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锅清汤羊已经提前炖煮了三个小时，羊腩已经软透，汤水被撇去了浮沫，清澈如水，只是被杞子染了色。

另一个锅里热着狗肉，比起羊，狗就好找了许多。正所谓一黑二黄三白，黄超特地找了只毛色发亮的黑狗，叫城里的屠户帮忙剐好送到州衙来。比起清汤羊，狗肉的做法要粗犷多了，放大量陈皮、老姜去膻，在炒锅里爆香爆熟之后，下临高天厨酱园的柱候酱翻炒，然后下水闷煮。现在狗肉在砂锅内染上了焦糖色，香味飘飘，正是“三六滚一滚，神仙站不稳。”

独孤求婚大口吃着狗肉，不时小口嘬着酒，那是莫家给黄超送的黄酒，是莫家某个姻亲酒坊酿的，度数不高，有点微甜。很容易入口。不过土酿黄酒杂质太多，喝着喝着就容易上头。黄超高歌正是这种上头的晕感造成的。

独孤看着唱歌的黄超，笑道：“老黄，老黄，你醉了，醉了。”

一旁的尚羽不吃狗肉，只盯着清汤羊吃喝。作为未成年元老，喝酒自然是不被允许的，便用菠萝啤代替。菠萝啤是一种带菠萝香味的饮品，口感与啤酒类似，但不含酒精，是旧时空广东一种常见饮品，小孩子也可以喝。由于制作工艺略为复杂，而由于铝罐科技没点出，玻璃瓶远途运输损耗大，所以菠萝啤只被少量生产以特供元老。作为老广，每月送到连州给黄超的元老院特供中，菠萝啤必在其列，虽然长时间运送跑了不少汽，但风味尚留。尚羽看着黄超和独孤的醉态，觉得好玩，原来大人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黄超没有理会独孤，自顾自地唱着《监狱风云》的主题曲。连州这个广东的犄角旮旯里难得有元老光临，一直身处归化民干部和土著中间，内心无比寂寞的黄超自然看哪个元老都觉得亲切，少不得要发泄下内心的孤独感，也趁此机会轻松一下。

尚羽不懂粤语，也就听不出黄超的公鸭嗓，自从他到连州来，黄超就老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难得见他绷紧的眉头有所松开。此时黄超一曲唱完，跟独孤碰了一杯，说：“独孤，我没醉，我高兴，高兴就要唱歌。”

“我看你倒一直挺高兴的，你不是高兴，你是醉了。”

“高兴个鬼，你不知道之前多紧张。”

“屁，你在这里有枪有炮，紧张什么。”

“我就七八个人，十几条枪，来这么个地方，”黄超摇了摇头，“当时我真是坐困愁城啊……还要和缙绅大户打哈哈。”

“扯，你再危险有我当年在鸿基危险？”独孤求婚有当年在鸿基的光荣往事，对黄超的体会觉得小题大做。

“你在鸿基，说白了出门都是敌人，倒是简单明白――杀出条血路就是了。我这里难啊……”黄超的情绪有些低落，“这百里侯不好当。又要装红脸又要当白脸。”

“我觉得黄叔叔你太求治了。”尚羽一直没有开口，这会一本正经的说。

“叫我哥哥……你比我小还不到一轮。”黄超一直觉得自己很年轻。

“叫黄哥哥太橘了，还是叫你黄哥吧。”尚羽一笑，“我倒觉得你的位置很不错，真正能做一番事业。比起在工业口的元老每天搞技术问题，治国理政也算是一种修行。如今连州的老百姓都说你好――这不值得高兴？”

“你怎么知道的？小小年纪就学会拍马屁可不行。”黄超板起了脸，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实则心里美滋滋的。

“我来连州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城里采访。”尚羽拍了拍他不离身的挎包，“从缙绅到小民。”

独孤噗嗤一声笑了，说：“你还真是个小孩子。他是本地的一把手，你又是元老。这连州城里哪个活腻味的人会说他不好？”

“这个我自然懂，但是一个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这个我还是能分清楚的。”尚羽笑了笑，“我觉得至少有六成的真实度。”

“话说得没错。但是说起来含金量是不够的。”黄超夹了一块狗肉，咀嚼起来，“我们现在在连州的治理，是‘粗安’。等于原本大明在得时候每回都考 20 分，换了我们考了个 40 分。虽然还没及格，但是进步非常大。毕竟起点低，一点点进步就很显眼。不过人心嘛，总是贪得无厌的。”

