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二十)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900 字 | 编辑本页

崖州检疫营,现在的崖州中心医院,原本检疫期进行室内文化课的教室被重新利用起来,作为教学和病例分析的场所。张琪的卫生组带来的一个护士和一个卫生员,崖州本地招募的几个充当“护理员”的女孩子,海军第三远征队的卫生员,琼南崖州武装工作队的卫生员,加上张枭带来的百仞总医院的不过十个人的增援力量,拢共三十多人——这就是崖州目前最靠谱的一点医疗力量。崖州本地的土郎中呢?在张枭看来,他们不帮倒忙能分清楚青蒿和黄花蒿就谢天谢地了。防疟第一步——紧急临岗培训,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一大清早,天刚刚亮,一宿未眠的张枭打了个哈欠走进教室。昨晚他几乎一宿没睡,在陈洛配给他的生活秘书帮助下——检疫营里教出来的,会说普通话会简单计算的女孩,张枭取名叫小梅——连夜制作了培训教材。崖州没有电,无从使用 PPT,印刷业虽然有但是古代木雕版印刷的质量不敢恭维,再说大半夜的也来不及。于是,张枭全部手写手绘制作,小梅更是一夜之间手抄了近五十份,人手一份还有富余,令张枭刮目相看,还有点不好意思。张枭心里看上了这个女孩——当然不是为了推倒,而是女孩的学习和吃苦的劲头,让张枭觉得又找到了一个能加入元老院医药事业的人。

“我叫张枭,废话不多说了,大家看教材,有不认识的字问。”张枭拿着教材的手写原本,看了一眼教室里的几十号人,可真是一锅大杂烩,有穿军装的、有穿归化民制服的、有穿护士服的还有穿明人服饰的。他摆摆手,示意大家不用起立,站在讲台上,声音洪亮。

“大家已经知道崖州疟疾爆发流行,那我们首先就要知道这个‘爆发流行’是怎么一回事!”张枭拿着教材,看着台下一众充满求知欲又满是迷茫的眼神,心里犯嘀咕,这么照本宣科这些 17 世纪的“认字的人”21 世纪的文盲到底能不能理解。教材其实就是旧时空的一些研究报告,张枭隐去了原文中的中国地名,以“澳洲代之”,以便引发一些误会。张枭清了清嗓子,继续讲着,“疟疾的爆发流行,琼州多见于春末到秋收这段时间,因为这一时间段内气候普遍湿热。琼州 1 月 2 月平均气温只有 0 至 10 度,但到了 5 月至 9 月,平均气温均在 30 度以上,而且同期是琼州的雨季并且往往带有台风降雨,进而带来洪水泛滥。而在这种环境下,蚊子大量滋生,传播媒介便会爆发式增涨……”,也许是为了应景,屋里啪的一声,是一个护理员打死了一只伏在自己胳膊上的蚊子。

“按照疟原虫,也就是导致感染疟疾的罪魁祸首,在蚊子体内的成熟过程,11 月 1 起到来年 4 月,往往是潜伏期。4 月天气转暖后,随机进入危险窗口,而我们目前正处于这个窗口内。崖州有一万七千余人,大小自然村和行政村近六十个,耕地以水田为主,境内多河流、水塘,这些都是疟疾集中爆发的条件。在过去,封建衙门执政能力低下、十分低效,关于疟疾也没有正确的、系统的防治理论,特别是没有任何详细记录,只有史书上不疼不痒的一句‘大疫’,因此造成了疟疾年年防年年防不胜防的局面。”借助任何机会黑大明,特别是黑传统社会是元老院的既定方针之一。尽管这一政策一直遭到传统文化党人和皇汉的口诛笔伐,然而铁的事实还是保证它自 1628 年其就延续了下来。

“我要强调的是,疟疾爆发流行并不是突然的事件,在此之前通常有一到两年的传染积累,是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而自然灾害,只不过是打开了开关,使事情看上去突然发生了而已。所以,你们作为元老院的医务工作者,或者即将成为医务工作者,提高警惕、防微杜渐,思想麻痹是一刻也要不得!琼州疟疾以恶性疟为主,所以必须更加小心翼翼地,十二万分的重视。一旦发现患者,必须充足给药,彻底治疗,大忌症状缓解后没有后续跟进治疗。虎头蛇尾,患者会面临死亡的威胁,同时这也是导致最后爆发式大流行的一大重要原因。再打个比方,今年疟疾患者数量下降了,但是分布范围却扩大了,这就不是一个好兆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张枭喝了口水,继续滔滔不绝。

