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二十一)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5439 字 | 编辑本页
崖州善后局前的广场上,告示栏上正贴着大字报,是张随便挥毫泼墨写出来的,所有元老中能写勉强能看毛笔字的人并不多,张随便是一个。内容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对恢复军事管制进行解释——宣布崖州全境进入抗疟防疫状态,并公布了一系列措施和政策,这些都是崖州前委早就制定好的,基本就是照抄旧时空的应急预案。不过对土著来讲,这事就新鲜了——哪来的疫情?打摆子的人几乎每天都有,怎么到了澳洲人这里就是“瘟疫”了?
“哼,髡贼倒行逆施,招此天谴!髡贼并不长久!命当绝!”一个读书人模样的老者隐在人群中正气凛然地喊着。
对此,张随便只是哈哈一笑,说道:“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昔日伪明王朝统治,崖州官府和崖州的这些道貌岸然的老爷们,在崖州有难人民生活中水深火热中时,可曾救扶过贫苦百姓?现在元老院来了,我们不信什么老天,也不信什么神仙和皇帝,我们信的是老百姓!我们平抑了崖州高企的物价,就成了老爷们嘴里的倒行逆施,好,那就算是倒行逆施罢!可是你嘴里的老天也太不是个东西了。明明是髡贼作孽,老天爷的报应却报在普通老百姓身上?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你嘴里的苍天啊,我看也是一个是非不分的大傻子!要不就是瞎了他的狗眼!”
“你!你!”老者气的脸都红了。
“我看你这模样,也算是饱读诗书了,我说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张随便大肆开炮。
“你!你!”
“我们髡贼是作恶,但好歹所有收到中心医院的病人都不收费用,只要痊愈以后为我们做工就好,你们这帮老爷们放高利贷只怕不死也得给老百姓扒层皮吧?另外……我要没看错,老先生家里应当是开药铺的吧?崖州此前的药价大家都知道,那泥马即使金子也不过如此!要不是无恶不作的髡贼强行把物价拉下来,只怕这会老先生家里已经赚的是盆满钵满了吧?你赚大钱了,你让那些买不起药,看不起病的老百姓,是去死吗!?”
“你!你!强词夺理!强词夺理!”
“哼!双手沾满劳动人民的鲜血,却满嘴仁义,殊不知崖州百姓各个要生啖你肉,竟还敢在元老院面前妄称天数!?我从未见过有尔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张随便怒目圆睁,如同一阳指一般,指着老者。
“你!你!你……啊……”老者气血上涌,猝然倒地。
“不好啦,不好啦,赵老爷被髡贼骂死啦!”众人哗然。
“你也配姓赵!?”张随便嘴角一翘,不再搭理瘫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老者,周围仆人急忙抬着自己主子狈地离开了。
“怎么样?有点意思没?像这号欺压老百姓还满嘴仁义的王八蛋,就该给他来点绝的!”张随便喊着,围观的群众一阵哄笑,一方面心里大呼过瘾,一方面又不敢太过放肆。大家的注意力都回到了公告上的核心内容——疟疾疫情上来,都纷纷担忧着。
“首长,来了时疫,可是真的?”
“首长,元老院的医院,当真不要钱?”众人七嘴八舌。
张随便借机开始大洗脑:“疫情当然是真的,不过这个疟疾……也就是打摆子,和时疫并不太一样,这东西就要怨蚊子,就是蚊子吃人!至于医院不要钱,当然也是真的,免费治疗免费伙食,只是病好以后按时服徭役就好。我元老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干多少过领多少钱,多劳多得概不拖欠,不像那些老爷们,一口一个仁义实则抽血扒皮!元老院一口吐沫一个钉,绝不假大空!”
“首长,疟疾就是打摆子吗?”
“是的,这个疟疾啊,就是打摆子的学名,学名,懂吗?”张随便掐着腰,几乎是吆喝着给围观的人讲起疟疾怎么一回事。大家对这“澳洲医术”很是惊讶,这“疟原虫”是什么虫子?竟然还生长着人的血液里!?还会通过蚊子叮咬,从一个人的身上跑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至于什么红细胞、白细胞则更是毫无概念,大家只是懵懂地听着,被张随便忽悠得七晕八绕迷迷糊糊。
陈洛从善后局里走了出来,相比较这个张首长,大家还是更信任崖州的新父母陈首长,便一起跪下了:“陈首长……”
陈洛没有让大家起身,只是大步走到还意犹未尽的张随便身边,哭笑不得:“我说,你跟他们说细胞,这不对牛弹琴么?”
