住宅了,还有小厨房。苗瀚和伊妙慧自然是回府居住,不过还是有一些伙计要在这里吃住,毕竟他们的“关系”已经转到了炭行——粮油坊腾出的来的人手,除了布置到苗家货行的几个人,其余人全部来到了炭行。不同于苗家已有的其他作坊,苗瀚规划中这个炭行从一开始就完全是“澳洲式”的,上上下下有一套令行禁止的规章制度,而且不同岗位有不同待遇工资一月一结,并且每个人都额外签订了“劳动合同”,规定了岗位、工作、薪金、义务、权利。在外人看来有些脱裤子放屁,因为伙计们本很就是苗家的家奴,给苗家干活吃苗家饭天经地义的,有些时候也可以从中搞一些小操作。可一旦白纸黑字落到纸面上,有些事就不是那么容易做了……许多人都这么劝苗瀚,但他仍然执拗地把这一切用劳动合同的形式确认了下来。这也是承担一定的风险的,过去奴工没有什么“薪金报酬、权利义务”的概念,短工管顿饭长工给俩赏钱即可,赶上活不好和东家克扣,还不如佃户们的腰有底气。

从淄川焦家买来的第一批煤炭已经安全地运到了炭行库房,伊妙慧虽是女流之辈倒也无愧从小在货栈长大,指挥着一群人按照苗瀚的规定,把煤包整齐地堆进库房里。这一批煤并不是供给新城本地,而全部都是济南德隆贸易行的订货,至于下一步去哪里就不得而知了。而苗家自己的烧炭窑正在建造,林淼正带着一些人在苗庄河对岸寻了一处洼地,从临高带回的图纸只有烧炭窑,一干人正一边备料一边琢磨一边施工。不过这些事苗瀚就不过问了,他全部交给了伊妙慧处理,自己继续在淄桓书屋教学,偷的一个清闲。

王吉昌大概是看上了苗世英,现在隔三差五地往索镇跑,来苗瀚这里扎一眼,然后就老熟人似的跑去找苗润谈生意。几十年来,苗家的粮油生意虽有些规模,但是比之新城王家是远远不如。不光因为苗家地贫地少,其人脉也不如王家来的广。王吉昌一脉虽不是王家全部的粮食生意,总也是很有实力的,而现在主动找上门,苗润简直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但是这位王家十二少爷所来为何,苗润心里也是有数,早早地就支走了女儿,省的节外生枝。

于是,苗世英就躲到了淄桓书屋,听着那些小孩子们在那里一会之乎者也一会阿啵呲嘚,自己翻看着几本不允许带出书屋只能在书堂阅读的画册。虽说是画,但是和苗世英概念里的画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形意,而那些粗粗细细深浅不同的黑色线条勾勒出的人和物却格外的真实,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在眼前似的,甚至会不由自主地伸手触摸,碰到光滑的纸面才察觉那仅仅只是一幅画而已。

“三叔,这画真奇。”苗世英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天然就有好奇心,一页一页地翻着,就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似的。突然,她眼前一亮,画册上出现了一个人,长衫拂袖,折扇在手,她露出惊喜的表情,望着苗瀚,“三叔三叔!这不是你吗!?”

苗瀚端上一盏茶,坐到椅子上,打开折扇轻扇微风:“这叫‘素描’,是一种十分讲求写实的画技,你看到的画什么样,便是也有一种与它完全一模一样的物件。”

“就像是真的一样……这些画是谁画的?”

“是我在临高的那些学生们,他们画的。”苗瀚怀念之情溢于言表。

“这房子……像一座城……”

“这是‘芳草地’,是澳洲人在临高办的学校,巍然如城,我离开的时候……你猜猜有多少学生?”

“多少?”苗世英瞪着眼睛。

“三千有奇!”

“这么多!?”苗世英惊呼,“整个索镇都没有三千人啊。”

苗瀚笑道:“这些澳洲人的办学,和大明有所不同。他们所有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读书。读书也不止为了做官,做任何事情,哪怕是种地,也要读书识字。”

“种地也要读书?会干活不就行了吗?”苗世英捧着茶盏饮着,边喝边问。

苗瀚摇摇头:“非也……农时水利肥田虫害,皆在于农书之中。而这些澳洲人,试图让所有农耕之人都可以熟读农书,依样治田。”

“那他们都学什么呢?和三叔的书屋一样吗?”

“并不一样……”苗瀚这就有一点苦笑了,给小侄女添上茶,“我从临高带回来的不过是些幼儿开蒙读物,这‘芳草地’里学的要比他精深得多。这些澳洲人不止学孔孟之道,他们亦有自己的贤者,造诣并不低于书中大儒。不过他们更多的,学习的是格物之学。”

“三叔,格物是什么意思啊?”

