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来信
说明:本文中陈稚珩的名字是捏的,其他土著都是历史人物。
“老爷,京城有书信至。”一中年女子细步而来,将一封书信递到陈是集桌上,脸上还挂着泪痕。得益于元老院在海南岛修建环岛公路、开设驿站等民生工程,文昌县帝评村这样的小地方也能收到外面的信件。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信件内容已经全都被政保局审查过一遍,还有备份留档。
此时的陈是集脸颊消瘦,神情憔悴,他已经绝食多日。拿到书信的一瞬间,眼睛里又燃起了一道光芒,这才让陈夫人的心稍安。陈是集知道这是通过京城琼州会馆寄来的信件,小心地拆开信封,满心欢喜,看过几句之后眼睛里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只剩下阵阵嗟叹。
信中道:“虚斯吾兄钧鉴,见信如晤。自辛未同科登榜,兄因丁忧故,乞假回里,安葬祀奠,以尽孝节,未能与弟同留京师为官,而来五年有余,弟甚为挂念。听闻髡人逞凶,窃据岭南,关中又有流寇闯贼之属为祸地方,关外建奴扣关频频,天下流民四起,饿殍遍野,可谓九州烽火,此诚多事之秋矣。然朝中群议汹汹,或曰会剿,或曰招抚,或曰引髡伐虏,莫衷一是,以至群臣决裂,相互倾轧。弟官低位卑,亦无可奈何。今广府失陷,交通断绝,弟族人尚在石城,而音讯全无,恐有性命之虞。余乃投书至琼州会馆,望兄关照一二,高宜厚爱,感激涕零。愚弟张卿伏乞。”
注:
京城琼州会馆是琼山籍进士何其义、许子伟于 1612 年之前捐资修建,方便琼州人赴京;
陈是集,字虚斯;
辛未即 1631 年;
龙大维,字张卿,与陈是集是同年进士,历史上陈是集因冤案入狱,龙大维曾与之有往来。
给陈是集送信来的女子便是陈夫人,她又端来了饭菜,跪在书桌前,双手将托盘高举,恳求道:“老爷,吃两口吧!”
“遗民泪尽胡尘里,北望王师又一年……”陈是集双目无神,满是血丝的眼中似有泪珠。
回想天启元年,他陈是集辛酉科乡试,名甲乡里,后来两赴殿试皆落榜。他不气馁,十载励志,耕耘砚田,终于 38 岁登崇祯四年辛未科进士第,任兵部观政,因父亲过世,乞假回乡守孝三年,接着母亲又过世,又加三年孝期。谁料 1635 年初,元老院正式对明宣战,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两广攻略。陈是集听闻此事,更沐衣冠,北向稽首,且拜且哭:“臣无以报国矣!”他几次喝下毒酒,都被族人救了下来。
陈是集死去活来,对天起誓:“愿死归明天,决不履髡地!”于是他开始在村边挖塘植莲,于塘中构台造室,自己在台上生活,意不履髡地。原以为用不了多久,大明王朝就会派大军会剿髡贼,到时候必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却没想到熊文灿兵败如山倒,被髡贼一路杀到广西,最终被俘。两广战事迄今已经一年多,髡贼几乎已经平定了两广,皇上居然还没有派兵来剿,失望之余的陈是集感到复国无望,耻食髡粟,所以开始绝食殉国。
今日收到龙大维的来信,他对朝堂之事更是失望透顶,众臣误国啊!若不是这些所谓的忠臣士子,当初髡贼怎么能在海南岛上站稳脚跟,偌大的广州城,髡贼居然没有发一枪一弹便进了城,耻辱啊!龙大维身为朝廷命官,不以国家社稷为重,历经曲折写信给自己竟然只是为了让自己关照一下他的族人。想到这里,陈是集盛怒不已,直觉得羞与龙大维之流为伍,一把将信件撕得粉碎,才消了几分怒气。
“我意已决,决不食髡粟!”陈是集用虚弱的声音坚定地说。
陈夫人将托盘放在地上,双手抱住陈是集的腿,哭道:“老爷若是殉国,叫奴家如何苟活于世?”
“辚儿已经长大了……”(注:陈稚辚是陈是集的二儿子)
陈夫人跪在地上抽泣,哭道:“澳洲人来此经营八年有余,比之江南流民四起,北国烽火连天,琼州也算是国泰民安……老爷可还记得太平桥?”
