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二十二)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5031 字 | 编辑本页

廖大磊带着一行人,敲开了村头第一户的门。敲了好久,才有一个小男孩怯怯懦懦的把门板打开了,小眼睛恐惧的看着外面穿着各自黑色、蓝色、白色衣服的人,孩子也许是以为黑白无常来了,哭喊着就跑了。廖大磊并不停顿径直闯了进去,四下里打量着。并未完工的住宅,纷乱的院子,脏兮兮臭烘烘的茅厕……廖大磊经常下乡,对此见怪不怪了,但是有一个临高来的护士,他们早就习惯了临高的干净,一时间竟然面露不适之色。

“廖首长……”廖大磊常来常往,村人自然是认得。孩子父亲是一个看上去的年龄要老得多的农民,他从屋里战战兢兢地迎出来的样子就看得出来,他很不舒服,病的不轻。

“我不是首长,叫我廖队长。”廖大磊斜眼看了看几个“临高官差”,自己平日里下乡挺享受被称作“首长”的感觉,不过现在有澳洲首长身边的人自己还是不要太招摇。廖大磊打量了一下孩子的父亲,如今他也是见得多了,一眼就看出了是打摆子的症状,回头说道,“给这家贴红纸!”,于是一张红色的四方块就贴在了他们家的门板上。孩子父亲自始至终不说话,只是恭恭敬敬站在那,满头大汗,不只是紧张害怕还是疟疾发作导致的。

“你这是打摆子,按照崖州防疫章程,需要带你去村公所化验,你们全家都要来。”廖大磊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是……是……小的听令……”

开局就遇到了一家“红纸”,廖大磊微皱眉头,心里琢磨不知道还会发现多少……目送这家人被国民军送向村公所,他带着人继续一家一家地登门。之前村公所已经接到了崖州前委的通知,获知了关于疟疾疫情的消息,然后也例行公事似的开了村民大会广而告之。老百姓听了半天才明白,这个打摆子搁在首长那里是“瘟疫”,现在整个崖州都陷入了“瘟疫”中,于是有的说澳洲人大惊小怪,也有的人紧张兮兮地生怕自己被澳洲人拉了去灭口——在过去黑化明朝的宣传中,就不止一次地提到了为了控制瘟疫流行而进行大规模的屠杀,算是大明王朝的原罪……结果现在,人心惶惶中很多人抓着门框哭嚎着,任凭廖大磊他们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我警告你!你这是妨碍治安,妨碍防疫工作!在大宋这是重罪!”廖大磊威胁着。

“我不去!我不去!我哪也不去!瘟疫就瘟疫,我死也死家里!我不去!我不去!”

“强制执行!”廖大磊怒了。

“杀人啦!杀人啦!髡贼杀人啦!”

看热闹是任何一个时空国人的痼疾,这一阵哭嚎吸引了许多四邻的围观,大家看着一行崖州“做公的”连拖带拽地把一个年轻人从家里拖出来,年轻人瞪着眼睛、脸上挂满鼻涕,挣扎着,无济于事地拼命往自己家里爬。

“你这房子都是澳洲首长给的,澳洲首长要是要杀了你,犯得上脱裤子放屁还给你套房子!?你这身肉才几两沉,澳洲人凭什么要杀你?”廖大磊给气乐了,蹲在地上看着这个失心疯了一般的年轻人,戳了戳他,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我不去!我不去!我哪也不去!娘啊!娘啊!孩儿不孝!孩儿没法给您尽孝啦!娘啊!”年轻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嚎着,指甲划着地面往自己家里爬。

龙美尔寻着喧闹声跑了过来,看到一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工作队员,还有地上狼狈不堪的这个年轻人,看了看周围围观老百姓的脸色,心里非常不满意。他拍了拍廖大磊,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太过,然后自己绕到年轻人面前,蹲下来,笑着说:“这位老弟,听起来也是一个孝顺孩子。你比我好啊,家里还有个老娘,不像我,爹娘哥哥妹妹都没了,就剩下我,就是这疟疾害得……你看,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打摆子了。这病可是会传染的,蚊子叮了你再去叮别人,你这不就把病带给别人了么?万一叮了你娘呢?老人家那么大岁数,你打摆子都这么难受,老人怎么受得了?万一有什么事,你说你这是孝顺还是不孝顺?有病不去治病,传染给自己亲娘,你说邻里乡亲以后怎么看你?”