“至少让他们知道些词汇,不然不足以彰显我髡学博大精深!”张随便笑道。
“行吧,宣传是你负责,你看着办。不过别只在城里讲,周围的村子,还有偏远的一些村子都得去人。”陈洛说道。
“放心吧,老聂一早就安排部队,带着宣传队下乡去了。”张随便说道。
自从用公款给自己做生日还试图钻财务空子之后,廖大磊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陈洛证明,自己仍然是最能干最忠诚的归化民。工作队的祁组长对小妹有意,廖大磊作为大舅哥早就看出来了。当初廖大磊也是为了保护妹妹才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因此这份兄妹感情自然厚重,所以对妹妹有可能嫁给一个“归化民首长”是十分开心的,这恐怕是极好的归宿,结果……廖岚得了疟疾住院了。廖大磊十分烦躁,几次巡逻都和随地大小便的人发生冲突,甚至还动了手……首长严禁随地大小便的命令是绝对不容打折的,廖大磊在这上面更上一层楼,凡是触及的人无论是谁一律工地一个星期的苦工——星期这个概念,已经在崖州城潜移默化的普及了。
今天,伏波军的一个海兵班,崖州青年突击队一个小组、刚招募的一个“护理员”小组,流动宣传队和国民军的一个班组成一支小分队,展开下乡巡逻,第一个目标就是琼海村。为什么来这里廖大磊不知道,反正他明白首长又给他派任务了,心里很开心。龙美尔是这支小分队的指挥官,他倒是对为什么去琼海村有些眉目,八成还是因为这里是最近几个月里第一个出现疟疾病例的村子,也是第一个死亡病例的村子。聂义峰和中心医院的命令很明确,挨家挨户检查,有患病的孩子立刻带到中心医院。至于成年人,根据病重程度由小分队自行决定是否带回,但是村里所有人都必须服药。不过这个药……确实有些尴尬……龙美尔也算是最早“从龙”的归化民了,他是当年的第一批大陆移民,但也是第一次听说“爆菊治疗法”——直肠给药——为了规避注射器生产和使用的一系列麻烦,张枭研制的青蒿抗疟药是塞屁股的栓剂……
“龙首长,这药还能直接塞屁股里?”廖大磊对首长们的“脑洞”哭笑不得。直肠给药其实并不是一个现代概念,但是对贫苦出身的廖大磊来说,药都没见过多少更不用提相对罕见的用药方式了。
“我不是首长,叫我龙连长吧……这种叫直肠给药,澳洲已经常见的医术,不过……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长了见识了。”龙美尔也是无力吐槽的感觉。全队出发前,所有人都被张枭亲自爆了菊,塞了药栓以作预防之用。
“听闻这个张首长不喜女色,偏好男人……所以才开发出这样的药剂,就像……就像……”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临高关于张枭的调侃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崖州。
“胡咧咧什么呢?回去给老子把嘴闭紧!拿首长开涮,你活腻了?”龙美尔瞪了冒失失言的战士一眼,战士急忙闭嘴了。
廖大磊笑起来,急忙又憋回去。其实被爆菊服药也没什么,只是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少了样东西,而脱裤子塞药势必暴露了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情,自尊心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首长也是好心,怕他们染上疟疾,偏偏又生气不起来,只好就在心里憋屈着。
“好了,我再重复一下。一会挨家挨户检查,家中没有患者的,门口贴绿纸。有成人患者,贴黄纸。有孩子的,贴红纸,需要带走的也贴红纸。”龙美尔边走边说,“崖州突击队组织好秩序,伏波军和国民军应对突发事件,宣传队做好政策宣传和科普指导,护理员负责给人用药……注意要让老百姓有心理接受时间,有话慢慢说,别急,别硬来。”
噗嗤噗嗤,队伍里一串笑声,这个直肠给药在大家看来实在还是太过奇特,一想到村民那惊愕的表情,不觉好笑。
琼海村是一个新建立的行政村,由三个村子迁徙混合而成,各村原本的大族大户自然是打散拆分留下来的并不多。村子人口近五百人,是名副其实的大村子了,大部分是汉族人,有少部分“熟黎”,还有一户两户是苗族、回族。按照崖州前委的既定政策,琼海村和崖州所有村子一样,也选举产生了村民委员会作为元老院的基层管理机构。村民们对什么民主选举并不感冒,对什么“村民自治”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大体就把自治理解成了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结果导致选出了村民委员会却没人搭理他,各家各户各吹各的调。村民委员会主任是一个家奴出身的小生,连名字都没有,大家都称呼其为“小村长”。在村子里,外来户小村长没有什么威信,现在愁着如何落实崖州前委关于防疟的一系列命令。
作为行政村的后发优势加之集村并屯时伏波军强力的武力震慑,琼海村的耕地分配是打散了重来,因此要比那些痼疾难除的自然村合理得多。陈洛当时打的是直接向现代集约化农业跨越的算盘,所以琼海村的所有耕地名义上都属于琼崖公社的国营农场,村里农户都是农场的农业工人——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由于天地会暂时无力辐射崖州,崖州前委手里更是缺乏基层管理力量,导致琼崖公社国营农场徒有虚名,所有的耕地、鱼塘等等产业,事实上处于被各村农户分散承包的情况,行的是“上缴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路子,本质上又回到了“用一种小农自然经济替代另一种小农自然经济”的怪圈。而各家各户各行一套,进一步削弱了村民委员会和小村长的权威性。由于无法有效进行生产管理,村民委员会处于一种不上不下、不知进退的尴尬境地,进而崖州前委许多工作到了村里就变成了小村长开个会……然后就没了下文。
小分队进了村,小村长也有打摆子症状,但还是拖着无力的身体从村公所出来迎接。村民们都看到了一队伏波军,路上一下子就空空如也没了人,都敬畏地缩在各自家里,等待首长的召唤。
“怎么,你也打摆子了?”龙美尔一看小村长的模样,心里便有了数。
“回……回首长的话……”
“我不是首长,叫我上尉,龙美尔上尉。”龙美尔说。
“是……回龙美尔上尉的话……有些不舒服,不过还好……”小村长点头哈腰地,满头虚汗。
“好了,我们又不是明匪军,这么紧张做什么。走吧,咱们屋里说。”龙美尔敬了个军礼,回身命令道,“部队原地休息,廖大磊,你的人去通知村民到村公所来开会。卫生组准备药品,宣传组准备好你们的材料!”
