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二)

临高启明外传 | 聂义峰 | 约 6243 字 | 编辑本页

王赐看着苗瀚泰然自若地和澳洲人还有女假髡握手,脸上抽搐了一下,这一男一女看来是夫妻,澳洲人来了之后已经迷惑了许多本地女子卖身求荣,也掳来了好些大明女子充作通房丫鬟。王赐不解,如此奇耻大辱,为何没有一个女子在意自己的贞洁,真是不知羞耻!而且身为**,竟然在夫君身前,不知检点,简直是僭越伦常!

苗瀚看了看王赐的表情,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怕就算是刘大霖来了,也会难以接受吧,当即笑道:“入乡随俗,王教谕不必在意。”

王赐听到刘大霖的座上贵客对自己竟以官职相称,急忙行礼:“苗先生客气了……”

“那我们按这新朝气象,称呼老王老苗如何?”苗瀚开了个玩笑。

“唉……也好……朝廷如此不堪,这澳洲人也算是暂立新朝啦。”王赐无可奈何道。虽说“暂立”,可他明白,怎么可能是“暂”?

“怎么,老王不相信澳洲人立得住?”苗瀚笑道。

“不相信又如何?两万官军顷刻间灰飞烟灭。连澳洲人都说,就是两万头猪抓三天都抓不完。”王赐苦笑,“为本县文气记,只有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了。”

苗瀚不禁有些想笑,这些年临高县学和读书人过得怎么样,他作为一个外县人士可是看的一清二楚,连刘大霖都说这澳洲人好生古怪,本应打压文风,然 而实际上,临高的县学百年来从没有这两年里这般辉煌。澳洲人不但把破败的县城学堂修缮一新,还用他们恐怖的制造和出版印刷能力给读书人提供了充足而丰富的笔墨纸砚和经史子集,其中不乏许多澳洲大儒的神作注解,苗瀚和刘大霖都带着批判的目的度过,结果也不得不拍手称赞。而至于临高的学子,在澳洲人的茉莉轩基金资助下无一不是衣食无忧,吟诗诵读从未有今天这般景象。但成就临高空前好学之风的澳洲人,却对读书人的这些东西嗤之以鼻,更甚为另立学堂——这其实是对读书人赤裸裸的侮辱。那恐怖的、比县城都巨大的芳草地校园,几千人齐发的朗朗读书声在县学读书人的耳朵里,简直如雷鸣丧钟一般。王赐、刘大霖和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是两眼一闭,两耳一捂,继续摇头晃脑,吟经颂道,全做看不见。而苗瀚不然,他好奇,他知道澳洲有句话,叫“路线不对,知识越多越反动”,大体也明白何为“反动”,他想知道,为何几千年延续下来的治世之学不但毫无建树却成为了“反动”,而这澳洲人向许多蛮夷学习博采众长之后,却可以做成几千年圣贤之道做不到的事。澳洲圣祖毛润公所言“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个“正道”到底是什么呢?

看着苗瀚似笑非笑的表情,王赐当然知道,刘大霖的这个座上宾,因为沉迷髡学而在澳洲人那里的口碑显然和自己不一样,便问道:“以先生见,这 澳洲人粗鄙不堪,治世经纶一概不知,连论语也只是知道一个‘有朋自远方来’而已,为何他们却有今天之成就?”

“澳洲贤相江公曾有云:永远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永远代表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永远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苗瀚自己也是一知半解而不得要领,也只能大而化之,“想必,澳洲人只是做好了这三件事罢了。”

“何为‘生产力’?”王赐听过澳洲人嘴里的这个词,他一直以为是女人生产要用力,为何还有“先进生产力”,难不成有的女人生的顺,而有的难产之意?

“澳洲人的‘生产力’指的是改造自然的能力。至于这改造自然,恐怕就是这工厂、公路、铁船、高产田、机器农具罢。”苗瀚道。

“那又何为先进文化呢?”王赐又问。

“那必然是澳洲文化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男女平等’、‘以法治国’之类。”苗瀚稍想了一下。

“这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老王也当看得见,澳洲人来了之后,什么人最得利。是东门市的商人?还是士绅?都不是,乃小民尔。澳洲人办学、开市、招工、筑路、练兵、剿匪,无一不是利于升斗小民。小民所图,不过衣暖饭饱,有避风遮雨之所。而澳洲人所做,最强大之根源即在于此。”苗瀚指了指身边路过的一群群归化民,他们过去,无一不是挣扎在饥寒交迫中,甚至经历过家破人亡,而现在也无一不是混出了人样,至少每个月有票子拿,能去妇女合作社买坛好酒。

