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五)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479 字 | 编辑本页

“纺纱组,报数!”,随着一声有些怯怯又不失嘹亮的少女的口令,院子里响起一串海鲜味十足的塑料普通话的声音。这还是廖家小妹——廖岚,这还是澳洲首长赐名——第一次作为“组长”发号施令,紧张在所难免。她的面前站着一片最年长也不过三十多岁,最年轻比她还要小一岁的女子,都是从投髡人家的女眷。有的是给澳洲人干活的,有的是被强征来的。澳洲人在崖州虽然不是什么暴政,但绝对说一不二决不允许讨价还价,王粪霸家的下场深深震慑着所有人。既然都是“投髡”,每个人都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手腕脚踝和腰间都用布条子束好,简洁利索。

“今天我们继续练习纺纱,包括我在内,每人今天最低任务十五件,多劳多得。有问题打报告,不要隐瞒作假。”廖岚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作为“纺纱组组长”,紧张的说都不会话了。现在是“组长”,那可就是未来的车间主任啊!这也是崖州国营纺织厂的用人原则,在有一定生产技能的前提下尽量年轻化,年轻人的学习能力和交流能力相比更好一些,目前的“集中式魔改手工业”怎么也是过渡,今后必然向大工厂转型,年轻人即便技艺生疏,长远来看总比已经意识定型了的中年人老年人更有优势。

刚到木棉花开的季节,花季过去之后棉花便下来了,无论是崖州本地的木棉还是黎区来的货都会进入一个相对充足的时候,到时候就会进入一个织布热季。崖州布作为松江布的祖宗,虽然默默无闻但整体水平并不差,廖岚还是听澳洲首长说才知道自己的家乡还有个黄道婆的故事,这个老婆婆把崖州的棉纺技术带到了大陆,名扬天下,所以崖州国营纺织厂的第一代作品命名为“黄母”牌,用以纪念这个手工业里最伟大没有之一的女性。

“弹棉组,你们的弹棉弓注意安全,不要再有人受伤,也别损坏工具。”廖岚看了看缩在众人背后的弹棉组,十分客气地提醒了一下。几个半大的小伙子被一个丫头点名,脸上自然是一股不服气的表情,但是之前他们有人闪了腰、割了手、断了线也是事实,便不做声。

“好了,各就各位!”

传统的棉纺手工业,往大了说分为纺和织两大工序,往细了说又分为轧棉——利用简单的机械或干脆用双手,将棉纤维从棉籽上取下,是初步的加工,得到的棉纤维称为“皮棉”,是棉纺织的主要原料。弹棉——用木锤敲击体积夸张的弹棉弓的弓弦,使棉纤维更加疏松以便使用。这时候的棉絮可以进入下一步纺纱工序,也可以直接用来做棉衣、棉被。把弹好的棉絮用纱网两面固定,用木制圆盘压磨,使之平贴,坚实、牢固,就成了过冬衣物被褥的填充物。而进入纺纱工序的棉絮,会用专门的纺车把大量的短纤维聚合成松散的棉线,然后把棉线一点点的抽出来,捻搓成细密的棉线,棉线经过搓捻就变成织布使用的长线。最后,就是用织机完成最后一道工序,也就是织布,就得到了坯布……纺织业几百年所用的工具千变万化,但无论是手工业还是现代化的大工厂,都跑不出轧棉、弹棉、纺纱、织布四大工序。

“弹棉花哟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做好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弹棉花哟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弹棉组的小伙子们唱着前几天聂义峰恶趣味大爆发教的《弹棉歌》,跟着曲子节奏借着巨大的弹棉弓沉重的惯性,跳舞似的颠着脚步,边唱边弹,把准备纺纱的姑娘们逗得笑声连连。

廖岚也笑着坐在自己的纺车前,熟练地上料、转动起来。这是从小跟着母亲学的技术,严格来说还并不熟练,有些线根本上不得织布机。好在现在只是练习,还不算正式生产,产出来的棉线不合格地都被统一运走,交给副厂长,一个本地经验丰富的纺织女工去研究,进而编撰“作业指导书”……廖岚不太明白什么叫“作业指导书”,首长们解释就是一个统一的标准,所有人都按照同一个标准产出相同的东西。小纺车吱哟哟地赚着,挂满了一圈圈的白纱,廖岚摇着摇着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故去的父母……就差这么一年多,如果当时父母能熬过来,现在一家人一起在纺织厂做工,哥哥在那个突击队当队长,那该多好啊……正走神间,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