“是!”众人应道。
作为一个“行政村”,琼海村是典型的建设工程拖拉的代表。全村唯一算是比较漂亮和完整的建筑便是村公所,是一栋澳洲式的双层木板房,龙美尔在临高见过无数次,很多归化民新村、公社住宅包括澳洲首长自己的一些房屋都是此类用木材预制件拼接起来的。但是除此之外,近五百人的村子再没有一栋完整的房子,尽管整体上村子是按照统一标准进行的规划和建设,但是无论是卫生措施落实还是街道垃圾清理还是房屋基建,都是做了一半的模样。有的房子没有屋顶,村民胡乱搭了些草席。有的房子只有半截墙,另外半截是杂乱的树条,这些还是好的,更多的是窝棚,类似在瓦郎寨见到的黎族人的船型屋……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加之大雨洪水,不爆发疟疾才是见了鬼了。
“琼海村现在是什么情况?”龙美尔坐到村公所的一把竹椅上,椅子很矮,他就像是半蹲在地上似的。腰间手枪硌了一下肋骨,他便把枪套往侧面移了一下位置。结果小村长误以为是要索他的命,扑通就跪下大呼伏波军饶命……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要你命了村长同志?起来起来,汇报一下现在的疟疾情况!”龙美尔哭笑不得。
“是是是是是……”小村长定了定神,自觉虽然工作没有做好,但也罪不至死,便壮起胆子张开嘴,“回回回……”
“你把舌头给我捋直了!”
“回……龙美尔上尉的话……村里目前亦有发病村民五人……死亡两人……”小村长差不多要把最后四个字吃进肚子里。
“死亡两人?”龙美尔一惊。
“是的……可惜了,都是孩子……好好坏坏折腾了一个月,首长们的药也吃过,还是……唉……”小村长惋惜的摇头。
各小分队出发前,张枭已经把恶性疟、间日疟不同的症状特点详细告诉了每一个人,龙美尔觉得澳洲首长简直都是神一样的人,并没有来过琼海村却把琼海村的发病人数和死亡人数猜的没多大出入……那想必,今后村子里事态的发展恐怕也不会超出首长的预测太多。龙美尔皱着眉头,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始工作。小村长毕恭毕敬立在一旁,等候着指示。
“村里这些工作,为何还不开展?我看仍然有些积水,杂草,这些都会滋生蚊子,导致更多的人被染上疟疾,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龙美尔盯着小村长,语气十分严厉。不过心中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是头疼得很。
“小的……小的就直说了罢……实在是,指挥不动啊!”小村长也是欲哭无泪,“别看这群刁民……”
“怎么说话呢!?刁民,谁是刁民!?是你还是我!?”龙美尔呵斥道。
“小的说错话了……这老百姓……老百姓……老百姓虽然选了我当这个村委会主任,可是大家并不听村委会的啊。张嘴闭嘴首长要村民自治,小的实在是跟他们说不明白……龙上尉,这首长们行的是什么套路,自古以来民尊官府令行事,让他们自治,哪有这样的事?”小村长满脸的不解和苦样。
“怎么没有!?伏波军里就有士兵委员会,士兵们自己管理自己,我们当官的也不能干涉,照样把明匪军揍得屁滚尿流!在临高,工人有工会,农民有合作社,都是自己管理自己,照样把临高建设的蒸蒸日上!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这不行那不行?”龙美尔有些不耐烦了。
“龙上尉,我的龙爷爷哎,怎么能比啊……伏波军里有首长镇着,在临高那是天子脚下,大家心里都有数,最后还是要听澳洲人的,大家也有主心骨……可是在咱这,没人听我的啊,我也想拿澳洲人的鸡毛当令箭,可是……可是首长们远在崖州城,我也够不到啊……”小村长也有点急咧咧的,目含泪水。
龙美尔张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小村长实情相告让他有些意外,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