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六)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5226 字 | 编辑本页

阵焕来到崖州之后,还以为澳洲人把他给忘了……自从兵不血刃破了城,他就和阵扈阵尧二人一直待在崖州港军营里。澳洲人倒也没有限制他的活动自由,想去哪里都可以,甚至可以登上炮台眺望大海。这还少阵焕第一次看到大海,此前他的生活轨迹最远只不过去过昌化县城罢了。那一望无际的浩瀚模样让阵焕难以置信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景色。港湾里,澳洲人的战舰整齐列泊,河口对面便是崖州商人和渔民的大大小小的船只,桅杆林立帆影层叠的景象也让第一次出山的黎峒小少爷一阵激动,只给阵扈和阵尧一阵笑。每天除了观景色,就是四处转,尽己所能帮帮忙,打下手。澳洲人的军纪严明,甚至可以说是严厉,阵焕只曾耳闻,如今算是真的见识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心里对澳洲人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阵扈阵尧,你们说澳洲人倒地为什么来这里呢?”阵焕不止一次地问过两个小伙伴,得到的也是有东没西的回答。而今天,他也是带着这个疑问,走进了善后局。

“阵焕来了啊……坐。”陈洛有点发烧,典型的感冒不吃药硬抗结果作大了,湿毛巾正贴在额头上。天气已经转暖,但是这善后局的大堂里还是阴嗖嗖的,陈大首长不得不多穿了一件伏波军制式棉马甲,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哎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切莫硬抗啊……”

“首长也会生病吗?”在阵焕的意识里,澳洲人是神医,怎么可能生病呢?

“废话……首长也是人啊,是人就会生病……”陈洛哭笑不得,踢了一脚幸灾乐祸的聂义峰,“问问这个首长,当年他烧到四十度爽不爽?”

阵焕不太明白“四十度”是什么概念,也听出旁边这个高的吓人首长看来也曾病倒过而且还不轻,便赔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今天澳洲人突然叫自己来,一定是有要紧事要交给自己,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要去黎区了,这也是自己跟着琼南武工队来到崖州的任务。

“好了,闲话回头说。阵焕同志,我们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助,带领我们的商队去黎区。我会派出部队护卫,我亲自带队。”聂义峰给阵焕端了一杯茶,阵焕已经知道立正是澳洲人表达尊敬、感谢和服从的“习俗”,便呼的一下就站起来。聂义峰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接着说,“护卫部队官兵大部分都是你们黎族人,包括带队的黎连长,他就是崖州宝亭黎族人。”

阵焕的普通话还有待提高,听了听阵扈的翻译后,很郑重地点头:“我听首长的号令。”

“也没什么号令,我们是去交朋友的,不是去打仗的,你的任务就是帮我们和黎族朋友交流,虽说各地黎族语言习俗各有不同,但总比我们这些汉人强。”陈洛说道。

“首长们虽然是汉人,但却是最讲理的汉人。”这话倒不是阵焕拍马屁,这也是阵对寨甚至整个昌化黎区所有峒寨的共识。

“好了,咱们也不说太多了,队伍马上出发,你们回去准备一下。”陈洛摆摆手,看了看手表,“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阵焕立正道。

早在琼南战役开始前,“两白一黑”就是黎区工作的重点。盐和粮食自然是“两白”,但是这个“一黑”到底用铁器还是木炭并无定论。原本应该来崖州上任的行政元老迟迟没有定下人选,陈洛这个警察蜀黍不得不主持各种民政、社会和经济工作,可真是窘迫的不行。思来想去,木炭这个玩意,元老院当宝贝,本时空的人可不一定。但是铁器,别说隐于深山的黎族人,整个琼州都是非常匮乏的,而这恰恰就是元老院的强项。元老院崖州前委商议一番后,最后确定“一黑”是铁器,特别是铁质农具、工具,这都是黎族非常缺乏的。在旧时空,很多黎族峒寨甚至在 1949 年都处于石器时代。根据前委决议,西门市的国营粮店和盐店牵头,调集牛马组织了商队,还征召了许多常年进山和黎人做点小生意的商人和猎人。海军第三远征队自组建起,就在全伏波军陆海军里搜罗琼南籍官兵,特别是黎族官兵。聂义峰从海兵二连抽调战士,加上黎族兵,部分人员换装 30 式转轮卡宾枪,再编入一个掷弹筒组,组成了一个加强排,当然也少不了黎明,他是唯一的黎族军官。最特殊的还要是医疗组了,张琪带着一个见习护士和一个部队卫生员,聂义峰专门为他们准备了一匹马驮载各类药品和医疗器械。旧时空的经验和昌化的实践证明,治病救人永远都是开展民族工作的最有效手段没有之一。这群东拼西凑的武装商队很快就准备完毕,接着便踩着山道出发了。