“我……我……”年轻人语塞。

“再说了,这几个月澳洲人巡医又不是没有,你几时听过澳洲人借治病之名杀人灭口了?”龙美尔见年轻人并不是真的失心疯,他的话听进去了,急忙补上一句。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瘟疫……髡贼……髡贼一定是把患病的人抓起来……灭口的!”年轻人喊得。

“哎哟,大明那一套要是管用也行啊,根本就不管用澳洲人再去跟着做,你当澳洲人是傻子啊?”龙美尔满脸笑容地站起来,看了看周围围观的老百姓,声音洪亮,“乡亲们!大家也别太紧张了,这个疟疾,也就是打摆子啊,大家都见过。你说它不是瘟疫,它一旦大规模流行起来当然也是,你说它是瘟疫吧?你们谁没打过摆子?我都打过,现在不也活的好好的?这个打摆子啊,就是因为有一种小的不能再小的毒虫,小到咱们的眼睛都看不见!这种毒虫钻进身体里,大量繁殖开来,人就打摆子了。偏偏这种毒虫是生存在血液里,蚊子从这个人身上咬两口,再跑到那个人身上咬两口,打摆子就这么流传开了。所以啊,大家不要小看这个蚊子!打摆子本身没什么,两副药就好了!但是蚊子不灭,还会有新的人被传染!像什么垃圾堆啊、污水沟啊、杂草啊,都是滋生蚊子的地方。所以,大家不能不当回事,只要做好卫生工作,积极灭蚊子,按时服药,这个疟疾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啊,这个治疟疾的药,大宋元老院得知咱们崖州的情况已经给咱们免了药钱,只需要以后按时服徭役即可。澳洲人的徭役多劳多得、有一说一、日结月结从不拖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就像刚才说的,咱琼州府谁还没打过摆子?廖队长,你打过没?”

“打过!打过!”廖大磊急忙应道。

龙美尔满意地点点头,又重新蹲下,看着地上安静下来的年轻人:“我说小伙子,你听懂了没有?今天叫你去村公所,就是服个药,给你灭灭身体里的毒虫,完了建个档案,过几天还会有郎中给你送新的药,你滴明白!?”,一不留神,龙美尔把从《曲苑杂坛》听来的俏皮话说了出来。

“你们……真不杀我?”年轻人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龙美尔。

龙美尔继续满脸的笑容:“诸位乡亲作证,服完药,我亲自送你回家,行不行?”

年轻人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爬了起来,重新恢复了病恹恹的模样,战战巍巍地说:“我去……我去……”

“我勒个去……”龙美尔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看了看围观的老百姓,“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家耐心等待,一会工作人员会挨个上门,进行检查登记。”

小风波终于过去了,廖大磊悻悻地站在原地,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毕竟他的“崖州青年突击队”这几个月来上山下乡,在各个村子里不算是呼风唤雨也是一呼百应,结果今天差点坏了大事,反倒是人家平日里待在军营里操练的伏波军,竟然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廖大磊一时琢磨不透,只觉得脸上烫烫的,有些丧气。

龙美尔看着老百姓将信将疑地散去,长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廖大磊,张了张嘴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虽然他是小分队指挥官,但毕竟是伏波军军官,而这个廖大磊是“崖州青年突击队”队长,属于地方公职人员。龙美尔很清楚,澳洲人对军队干涉地方非常反感,自己在这里更多的职责是给廖大磊他们保驾护航。于是把责备咽进了肚子里,只是说:“好了,别太着急,有话慢慢说,都是些老百姓,道理讲明白就好。”

“是……还是龙连长厉害……”廖大磊抱拳,佩服道。

“将心比心罢了,我也是苦出身,听说你廖队长也是家境贫寒……那他们呢?不过是些穷苦老百姓,家里有什么?不过一张门板加一席蒲草,再就是身边的亲人了。现在元老院来了,这好日子还没过上却突然来了疫情,谁不怕?换你你怕不怕?我都怕!”龙美尔用力按了按廖大磊的肩膀,郑重地说,“你代表的是大宋元老院和崖州的陈首长,可以有雷霆手段,但那是对待阴谋破坏元老院新思想建设的反动势力的,对老百姓,有话好好说,你我从前也都是普通老百姓。”

“是……龙连长教训的是。”廖大磊不停地点头。

“这哪是教训,自己的一点心得吧……从当年的新军开始,伏波军在临高也是一点一点获得老百姓的信任和爱戴的。一开始的时候,老百姓也是不信任我们,拿我们当明匪军,我们也是慢慢改变了老百姓的想法。总之,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得,受人敬仰靠威权是行不来的。”龙美尔笑着,摆摆手,“好了,我带部队组织村里卫生改造,廖队长,你继续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吧!”

“连长!连长!”一个战士跑了过来,边跑边喊,“连长,村公所出事了!”

