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的故事(四)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4307 字 | 编辑本页

廖大磊急匆匆地从善后局里出来,紧张的是满头大汗。大门旁站岗的海兵战士按照惯例一起行持枪礼,把大脑混沌的祁德隆吓了一个哆嗦。他有些狼狈地向幸灾乐祸忍着笑的战士们微微鞠躬,逃也似地离开了。

“给澳洲人干活可真不好干啊……”廖大磊感慨着。他不是没见识过大明胥吏的办事风格,大家说话都不说满,留下回转空间,若达成默契便相视一笑,双方心照不宣便达成了协议。可是澳洲人,一二丁卯全部要核对,无论什么鸡毛蒜皮的细节都要犁地一样过三遍,容不得一点模糊不清。刚刚,因为“崖州青年突击队”的报销单上有些模糊的记录,陈洛非常不客气地把廖大磊训斥了整整三十分钟,而且脏字不带重复的,那口带着麻将味的普通话让连汉语拼音都还拼不利索的廖大磊听得那是一个云山雾绕……只能听明白首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廖大磊以为自己原本为澳洲人拿下崖州坐暗探,算是大功臣,结果澳洲人骂起人来那是众生皆平等……这让廖大磊很沮丧,也很委屈。这事往小了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己生辰,突击队里的小伙伴们给自己凑了一桌。酒足饭饱之后廖大磊觉得大家挣两张票子不容易,起早贪黑的,于是就编了个由头算进了突击队的日常开销报了上去……然而被崖州工作队里契卡的人给甩了出来。

可是若往大里说……滥用职权、徇私枉法、贪污腐败……廖大磊在心里翻着自己并不充裕的词典,每一项都足够他吃一颗 11 毫米的铅子了。廖大磊不禁咽了口唾沫,心里慌得直冒汗……低着头,布面草鞋垂头丧气地踢着不知好歹硌了脚的小石子。

“廖队长!”祁德隆从善后局走出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看见廖大磊垂头丧气的背影,喊了一声便追了上去。

“祁首长……”廖大磊知道这些“工作队”的人虽然并不是澳洲人,可都是早年的从龙之臣,不是首长胜似首长。澳洲首长毕竟就这几个人,平日里接触更多的还是这些被称作“归化民干部”的人。

“我可不是首长,我就是一个归化民……你还是叫我祁组长吧……”祁德隆想起自己刚去芳草地时候的不习惯,对廖大磊是感同身受,“澳洲首长做事就那样,一二三四锱铢必较。”

“啥?”显然,“锱铢必较”这个词对廖大磊超纲了。

“我是说澳洲人认真,他们办事就是这样。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给他们玩虚的。当年我在学校食堂帮厨,我们副校长亲自带我们切菜烧水,他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祁德隆循循开导着。

“啥?”廖大磊问。

“张校长说:‘帮厨的时候,想吃点喝点没问题,但是谁敢偷东西出去,偷一根胡萝卜剁一根手指头。’,这是原话。”

“那有人被剁胡萝卜……不是……被剁手指头吗?”

“那倒是没有……被抓住过两个孩子,还不承认,就被送到劳改队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帮厨的时候偷东西了。”祁德隆微笑着说,“澳洲人允许犯错,也允许有些私心,但是澳洲人最讨厌的就是表面一套背后一**虚作假……你啊,今天这是踩在澳洲人的雷区里了。”

“雷区是啥?”

“呃……反正就是首长们最讨厌的就是弄虚作假。你说你啊,你过生日要是跟首长说了,申请一下,搞不好陈首长或者聂首长一高兴,请你客了,那多好。你看你这干的这事,敢做假账骗公款……不是吓唬你,在临高,有归化民干部敢这么干早拖出去毙了。”祁德隆伸出食指拇指,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澳洲火铳,厉害吧?一枪下去,决没活路。”

廖大磊身体一抖,整个人都要蔫了:“祁组长,我该怎么办,我绝没有违反大宋法律的意思……我……我就是一时昏了头了……”

“好了,你也别紧张,毙你不至于……肯定是要罚你了……那你当只鸡,儆猴。”祁德隆发现自己劝过头了,急忙往回找补。

廖大磊咬了咬牙,突然一行大礼:“祁组长,大宋做工的互相之间一起吃饭,算违纪吗?”