黎峒众多,先去哪个?这事不好定……不同的黎峒相互之间以及他们和汉区之间的关系都是错综复杂。比如黎明是崖州黎人,但是他所处的峒寨在旧时空的保亭,属于东哈黎人路途遥远,如果去西哈黎人那里人家可能根本不买账。而山商和猎人熟悉的黎寨近,属于西哈黎人,但是太过分散,而且和汉族矛盾尖锐。到底从哪里打开局面?思来想去。最后陈洛和聂义峰干脆放弃治疗,由山商和猎人带路,专注于挑路相对好走的,佛系随缘碰到哪个算哪个。因为无论和哪峒黎人打交道都将是长期的,这就对了交通条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只是……即使是“好走”的山路也是崎岖的要命,好在山商和猎人很是给力,带着这不过六十多人的队伍穿梭于山涧和高峰之间。

黎明、阵焕、阵扈、阵尧和几个黎族战士组成了先导队,带着猎人在最前面开路。山商们跟着中间的商队,照应着驮载大量粮食、食盐和铁器的牛马,背着转轮卡宾枪的战士们护卫其中。最后便是背着步枪和掷弹筒的战士们,护卫着医疗组同时也作为应对突发状况的预备队。所有枪支都上了刺刀,完成了装填,小心翼翼地关闭了击锤以免走火。掷弹筒虽然没有装填,但是弹药已经提前按照弱装药和标准装药装配完毕,填上就能打。尽管大家是来交朋友的,但是琼州黎汉打打杀杀几百年了,恐怕朋友也不是说交就能交的。

聂义峰不知不觉也染上了有东西让勤务兵背的习惯,地图包和望远镜包都挂在这个可怜的小战士身上。当然,老聂还不算特别丧病,自己的武器还是自己背的,一支转轮卡宾枪挂在背后,刺刀摇曳着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戳到头,让人心惊胆战。聂义峰边走边打量着周围的山林,试图寻找一些地标物,然而这事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怎么看这茂密的山林都是一个模样。五指山区,元老院手中只有旧时空的地图可以使用,即使神通广大的特侦队也没有能力绘制这人迹罕至地方的地图。横跨了两个时空数百年,地形地貌虽然总体上变化不大但是细节上千差万别丝毫不亚于沧海桑田的区别,不过有带路党地图的用处也不大了。聂义峰专心看着风景,在旧时空的大山里不是这里一条水泥路那里一座高压电,到处都有人类文明的痕迹。而现在是 17 世纪,完全是大自然最原始的状态,即使脚下的山路也实在很难将其归为“人类痕迹”,还不如说是山商和猎人们从大自然手中悄么声地借了这么一条“路”。茂密的山林已经在这春天吐出了新叶,野生的或者人工种植的木棉红花怒放,至于是进山的棉农还是黎人自己种植的就不得而知了。

“首长,元老院为什么对黎族这么看重?”勤务兵打量着长长的牛马队伍,奇怪地问道。

“不是对黎族看重,元老院对所有民族都平等对待,无论他是汉人、黎人、苗人,都是我们说的‘人民’的概念。并不因为我是汉人就高你一等,也不因为你是黎人或者是其他少数民族就凭空比人矮一分。大家靠什么来分个高下?靠自己的知识,努力学习的知识,还有靠自己的本事,工作的本事。在澳洲有很多少数民族的优秀人才,包括元老院里,除了汉族,还有其他民族,连女真人都有,大家都是平等的。”聂义峰时刻不忘宣扬民族平等。元老院里不乏嘴上“平等”心里偏要把民族分个三六九等的人,更不乏嘴上平等行为上偏偏要搞超国民待遇的人。在聂义峰看来,平等就是一个人在那喝着羊汤对面的人啃着猪头肉,谁也不影响谁还互相问好。

“可是,我们和黎族同胞打了几百年的仗啊!”勤务兵不解。

“和黎族同胞打仗的不是我们,是腐朽的明王朝。元老院什么时候和黎族同胞打仗了?我们和黎族同胞是在同一条战壕里,我们共同的敌人就是明王朝。事实上我们和所有民族,包括汉族,共同的敌人都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聂义峰强调着。

