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艺圈鄙视链背后的阶级歧视
张岱临高见闻录 | 波尔布特 | 约 3931 字 | 编辑本页
布特带着门口的警卫员去后台找汤清远,见到汤清远时,布特还未开口,汤清远就先开口说道:“布将军,我上次说过了,剃发投宋一事恕难从命,在下只想过点闲云野鹤的日子……”
“汤先生你误会了,现在找你是因为有些事想请教你,希望汤先生能传道授业解惑。”
听到澳洲人是来“请教”自己的,汤清远顿时有了点优越感,于是跟着布特一起去了包间。
在包间里,三人互相客套一翻后,布特首先问汤清远,是否曾登台唱戏,有没有听说过哪位江南士绅亲自登台演戏?
汤清远说,他只会在以下两种情况下唱戏,一是教班里的小生、花旦演戏之时,二是跟友人小聚谈戏之时,不过公开登台表演是万万不能的,他也没听说过哪位江南士绅会登台表演。
布特又问汤清远,江南文人何时会有雅兴表演弹琴。
这个问题算是引发了汤清远的痒处,顿时滔滔不绝的讲起了自己参加浙江白鹿诗社音乐会的经历。根据汤清远的所说,明代文人的音乐活动类型,分为一人独处、三五小聚、众人宴集三种情况。一人独处时弹琴是为了自娱自乐,或者抒发对亲友的思念、对知音难觅的感慨、对景物的抒怀。三五小聚是指两三个人一起的音乐活动,往往产生于送别、来访、出游、赏花这几种情形当中。众人宴集是指人数众多的宴会,大致可分为一般性的诗文酒会、寿宴、节庆宴会、赏花宴会等四种情况。1
……
跟汤清远交流了一翻明代“演艺圈”的内幕后,布特心中慢慢有了一翻推测。
送走汤清远后,布特对盛天仕说道:“我想我搞明白了,这年头文人如果要唱戏,最多也就是在内部小圈子里表演示范一下,对普罗大众公开登台表演他们是万万不肯的。所以这年头的士绅参与公开演出,都是做出资人、编剧之类的幕后工作,没有人当演员。音乐表演也是一样,明代文人的那些音乐活动,实际上是士绅阶层内部的技术交流与社交礼仪,不涉及公开表演。我觉得让张岱在私密庄园里私下弹琴给你听还行,请他为台上表演的弹琴者作词谱曲也可以,但要他公开上台表演,他应该是不肯的。”
盛天仕问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有才艺干嘛藏着掖着?公开展示出来成为明星不好吗?”
布特说道:“我觉得对张岱来说,该不该上台表演弹琴是次要的,表演平台是什么样的、观众是谁才是最重要的。根据汤清远的描述,这年头士绅如果要表演弹琴,不管是参与竞技的表演对手还是观众,一般都是非富即贵的文人雅士或好友。”
布特指了指下面表演台上的土著艺人和大厅里的上千观众,继续说道:“让张岱跟表演‘胸口碎大石’的街头杂耍艺人同台表演,对着近千名不懂乐律的平头小老百姓表演弹琴,人家恐怕还真会觉得是侮辱。别说张岱了,就算是身为现代人的章子怡穿越过来,你请她去下面弹琴,人家多半也会觉得你在侮辱她。我记得章子怡当年可谓是心高气傲、鼻孔朝天,认为演电影才有面子,说电视剧‘不是东西’,拒演电视剧。”
盛天仕感叹道:“靠,老板鄙视打工的演员倒也罢了,同样是拿片酬演戏,居然也有鄙视链。”
布特说道:“这有啥奇怪的,21 世纪小白领鄙视农民工都是常有的事,尽管前者的收入未必高于后者,更何况名气、收入、内部地位相差极大的演艺圈了,而且这种鄙视链还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记得在 20 世纪初,当时西方的一流演员认为演高雅的舞台剧才是自己的追求,拒演低俗的电影。后来电影变成高大上的‘第七艺术’,又轮到章子怡等人鄙视电视剧演员了。”
盛天仕说道:“还真是失策,当初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表演活动的逼格问题。”
布特说道:“这回土著报名人数有限,我们有得选吗?而且刻意将表演者划分为三六九等,也有违元老院人人平等的原则。我算是看透了,其实所谓的‘高雅’,本质上是面向富贵消费者的高收费文化。所谓的‘低俗’,本质上是面向底层消费者的文化。20 世纪初的社会舆论说电影‘低俗’,除了没有剧本、缺乏特效之类的技术原因,最主要还在于当时的电影太‘廉价’——制作成本低,票价低、主要观众群是比较贫穷的底层群众。后来随着电影向高投入、高技术、高收入的方向发展,主力观众群变成有一定收入、地位的所谓中产阶级,电影也就变得‘高大上’起来。说到底,所谓的高雅,本质上是中上层的品味;所谓的低俗,其实是底层的品味。”
盛天仕恍然大悟道:“明白了,所谓的逼格,其实是阶级歧视的问题。这年头戏曲界的编剧是姓赵的,演员是贱民,所以姓赵的歧视贱民,不愿意干贱民的工作。”
布特则说道:“别说在十七世纪,就算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当演员也不是啥有面子的事。当时的香港依然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特色,演员歌手赚钱再多,在旁人眼里,还是下九流的戏子歌伎,难登大雅之堂。因此进入演艺圈的,以底层人群为主,他们没有文凭,也没有背景,演艺圈已经是少有的他们能够实现财富积累和阶级飞跃的通道。例如四大天王在出道之前,周润发是酒店服务生、刘德华是发廊洗发的、郭富城是冷气工人、梁朝伟是电器商店的售货员。香港娱乐圈的黄金年代,其实是由一群灰小子和灰姑娘创造出来的。2哪像后来,大量的富二代、星二代甚至官二代带着资源加入娱乐圈。”
盛天仕问道:“那些人怎么又突然对演电影感兴趣了?”
