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 OOS 调查小组是这次会议的一个结果，张枭推荐了郑明姜担任组长，调查先从省港总医院检验科开始。

省港总医院其实只是一块牌子，物质基础就是原来大世界里的卫生所，病床不过二十张，但是有一间简易手术室――这在卫生口的下属医疗机构中也算是相当高的配置了。邓铂鋆闹着要搞省港总医院创收，就是瞧上了大世界卫生所的设备。省港总医院大部分医务人员都是突击培养的成果，在这个世界，却也敢毫不夸张地自称“世界一流医院”，毕竟同时期的欧洲人还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病人放血。

眼下令全城戒严的鼠疫占用了大量的人力资源，负责这次药敏试验的是个归化民，名叫施宝贵，学历在元老院的教育体系中已经算是最高的。看到几位首长齐齐到来的阵仗，他心里十分紧张，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郑明姜首先仔细查看了实验记录，并向他询问整个实验过程，比如如何配制培养基、如何制备菌液、如何保证实验过程的质量等等，同时张枭也在检查其他环节。施宝贵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勉强回答上郑明姜的问题，郑明姜又让他重新用耐药菌株做一遍实验，这下简直要了他的命。

施宝贵拿出备用的培养基，双手在简易净化台里颤颤巍巍地开始倒平板，在等待培养基凝固的同时，他开始制备菌液，校正好浊度之后，拿出灭菌棉签浸入细菌悬液，在试管壁上挤去部分菌液，拿起棉签在凝固的培养基表面三个方向涂抹，然后沿平板内缘涂抹一周。然后盖上平板的盖子，放置几分钟后贴上标准浓度磺胺脒纸片，再放入培养箱内培养。做完这一系列操作，施宝贵已经是满头大汗。

郑明姜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然后她提出让施宝贵和她用同一个细菌样本各自另做一次实验。待两人分别完成实验的时候，前一个平板已经可以查看了，施宝贵拿出平板量取抑菌圈直径，结果显示耐药。

数小时后，另外两个实验结果也出来了，郑明姜的平板显示为中介，而施宝贵的平板显示为敏感。看着这个结果，施宝贵当场就傻眼了，话都说不利索了，“首、首、首长，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会、会、会这样。”

在一旁观看实验过程的林默天摇摇头，看来培训还得加强，“你当然不知道了，要知道原因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这一天对施宝贵来讲可能是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天，郑明姜接下来又安排了几组不同的测试，先是用其他志贺氏菌样本继续重复纸片扩散法，同时她也让孙克杰准备琼脂稀释法所需的工具和材料，她准备直接测试 MIC 值。由于稀释法比较繁琐，而且需要动用管制物资——高精度微量加样器和多点接种器，一般不作为常规试验，但为了这次调查，也不得不祭出更高级的装备。

稀释法首先需要制备不同浓度的抗菌药物应用液，然后将各种浓度定量抗菌药物加入到融化并冷却至 50℃ 左右的定量 MH 琼脂中，再倾注至 90mm 直径平板中，制备成浓度递减的抗菌药物平板。

然后用多点接种器对琼脂平板接种，每次接种量为 1-2uL（含菌量 10^7CFU/ml），最终接种菌量约每个接种点含 10^4 个细菌。

最后接种后的培养基被放入培养箱，需要孵育 18-24 小时。

“老师，纸片法结果可以看了。”孙克杰将量取的数据递给郑明姜。结果显示，郑明姜做的试验病菌大部分敏感，极少数样本显示中介，而施贵宝的试验结果从耐药到敏感全都有。

“厉害！厉害！”邓铂鋆连拍了几下手，恭维道：“郑局的手真稳，不愧是理论与实践并重、美貌与智慧并存的科学圣女。”

一旁的张枭在观摩实验的同时，也在思考别的问题，“郑局，你还记得马克吐温的俏皮话不？”

“什么俏皮话？医生与魔鬼的区别？”郑明姜笑道。

“郑局，不带你这么自黑的，”张枭也揶揄起来，“马克吐温曾经说过，谎言有三种：谎言，该死的谎言，以及统计学。”

其他人听了之后立刻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幅一语惊醒梦中人的表情。

“你们看野战医院的数据，去掉最高的 74%，其他几组数据平均值也就不到 10%，”张枭开始分析傅奇良的数据，“显然 74%是一个离群值，按照 USP 的标准，微生物试验本身具有变异性，可以去掉离群值，不在统计范围内的。”