“对……对……我们可没和黎族同胞打过仗,我们是朋友!”勤务兵笑了。

聂义峰也笑了,心里可是犯着嘀咕。按照琼南的既定政策,对黎区的工作原则简而言之就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和“反明统一战线”,但是黎族人买不买账可就不一定了。按照史料记载,就在髡贼入侵这个时空之前不过十几年的时候,琼州府就爆发过一次大规模的“黎乱”,从 1612 年 11 月一直打到了 1614 年初,战火弥漫几乎整个琼南。明军起初战场失利,甚至有大将战死,但是毕竟实力悬殊,黎族军队最后战败,随后明军进行了血腥的屠杀和报复,有的黎峒被全村屠灭,有的并没有卷入战争的黎寨也被付之一炬,被俘的黎族首领也被处死,族人四散。算起来,新一代也成长起来了,很难说这些年轻人对汉人会是什么态度,毕竟在少数民族的概念里,山外的无论是王朝还是民国,都是欺压他们的汉人。而且这还不算,黎族之间也并不是铁板一块,有哈黎、杞黎、润黎、台黎、美孚黎等几大分支,每个大分支又有无数小支,处于大杂居小聚居的状态。有的时候不同的黎人能同仇敌忾,但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出卖其他峒寨的事情也没少干过,自然这笔账也是算在“汉人”头上的……不过幸运的是,崖州地区主要聚居的哈黎,又分为东哈和西哈,十几年前他们和昌化、陵水来的美孚黎并肩作战,虽然事后交往不多因为招安等事情互相看不顺眼,但是多少还是有“革命的战斗友谊”存在的。

“通知下去,所有官兵务必恪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允许违反一丝一毫!有一丝违反,回去了给我自己滚到符有地那里报道去!”聂义峰突然严肃起来。

勤务兵一听,不禁有些恐惧地咽了口唾沫,“符地魔”的大名在临高那可是无人不知的,不敢怠慢,急忙传达去了。所有战士听到后,也不禁紧张起来,首长每次严厉地强调纪律的时候都是遇到很棘手的事情的时候,显然,这趟黎区之行不太可能是一趟和平武装游行的。

日头高高挂起,武装商队终于赶到了一处猎人和山商经常驻足的休息点。这里让聂义峰回忆起当年临高剿匪战役,在临高南部山区的休息点——不过是一块难得的可供歇息的平地罢了。这里有生火的痕迹,对火的利用可以说是人类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在原始森林中看到人为生火的痕迹,就像茫茫黑夜的大海上看到灯塔一般,让人们知道自己没有偏离航线,甚至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黎连长,安排哨兵,散开警戒!”聂义峰命令道。

“是!”黎明立刻忙活起来。加强排立刻展开成一个三角形,建立了各自的警戒圈,互相衔接,把商队拱卫在中央。哨兵们都把枪平端在手里打开了击锤,随时准备应对突**况……所有这些动作都在一声声嘹亮的口令声中,有条不紊地完成了。

“注意饮水,少量多次,别一下子喝光了!”聂义峰重点强调了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战士们再怎么训练,定量饮水定量进餐的概念总是建立不起来,哪怕要为此挨饿受渴。

黎明挨个警戒阵地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先导队,看了看阵对寨的三个人,凑在了他们身边:“怎么样?这样行军吃得消么?”

“黎连长,我们也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孩子。”阵尧有些不服地一扬下巴。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要在意。”黎明也发觉自己问的并不恰当,报以友好的微笑。

“黎连长是宝亭人?”阵焕的普通话还是需要翻译的。

“是的,好多年没回去了……真想回去看看……”黎明点点头,看了看阵焕,“听说你是奥雅的儿子?”

“是的。”阵焕点点头。

“真好……”黎明蹲着不舒服,干脆坐下了。

“黎连长,你是怎么找到澳洲人的?”阵焕问,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在澳洲军队里当军官的同族人。

“我啊?那得是几年前了……我们和明军发生了冲突,我被俘虏了去,后来就在崖州为奴,再后来逃了出来,然后遇到了澳洲首长。再然后,我就这样在你们面前了。”黎明微笑着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曾经当奴隶的日子还是在他脸上流露出了一些愤怒、恐惧地表情。

“首长们也是几年前来到了我们阵对寨,治好了小峒主的病……”阵尧感慨,阵扈拉了他一把,这才意识到说多了。看了看阵焕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但阵尧还是有些害怕。毕竟因为那次小峒主的病,阵焕的青梅竹马荜达被驱逐出了山寨跟着澳洲人走了……阵焕这次出山,其实也是为了寻找荜达。

黎明看了看三个人,知道这其中八成是有什么故事,好奇心也来了:“怎么,小峒主的病是因为……”

“当然不是了!”阵尧在努力地往回找补。

阵焕摆了摆手:“是我隆闺的姑娘,被一些族人认定为‘禁母’,澳洲首长意欲保护她,长老们就只是把她驱逐出寨了。我这次出来,一是澳洲首长很客气的登门求助,阵对寨受过首长们的大恩必须全力相报。二也是我的私心,我想寻找荜达。”

黎明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心里感慨着他忠于自己的感情和誓约,便说道:“等部队回到临高,我会帮忙打听。不过现在元老院治下数十万人,只怕不好寻找。如果上苍和先祖保佑,找到了的话,如何告知你们?”

阵尧一听急忙说道:“我在海尾公社,我认字。”

“好,幸运的话,我就写信给你吧。”黎明笑道。

远处传来休息结束的哨音,黎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好了,我们还要继续赶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