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离开的孩子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007 字 | 编辑本页
胡德林蹲在墙边,垂着头,两只手无力的叠在膝盖上,整个人好像一尊石头似的,任凭周围的人说着什么他都没有一点反应……在他面前的小治疗台上是一个不过两个月大的孩子。小家伙并不算胖,很安静地躺在哪里,像是睡着了,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一动不动。只是,小小的胸腔没有任何起伏,小小的嘴张着似乎要说什么,小小的手指伸着,一节一节的,好像是要去抓什么东西。可是他这么小,怎么抓得到,就这样被一下子拖入黑暗中,离开爸爸妈妈,离开这个世界。
治疗室旁的配药室里,百仞总医院的几个大佬都如同打了大败仗一样,被浓烈的挫败感、无力感包围着,垂头丧气地颓然的坐在椅子上,艾贝贝的眼圈已经红了,捂着自己的嘴在内疚和自责中努力忍住哭泣。远处的一间屋子里,任琳蜷缩在艾晓茜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着,泪水很快就打湿了艾晓茜的衣服。艾晓茜鼻头酸酸的,抱着这个可怜的姑娘,张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劝慰……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没了。长椅上,胡妈妈仿若一夜之间白了头,仰在靠背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嘴角抽搐着。胡爸爸站在那里,拍着老伴的肩膀,徒劳地安慰着。
“胡工,节哀,节哀……”执委会里的一众大佬也来了,脸色也是阴着天,和胡爸爸用力地握手,亦不知如何安慰。
“谢谢……”胡爸爸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硬挺着。
这是元老们在本时空的后代中,第一个夭折的……虽然大家不止一次地说过,在这个既没有疫苗又没有婴幼儿和儿童药品还缺乏治疗手段的时空,孩子的夭折率会很高。但是说这话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会如此之快地发生,发生在自己眼前甚至自己身上。在穿越帝国高歌猛进的时候,第一个婴儿夭折病例的出现就像是凉水一样哗啦浇了一身,令所有元老都猝不及防地一哆嗦。
“艾主任,你来一下。”时袅仁阴沉着脸,招了招手。
艾贝贝擦干眼泪,跟着时袅仁去参加质询会了,时袅仁还专门地叮嘱了几句。和往常一样,这类事情也是各大门派重新进行权利分配的时刻,大撕逼已经迫在眉睫,执委会大佬们匆匆离开,一边打着腹稿一边脚步匆匆地去参加他们的权利盛宴,而医院里反倒是安静了下来。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随着因穿越时空引起的迷之不孕不育症状的逐渐消失,从 1630 年起元老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恢复了生育能力。首先是琼山甲子煤矿的汤梦龙旗开得胜打响第一炮,然后越来越多的女仆和元老配偶传来了怀孕的消息。百仞总医院早有应对,提前就成立了专门的婴幼儿妇产科,艾贝贝被任命为孩子王。而为了能提高在这个卫生条件极差的 17 世纪婴幼儿的生存几率,婴幼儿妇产科设立专门的月子中心不惜血本建了专门的一栋楼,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离,在里面尽可能地建立无菌无蚊虫地环境,以让宝宝们和母亲们度过最危险的时期,尤其是那些生活秘书母子,无论是母亲还是孩子身体状况都不可能和 21 世纪的产妇婴儿相提并论。这些小家伙便在精心呵护中一点一点地长大,许多单身元老也对月子中心表示了极大地关注,捐了些东西以表心意,毕竟在大家眼里,这些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不正是未来和希望么?
胡家宝宝正是这些所谓“元二代”之一,甚至都还没有起名字。胡爸爸想起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胡德林想起一个现代一点的名字,胡妈妈忙着做尿布做围肚做小衣服,任琳只是一个生活秘书自然没有她说话的份。一家人说了半天也没有个主意,于是胡家宝宝只有一个小名叫“点点”,因为在所有孩子里他是最小的一个,显然没有遗传胡德林的基因。说起来,当初穿越的时候,胡妈妈……现在应该叫胡奶奶,早就备下了在 17 世纪的婴幼儿用品,尿不湿、玩具、奶粉、米粉等等等等……甚至还有磨牙棒!胡爸爸……现在应该叫胡爷爷,还曾训斥自己老伴瞎操心,可是胡奶奶很是很执着地带上了船。起初,儿媳妇是艾晓茜,胡奶奶就热切的盼望着抱孙子……后来,艾晓茜和胡德林离婚了,来了一个本时空的生活秘书叫任琳,也罢也罢,能给自己生个大胖孙子就好……任琳也算是不负众望了。美中不足,所有的婴幼儿和母亲都如同坐牢一般被关在月子中心里,虽说是精心照料可是外头的爷爷奶奶们那沉得住这个气?