王赐直摇头,在他看来许以小民之利,不过是勾引心无大道之人供之驱使。那煤烟滚滚的工厂,是破坏风水。男女同堂的学堂,是僭越伦常。那不依风桨来去自如的铁船,更是反常为妖。至于“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更是不遵礼法、以夷变夏。“以法治国”,连吐个痰都要受罚,更是暴政,甚于暴秦,必二世而亡。至于这个什么劳什子改造自然的“生产力”,万物皆有道,怎可强行改之,大逆不道必遭天谴。

作为传统知识分子中少有的朴素唯物主义者,苗瀚对这种闭起眼来讲圣贤的做法很是看不惯,澳洲圣贤邓公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澳洲人已经用他们的实践狠狠地打了旧读书人的脸,如果这时候还装看不见,和掩耳盗铃又有何异?想到这里,苗瀚娓娓道来:“老王当知,世界之大,绝不仅有我华夏一族。五洲四洋天地万物,我华夏只不过为其沧海一粟罢了。夷人亦有贤,数千年前泰西有贤曰阿基米德者,如西洋之孔子,而这澳洲所有之学更在泰西之上。圣贤有云,不耻下问。我等读书之人,为何忘却了圣贤此番教导,却执拗于夷夏之别?师夷长技以自强,赵武灵王尚且知胡服骑射,《农政全书》与《齐民要术》亦有西洋之记载,为何我辈却沦为固步自封的地步?”

王赐一时哑口无言,他知道这个苗先生一直宣扬的是“师夷长技以自强”,他的《四洲志》和《海国图志》在临高士子中传阅也颇广,但是王赐怎么也不愿意承认,华夏比之西洋有不如,尽管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可他还是想办法在找一些心理平衡:“格物之学确有一定用处,但若不懂大道,无大智,又如何懂得人生真理?人之一生莫不是只为了衣暖饭饱?澳洲人自己也说,道不对,知识越多越反动。”

“澳洲人亦有自己的大道,谓之哲学,而且同样博采众长,颇有先秦百花齐放盛况。老王也应看过,澳洲大贤对经集之钻研亦远超我辈,而澳洲治国却弃置……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罢了。”苗瀚苦笑。

王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是他最在意,始终回避的尴尬——澳洲人对临高学子的帮扶,与其说是培养文气,还不如说是故意的羞辱,让读书人可以尽情的吟诗颂歌,然后慢慢发现自己吟诵的全无用处,全是空谈。

看着王赐尴尬的表情,苗瀚叹了口气,觉得这时候说这些实在有些过了,还是赶紧去参会的好。关于澳学,他倒是打算等刘大霖完全康复以后,和他好好谈谈,于是便深行一礼:“苗瀚唐突,多有得罪,还望王教谕海涵。”

“言重言重……”王赐有些魂不守舍的急忙回礼。

“那我们便一同去看看这澳洲人的年会,是如何办的罢。”苗瀚笑起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苗先生请。”王赐愣愣的说着,只觉得天都塌了。

和东门市与博铺城一样,临高角公园架设有煤气路灯——元老院的电力工业始终处于无论是机器和配件都要吃旧时空库存的层次。耀眼的煤气光芒下,条石整齐地砌成平整的道路横穿公园,将来宾们引向海滨沙滩,这里是公园规划中的休闲餐饮区,不过现在只能算是一个野餐的地方。如果不是苟家连锁快餐的突然变故,原本这里是要由他们牵头办小吃一条街的。而现在的沙滩上,临高建筑公司和基建工程兵修筑了大片的架空露台,作为这次年会的会场。露台上面摆着长长的西式餐桌,围成了一个圈,桌子上是从丰城轮上拆下来的自助餐锅。当然,固体酒精是没有的,所以现在锅下的小炉子里,燃烧的是小块木炭。和旧时空的自助餐厅一样,许许多多大小不一、或瓷或木的盘子、保温锅、玻璃器皿……里面放满了各种菜肴、点心和饮料,琳琅满目,令人的味蕾发出一阵阵抑制不住的躁动。

沙滩上有一排炭火炉,是烧烤区。铁盘上,大块的牛排、猪排、鸡排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陆地肉食正在慢慢翻动,发出令人垂涎三尺的“滋滋”声,而香料的气味混着烤肉的浓香,几乎要把鼻粘膜都要融化。铁条架上,整只的龙虾、牡蛎、海鱼冒着热气。烤炉里,四五只临高乳猪、十几只烤鸭挂在铁签上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回转着,发出油亮的红。从半边天酒楼、百仞城食堂和东门市商馆调来的厨师们,一个个几乎足不着地似的来回奔忙,切墩、颠勺、嗤啦一声火焰一丈高,如同表演一般。