“疟疾病例个体的分布,本身也是疟疾由疾病变成瘟疫的重要指示。疟疾的爆发流行从地图上看分布,通常会发现明显的中心区域,由此向其他区域扩散。有的是向四面八方扩散,有的则是向固定方向扩散——这和自然环境,比如河流。还有人文条件,比如道路、村庄分布、集市分布等有直接联系。所以,对疟疾爆发流行的防治,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你把病人治好了,还有对所有病例的统计。病情、症状、发病时间、地址,分别进行分门别类的统计,进而在地图上推算出传播路径,画出疫灶也就是所谓中心区域,进而进行重点的防治。”

“分布图并不是一时做完就万事大吉,这本身就是出于持续变化的。特别是爆发流行的后期,从数据上可以明显的看出中心区域的减少,病例变成偶发的个体。但是我要强调,疟疾,特别是间日疟,存在休眠期。如果这个时候放松了警惕,治疗不彻底、不及时,大规模的复燃马上就会爆发,其烈度甚至会超过之前的烈度。总之,疟疾防治是持续的高压、一刻也放松不得!”

“现在,琼州人民已经推翻了明朝封建统治,迎来了翻身和解放。在元老院的领导下,给封建王朝擦屁股,白手起家建立疟疾防治系统,便是我们此次疫情防治的一项必须开展的工作。这项工作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是要从现在,从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从零开始。疟疾本身是完全可以控制、压缩并最终完全消灭的,在澳洲,同样有湿热环境的地区,但是疟疾已经在持续的高压中变成了咳嗽两声、打个喷嚏一般的小病小灾。所以,正如刚才说到的,我们要用咄咄逼人的姿态,积极地进行主动防治并且进行反复的防治,大忌盲目乐观、麻痹大意!”

“疟疾防治,除了出现症状以后治病治疗,疟疾休止期内的防治也是重要的手段。正如刚才所说,每年的 11 月至 4 月是防治疟疾的黄金时期。然而很遗憾,封建王朝在这方面根本毫无作为。而传统的土郎中,在这方面也乏善可陈。首先,他们缺少一个科学标准,本质上仍然是经验论道。第二,土郎中没有一个巡诊、跟踪、彻底治疗的制度。所以,他们也很难深入到群众中。所以,对我们来说,我们重点防治的崖州城及周边的两千多人民群众,并不是他们生病了来找你们看病,而是你们要主动地,深入到街头巷尾,深入到村庄里,主动的去发现病源,截断病源!对于顽固不接受治疗的思想落后的封建分子,要果断的召唤国民军甚至伏波军,进行强制治疗,以避免一人漏网祸害全城!而对偏远的,我们的力量暂时无法覆盖的地区,也要做到定期的进村入户,对患者进行指导治疗!”

“还有一点需要强调,就是大量的慢性患者。由于明王朝糟糕的防疫工作,人民长期处于高危的生活环境中,这就导致了一部分慢性患者。他们的特点是发病慢,甚至无需治疗症状就自行消失。但是,这不代表他们没有传染性。事实上,如果这部分人群得不到控制,他们就会成为复燃的传染源,令之前所有的工作毁于一旦!所以,再次强调!病例落实必须要细致!治疗必须要彻底!”

张枭正越讲越来劲,眼瞅着就要陷入红光满面的自嗨状态,直到被教室外两声清咳打断,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课讲的对 17 世纪刚认识了几个汉字的归化民来说,还是太过枯燥了。在草草结尾之后,张枭便让大家回到各自岗位,又着重强调了一番病例的记录。

“对他们,你讲的太书面化,他们也得听得懂啊……”张琪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各路医护人员离开,向张枭笑道。徐工站在妻子的身边,友好又充满防备与醋意地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张枭。

张枭对“理论无用,实践先行”的论调不置可否,这种观点并不错,甚至就现阶段来讲是十分正确的,张枭也并不是只重书本知识的学院派,他只是觉得让医护人员知道自己面临什么、处境怎么样会有助于大家在正确的时间作出至少不是错误的决定。正如伏波军,士兵哪怕土著军官又何尝不是文盲和半文盲,但这并不影响元老军官们不遗余力地给他们灌输什么四快一慢九浅一深,而归化民官兵屡屡在没有元老指挥下作出符合元老思路的决定正得意于此。

“昨天晚上又有新增么?”张枭问。

“没有……但是……16 床今早上死亡。”张琪情绪不高。

“第一个死亡病例……好吧,我们走吧……”张枭点点头,手无意地搭在张琪肩头,示意去病房。突然之间觉得后背一凉阴风阵阵,看了一眼徐工,不好意思地把手放了下来,“那个……徐首长,可否允许夫人去查房?”