“廖岚同志!廖岚同志!”是祁德隆。

“到!”廖岚习惯性地起立立正。澳洲人的官都叫什么组长队长,不太容易明白,不过她知道这个“组长”比哥哥的队长和自己这个队长都大就对了。

“这是首长发的派工单,今天开始结束联系准备,开始试制超小号标准件。”祁德隆把派工单教给廖岚,语速适中语气既不咄咄逼人又充满了紧迫感,显然是练习过无数次的。

在旧时空,坯布的标号有一套复杂的规定,密度、幅宽、幅长、克重等等指标列入一个复杂的公式,像一张网一样织成一个标准体系。大图书馆当然有相关的资料和全套国标,但是元老们中并没有人真的干过纺织,自己尚且一问三不知又怎么把这套 21 世纪的标准代入 17 世纪……在一个酱油元老的建议下,元老院的纺织工业自创了一套简易的标号模式,只规定了幅宽和幅长:统一幅宽一米,分为 100 米超小件、800 米标准小件和 1000 米标准大件。后两个纯属为了以后工业化大生产设立一个概念,以现在手工业的水平 100 米超小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套标准当然漏洞百出,比如只规定宽幅和长度,便给了生产商偷工减料的无限可乘之机,但是好处在于相对简单,适合于过渡阶段。

“原料不够……”廖岚心里一惊,首长们好大的气魄。过去一户人家的女眷一个月不吃不喝也织不了多少布,经常面临棉原料不足、棉纱不足的窘境。

“放心吧,商队很快就要出发,到时候会有一批原料的,现在先使用库存。”祁德隆脸上的表情轻松又充满自信。

廖岚看了看满面春风的祁德隆,点了点头,转身喊道:“好了,大家停一下手里的活……派工单来了,今天开始我们要试制 100 米超小件。所以,我们纺纱组要加把劲了,现在速度太慢,要加快速度……弹棉组,认真点,不要唱歌了!”,几个姑娘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刚才连唱带跳的弹棉组小伙子们也傻乐起来。

祁德隆左右看了看,皱了皱眉头:“消防水池呢?”

“哎呀,我忘记了……”廖岚惊出了声。

“你这……都多长时间了……你们是纺织厂!一颗火星!就轰的一下,你们跑都来不及跑!”祁德隆的声音不禁提高了八度。

廖岚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有些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安排人干着干那。

“好了好了……弹棉组,先把水缸都灌满水。所有的水桶,每天都要保证装满了水,提起来就能泼出去!”祁德隆觉得自己那样吼不太像话,语气又和缓了下来,语重心长,“你要当回事,火不是闹着玩的,砰的一下冲天大火,跑都跑不出来!”

“是,祁组长,我错了……”廖岚低下头。

院子里很多水井,灌满纺纱车间的四个大水缸和十六个水桶并不是什么难事,弹棉组的小伙子们提着水桶往返着,哗哗哗地把水倒进水缸里。四口水缸分布在车间几处要命的位置,以保证一旦有意外可以直接把火从七寸处就给灭掉。在临高尚且没有什么现代化的消防设施,连百仞城都没有,更不用提这几乎就是化外之地的崖州了,只好用最笨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报告祁组长,所有消防水缸都灌满了。”虽然不是难事,也把小伙子们累的呼哧呼哧的,祁德隆四处转了转检查了一番,才满意地点点头。

“祁组长,水泼到棉花上,不就都浪费了……”廖岚看着一口口严阵以待的水缸,小声问。

祁德隆看了看她,说的声音很大:“在首长们眼里,你们比棉花重要。棉花废了,我们可以再种再买,人被烧死了,怎么办?”