宾客区基本上是按身份不同落座,妻室和不参加表演的生活秘书都随男人而坐,此刻大家正在闹哄哄地大吃大喝。伏波军系统的元老们凑在一起,边吃边聊。分布在琼北的挺进支队各营,也通过抽签的方式派人回来参加盛宴,当然少不了带回去美食的承诺。这个苦逼的 1630 年,无论是陆军还是海军,无不是被折腾的七荤八素,如今都算是功成凯旋,一个个心情好得不得了,甚至就连互相鄙视的陆海军少壮派,此刻也忘记了到底谁是马鹿谁要知耻,互相举着盛满果汁鸡尾酒的酒杯,开怀大笑着互相恭贺新年。魏爱文和张柏林甚至主动向海军少壮派敬酒,相约来年接着掐,海军少壮派欣然应战,相约不掐不散。

何婧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伏波军元老,此刻像只小猫一般,怯怯地窝在聂义峰身边。聂义峰大男子情怀爆棚,一边给何婧夹着菜肴,一边和卢峰、吴伪、徐工没心没肺地侃着。每个人都攒了一年的八卦黑材料,全指着此刻抖出来。

正侃着,聂义峰觉得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聂义峰回头,却见魏爱文这货已经喝得有些上头,脸通红,赶紧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哎哟,魏处长!”

“魏处长个屁!”魏爱文不满地一挥手,突然看见偷笑的何婧,赶紧改口,“哎呀,弟妹也在,哥哥我嘴滑了,罪过罪过……我自罚一杯!”,这架势,喝的是有点高了,聂义峰赶紧跟上一口。

“小聂……不!现在得叫老聂了!好,好人!哥哥我当年……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你……你个陆军的叛徒……不过哥哥我,最佩服的也是你……你南凸角那仗,哥哥我就在你身后……我是看你不顺眼,但我当时真他娘的怕你小子挂了……不信你问老张……张柏林!你说我们是不是看他在南凸角拼刺刀都看傻了!?”魏爱文拉了一把旁边的张柏林,喊着。

“那必须……你个小聂,平时不正眼看我们!你特娘的……你以为你头顶上的炮火是谁指挥的!?还不是老子我怕他娘的要去翠岗缅怀你了!”张柏林喝的也不少,口无遮拦。

“哎哟,二位首长,我哪敢啊……这样,平日里多有得罪,小的我先干为敬!”聂义峰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了些感动。虽然平日里互有矛盾,互相问候过女性亲属,但上了战场,真的是肝胆相照,互相能交给对方自己的后背。别的不说,南凸角的战斗,炮兵及时调整火力,把明军队伍炸成了两截,让聂义峰的部队获得了几十秒的喘息。就是这转瞬即逝的几十秒,让部队完成了一次极其重要的装填。现在听到张柏林提起来,聂义峰一时间心潮澎湃,举杯就要干。

“慢!老聂……到现在,哥哥我还是看你不顺眼……不过!就冲你打仗不怕死!这劲……我老魏,敬你是个爷们!来……还有你们几个……一个个的都他妈的当墙头草的货……咱们来年,接着掐!接着掐!不掐不舒服!他娘的这酒怎么这么上头……”魏爱文顶着喉咙里的一个嗝,挥舞着酒杯,身后的生活秘书勤务兵瞅准机会,急忙给满上。

“对,咱们听老魏的,来年,咱们接着掐!干!”卢峰也哈哈笑着,跟着举杯。

“来来来,借魏大首长吉言,来年,咱们这群蚊蝇鼠蟑,接着掐!不掐不舒服斯基!”徐工也来了兴致,高举着酒杯喊着。

“都吃饭呢……你特娘的膈应人……怎么叫蚊蝇鼠蟑呢!这叫牛鬼蛇神!来,各路鬼神,咱们干!”魏爱文酒劲上头,把酒杯高高举起来,一口闷下。

“干!”几个年轻的军官,纷纷仰脖一线喉。

聂义峰喝完,咳嗽了几下,何婧急忙站起来递上果汁。

“谢谢!”聂义峰非常感谢这杯救命的果汁。

“跟我说谢谢,你脑子秀逗啦?”何婧学者聂义峰的模样,还很像那个样,当即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哎呀,我说老聂,你是何德何能啊,这当年百仞总医院的姐妹花,让你给摘了一朵。”卢峰开着玩笑,给自己倒上酒。

“羡慕啊?羡慕你也去挂搭一个小护士。”聂义峰贱兮兮地笑着,桌子下,手紧紧握着何婧的手。

“哎呀,说起来真快,眨眼的功夫,咱们这……这……这也算是建国了吧?”徐工目光深邃地感慨着。

“是啊,当初刚登陆那会,要啥没啥,我还吃坏了肚子……”

“你妹的,都吃饭呢能不能说点别的?”

