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说

第七卷「大陆」粤北平定卷 | 吹牛者 | 约 3136 字 | 编辑本页

唐有禄一干人面露难色。然而他们谁也不敢公然表示说“不行”。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澳洲人借此讨伐南岗排的借口。

南岗排的地势虽然险要,瑶民又有大山可以隐藏,事有不济可以弃寨隐藏。然而是房屋田地不能带走,澳洲人只要一火焚之,南岗排便会陷入饥寒交迫之中。

编户为民,对瑶民而言不算个好选择,但也不是完全不可接受的选择。眼下各排危机四伏,澳洲人军容又盛。要硬抗显然是不成的。虽说各种地方志、史籍记载两广瑶乱全是触目惊心的字眼词句,事实却是明代以来瑶民在两广的势力始终处于不断萎缩的状态下。和官府对抗,纵然能赢得一时,大局来看依然是节节败退。每一次败退之后便是瑶区的大面积萎缩。

然而接受招抚,从此屈身于官府的管控之下,又让几个头目公一时难以接受:官府对治下百姓的苛酷盘剥他们见得太多了。一旦接受“招抚”,岂不是“人为刀俎”?

几个头目公的迟疑黄超都看在眼里。他并不意外,别说瑶民信不过官府,汉人百姓亦信不过官府。这点黄超在琼州的多年县主任生涯中是深有体会――可以说 17 世纪的中下层社会里,官府的信用已是荡然无存。他每到一地,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重建这种信用。现在他在连州又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要在过去,他不着急,而是会重点扶持永化,以此作为元老院“重合同,守信用”的标竿。不过眼下他没这个时间,只能尽量争取。

他说道:“你们的顾虑我很清楚:无非是担心编户之后税赋沉重,负担不起,闹个家破人亡。你们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过去大明的官府就是这么干得。我这里也不说什么大话:空讲些‘轻徭薄赋’。先给你们一个明明白白的政策:只要你们南岗排编户齐民,三年之内,免征一切税赋。第四年征一半,征到第十年为止。”

这算是很优惠的待遇了。然而对于南岗排的头目公来说,要交税服役依然是个莫大的阴影。只是眼下他们并无第二种选择。

唐有禄等人说不出什么话来,一脸尴尬地沉默不语,黄超悠悠地喝干杯中的茶,说:“此事你们大约很难马上下决定,我可以等。”

头目公们寻思:他黄超等得起,八排瑶等不起。眼下澳洲人兵势正大,连阳三城都是他们的国民军和征发的乡勇,沿着瑶山周边的交通要道到处设卡巡逻。瑶民的回旋余地已经大幅度收缩。本地土匪被剿灭,豪强臣服,又让他们在少了许多助力。

如果只是想拖下去,黄超以军事压力辅佐以经济封锁,八排瑶难以长期维持局面。拿银子托人高价去各圩市零零散散地换食盐和粮食大约还不成问题,但是并非长久之计。一旦银子用光,收成不好,便只能走下山劫掠的老路――只会引来澳洲人的全面进剿。

唐有禄和几个头目公交换了眼色,只能颤巍巍的道:“这个,容我们回去商议商议……”

“无碍,你们尽可以商议。”黄超和颜悦色,“不必着急。”他看了看手表,“时候不早了,你们在这里吃了午饭再走吧。”说着对旁边的盘天顺说:“盘乡长,你代我尽地主之谊。吃完饭再带他们到圩市上去转转,除了管制商品,其他随他们选购。”

盘天顺连忙应了是,将他们引到合作社后院的一间屋子里――这是合作社开办的饭铺的“雅间”。三江圩原本就不算太发达的餐饮业在八排瑶之乱中基本被摧毁殆尽。现在虽然也有些掌柜伙计回来,搭几间草棚营业,卖些稀饭红薯之类的充饥食物,顾客多是赶圩的百姓和小商贩。

三江圩原本就是连州境内数一数二的商埠,南来北往的客商甚多,眼下这么简陋的食宿条件自然不能满足过路商人的要求,三江圩支社便在这里开设了饭铺和旅社。招待过往客商。虽然食物不算精致,好歹有酒有菜。

盘天顺很是热情,请诸位头目公入席,点了八个菜,又叫伙计端来本地自酿的米酒。又是劝酒,又是夹菜。

唐有禄等人平日里都是日食两餐,多半时候也不能尽饱。眼下有酒有肉,加之盘天顺的殷勤招待,原本写在众人脸上僵硬的气氛也松快了不少。

待到酒足饭饱,盘天顺叫伙计收拾过桌子,又端来茶水。他掏出一包纸烟,依次给众头目公敬烟。头目公有抽的有不抽的。唐有禄带了外孙送他的烟杆,然而他瞧着这纸烟白白的一根,又精巧又好看,不觉得也接了一支。

“来来,点上火。”盘天顺见有人拿出火镰火石来,又赶紧拿出火柴,插着了给众人点烟。不抽烟的,奉上一盘槟榔。

烟雾袅绕之间,有人咳嗽了几声:

“这澳洲烟真不坏!”

