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税收的思想碰撞
张岱临高见闻录 | 波尔布特 | 约 4636 字 | 编辑本页
当戴举人在牢里思考戴家未来命运的时候,张岱正与贾同在酒桌上边吃边聊。
酒过三巡之后,张岱问道:“贾大人,当年大宋光复琼州府之时,澄迈、琼山两县的百姓曾襄助大明何总兵对抗大宋天兵,大宋朝廷是否为此记恨澄迈、琼山两县的百姓?”
“为什么这么问?”贾同疑惑道,“我就是琼山人,我怎么不觉得大宋为这个迁怒过琼山人?”
张岱说道:“这些日子以来,余曾拜访临高、澄迈、琼山三县的多家大户。澄迈、琼山两县的很多大户抱怨‘土地累进税率制’不公,征税太重,而未襄助何总兵的临高大户却鲜有抱怨大宋征税太重的。此事令余记起,当年明太祖平定江南之时,当地的百姓曾支持张士诚对抗大明朝廷,遭明太祖记恨,被征重税。”1
其实最早在跟白斯文谈话时,张岱就已经听说过澳宋“征重税”和“累进税率”的事了。但白斯文对“累进税率”的事没有多说,只是随口一提,更没提“累进税率”跟土地产权挂钩的细节,同时重点谈论临高的生意好做,税费虽然多,却比当初在广州做生意时赚得更多。所以张岱没把“征重税”和“累进税率”放在心上,很快就忘了。
后来跟刘大霖等临高政协委员谈话时,也有政协委员说过自己上提案,“要求废除累进税率制,以鼓励勤俭持家”。但同样没提“累进税率制”跟土地产权的关系,这句话也被淹没在其他政协委员对自己提案的议论声中,没有引起张岱的注意。
参观南海农庄时,农技员刘学笙说过,因为“累进税率”,他家曾试图走后门让首长们能高抬贵手,并愿意投献一部分良田。但当时张岱正在为绝大多数澳洲首长没有土地、不知该如何确定吴南海以外的“澳洲大户”而烦恼,依然没注意到“累进税率”的问题。
一直到游历澄迈、琼山时,除了“严刑峻法、动辄得咎、没有人情味”的司法问题,“劫富济贫”的土地累进税率制是澄迈、琼山两县的地主抱怨最多的事,在张岱面前反复提起,张岱才对“土地累进税率制”的印象深刻起来并了解到相关的细节。
张岱心想,同样有土地累进税率制,为何临高的大户没有像澄迈、琼山两县的大户那样大吐苦水?考虑到刘大霖等人是临高的政协委员,而吐苦水的澄迈、琼山两县地主大多不是政协委员,也没其他官身,张岱推测,要么是征税额有地域差别,就好像大明那边江浙地区的税率是其它地方的好几倍,要么是“政协委员”之类的“官绅”有优待。
却听贾同说道:“大宋对各县人民一视同仁,土地累进税率制的税率各县都是一致的。”
张岱又问:“不知大宋官府在优免官绅赋役方面又是如何做的?贾大人能否指点一二?”
既然贾同否定澳宋在税率方面有地域歧视,张岱觉得那就是“优待官绅”的缘故。
贾同正色道:“依法纳税,利国利民!你当在大宋当官是伪明那一套吗?大宋讲究官绅一体纳粮,我家也一样按照土地累进税率制交税!”
张岱“呵呵”笑了几声,说道:“大明的官绅原本也是要纳粮的,律法无情人有情,不知贾大人家里每年为朝廷纳了多少粮?”
