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德

第七卷「大陆」粤北平定卷 | 吹牛者 | 约 3078 字 | 编辑本页

这番话让唐有禄一干人定了心。他们虽然没受过管理的盘剥,但是永化瑶民和逃到瑶区来躲避苛捐杂税的汉人的遭遇却是知道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这么抵触“受抚”――编户齐民的负担,并不仅仅是税赋徭役,更有这些无穷无尽的额外榨取。

如今黄老爷说出这几句话,便与大明官吏不同。他可是见识过官府小吏的气派的,在圩市上压迫勒索商人和百姓都是理所当然的做派,哪怕是喝碗茶也不愿意付半个沙片小钱。众人还要对他们笑脸奉承,深恐惹恼了这些人。

“……老爷能体谅我们,小民感激不尽。”唐有禄这话是发自内心的,各头目公也觉得心头一松。

黄超看他们的表情,大概也知道他们的所想。其实老百姓的想法,不管在哪个宇宙中,差了多少时光,都差不多。

他笑了笑说道:

“……我这次到南岗来,即要看看大家的劳作和生活情况;也要瞧瞧这大山里有些什么物产。这一路走来,留下了两个印象:一是这里物产丰饶,二是大伙的日子过得都很贫苦――明明身在宝山,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所以想花些心思,看看能不能为百姓多找几条生计来。”

众头目公原本都预备好要听他的一番“训示”,想不到他开口就谈主旨,并不假模假式说些不着四六的东西,一口本地土话听着也很亲切。

院子里的气氛松快起来,众瑶老原本都不敢插话,这会也接着话头说几句了。

“苦是苦,可也苦惯了!”

“能有足够的粮食和盐就好了。”

“我们除了种地和打猎,什么也不会――女人会织布,可是织得布又卖不出钱……”

……

从瑶老的话语和急切的眼神来看,他们有改善生活的需求。只不过这种需求在过去没有引导,反而成了暴力的催化剂。

“大伙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们这里有得是资源,除了田地不多,条件只比山外要好。我们找对了路子,让寨子里的人混个温饱,大约还不成问题。”

“可是要怎么做呢……”唐有禄急切的问道。

“这就要由我们的考察队员来把情况摸清楚了才能想办法――比如人生病,郎中不能来了开方子,先得来望闻问切,知道病根了才能对症下药,这次州里派来的考察队就是来望闻问切的。这些日子他们要在寨子和周边考察,可能还需要问不少问题,大伙要多多配合帮助――毕竟这里的情况只有你们最清楚。”

“州上要帮咱们,大伙自然要尽力。”唐有禄立刻出来拍胸脯,“有用得着小民的地方,黄老爷只管吩咐。”

黄超见与会的寨中长老对考察队这件事都无异议,心中稍安――毕竟这种田野考察是需要本地人士的帮助才能深入。陈安同虽然熟悉瑶情,毕竟是外人。很多排中的内部事务他未必知道。

他打量着这座祠堂。这种唐家祠堂的规模其实很小――平民百姓广泛兴建祠堂修族谱的风俗,要到明代才有,不过流传却很快。海南岛的黎族和本地的瑶族中都受到了影响。不过受限于经济实力,这里的祠堂规模都很小,也无繁琐的装饰,只是模仿汉区的房屋样式,修了个院落,只是不论三间正房还是左右厢房都盖成了寨中常见的吊脚楼。这大约是因为山区潮湿阴冷,又多蛇虫的关系。

东厢房的吊脚楼下,摆着一张大桌子――一看就不是本地的物件,大约是件“战利品”。上面凌乱的堆着些账册本子和粗劣的文房四宝,一根柱子上还悬挂着块白底牌子,上面写着楷书的“南岗乡乡政府”。

这新出炉不久的乡政府就设在唐家祠堂的东厢房。其实唐有禄和其他头目公都不知道这乡政府具体要干什么事。按照州上的吩咐带着牌子回来,便号了这间厢房当驻地。乡政府的物件除了他从州里领来木头牌子和一张布告之外,最要紧的便使乡政府的木刻公章了。唐有禄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他也不识字,便小心翼翼的锁在箱子里,放在楼上的房间里。

这种形同虚设的状态一直到了驻在警的到来才算有所改变。

“驻在警怎么没来?”黄超想了起来,南岗的驻在警十多天前就应该到任了。

“黎大德前天到山下头的盘坑冲办户口去了。”唐有禄说。“这会差不多应该回来了。”

“去这么久,那里人多?”