胡爷爷是百仞城水电站的工程师,元老院最重要的电力来源能不能稳定就指望他了,这点面子还不能给?于是胡奶奶便去找百仞总医院,被回绝之后又去找执委会的几个大佬磨嘴皮子。什么事最可怕?被老太太堵办公室门最可怕……于是经不住老太太声情并茂的攻势和执委会的“指示”,最终百仞总医院松了口,同意点点抱回家待一段时间,条件是只能一个星期,多一天也不行。抱孙子心切的胡奶奶已经顾不上了,便一口就答应了。于是,小点点便被奶奶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抱回了家。
胡家已经搬到了百仞新城刚刚竣工的最后一期,胡爷爷手气好到爆抽到了一个一层,而且办公厅放了大半年的卫星——地能中央空调终于安装到位了,效果马马虎虎不过足以保证屋内温度舒适。小点点来到了他本时空未来的家,滴溜溜地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世界,小手抓着襁褓,就像是趴在小护栏上一样。胡奶奶真是喜欢孙子,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孙子看他的小床,看他以后做作业的小桌子——都是专门向木材厂定做的。于是,在小点点的喜怒哀乐中,胡家真的是其乐融融的模样,连始终不被胡爷爷接受的任琳也总算是凭着这个孩子成功上位“转正”了。胡德林从部队请了长假,反正陆军第三营归建后暂无作战任务,他就专心回来当起了奶爸。小点点喜欢笑,只要稍稍一逗他,就发出清脆而又奶里奶气的笑声,小脚小腿卜楞卜愣地摇着、蹬着。小家伙喜欢翻身,可是两个月大的他自己哪有力气翻身,胡德林就会用简单粗暴地方式帮点点翻身,然后看着他哼哼唧唧地蹬着床单一点一点向前蠕动。每当这样的时候,便会招来胡奶奶的一通训斥,小点点就如同解放了一般缩在了奶奶怀里,还是那清脆的嘎嘎笑声。胡德林倒也算是尽心尽责了,给点点换洗尿布,给点点做按摩……整个临高恐怕都没有比胡家更温馨的家庭了。
一个星期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胡奶奶尽管舍不得,但还是把点点送回了月子中心。一家人期待着点点下次回家的时候,胡奶奶甚至把所有的小衣服、小尿布、小围肚都洗好了,慢慢的挂了一阳台,如同军舰挂起了满旗。
可是第二天,百仞总医院突然来了电话:“点点的情况,不太好……”
“回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你们怎么看的孩子的!?”当一家人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点点正大声哭闹着,因为高烧而全身通红,胡奶奶马上就急眼了。
“是疟疾!告诉你们先不要回家!你们不听!”
“你们是医生!你们不应该懂吗!?”胡奶奶梗着脖子争着。
“行了,救孩子要紧!我们能做什么?”胡爷爷拉开了胡奶奶,阻止了一场 17 世纪的医闹。
“抽血化验了……是恶性疟疾……”
“什么!?”
“已经使用了青蒿素……但是孩子太小了……我们会尽力的……”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这是我孙子……求求你们……”胡奶奶没了刚才的怒气,哭求着。
孩子身上出现了恐怖的黄疸,高烧、冰寒、疼痛轮番折磨着小点点,孩子一个劲地哭着,一直到哭不出眼泪,嗓子也哭哑了。慢慢的,孩子开始水肿,哭声也渐渐小了下来,这不是个好征兆。满满一屋子的医学博士、硕士,望着治疗台上正在离他们愈来愈远的孩子,束手无策……办法有很多,但是百仞总医院能做到的,完全没有。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青蒿栓发挥它在崖州产生的奇效。可是一个两个月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坚持的住呢……第二天,小点点的并发症越来越严重,已经出现了肾衰竭再无排尿,也无法补充水分,也不再吐奶……第三天,哭声停止了……
呼吸衰竭的点点,竟然睁开了眼,似乎要看看他只存在了两个月的世界。大家看了看,把胡德林和任琳叫进了治疗室。
“我们尽力了……”时袅仁低声说着,攥着拳头,无法松开。
“谢谢……”胡德林点点头。
求生的本能让点点在努力呼吸,然而无济于事。胡德林把点点抱起来,他抱小宝宝的动作还有些生疏,时袅仁手疾眼快帮他纠正了一下动作。
“点点,爸爸在这……爸爸在这……睡吧……”胡德林的声音颤抖着,紧紧搂着点点。旁边的任琳已经瘫倒在地,被艾贝贝扶了出去。
“睡吧,点点……醒了就长大了……爸爸带你回家……”胡德林不敢看怀里点点的模样,焦黄的小脸上,那双不在晶莹剔透的小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好像是听懂了父亲的话,软软的贴在了爸爸的胸膛上。胡德林只觉得怀里的小家伙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泪水再也止不住的夺眶而出,把已经再也没有反应的小点点,越搂越紧。
翠岗公墓山坡上的墓碑随着元老院的事业早已蔚然如林,山顶之后有一片特殊的区域被围墙围起来,有专门的卫兵守卫,这里便是安葬元老的地方——穿越三年多了,在战斗中重伤不治和死于医疗事故的穿越众就安葬在这里。现在,这里迎来了第三块墓碑,便是小点点的,一个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两个月的孩子。来到这个时空,元老们站在上帝视角,已经见了太多的本时空那超乎现代人想象的生离死别,曾经的临高乱葬岗弃子尸婴随处可见……可这是元老们第一个离开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组织,当大家知道今天小点点安葬的时候,都自发的来了,翠岗上下站满了人。
胡德林亲手做的一个木盒子,穿着一件漂亮的 21 世纪婴儿装的小点点还在睡着,脸上的黄疸还未褪去。他蹲在那里,摸着点点还滑滑的脸,甚至觉得还能感受到孩子的体温。他的身后,胡奶奶已经哭得瘫坐在地上,而任琳已经哭不出声了,只是跪在那里,埋着头。
大孙头走过来,拍了拍胡德林的肩膀,想说什么,鼻子一酸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用力按了按:“让孩子去吧。”
“点点……睡吧……”胡德林擦去了眼泪,拿了一个小玩具,是从 21 世纪带来的,放到木盒子里,让点点两手抱着这件他还没有见过的小玩具,然后把盖子轻轻地合上了,当点点的脸即将被挡住的时候,胡德林又美美地看了好久,笑起来,“……再见了,点点……”
大孙头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身去掐着腰,让眼泪痛快地淌了起来。
一个小坟墓很快便建好了,立着一块小墓碑,写着:“点点之墓——纪念我的孩子——胡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