陈是集一怔,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赶考那年,途径太平桥。此桥兴建于弘治二年,那桥面早已在万历年间的琼北大地震中坍塌,二十多年中无人修葺,往来行人只能摸着石头过河。那年嫂嫂担着行李为他送行,因河水高涨,不小心滑跌河中。他懊恼万分,高呼“吾若得中,定修此桥。”后来陈是集果然进士及第,为履行诺言,1634 年开始捐资修桥,等他资金筹措到位,才发现澳洲人早就驾着那冒着白烟的钢铁巨兽,三下五除二把太平桥修好了,比原来的桥还要结实。不仅如此,澳洲人还组织村民兴修了大量的水利设施,新增良田无数,于是老百姓便将新建的太平桥称为“宋福桥”。(注:琼北大地震时间 1605 年)
他堂弟陈是行向来行事乖张,庚午年中举之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线,竟然暗地里跟髡贼眉来眼去,没过几年便明目张胆地投了髡,言谈间全是什么“生产力”“科技”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毫无圣教学子之形状。此后二人理念不合,便分道扬镳,陈是行更是嘲讽陈是集,称此太平桥为“失信桥”,为此,陈是集气得三天没吃饭。(注:庚午即 1630 年。历史上陈是集确实修了这座桥,当地人称之为“信用桥”,如今被澳洲人修了,对陈是集而言,确实是“失信”。)
“提它做甚?”陈是集问。
“奴家未尝读圣贤书,却也知自古’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的道理……”陈夫人哽咽道,“可那澳洲人来后,既未杀人放火,又热衷于修桥铺路、兴修水利、治病救人,琼州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称道,澳洲人当国未尝比那朱家皇帝差……”
“放肆!你一个妇道人家也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定是被那狷狂的陈是行蛊惑!”陈是集拍着桌子吼道,气得吹胡子瞪眼。
“老爷!小叔叔……他……”陈夫人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他!他怎么了!”
“小叔叔他……没了……”陈夫人声音颤抖着,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之后终于情绪崩溃,泪如泉涌,放声痛哭起来。
陈是集又是一怔,不经意间已是怒气全无,虽然自从堂弟投髡以来,二人形同陌路,但毕竟血浓于水,况人死债消,年少时二人在学堂读书受罚、吟诗作对舞文弄墨之往事又如拉澳片一般浮现在眼前,不禁也悲从中来。
“什么时候的事?”陈是集老泪纵横,问道。
“今日……刚送来的消息……”哭过一阵之后,陈夫人的情绪才稍稍平定。
“为何而死?”
“村干部说……是因公殉职……小叔叔在雷州府遂溪县当县长,为百姓兴修水利的时候不慎落水而死……”陈夫人始终是女人,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陈是集深吸一口气,试图压制住悲伤的情绪,摇着头喃喃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咨议局邢老爷他们都来了。”陈夫人道。(注:邢老爷即历史人物邢祚昌)
“侄儿稚珩尚小,可曾让义庄从族田中支些钱粮给他母子?”陈是集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族田早就在澳洲人的主持下分给族人的事实,还哪来什么族田。
族田,乃是宗族用以收族的根本,承担了完纳赋税、祭祀祖先、赡养族人、帮助族人受教育、储粮备荒的功能。只是琼州原本是偏远之地,人口与耕地都较少,宗族势力远不如广东强大。陈氏的族田原本不多,加上澳洲人兴建水利、推广先进农业技术之后,耕地面积和亩产都有了很大的提高,而且澳洲人极擅经商,不少族人都跟着经商致富,又有澳洲人开设的学校以低于私塾的学费广收学童。更有甚者,部分宗族族长平日里没少干欺压族人的事情,不少人敢怒不敢言。所以澳洲人在琼州主持分割族田之事除了损害族长耆老的利益之外,大部分人都是支持态度。如今海南岛上的宗族已经是名存实亡了。
“想是老爷忘了,如今已经没有族田了。弟妹和稚珩被澳洲人带去临高参加什么追悼仪式,村干部说小叔叔是烈士,以后弟妹和稚珩都靠首长们赡养了。”陈夫人说起来又感到一丝欣慰,陈是行这一房以后该是要飞黄腾达了。
虽然族田没了,但血缘关系和长久以来的习俗仍在,作为五服之内的近亲,陈是集也得服丧九个月,是为“大功”。他慢慢拿起碗筷,长叹一声,他的侄儿稚珩以后怕是不姓陈而要姓髡了。
临高博铺港熙熙攘攘的码头上,有线广播里滚动播放着“沉痛哀悼陈是行烈士”的广播,搬运工正有条不紊地向船上装载物资。
“又是一个烈士,可惜啦,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啊。”聂义峰一边嘟囔道,一边查验着上船的木箱,这些都是给海兵队试装的新式武器。
前来送行的大图书馆常务副馆长沈昌杰搭话道:“可惜倒是真可惜,陈是行算是主动投靠我们的旧文人中功名最高的了吧,1630 年的举人,能力也不错。不过他倒不是因修水利而死,就是在去海堤巡查时淹死的,毫无意义的死法。”
“文宣部这手法还真是高……”聂义峰揶揄道。
海兵队的两个连队整队完成后,迈着散步登上船。聂义峰站在船尾,向着沈昌杰挥了挥手,告别临高——这世间难得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