“什么做工的……说的跟我们是粮霸粪霸的狗腿子似的……大宋叫公务人员……嗯……倒也不算违纪……刚好饭点了,走吧,咱们去食堂,我请你。”祁德隆热情地邀请着。

崖州除了工作队、招募的本地工作人员,还有留用的部分名声不是那么坏的旧官吏,于是也设置了一个工作食堂,和崖州的国民军挤同一口锅,位置就在南门学宫的国民军驻地。饭菜除了酱菜和糙米饭,就是用各种草地干粮制作的米线汤或者海鲜面糊汤。色香味除了色,另外两项倒是不错。廖大磊这样从小连陈粮烂米都吃不饱的穷苦孩子自然如佳肴,吃惯了芳草地丰盛的学生食堂的祁德隆就不太习惯了,但是他知道这些食品都富含营养,并不比临高的食堂差。两人领取了饭盒,一人打了一份米线,一人打了份酱菜盖饭,又点了碟土豆丝做小菜,祁德隆要请客,廖大磊执意付钱,祁德隆也就借坡下驴不再客气了。

食堂不大,其实就是原本学宫的一间大房间,不知道过去是做什么的。国民军执行伏波军的条令,带着旧时空 PLA 的影子,吃饭的时候自然是鸦雀无声。其余人就没那么多注意了,各聊各的,声音到也不大。两个人选了窗户旁的位置,坐好便吃了起来。

“祁组长,能不能给我讲讲首长们……”廖大磊扒了几口饭,问道。

“首长有啥好讲的……”祁德隆也是饿了,往嘴里呲溜呲溜吃着米线。

“过去我以为首长是为咱穷人做主,为穷人撑腰的……可是……”廖大磊有些难为情似的,“既然是为穷人撑腰,为什么我……今天的事……我……”

祁德隆仔细想了好一会,其实这事他也没琢磨明白呢,这澳洲人的作为以大明的视角实在是太难明白了,说是为穷人吧?收拾起那些刁民来一点也不含糊。可说为了富人吧?不用说远的,就是何家庄各族何姓人家……现在哪家混的不比祁姓人家好?特别是那些懂修船技术的,还有早先投髡的……在博铺,甚至在百仞,说起临高海洋公司的何兵总经理,无人不知,数年之前不过也是何家庄一介贫苦渔户家的孩子罢了。

“祁组长跟首长工作这么久了,也有看不透的地方?”廖大磊苦笑。

“首长们的学问,可一点不比那些长衫人少,有的是需要我们去明白的,我之前也只是芳草地的一个学生而已……不过在我看来,澳洲首长不完全为了穷人,也不是完全为了富人。其实若说起家境,我的家境要比廖队长好不少,也算是一方小有势力的地主。如今地没了,佃户渔户都没了,过去的那些穷人现在都成了产业工人,有志气的甚至已经成了临高的大商人。至于我家呢,平心而论过得也不赖,跟着首长们开着一家小工厂,每个月能赚不少票子,比过去同样也好了不少。所以,我觉得,澳洲首长们其实为的就是大家都能把日子过下去,不至于过去为了二两杂粮逼得一家家破人亡,也不至于像过去守着一亩三分地,年节还舍不得吃点肉……首长们的治国道理,就是人人吃饱穿暖,各尽所长,各司其职吧?”祁德隆一边想着,一边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所以,澳洲首长不会因为我是所谓的‘富家子弟’而高看一眼,也不会因为你是穷苦孩子出身而对你网开一面,我们所有人都要各尽所能,各司其职。”

