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调法

第七卷「大陆」粤北平定卷 | 吹牛者 | 约 3132 字 | 编辑本页

连南绵延的崇山峻岭之中,一座山岭巍然耸立。山岭向阳的一面的山坡上,层层叠叠地一排排木结构的房屋,从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顶。

这里便是连州的八排瑶“外三排”之一的南岗排。

在南岗排的瑶寨的一处房舍的院子里,几个穿着靛蓝布衣的老人正坐在竹椅上,似乎在谈论着什么。

“天长公,咱们现在怎么办?盐,快没了,粮食,也差不多要断了――就算家家都喝粥掺野菜,也支撑不到月底了。秋粮可还得有两个月才能下来……”邓家的头目公说道,“得想个法子买粮才行。”

“我有什么法子,”南岗排的天长公唐有禄苦笑道,“三江圩都成了一片白地了,商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现在连小贩都不来我们这里了。上哪里去买粮?”

三江圩,也就是旧时空连南的县治三江镇所在,位于进出八排瑶瑶区的要冲鹿鸣关下,汉人在这里收购山货,瑶民在这里购入必要的物资,互通有无,于是此处变成了连州又一繁华所在。但繁华的背后,是汉瑶贸易定位的不对等,商人往往向瑶民高价销售瑶区紧缺的食盐、铁器以及粮食,市价一分二一斤的盐卖去瑶区就要两分五,所以在产出甚少的瑶区,瑶民们只能将自身数量极少的剩余产品去集市上换取必须得食盐和铁器,年景不好,又会去换粮食。所以一方面瑶民的日常生活离不开商人,另一方面他们对商人又极其仇视。此次瑶乱,三江圩被洗劫一空,商人们死的死、逃的逃,成了一片废墟。

劫掠三江圩虽然让八排瑶收获颇丰,各排很是滋润了一阵子,但这种暂时性的富裕并没有延续很久。

随着时间的推移,抢掠来的食盐、粮食渐渐被消耗完了。各家各户虽然手中还有不少金银细软,却又无处去买――三江圩现在没有人做生意,汉人商贩都在害怕瑶民们一时兴起再抢一次。

若是在过去,每次瑶乱之后便有汉人商贩来瑶寨贸易,带来各种货物换购掠来的财货――毕竟抢来得金银细软对瑶民们没什么用处,他们更需要食盐、粮食、铁器这些生活日用品。商贩们也趁机以贱换贵,发一笔小小的横财。

然而最近的一个月来,竟然没有一个商贩到南岗排来。唐有禄派了人去汉黎交界处的各个路口探听消息,得到的却是各处路口都有乡勇卡口的消息。

这对瑶民来说不是稀罕事,自打瑶民迁徙到两广开始,官府就经常采用“困”字诀,特别是每年的秋天,多用“秋调法”,调动官兵乡勇,对瑶区周边的道路、河流巡逻,封锁瑶区的出入孔道。

秋调法虽然因为兴师动众屡有兴废,但是成效显著。因而连州这里,过去官府也小规模的使用过。只不过连州并非抚瑶的重点地区,官兵数量有限,主要依靠本地村寨的乡勇和从广西调来的俍人。

不论是官兵、乡勇还是俍人,都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乡勇,他们背后的村寨、缙绅勾连着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所以往往会在秋调时放水,利用瑶人来打击仇家或者趁机劫掠。至于从广西调来的俍人,更多的是贪图朝廷配发的军饷和土地,自然也属于可以收买的对象。有些时候,瑶、俍甚至会联合起来暴动。

所以连州的小“秋调法”始终没有真正实施起来,到后来,干脆成了官府聚敛的弊政,加之村寨不堪负担,这连州的“秋调”也就是名存实亡了。

现在澳洲人重新炒这冷饭,唐有禄也不以为意。一来他知道这做法成效有限,二来他们已经和澳洲人议和,各排也交了人质,澳洲人在连州又没有调集大军,没有“进剿”的意思。

然而澳洲人虽然不打算和他们动刀枪,却也封住了各个路口严禁出入。过去“秋调”的卡子上不过是些临时憩息的草棚,拦阻道路的也不外乎是拒马之类的东西,现在却是修起来砖石的碉楼,还配上了火器。乡勇们枕戈待旦,日夜值守,不许任何人出入。去打探消息的瑶民回报说这次“秋调”的乡勇是混编的――不再是过去一个村一个寨负责一个路口,而是几个村寨的乡勇混编成队,因为互不相熟,彼此猜忌,变得很不好说话。偶然遇到熟人也装着不认识他们。