村公所一搂一间办公室,现在作为治疗室,所有家里贴了“黄纸”和“红纸”的人,都要在这里塞青蒿栓。除此之外,已经呈现疟疾症状的人全部都要抽血化验。大家担心的“爆菊治疗”并没有在村民里引发多大动静,乡亲们虽然有些不满和不适,倒也乖乖听话一个一个被小护士给透了屁股。但是……这个抽血化验却翻了天。病人先是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被护士在身上上一阵又摸又按。然后又被要求坐到一张桌子旁,接着一根夸张的、临高产的玻璃针筒就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立刻引起了一片骚动,大家都用恐惧和怀疑的目光盯着穿着素衣的“护士”操作这个东西,一个个心脏都扑通扑通的耳朵几乎都能听得到。

“手臂伸直,握拳。”护士戴着口罩,头也不抬,麻利地在患者大臂上缠上橡皮条,然后在黝黑的皮肤上敲敲打打着,不时还笑两句,“别紧张,别哆嗦,放松。”,接着针头就轻轻抵到了鼓起的血管上了。

“妈呀!髡贼杀人啦!髡贼杀人啦!”这个病人看上去病恹恹的,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夺过针筒就把护士按倒在地上,眼看着就要扎下去,被旁边的两个海兵战士一把拉住了。

“髡贼杀人啦!髡贼这是要炼血!妖术!妖术!”病人瞪着眼睛,满头大汗。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后脑勺重重磕在桌角的护士,洁白的护士装已经染红了。周围的战士和病人都吓傻了,嘀咕着不会出人命了吧?不过小护士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定了定神,竟然非常从容地取了块纱布按在了伤口处,然后倚靠在桌子上扶着头,让自己缓解一下呼吸。刚才结结实实地一摔,这会除了后脑的疼痛,整个头都在嗡嗡响着。

“干什么呢!?”龙美尔挤进来,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扶着小护士坐到椅子上,“没事吧?”

“没事……连长……就是磕了一下……没事……”小护士摇摇头,伤口猛地一疼,急忙梗住脖子不敢动了。

“她要……她要害我命……她要害我命……”病人刚才的爆发迅速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力气,这会已经瘫在了战士身上。两个战士架着他,他才不至于像滩海藻一样流到地上。

龙美尔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但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识到“澳洲医术”的惊愕和恐怖,心里当即有了主意,吩咐道:“送她去休息,好好包扎——通讯员,再叫一个护士来!”

受伤的小护士被战士护送着到了隔壁去处理伤口,然后又来了一个护士,看着地上的血有些懵。

龙美尔拿起针筒,看着满脸惊愕和怀疑的村民们,微笑着说道:“这个东西叫‘注射器’,是一种澳洲医术,可以把药水直接打进人体里,几乎就是立竿见影药到病除。也可以把人的血抽出来,用一种特殊的镜子看看血里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秽物,以此来判断病情,比郎中号脉都好使。大家没见过这东西,害怕,很正常。当年我第一次遇到澳洲人,见到这玩意的时候,也给我吓得不行。可是那年,很多人的命,都是被这东西救回来的。这样,先给我抽一针血,大家看着,我抽完了怎么样,大家也会怎么样,没什么的,不必害怕。”

“连长?”护士还有些不相信。

“来吧,拿我给大家演示一下,不然大家都害怕。”龙美尔笑着,把针管放进回收桶里,撸起袖子坐到桌子旁,向护士很潇洒地一甩头,“来吧。”

护士点点头,按照标准的抽血流程,一步一步慢慢做着,就像是专门给物资内外的村民展示一样。一根一模一样的玻璃针筒被取了出来,长长的、铁灰色的针头好像能扎进每一个人的眼睛一样。酒精棉球在鼓起的血管上擦了又擦,然后针头便抵了上去,所有人的眼珠子几乎都瞪了出来。当针头没入皮肤的瞬间,屋子里甚至发出了几声惊呼和尖叫。护士麻利的松开橡皮绳,暗红色的血液随着抽筒的逐渐抽出,一点一点流进了那晶莹剔透的玻璃管内。治疗室内外传来了一声声赞叹的惊呼,后面的人看不见,一个个抻着脖子往前挤着。

“要说不疼嘛……其实有那么一点点,稍稍有点疼,不够就那么一下。”龙美尔满脸都是微笑,看着护士给自己抽完血,然后把棉球按在胳膊上的小红点上,曲起手臂。

“首长……我等信了……我等信了……”几个病人要跪下,被周围的战士制止了。

“你们看,抽个血,我也没什么。大家都一样,没什么的。回头啊,让护士给大家展示一下,这个打摆子的时候,人血里的那些小虫子。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是这种小的眼睛看不见的毒虫,害大家打摆子的。好了,大家遵守秩序,挨个抽血。”龙美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