“《礼记·大学》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格乃天地之道,物自然是世间万物。如飞鸟为何可翱翔于天际,铁船为何不沉于水面,天地日月春夏秋冬为何而成……澳洲人的学问,多在于此。”

“三叔,竟然还有铁的船!?铁不会沉在水底吗!?”

“澳洲人有一艘巨大的铁船,亦有数艘小型的铁船,他们在临高还造出了以木为壳以铁为骨的船。铁虽重,却也不是总沉于水底,如铁锅即可浮于水上。”

“真厉害……可是……学这些有什么用呢?澳洲人的科举也要学铁锅为何漂浮吗?”

“这……”苗瀚稍稍有些尴尬,他自己尚还没有理出一个明白的头绪呢,“澳洲人不兴科举取士,他们所有的一切都要学习而后考试。有曰‘公务员考试’是为选取治吏,曰‘教师资格证考试’是为选取老师,曰‘行医资格证考试’是为选取郎中,曰‘文化等级考试’是为督促人们念书。澳洲人行的是‘将发卒伍相起州部’的学问,所有人都要念书。他们的兵将、工匠、田农、商贩、小吏,无一不是读书识字,他们的学问也是层层选拔,难易深度逐层递增。”

“那……那里读书的女孩子多吗?”

苗瀚摇摇头,笑道:“不多,倒不是女孩子不读,而是女孩子本就不多。说起来,我教过的学生中,成绩最好的啥是女学生。”

“三叔,以后能带我去吗?”苗世英不由自主地憧憬起来。

“你五叔家的女儿如今就在临高,再过几个月你就是小姨了。”苗瀚把画册翻了几页,一副城市的模样跃入眼帘,“这便是临高,你三叔游历天下,也只有这个地方留下了耳目一新之感。无论是人们的谈吐还是眼前的风景,神州无一处如临高这般奇特。”

“三叔……你回来做的这些事,也是在学澳洲人吗?”

“皮毛而已,只不过一些力所能及。”苗瀚笑道,“说起来,你躲到我这里,是躲你爹?”

“我是躲王家的十二少爷,最近有事没事的老是往我家跑……”苗世英脸一红,有些烦也有些恼。十三岁的女孩已经懂得了一些事情,这位王家十二少安的什么心自然也是心里有数。

“那就且安心躲着吧,你爹会处理。”苗瀚对此更是苦笑,这位王吉昌少爷可是新城王家里有名的纨绔子弟,还经常自比唐伯虎,用澳洲人的话简直就是一股泥石流。

苗世英从椅子上跳下来,继续一格一格地瞧着墙上的书架,苗瀚自幼便酷爱杂书自然是收藏丰富,苗世英又看中了一本垫着脚抽了出来:“三叔,这是什么书?”

“你倒是识货……这是澳洲女大儒冰心的诗集,与韵律诗完全不同,倒是也有清新脱俗之感。我只读了一次觉得是本好书,便找芳草地的教谕要了来。”苗瀚说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澳洲人在临高发起的新文化运动,提倡科学反对迷信,提倡人人平等反对嫡庶尊卑等等口号不计,其中“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文化”这一条最让临高学子们坐立不安,大骂这是公然的“以夷变夏”,是要亡族灭种。当然了,学子们也只是说说,丝毫不影响他们学着从左向右读书看报,说着带着临高口音的澳洲新话。

“可以借我读吗?三叔?”

“你若喜欢便拿去,只是莫要损坏,只此一本。听芳草地教谕讲,此书非临高所产,是从澳洲带过来的,非常稀少。”

苗世英仔细翻看着手中的诗集,确实与书架上其他的书不同,没有那些所谓“汉语拼音”,而且通篇书由左向右横排行书,读起来略微不适。书的封皮最为神奇,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印刷了精美的图案和花纹,还有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像,是一个老奶奶,看来便是澳洲女大儒本人了,封面最下方还有一行文字,亦是俗体字,写着“人民教育出版社”。

正聊着天,伊妙慧突然来了。苗世英还拿不准到底是该像过去招呼下人一样直呼其名还是该叫嫂子或者别的称呼,干脆什么也不说。伊妙慧径直奔向苗瀚,耳语了几句,苗瀚的脸色就变了,看了看苗世英,又看了看伊妙慧,摇了摇头。伊妙慧心领神会,脚步匆匆地就出去了。

“怎么了三叔?”苗世英看着苗瀚有些难看的脸色,有些担心。

“没事,你在这里安心读书罢,我出去一下。”苗瀚合起折扇,来到教室这边向林淼嘱咐了几句,匆匆离开。

院子里苗润闷闷不乐地坐在石桌旁,一个人皱着眉头喝着闷酒,地上书摔碎的碗碟。旁边的下人大气不敢出一声,不知道该上去拾起来还是继续等老爷发话。苗润给自己倒了满满一酒盅,头一扬便尽数入喉。

“老爷,多饮伤身……”

“放肆!”苗润怒拍桌子,吓得仆人们跪了一地。

“起来吧……派人去请小姐。”苗润无力地摆摆手。

苗瀚急迫地径直闯了进来,不等仆人们问安,径直奔向苗润:“兄长,可有此事?”