与很多元老的“历史常识”不同,明朝理论上没有官绅“免税”的政策,官绅主要是免徭役,而不是免田赋等税收。后来徭役变成了交钱(给官府)雇人代服役,成了事实上的“人丁税”,所以给人以“免税”的感觉。这也是为何后来雍正搞“官绅一体纳粮”,是通过推广“摊丁入亩”的模式进行。由于一部分官员滥用特权,庇护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不服徭役,所以明朝制定了优免的规则,你是哪个品级,能免多少,都给你定下来,不能超。
田赋方面,明初能免税的仅限一小撮京官,目的是为了对冲京官微薄的俸禄,也有限额,免不了多少税。后来优免的限额逐渐扩大,到了正德年间一品官的优免额度是四百亩,万历年间达到了一万亩,但始终是有限额的,大部分官绅理论上多少都要交点税。
当然,条文是一套,实际运行又是一套。无论是徭役还是田赋,后来“优免”范围越来越大,限额基本上就是个摆设。再加上“拖欠”税收和诡寄、飞洒、花分、欺隐等种种钻空子的方法,明朝的官绅事实上不怎么交税了。
但依照法律,大多数明朝缙绅的“免税”不是合法的,性质其实是利用权势“逃税漏税”。不仅有官职和科举功名的人能“免税”,哪怕是没有任何官职和科举功名的地方实力派一样可以“免税”。1629 年,临高县衙就主动提出让穿越集团享受税收特权——表面上少交税,实际上不仅“免税”,还能倒过来赚七八百石的“耗米”。2
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张岱并不对“官绅一体纳粮”的政策感到惊奇,只是怀疑政策的实际执行效果。就算能执行,能坚持执行多少年依然是疑问。
张岱心想,贾同难道从不为家里考虑、从不在纳税方面找点空子钻?
谁知,贾同的回答大大出乎张岱的预料:“我家从不偷税漏税,每年收获的粮食要上缴三成!”
张岱又是“呵呵”笑了几声,抱拳作揖后说道:“贾大人这是要当海青天啊?请受在下一拜,不知贾大人的家人,是否以‘贾青天’为荣?”
贾同将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盯着张岱的眼睛严肃的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都像伪明那样有太多的贵族、官绅、有钱人不纳税,政府就没钱赈灾和发工资,就会有很多灾民饿死或造反,失业或被拖欠工资的官吏、士兵也会造反,国家就乱了。到头来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天下的百姓!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家里田多、粮多,就应该多纳粮,以确保政府有钱粮赈灾和发放俸禄、军饷。做征粮工作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回复那些粮户的!哪怕我爹为此抱怨,我也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里,贾同不禁回忆起去年自己刚刚出任“县主任助理”时的情景。当时贾同的父亲高兴的说,贾同有了官身,今后家里就不用纳粮啦。得知“官绅一体纳粮”后,父亲还哀叹——“什么?你没当官的时候,大宋的衙门就要我交粮,现在你当官了,大宋的衙门还要我交粮,那这官不是白当了嘛?……”
贾同毕竟是在新社会成长起来的,并不把旧社会官绅不纳税的潜规则当成理所当然。同时正处于“叛逆期”年龄的贾同,也习惯性要跟父辈的思想反着来,于是就有了违反家庭利益、鼓吹“多纳税”的情况。张岱则早已过了“中二”的年龄了,比较重视家族的利益,“家天下”的思维浓厚,对贾同的那通说辞有点不以为然。
张岱心想:“官绅多出点钱粮赈灾确实是应有之义,但不该指望多纳粮给官府啊,也不怕那些多交的钱粮被贪官污吏给漂没了。就算那些多纳的粮食没被挪用或贪污,那也是大户出钱粮,官府冒功白得了名声,对多纳钱粮的大户颇为不公。这件事就该地方上的乡贤、大户自己办,或者先官府提出倡议,大户再响应号召捐钱粮,让灾民知道自己能活命,这里面也有乡贤、大户的一份仁义。”
对于让大户多纳税以确保政府发工资、发军饷,张岱倒是没啥意见,就是觉得贾同的态度太积极主动了,有当沈万三第二的作死倾向。
张岱心想:“贾大人的那通说辞虽大义凛然,却不通人情世故,也不知是谁教的。”
想到这里,张岱说道:“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知这番豪言,出自哪位大儒?”
贾同再次翘起二郎腿,得意的说道:“是首长教我的。”
张岱听后一愣,心想:“原来是大宋元老院为了多征粮搞出来的大义名号,还真是治国有方啊。可惜这番说辞只能鼓动得了贾同这种热血少年,劝解不了那些大户的家主,以至于他们多有怨言。”
想到这里,张岱问道:“不知贾大人当初对令尊说过这番豪言之后,令尊是否答应了多纳粮?”