“人倒是不多,只有二十多户。”唐有禄说,“只是他们不愿意上户籍――黎大德去了几回,才算是答应上户口。”

“哦,为什么不愿意?”

“老爷你有所不知,这盘坑冲的百姓,原本都是汉人……”

瑶排中有不少冒瑶的汉人。其来源一是历次瑶乱中“胁从”的百姓,这里面既有被掳来,不得不跟着干的良民,也有主动参与冀图捞一把的莠民。战事结束之后,“胁从”的百姓大多回家,有一小部分就留在瑶排定居;二是因为逃避税赋债务或是生活无着的百姓逃亡山区,避居瑶寨的。

盘坑冲的百姓进山冒瑶就是为了躲避官府的统治,如今又来了个澳洲人的官府,其抵触心理甚至要高于瑶民。为了办户籍的事情,唐有禄等人还专门去过几回去说服,言明不肯登记户籍的都要逐出南岗,才算基本搞定。

“原来如此,”黄超叹道,“你们辛苦了!说起来这是官府对不起百姓。百姓是国家的基石,朝廷却逼得良民百姓躲到深山里……”

他又问道:“这黎大德在寨中工作情形如何?”

“才来十几天,也看不出什么。”唐有禄知道这话里有“察考”的意味,十分小心,“不过公事还挺勤勉,除了登记户口,便是给赶圩的发居民证……”

这是驻在警赴黎区时黄超交代他们的主要任务,如此说来,这黎大德还算尽心。

“他和本地百姓的关系如何?”

“倒还不错,他原不是生人,原本也算是常来常往的……”

黎大德原是连州州衙里的“做公的”,来过南岗办事。彼此多少有些交情。唐有禄觉得他办事为人还算上路,和衙门里的一班贪得无厌,欺软怕硬的衙役不同。

“原来如此。他在这里的食宿怎么解决的?”

“住,就在这乡政府。吃饭,我们给他找了一户人家搭伙。”

“给粮票盐票和菜金吗?”

“给,给!”唐有禄连忙点头,为了表示不是替人掩饰,他又解释道,“寨里谁家也没有多得盐粮,哪个肯给他白食!至于菜金,这蔬菜都是地里种的,吃不完也是烂掉,原本也是谁家少了菜说一声就能到别家地头拔得,从没有付钱的。”

“这我信得过你们。”黄超道,“只是有些事情要防微杜渐。他当这个驻在警我们是发饷的――既领了饷,就没有再吃拿卡要百姓的道理。若有这等事情,你们也不必讲情面替他遮掩,一定要及时上报。”

黄超之所以这么不信任基层警员,确实是和他的经历有关。他在海南岛上当县主任的时候,乡村的驻在警很少有合格的。但是海南岛大多数县人口极少,便于垂直管理。到了广东可就不一样了。何况受限于人力水平,很多人的出身就颇为可疑,大多深受旧思想旧习气的影响,短暂的“培训”到底有多少用,只有天知道。

一直到傍晚,他才见到了南岗乡的驻在警黎大德。

黎大德二十多岁,生得矮小健壮。他是连州本地人。和大多数驻瑶区的驻在警一样,和瑶民多少有些关系。他的身世和陈安同相似:爹是冒瑶的汉人――当初为了躲避债务逃进火烧排,在山里种植靛蓝维生。后来娶了当地瑶民的女儿,生下了黎大德。

黎大德少年时便去了连州城,在城里学徒,识了几个字。人又机灵,便搭上了州衙里的班头,因为他通晓瑶人土话风俗,又认识不少瑶排里的瑶老,能单身出入瑶区,班头觉得他还算能干,便收了他当“做公的”,专办瑶务。过去连州衙门里有什么事务要和瑶区沟通联络的,大多由他出面。虽然不是正式的衙役,也算是衙门里挂了号的人,日子也很过得。

因为职司的关系,黎大德没多少作恶的机会,最大的罪过不是吃白食之类。黄超清理衙门的时候他因为民怨较少就获得了留用,没有象他的诸多同僚一样被清算。

留用之后因为背景的关系就被派到了“永化驻在警培训班”学习,黄超看过他的档案:业务学习上算不上有多优秀,倒是很符合工作需求。好在目前瑶区的驻在警的工作很简单,并不需要太多的业务技能,只要踏实肯干,不乱来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