“哼!你干的好事!”苗润气急了一杯酒已经泼到了苗瀚脸上,“要不是你那天要小英去你炭行,怎么会有今天的事情!?”

苗瀚张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

“坐吧……”苗润无力地摆摆手,仆人们赶紧此后苗瀚坐下,还去取了新的酒盅。苗润亲自给三弟斟酒,推到他面前,“来,陪兄长喝点。”

王吉昌自从见过苗世英一面之后便起了心意,隔三差五往苗庄跑,名为找苗瀚吟诗诵赋找苗润谈论商务,实则都是为了苗世英而来。豆蔻年华的姑娘含苞待放,让这位自比风流才子的王家十二少心里直痒痒。苗大老爷一眼就看穿了这位王少爷的小九九,身为长辈地位不对等自然是无需搭理他,于是这破事还得是谁家事谁家做主,苗润只好自己撑着。

“小英不过十三,还小,兄长搪塞过去就是了。”苗瀚自知以这位王家十二少的手段,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今天人家是带着帖子来的……”苗润怒道。

“荒唐!”苗瀚也动了气,这事与强抢强娶何异。

“王家控制着新城几乎全部的粮食商路,他们家的土地最多,地也肥。一旦他们压价下来,我们根本承受不住……”苗润愁眉紧锁,一口闷下苦酒,“我们地少地贫,商路也不如王家多,价格凭空要比他们高出一斗。如果王家十二少真的把价格压下来,我们无法应对……到时候谁还会找我们磨面榨油?你付出心血做的这水力坊,一夜之间就会成为无用之物……”

“明白了,说到底是王家冲着水力坊来的……”苗瀚明白了。王家的模仿还是老一套,人拉驴拽,费力不出活,价格还高。而苗家虽然费用高,但是水力坊用人少出活多,一旦大量生产就会对王家形成冲击。王家世代耕读怎会没有这种眼光,所以王吉昌直接从源头下手,从粮食上找苗家的麻烦。一旦粮食价格下降,王家的磨坊价格就会跟着下降,从而让苗家处于一种不尴不尬不知进退的窘境。

“这些王家人!”苗润愤懑地又饮一盅,“不止这些,这些年咱们家虽然在县衙上下有所打点,但到底是不如王家人多,这些当官的都是两头吃的王八蛋!咱们手里许多地这些年隐晦没有缴税,若是衙门找我们麻烦,亦是很难应对……”

“王吉昌这么做,就为了小英?”

“恐怕不止,他是打算在水力坊和炭行参股……吃肉不吐骨头的家伙!”苗润愤怒至极,却深感无力。

“不如让小英出去避一避?”苗瀚提议。

“你当王家人是傻子吗!?”苗润瞪了他一眼,“我看你读书读傻了!”

苗瀚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此类事情过去只曾耳闻目睹,却不曾想有一日真的发生在自己家中,茫然间也没了昔日的风度翩翩:“不如让爹……”

“更不可!爹年事已高,怎能受此等胯下之辱!?”

苗瀚急中生智想到了澳洲人,但是又泄了气。澳洲人虽说商战是把好手,可毕竟远在千里之外,济南府德隆贸易行初来乍到,只怕也不会介入这地方争端。而且澳洲人只承诺了炭行的生意,对粮食生意暂无涉足,而且即便卷进来,王家粮多而贱,苗瀚觉得自己家还没重要到会让澳洲人与地方豪强争斗的地步。想到这里,苗瀚也是深感无力。

“只能……”苗润疲惫地又饮下一盅苦酒。

“兄长,小英……刚刚十三岁啊……”苗瀚拱手行礼,做最后的恳求。

“若小英嫁予王吉昌,咱们苗家也算是有了王家做后盾,粮食买卖有了保证,无论是水力坊还是炭行,都能更上一层楼了……”苗润摇了摇头,手有些颤抖着,给自己斟满酒盅,一饮而尽,“女儿嘛,总是要出嫁的。王家家大业大,总不是吃苦受罪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