商贩们进不来,他们也出不去。哪里也找不到的可以交易的渠道,开始缺粮缺盐的南岗排有些心慌了。

寨子里各家的盐所剩无几,存粮也只能撑个十几天了,而离秋收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南岗排断粮在即。唐有禄和南岗排邓、唐、房、盘四姓的头目公为了怎么解决断粮已经商议了好几天,可都商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下山劫掠自然是行不通:澳洲人的战力他们都是见识过的,南岗排死伤的丁壮也不少,寨子里士气低沉,唐有禄也无意让大伙再去送命,更别说还有几十号被扣押在连州的人质――几乎都是各房头目公的亲人。

唐有禄现在明白为什么澳洲人这么快就放他们这些瑶老们回各瑶排:澳洲人是算准了八排瑶的存粮支撑不了多久,让他们回去是好让他们控制住八排瑶,防止内部生乱。

眼下的危局,难保不会有那个愣头青想不开不顾死活的下山去抢劫。别看唐有禄没念过汉人的学堂,“杀鸡儆猴”这个成语还是懂得。自家若是当了出头鸟,保不住就会变成那只“鸡”。

“再过十几天,寨子里就没粮食了。靠着打猎、采野菜,也还能再混些日子。”邓家的头目公说道,“只是这么下去,年轻人沉不住气,再被外人一勾引,难保出什么乱子……”

“我都说了: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他们下山去闹!”唐有禄大声道,声音大的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澳洲人就等着咱们闹,闹了他们就能来对付咱们了!”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等死吧!”盘姓的头目公无奈道。

“办法,我们再想……”唐有禄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们派几个人去横坑、油岭去和他们商议,能不能借些粮食?花钱也可以!”

连州的八排瑶按照传说,是从黄埂分出去八户人家的后裔。在涡水河以东的东三排:油岭排是大哥,南岗排是二哥,横坑排是三哥。三排距离较近,关系较之北五排要来得亲近。

房姓头目公苦笑道:“他们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何况这个节骨眼上,谁家都缺粮食,就算能借,又能支撑几天?”

“大伙一起吃糠咽菜,半饥半饱支撑到秋收也不是不行,接下来呢?”主持农业生产的放水公,亦是房家的头目公说,“今年丁壮该下力的时候都出去打仗,没好好伺候庄稼。打输了又损折了不少子弟。全排的庄稼我都看了,今年的秋收最多也就四五分。又够吃多久?”

让青壮们放手一搏,是马上死,什么都不做,是在等死,前后左右都是个死字。唐有禄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不论做什么决定,都解决不了问题。

商量了一天,南岗排的几位头目公始终拿不出一个主意来。眼瞅着太阳西斜,一干人各怀心事的回家去。

回到自己家中,唐有禄的大儿媳正在烧火做饭,屋子里一股呛人的烟味。唐有禄有气喘的毛病,受不了这烟雾,便走了出来,正看到大儿子唐水财从地里回来,正拿着葫芦瓢喝水。

“地里的稻子怎么样?”他问道。

今年的稻子的长势特别差,成片的发稻瘟,这病往年也常有,可是从来没有象今年那么多,那么广。

发了稻瘟的田地虽然一般不会绝收,但是米粒小,亩产也会低下好多。

“还是那样,没有好转。”唐水财放下葫芦瓢抹了抹嘴,“看样子,今年的稻子收成不会好了。”

虽说这几乎是已经成了定局的事情,唐有禄还是期望着从儿子口中能得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然而今天还是照旧的失望。

“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大儿媳出屋子里出来,往竹板桌上放着饭菜。

唐有禄没有理她,看着儿子在竹椅上坐下拿着手巾擦汗,问道:“大伙的声气怎么样?”

“都说日子难熬,澳洲人凶险!”唐水财说,“大伙都说这么熬着,不如出去和澳洲人打仗!”

唐水财的老婆不安的看了一眼男人――她如今最怕听“打仗”二字。这次八排瑶暴动,各排都有不小的伤亡,抛下了不少孤儿寡母,虽说各排多少有照顾,日子依旧困苦。

“打仗?你忘记咱们是怎么从鬼门关上回来的了!”唐有禄重重叹了口气,“若不是澳洲人当年网开一面,我们父子就得跟着李三九去做鬼了!”

“爹说得是,可是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唐水财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水财!你外甥来了!”