尚羽点点头：“这个我懂。”

“所以独孤才到我这里来……推广农业科技是件好事，可惜我们的力量太薄弱了。”黄超拍着桌子叹息道，其实他有些不满独孤，这家伙到连州来就是吃喝玩乐，什么事都不干，说是天地会的巡视员，农业知识比他还不如……真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天地会都干了些啥。

“黄哥，我还想到排瑶里去采访，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你想去哪里我都能给安排上，就是这瑶排，不敢不敢……”黄超连连摇头。

“南岗排不行吗？我看那边是县里竖立的典型。我带一个班的警卫应该够了。”

“那里是大山深处，从三江圩进去，山路要走一整天时间。现在的确有好几个排是接受了编户，但是还有几个排和我们对着干……他们都是沾亲带故的，就算多数人不想和我们对着干，也难保有那么几个死硬分子暗中在串联。”黄超连连摇头，“万一有什么事，深山老林里你带去那几个人根本不够看。”

“有这么危险？”尚羽去过海南岛的黎寨采访，觉得黄超夸大其词。

“我就是连州人，对自己家乡能不了解？”他苦笑道，“两广的汉瑶冲突，不是历史书上的几行字，是几百年来彼此攻杀积累下来得仇恨。我们现在是靠着军事力量，勉强压制住而已。接下来的事会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他正说着话，忽然门外响起了“报告”的声音。

“进来！”黄超看来人是本地管理治安的县警察队长，不由一愣，“什么事？”

警察队长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黄超瞪大了眼睛，“你确定是黄屋？”

“是！”

“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就是明天中午……说要开祠堂。”

黄超点点头，道：“你先回去，通知阵焕，明天一早要一个中队的国民军整装待命。”他看了下手表，“明早六点集合！我亲自带队。”

警察队长去了，独孤和尚羽都有些紧张，独孤求婚问道：“什么事，要出动部队，要打仗？”

“希望不用动武。”黄超的脸一下变得十分严肃，原本的醉态一扫而空，“但是很难说。”

“什么事情这么厉害，有地方暴动？”尚羽的好奇心一下起来了。

“暴动是没有。有个叫黄屋的村子，村里有个小伙子勾引了他的族嫂，村里的长老准备把他们浸猪笼。”黄超倒不隐瞒。

“浸猪笼？”尚羽明显听不明白这个来自粤语的词汇。

“就是沉潭，把他们认为是奸夫淫妇的人装进装猪的笼子里扔进潭里淹死。”

“这不就是动用私刑吗？”尚羽吃了一惊，“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本时空不是讲人权的地方，但是一般的豪强大户再无法无天，充其量不过是拷打奴婢佃户之类，把人迫害致死常见，沉潭这样的公然处决是没人敢干得。

“对，所以我们要去阻止他们。”

“我能跟着去吗？”尚羽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新闻题材。他正愁自己的连州之行没什么有重量级的报道。眼下这个即有“法制”又有“反宗族”，还有“地方治理”，可谓有着多方面的切入点。

“不好吧，出了事我难担责任。”

“我呆在城内都快闷出病来了，让我涨涨见识吧！”尚羽不依不饶。

黄超想了想，叹口气，便说：“好吧，你就跟来吧，但要听指挥，不能脱离大部队，不能离开警卫的视野。”

“我看你就不用去了，你是知军事，为了这件事亲自跑去，未免太掉价。”独孤求婚有些不解，“你派个得力的归化民干部带着国民军过去不就是了？听话就算了，不听话……”他做了一个恶狠狠的刀劈姿势，“我看谁还敢无视元老院的法度！”

尚羽知道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但是黄超也不肯说其中原委。他的一颗“新闻工作者的心”又剧烈的跳动起来了――看来这里面有戏！

第二天，一干人都起了个大早，盥洗吃早饭完毕，州衙里一阵忙碌，只见黄超把随身的 SKS 步枪查得逞亮，独孤求婚把一匣子弹压入手枪。尚羽对武器倒是不怎么上心，把自己的左轮背上――他最关心的是那架笨重的照相机，收在一个藤编的专用携行箱里，由他亲自背在身上。

负责元老护卫的几个警卫员也检查了自己的装备，整装待命。这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报告首长，连州第三中队集结完毕，等候您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