“嗯，果然魔鬼藏在细节中。”林默天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卧槽，还有这种操作。”

调查小组当下就纸片扩散法的实验过程进行了总结，问题不少。

首先是缺少标准菌株，省港总医院的硬件条件相较于百仞总医院差了太多，没有标准菌株意味着药敏试验的正确性和精确度无法保证，也意味着不能定期做质控试验。前线野战医院由于是四处流动救治伤员，更不会随身携带标准菌株。

其次是培养基，细菌药敏试验的培养基厚度大约为 4mm，若培养基厚度大于 4mm，会使细菌出现耐药；若小于 4mm，本应耐药的易出现敏感。施宝贵倾注的平板均一性很差，有些平板明显较厚。而且由于测试药物只有一种，施宝贵试验时将把药敏纸片放在了中央部位，实际上应均匀地排布在平皿周围的培养基上。培养基中的触媒 Ca2+、Mg2+等矿物质离子浓度无法检测，含量存疑，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药敏试验的结果。

郑明姜还时不时地抱怨以前自己用的平板都是从生产厂家直接购买的一次性成品，质量可靠，根本不用自己倒平板，自从来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她不得不练就一手精确倒平板的本领。

药敏纸片应放在-10℃ 低温下保存，同时要避免潮湿，以保持抗菌药物的活性。盛纸片小瓶自低温处取出应在室温平衡至少 10 分钟后再打开，避免冷凝水影响药效。不知道野战医院有没有严格确保这些措施的执行。

另外，菌液浓度也是影响药敏试验的重要环节。浓度过高，该菌会对所有药物产生耐药；反之浓度过低，则会对所有药物敏感。WHO 制定的标准要求菌液浓度在 1.5 亿/ml 左右，最精确的方法是使用分光光度计测定新鲜培养物菌悬液的吸光度，来确定菌液浓度。然而野战医院并没有分光光度计，所以前线的数据必然存疑。

药敏试验中要将菌液均匀地涂在培养基上，使细菌均匀分布，这样才能使试验结果不会出现较大的偏差。涂菌后 15 分钟才能贴药敏纸片。涂菌后，细菌要有一段时间的适应过程，但是时间不能过长，否则会使细菌产生耐药。

听着首长们艰难晦涩的分析，施宝贵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他甚至感觉自己在省港总医院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难道是假阳性？”林默天问，他心里也希望只是误报，两广攻略出发之前他们可是立了军令状要“把疫情扼杀在摇篮中”的，否则又是鼠疫又是耐药菌，卫生口面子上就挂不住了。

郑明姜则回答：“先别急着下结论，纸片扩散法本身只是一种定性试验，不能定量，试验结果存在较高的不确定性，即便是自动化测试，假阳性仍可能高达 30%。等明天 MIC 结果出来再定论不迟。”

“假如没有出现耐药菌，或者细菌的耐药性不强，怎么解释野战医院报告因痢疾病亡人数较多这件事？还有，广州散发的痢疾确实有几个病例用磺胺治疗无效。”邓铂鋆提出了新的问题，众人也觉得有道理，刚刚才以为接近事件真相的元老们又陷入了沉思，情况变得扑所迷离。

商议之后，调查小组决定调出省港医院因痢疾而死患者的就医记录，其中一个的病历上写着：李 XX，男性，9 岁，三个月前患细菌性痢疾住院治疗二十多天，症状消失出院。出院后因食不新鲜食物后大便又见粘液脓血，伴有里急后重，经治疗，仍时作时止。两天前突然发热，继而腹痛，昼夜排便达二十余次，体查发热 39℃，左下腹压痛明显，就诊后服磺胺脒两天无效，出现惊厥、休克、呼吸衰竭，不治身亡。

林默天看着病历，这个病人的症状明显是慢性痢疾急性复发，极有可能是中毒性菌痢。这种类型的痢疾来势凶猛，变化迅速，死亡率极高，必须分秒必争地进行抢救。但省港总医院除了物理降温手段，没有冬眠灵等药物来迅速给病人降温，抗休克、抗呼吸衰竭手段也不尽如人意，遇到这类凶险的病情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负责这个病人的医生是谁？”张枭问。

“白时美，一个土著医生。”林默天指着病历说，“大部分资源都投入到应对鼠疫中去了，能有土著医生负责一般的病人已经很不错了。”

“这么说来，假阳性的概率就非常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