听到张岱问自己父亲对纳税问题的态度,贾同叹了口气候说道:“唉……,当时我爹不听我劝,还是要我想办法让家里少纳点粮。我研究过政策后,劝爹把地卖了,弃农从商,这样就能少纳粮了。不过我爹舍不得卖地,所以就一直多纳粮。好在从商一事,父亲听了我的劝告,目前赚了点银子,弥补了多纳粮的损失,也就不再唠叨多纳粮的事了。”
张岱笑道:“还能这么办?贾大人果然机敏。”
贾同道:“其实这也是首长教我的,首长的意思是,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与其守着那些有限的佃租,执着于少缴税省钱,不如积极发展生产力,提高土地产出,或者把地卖了转行投资工商业,赚更多的钱。”
张岱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张某佩服!”
明朝历史上江南地区之所以能缴纳完明朝的重税后依然保持富裕,主要就是靠种植高利润经济作物和经营工商业,再加上之前张岱在临高参观博物馆时跟多位澳宋首长有过关于“先进生产力”的思想交流,所以张岱马上就明白了贾同所说的话。
同时,张岱也终于理解了为何刘大霖等临高大户很少抱怨“土地累进税率制”。多半就是因为得了首长的关照,发了大财,因此不再介意秋粮的那点损失了。或者土地不多,以工商为本,没有被多征粮。
张岱还想到:“大宋的首长大多不愿买地,莫非也是因为这个?”
一想到那些大宋首长,张岱觉得将来自己的家族无需为土地累进税率制而烦恼了。因为已经有不少首长主动表示愿意“关照”自己赚钱,自己又何必斤斤计较那点田赋?而且张岱本人的信念是“工商皆本”,家里的田地有不少正在种植茶叶等经济作物,对于“舍本逐末”(放弃种粮改种经济作物,或者放弃农业改行工商业)毫无心理压力。
正如张岱猜想的那样,刘大霖没提这件事,是因为他把大部分田地退还给亲友,恢复自己小地主的原有资产规模,从而避免了被征重税。李孝朋等几个见过张岱的政协委员没提这件事,则是因为他们找到了发财门路,让自己的“资产增长率”超过了“税收增长率”,也就没有对土地累进税率制带来的损失感到肉痛。不像某些澄迈、琼山的地主,因为只会收地租、放高利贷,遭到了土地累进税率制、隆德银行低息贷款竞争以及限制高利贷的三重打击后,收入大减。
例如李孝朋家族的选择,一是把靠近东门市的土地盖上房子出售,不仅减少了土地税,还大赚了一笔;二是将偏远地区的土地卖给佃户,并让那些佃户向李家“贷款买地”,将地租剥削转变成了高利贷剥削。这也是他当初向元老院提交“金融创新”和“利率市场化”提案的主要动机——按照目前“年利率不得超过 20%”的法律规定,加上很多佃户有农闲时去东门市打工的收入,李孝朋估计那些佃户最多十年左右就能还清“贷款”了。李孝朋觉得这样卖地很亏,想从那些佃户身上多压榨点油水,所以积极推动“金融创新”和“利率市场化”。
刘友仁在请教了“首长女婿”后,选择在自家土地上建设鸡蛋孵化厂和养鸡场;黄守统请教过刘友仁后,在自家土地上建了蚯蚓饲料加工厂。他们俩由此赚取的利润大大超过了上缴的土地税。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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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认为,江南地区的粮食亩产比北方高很多,所以实际税率不算高;朱元璋是想从富裕安定的江南抽血补贴落后、残破的省份,最终实现全国均衡发展。但在明代,江浙人普遍认为老朱家是因为历史旧怨而对江南横征暴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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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方面的详细资料,请参阅《张岱临高见闻录》第七十三节,以及知乎的讨论《如果明朝一开始就不养宗室,不免士大夫的税,会不会远迈汉唐?》。知乎的提供的资料里,最有意思的一段是——“对于士大夫优免问题,明末的时候东林党人在亲东林党的首辅叶向高的支持下(是的,就是那一群天天被骂不交税的人)试图通过均田均役制度进行彻底的改革,可惜一来前相国钱龙锡等在野高官奋起反对,二来一部分阉党也奋起反对,除了在江浙一小部分地区得到了推广之外,宣告破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