“我……好像明白点了……”廖大磊点点头。

祁德隆看了看廖大磊,挠了挠头:“其实……首长对廖队长挺好的了,我听说小妹在国营纺织厂也是个小组长,其实这就是澳洲人表达对某些人器重的方式。他们不会去当面夸你,可能一个月下来也多不了两张票子,但是他们会把你放在最基层的地方。澳洲人与大明不一样,他们重用一个人绝不会让他升官,而是会让他从最基层,澳洲人不叫‘底层’叫‘基层’,一步一步干起来……相当大官,就要从小吏干起。而且廖队长的故事我听说过,实不相瞒……在过去,这种混账事情我父亲也做过,所以……以前我可能也是你讨厌的那种人吧……对了,海军远征队的聂首长你见过,说起来……聂首长的夫人,小时候就差点成我家的丫鬟,所以……嗯……聂首长对我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平等对待。”

“这么说……首长还是很看重我了?”廖大磊眼睛里重新闪了光。

“首长器重每一个人,所有在首长治下的人只有岗位不同,没有尊卑优劣。”祁德隆说道,看了看廖大磊,觉得这家伙想向上爬的表情也太明显了,便浇了浇凉水,“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事办的确实不太出彩……澳洲人对公事非常认真,千万不要拿过去大明那套作风来应付事,也千万不要试图耍滑作假。”

“我明白了,是我错了,我会再向首长请罪。”廖大磊郑重地点头。

“那倒不必,首长骂完你,也处罚你了,这事就过去了,以后干好自己的工作就好了。”祁德隆笑着,扒了几口米线,笑着问。

廖大磊狼吞虎咽起来,至少现在确定,澳洲人不会撤了他的官职,他仍然会带领这支“崖州青年突击队”。他相信,凭借自己在崖州卧底的经历,澳洲人一定会重用他的,他一定要当上大官,好好的让惨死的爹娘在九泉之下能够扬眉吐气,一定要让那些曾经把他当一条狗一样踢过来踹过去的人正眼看自己,还有一定要让唯一的亲人,自己的妹妹,好好地活下去,无论是在澳洲人的工厂还是在别的地方,一定要好好生活。

祁德隆看了看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廖大磊,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得不得体,他现在已经不担心因为何婧的事情澳洲人找他的麻烦,而是怕面前这个不比自己长几岁的廖大磊惹出什么事情……不过能充满热情地去做事总是好事,总比混日子偷奸耍滑强得多。

“这天谢谢祁组长,心里舒服多了……”饭饱之后,二人刷完餐具一起离开食堂。廖大磊非常郑重地向祁德隆抱拳,言辞诚恳。

“以后好好干吧,首长们的治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祁德隆笑道。

“那我去西门市三局了,还要准备新一轮下乡,告辞!”廖大磊学着澳洲人的样子,和祁德隆握了握手,便匆匆离去。祁德隆也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干部服,大步向过去的王粪霸府宅,现在的崖州国营纺织厂走去。

在灭了王粪霸,树立了元老院的虎威之后,关于王家府宅如何处置可是曾让陈洛好好地纠结了一番,作部队驻地用?这里离城门太远,不如在学宫方便,而且聂义峰早就把海军远征队驻地放在了崖州港,没打算进城挤。作学校?琼南的教育政策是全部到临高读书,一方面也是为了集中教育,也方面也是作为一种人质,攥住琼南老百姓和大户的神经。作工厂?最后想来想去,又和临高进行了一阵电报交流后,崖州国营纺织厂就算是成立了。

王家宗族已经全部死的死、迁的迁,他们所有的物品,有价值的充公,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还给个人,迁走时一并带走。府宅上下被劳工和伏波军战士们打扫一新,连厕所都进行了清理,掏出来的粪土送到了城外和着王老爷的尸首一起堆肥堆硝了……旧址新建的国营纺织厂,利用原有的建筑分成了办公区、纺纱车间、织布车间、器械原料库、半成品库、成品库、集体宿舍生活区等等,聂义峰甚至专门派了两个海兵班在这里做警卫,主要是为了防火……这么多的棉料、木制手工机械,一旦火起,那可是非常劲爆的场面。

祁德隆脚步匆匆,直奔工厂,夹着工作队刚给他的任务单,纺织厂基建阶段结束,马上就要开始正式的生产了。当然,他急迫也并不全因为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