“不呛嗓子。”

“我觉得这火柴好使,一擦就着!”

……

盘天顺笑道:“怎么样,这澳洲货好使吧?”

“好使是好使,可价钱贵,用不起诶。”邓家的头目公说。

“哪里贵了?”盘天顺笑眯眯道,“难不成还比小贩卖得贵?”

这话一说,众人肚子里都有气:

“要比小贩卖得还贵,普天下大约没有了。”

“这帮贩货的,个个都是黑心肠!”

“别说小贩了,就说这三江圩上的商人,又比小贩好多少?我当年跟着爹头回到这里赶集,人地生疏,硬生生被人哄走了好几张上好的皮子!”

“一把钩刀,要我满满一篓子的油桐籽!”

众头目公怨气冲天,盘天顺笑了笑,把快要烧焦的竹烟嘴丢到烟灰缸里,慢悠悠道:“怎么不说!我们瑶家多少年来都受这起子商贩的盘剥,说是‘莫瑶’,不纳税不服役。照样给商人吃得死死的,过得是什么日子!”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我们待在山里,又不产盐,又不会炼铁,山货再多,也不能都自己用了。只能由着他们盘剥!”

盘天顺道:“过去咱们是不得已。如今澳洲人来了,圩集上开了店铺,不论是买还是卖,价钱都公道――大家刚才来得时候也都瞧见了。如今各排里的山货都不少,还有许多银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穿,不拿出来换粮食盐巴留着生娃娃用吗?”

盘天顺的意思大家都懂,他说得是也的确是事实。但是“受抚”这件事谁也不敢下这个决心。毕竟这些年八排和官府势如水火,和周边的汉人百姓、豪强也是冲突不断,谁也不敢说接受了“大宋”的招抚,就能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更何况,这生计的事解决不了,是永远没法子太平的。

四姓头目公垂头沉默不语,半响,唐有禄才道:“要说受抚,也没什么不能的。只怕我们有心过太平日子,山外头的人不肯……就说你们永化吧,当初受了大明的招抚,给县里纳税完粮,县令到任,照例还有各种敬。还不是和孙家打得一塌糊涂?照样还得买他的高价盐,受他的盘剥。”

“所以说澳洲人来了换了天。”盘天顺知道要说服这些族人不拿出些切身体会是不成的。他当下将筚达到任之后肃清土匪,扫灭孙大彪的事迹都说了一番。说到最后,情不自禁的赞道:

“……说起了,大宋真是有能人!咱们这位筚县长,是个个地地道道的大姑娘,还是个黎人,大字也不识几个,音容笑貌,我瞧着和咱们排冲的女孩子也没什么不一样。可这么个大姑娘,居然把县里治得妥妥帖帖的。连孙大彪这个多少任县令也奈何不得的老匪秧子也给连根拔起了……这手段这魄力!”

说着他又绘声绘色的说了一番筚达逼着土匪们“献宝”的事迹。

“……各路土匪,什么连山三霸,五虎,十狼……说起来个个都是拿人肝做醒酒汤的狠角色,筚县长一来要么人头落地,要么被拷打逼饷,一个个只求速死的丑态真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没说的,筚县长这个县令,我盘天顺服气!”

他说的眉飞色舞,头目公们却眉头不展,连山距连州不远,筚达在连山的事迹,他们多少也知道,如今再被盘天顺这么一渲染,更是让他们后背发凉――这些土匪中有些平日里也和瑶排有勾连。

“……要说这筚县长,剿匪平乱是把好手,治理县政也不差。自打她收拾了连山三霸,县里道路太平,大莨圩也开了合作社的店铺,平买平卖,如今我们那里盐也吃得起了,卖了山货,粮食也有,铁器也有,还能给女人买好看的尺头……有大莨圩的合作社在,来永化的小贩也没法盘剥咱们了,你们说这好不好?”

“真有这么好的事?”唐有禄不信了。

“你要不信,可以自个去永化瞧瞧。我一个人一张嘴。永化可是好几千口人,总不能个个都跟着我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