“他啊?甭理他!”张琪白了老公一眼,大步走向原检疫营宿舍,现在的隔离病房。

徐工嘿嘿傻笑两声,快步走到院子里,骑上自行车就向国民军驻地驶去。

死亡的病人是个男子,很年轻,病例上记录不过 23 岁,是琼崖公社琼海村的农民。这是集村并屯之后新成立的行政村,原本只能叫一个定居点,从崖州偏远地区迁来了两个村子的村民后,三地合并为一个近五百人的大村落。按照病人生前自己的口述,早在琼南战役刚结束的时候就有连续的发冷、发热、伴头痛和全身酸痛症状,当时的巡诊医疗队以“感冒”进行了治疗,有一定效果。后来新村成立,男子又一次出现了相同症状,一度烧到了 39 度 5,进行抗疟介入但效果不佳,后来症状自行消失。直到一个月前,症状再次出现而且来势汹汹,这次巡诊医疗队觉得事态不妙立即把他带到了崖州城进行恶性疟治疗。然而也许是为时过晚,病人病情持续恶化,出现了贫血、脾肿大、散瞳、颈强直、多器官衰竭等等症状,随后陷入昏迷,在昏迷了三天之后最终死亡。

在张枭看来,这个病例几乎反映出了他理论培训中讲到的所有问题——巡诊医疗队麻痹大意、治疗不彻底等等,如果一开始就进行抗疟介入,那这个小伙子的生命是完全可以保住的。他才 23 岁啊,在 21 世纪还是个大孩子,即便在 17 世纪也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是谁特娘的说理论没有用的!?

中心医院的医学实验室十分恶趣味地设在了原来的检疫营厨房——中心医院不需要自己开伙,一应饮食由海军第三远征队的保障连负责,聂义峰已经命令这个连“服从中心医院全面领导”——从临高带来的各种检测设备、试剂被张枭安排在这里。尸体上新鲜取出的样本送到这里检验,张枭急切地想知道死亡的原因,毕竟这是目前第一例死亡。21 世纪的显微镜十分给力,完全不出所料,他在脾肋下取的血液样本中发现了预料之中的元凶——恶性疟原虫及配子体,这是一粒恶性疟患者,而且从其反复-自愈-反复-死亡的过程中可以推断,这还是一粒慢性患者。

“小梅,把张首长叫来?”张枭趴在显微镜上,头也不抬地说道。

“哪个张首长?”小梅也是无奈,崖州这小小的八人前委有四个人姓张。

“还能哪个?张琪首长!”张枭并没生气,他也觉得这崖州简直快成了张家军了。

张琪得报,风风火火就来了。张枭示意了一下看显微镜,自己做到一边的椅子上,很是冷静地说道:“恶性疟。初次治疗不彻底,导致残存在红细胞内的疟原虫重新大量繁殖,引发复燃。从死者的症状分析,我推测是脑血管内的疟原虫红细胞和血管细胞发生粘连,造成微血管阻塞和缺氧,也就是说——是脑型恶性疟……别说我们了,即使在 21 世纪,摊上这个依然有很高的死亡率。”

“我相信你的判断。”张琪眼睛贴在显微镜上,脸色很难看。

“你是大夫,我只是搞药的,这些也只是我的个人判断。”

张琪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脑型恶性疟疾是所有疟疾亚类中最为凶险的一种,除了典型的打摆子症状,还会随着病情恶化伴有持续高烧、全身器官进行性衰竭、意识障碍、呼吸障碍、肺水肿、内出血、尿血和极性贫血等等症状。当然并不是不可治愈,但必须早介入早治疗而且是彻底治疗,一旦进入病症的后半程,那几乎就是通往死亡的单行路……毫无疑问,崖州此前流于表面的形式化的巡诊制度,要为这个小伙子的死亡负直接责任。

“你也不必自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我们有旧时空的条件,那么连巡诊都不必了,何必苛责形式化。”张枭从张琪的脸上读懂她在想什么,半安慰着开脱责任,另一方面也是客观事实。

“谢谢,你能来,我们就放心了。”张琪很感激地点点头。

“我和你们一样,都不是救世主,但至少我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这个死亡病例很重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值得研究。”张枭笑着,重新来到显微镜前,仔细看了看,“所有病人都需要抽血化验,按照海南疟疾的比例,恶性疟可是大头,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