“哎呀,当时有几个不拉肚子的!?他娘的吴南海的破锅里不知道放的啥!”

不远处,几个大佬的桌席,正在和其他部门大佬谈笑风生的吴南海听到了,回过头来,大喊着:“这怎么还有我的事呢?我声明啊!当年我是清白的!要怨就怨卫生组!”

“嘿?老吴,你这不厚道啊!”桌子对面,时袅仁掐腰扬眉。

聂义峰只是笑,当年他因为发疯被关禁闭,D+3 日才下船,刚好躲过了那阵大家集体拉稀的日子,想到这里便说道:“当时我下船晚了,刚好躲了过去。”

“是!我记得呢!当时你以为穿越……”徐工大大咧咧就秃噜了嘴,被卢峰结结实实踩了一下脚,一疼就清醒过来,急忙改口,“你犯了错误,给关了禁闭。 后来你回来后,北炜都说了,这**特么的真会挑时候!不能便宜了他!滚去勘探队护卫去!”

“是啊……”聂义峰眯起眼睛回忆着,又眺望了一下领导席,大孙头正和周围的人说笑着,看到聂义峰在看他,把酒杯一举,两人都基情满满的一笑。

“要我说啊,老聂,你真得感谢关了你的三天。没有这三天,北炜会罚你去勘探队?不去勘探队,你能遇到老孙?没有老孙,哪有今天的你?你说是不?”卢峰笑着说。

“对!对!我就很羡慕你。当初在博铺,初建海军步兵,我就服了,你啥都是老孙教的,哎哟我勒个去,给我羡慕的啊,我咋就没遇到这么个班长呢……”徐工一边胡吃海塞一边说着,羡慕嫉妒恨溢于言表,聂义峰只是会心一笑。

“哎?对了……有一个困扰我两年多的问题啊……老孙到底叫啥?”卢峰突然问,大家都是苦笑着摇摇头。

“我只知道名是俩字……还是新华词典没有, 得专业的大汉语词典才能查到的……老孙自己又不说。”聂义峰也是无奈,当了人家两年的马仔,不知道老大叫啥,这马仔当的哟……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当年,老孙的这个小组,可是鼎鼎有名啊!叫啥来着?”卢峰突然打破了沉寂。

“机——尖——组——”大家都哈哈大笑,聂义峰也乐了。甚至邻座有几个人听见了,也哈哈笑着加入了侃大山,足见当年“ji jian”二字如何深入人心。

聂义峰左右看了看:“哎?胡德林呢?”,当年这货最痛恨“机尖组”这个名号了。

“他怎么可能来?”徐工端着一根鸡腿,一边琢磨如何不吃的满嘴油一边说。

“为啥?”聂义峰熟练地用刀叉切开烤牛肉,给何婧夹了一大块。

“他离婚了你不知道?”徐工看傻子一样看着聂义峰。

“啥啥啥啥啥?”聂义峰差点闪了腰。

“合着你真不知道啊?”徐工觉得自己可能多嘴了,急忙往回找补,“总之就是感情不和……人家的家事,咱们就别管了。有缘千里来相会,缘分尽了也左右不了。”

聂义峰点点头,话虽如此,可他印象中胡德林和艾晓茜可不像是感情不和啊……他看了看何婧,何婧只是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了。

卢峰发觉气氛不对,急忙扯开话题:“对了,我再恶心你们一下,你们猜今天这肉是怎么来的?”

“你!闭嘴!”几个参加了澄迈战役的元老集体把卢峰摁倒了桌子底下。

“怎么来的?”何婧拉了拉丈夫的衣角。

“没事……只是存的时间有些长,可能不太新鲜。”聂义峰看着盘子里的烤牛肉,一时间竟没有了食欲,顿时气急败坏,“来来来,来他一通朗姆酒,把卢峰这厮给老子灌死!”

“得令!”当即有人上去,给卢峰灌了一大杯。

“我嘴欠,我嘴欠,自罚一杯!”卢峰嘿嘿笑着,又满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说都慢点喝,一会领导们讲完话有文艺表演,喝躺了可就没好戏看了!”吴伪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