“是!”廖岚立正答道,心里暖暖的。

“好了,你们工作吧,我去织布车间和仓库看看……我估计啊,这消防水缸多半还空着……”祁德隆还想说什么,看了看廖岚脸红红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匆匆道别了。

廖岚回到自己的纺车前,续上线继续吱哟吱哟地绕着纱,手上暗暗加快速度,心里却有些小波澜。澳洲人都是好人……廖岚这样告诉自己,虽然他们很凶,甚至很古怪、很严厉,但他们都是好人。在检疫营,廖岚还记得陈首长和聂首长因为工人违规操作而指着鼻子骂,大家会不服、会生气、会在心里骂澳洲人的娘,可是冷静下来之后,特别是当有人真的因为固执和大意而付出代价之后,大家才明白澳洲人真的把他们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可有可无,死了可以随意一丢的牲口、工具。廖岚心里热乎乎的,不停地回味着那句“在首长们眼里,你们比棉花重要”,试问整个崖州城,有哪户用工的能做到这个份上?

“想啥呢?看你脸红的!”旁边一个有些年纪的女工打破了廖岚的思索。

“没什么,没什么……”廖岚支支吾吾的。

“廖家小妹,姐姐是过来人,你啊,这是怀春了……”女工脸上是看穿灵魂的笑容。

“没有……”廖岚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

“是不是看上那个祁组长了?”

“啊?”廖岚一愣,接着笑了起来,“没有,没有……”

女工叽叽喳喳了一番之后,廖磊宣布了车间纪律,重申了计件规定后,一下子就把声音刹住了。她自顾自地纺着线,心情从刚才暖烘烘的状态一下子掉到了冰点。脑孩子又回想起了那噩梦般的一天,全家遭难,父母离去,自己和哥哥带着耻辱的印记活到了今天……王粪霸已经伏法,被澳洲人吊死又拿去堆了硝,雷霆之威让所有曾被王粪霸欺压的人都大呼解气,可是终究无法弥补自己的耻辱之身……廖岚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看着微微摇晃的纺车发呆,鼻头一阵酸楚,急忙忍了回去,继续赶工……澳洲人还是来的太晚了,要是能早一年该多好,什么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祁德隆检查完了另外几处消防水缸后,不甚满意,大家并没有太重视,不是水缸水不满,就是水桶不知挪作何用。这澳洲人对防火可是极为重视的,就说那东门市,每个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大水池蓄满了水,即给公共厕所提供清洁水,又给往来的牲畜提供饮用水,同时还是作防火之用。去年东门市起过一场火灾,万幸就发生在两处消防水池之间,人们自发的用水桶取水灭火,在紧急情况部赶到前就把火灭掉了。祁德隆暗暗替纺织厂庆幸,还好今天首长没来,不然的话又是一顿骂娘跑不了。他东看看细看看,各处“逃生通道”倒还算畅通,空无一物——原本的后门与侧门都被整个拆除,几处院墙也打了洞,以确保火势一旦失控,全工厂的人可以瞬间如流水一般逃出去。这是澳洲人的用人规则,工作的时候女人当男人,男人当牲口,但一旦出事能少死一人就少死一人。祁德隆还记得那年台风来袭,芳草地的学生惊慌失措地穿过东门市向高山岭避难,而那些澳洲人就那么站在东门市的大街上,据说这些澳洲首长是等所有人都撤离后最后离开的。

穿过一处“消防门”,祁德隆回到了纺纱车间。这里的气氛与刚才的轻松散漫不同,已经紧张起来,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的赶工,有的人还不甚熟练,断线是常事。祁德隆仔细打量着廖岚,她眼圈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红,认真地转着纺车,棉纱在她手中有生命以便凝聚成细细的纱线。祁德隆看了半天,竟然还打量了一下廖岚的脚,并没有缠足的样子……在临高待久了,对什么缠足之类,祁德隆也是颇看不惯了。廖岚似乎注意到了祁德隆,抬起头来,问好式的一笑,点了点头,接着快速低下头去,以免别人看到自己刚才哭了。

“难怪首长们说劳动人民是最美的……”祁德隆被那一低头几乎勾走了魂,过了好久才还了阳,察觉到自己这样实在是太无礼了,急忙尴尬地离开,背后的纺车好像也是欢送式的吱哟吱哟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