布特回答道:“原因有很多,演电影可以赚大钱,更可以洗钱,例如通过片酬将见不得光的黑钱转到自己的妻子、儿女、情妇的名下。3不过最关键的是,电影逐渐发展为政治洗脑的利器。当赵老爷们发现当电影明星可以取得类似宗教大法师的社会影响力后,怎么可能再歧视电影演员?让自己的子女当电影明星还来不及,就好像在古代欧洲,贵族家庭热衷于送自己的子女进入教会当神职人员。”
盛天仕昂然说道:“既然我们穿越到了这里,现在就得改变人民群众对演员的歧视。”
布特说道:“这是当然,我们举办达人秀,目的之一不正是为了给有才艺的归化民一条上升通道嘛!不过我觉得刚才张岱发火,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你叫他上台弹琴吧?”
布特突然走过来拿起桌子上的《吴景略古琴谱集》,意味深长的对盛天仕说道:“这琴谱是你送给他的?”
盛天仕将昨晚跟张岱进行技术交流的事大致说了一下,并且问道:“我也知道这年头的乐户很多都是女的兼职卖身,男的兼职拉皮条或卖屁股,但这跟琴谱有啥关系?张岱为何说琴谱送错人了?”
布特将古代文人和妓女之间“长期共存、互相欣赏、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关系大致解释了一遍,最后说道:“你前一天晚上刚送了一本琴谱给张岱,今天就要他上台表演,真的是跟这个时代文人捧妓女的套路高度吻合,也难怪张岱会误会你想打他菊花的主意”
盛天仕喊冤道:“我真没那么想啊。”
布特说道:“这件事可以说是巧合,如果有机会再见到张岱,我替你跟他解释吧。说起来,卖身也可以说是这年头演员的社会地位低下的原因之一了。像芭蕾舞起源于欧洲宫廷,在欧洲是贵族的专利,但就算是在非常崇洋媚外的民国,也依然被张爱玲写文章大大鄙视了一翻。因为芭蕾舞刚传入中国时,其中一个主要的渠道是俄国十月革命后逃亡的没落贵族,当时不少教芭蕾舞的白俄贵族女子为了生计兼职当舞小姐。舞女的性质自不必说,对于张爱玲这样同样封建没落家族出身的小姐来说,舞女显得廉价。”
沉默了一会儿,布特继续说道:“不过送诗词歌赋和琴谱的套路毕竟是文人捧妓女用的,张岱能把思路歪到‘断袖之欢’上,也可能有以己度人的因素。”
盛天仕惊到:“你是说,张岱曾经用这套搞过……”说到这里,盛天仕突然感到一阵恶寒,顿时说不下去了。
布特说道:“张岱对娈童的爱好,可是他自己写在墓志铭上的。他还写过一篇《祭义伶文》,我原本一直以为他对夏汝开的深情记述,一是欣赏对方文艺水平和为人,二是因为两人的交情,现在想来,这里面恐怕还有些不纯洁的内情,难道《红楼梦》里蒋玉涵的原型就是夏汝开?”
盛天仕奇道:“怎么又扯到《红楼梦》?”
布特回答道:“这个啊,因为《红楼梦》里贾宝玉的人物形象跟张岱实在太像了4,所以红学界有过一个推测,那就是《红楼梦》的真正作者是张岱。或者说,《红楼梦》最早的作者是张岱,他写了《石头记》,但没流传开。后来手稿辗转传到曹雪芹手里后,被曹雪芹删改成了《红楼梦》。《红楼梦》八十回之后的内容之所以不见了,原因之一是后面的内容涉及满清入关,所以被曹雪芹或其他拿到原始手稿的人毁掉了。如果这种推测是真的,那贾宝玉和蒋玉涵的原型很可能就是张岱和夏汝开……”
话聊到这个时候,下午的达人秀表演活动也结束了。盛天仕、布特去下面的观众大厅叫上李永薰、左亚美,一起去逛文澜文化公园内道路旁的美食街。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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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情参阅《明代永嘉文人音乐史料考析——“白鹿诗社现象”的发现、考证与探究》,上海音乐学院硕士学位论文。永嘉是浙江温州古郡名,宋代时“永嘉学派”崛起,是“浙东学派”的主要派系之一,主张减轻捐税、买卖自由、尊重富人、发展商业,是中国资本主义版儒家文化的鼻祖之一。据考证,宋元明清四朝永嘉文人里擅长弹琴的音乐家有 171 人,尤其明代懂琴的音乐家最多,有 64 人。这是目前我能查到的、生活状态与三观最接近张岱的古代音乐家群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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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情参阅《蓝洁瑛与邝美云:香港都市传说的一体两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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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古代,古董字画等艺术品市场也在充当类似的作用。其中比较赤裸裸的一种“交保护费”模式是,商人“重金购买”当权者的书法题字作为安全营业的“保护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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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原因,《张岱临高见闻录》的少部分内容改编自《红楼梦》的清末续篇《新石头记》,尤其是第一、第二节,很多归化民龙套也是来自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